起初只是一支烟,一支点燃了的烟。
它落进烟灰缸窄小的凹槽里。白烟升腾,很窈窕的一缕,如舞女细瘦的蛮腰。在迷幻的电子乐中,它含蓄地摇摆着,扭动着。
一声沉重的叹息传来,它敛起裙裾,消匿不见。
紧接着,一副眼镜落在了桌面上,紧随其后的是一只失落的手,它在烟灰缸旁匍匐片刻,而后像受到了某种鼓舞般立起,缓慢地敲击着桌面。
糟糕透了。
一切都糟糕透了。
老李心烦意乱地看向门口,那里很安静,没有人来。他低头,看了看烟灰缸旁边的离婚证,上午刚办出来的,红色的外皮上嵌着金色的字儿,从美学角度上来说俗不可耐。
“迟到。”老李没好气地嘀咕着,“所有人都喜欢迟到。”
他是个作家,这会儿正在等他的编辑。
十五分钟后,门口的风铃才响了起来,杨宇,老李的编辑,快步走进了咖啡厅。
老李看了他一眼,起身,在他走到桌前的时候重新入座。
多余的客套,却又必不可少。
“说来真巧,我前妻今天上午也迟到了。”老李低头看表,闷声嘟囔着。
“老李,你说这话就没良心,咱们合作多久了,你结婚之前咱们就合作了。”杨宇说着,将一旁的服务生招呼过来。
“先生,请问——”
“冰美式,大杯。”杨宇的语速很快。
服务生快步离开,杨宇的目光再次落在老李身上。
“别看表了,我给你带了个好消息来。”
“我不能不看表。”老李头都没抬,“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你……”
杨宇皱起了眉头。
“你没听错。”老李依旧没抬头,他的手指掠过表盘,蓝水晶材质的表镜晶莹剔透,一如初见。
那是一块黑水鬼,他结婚之前买的。
沉默半晌后,杨宇小声问道:“怎,怎么回事??”
“婚姻是用钱堆砌的坟墓。”老李终于抬起了头,他拿起眼镜戴好,这让他看起来不那么憔悴。
“当然,这坟墓是她一个人的。”老李说着笑了起来,“坟墓里堆满了包、衣服、鞋子和化妆品,她在这坟墓里如鱼得水。”
“至于我,我只不过是一个高度近视的提款机罢了。”
“我有飞蚊症,总是看不清很多东西。这也算是我罪有应得,我就是……”
“老李,老李?”
“什么?”
老李停了下来。
“会过去的。”杨宇起身拍了拍老李的肩膀。
“没错,我的钱都过去了。”
老李说着,眼皮跳动。
“老李。”杨宇的语气重了一些,“你是个作家,你的头脑还在,你的书还在一本本地卖出去,钱会有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老李看着他,张了张嘴。
杨宇32了,还没结过婚。
“你先听听我的好消息。”杨宇的语速快了起来,“你还记你之前那本书吗,《飞鸟》,在我们的运营下,有家影视公司看中了,打算拍个电影。”
“这还不算完。”
杨宇喝了口咖啡。
“他们还打算请你去做编剧,怎么样?这钱是不是就来了?”
他双眼放光,神采奕奕。
“编剧……”老李扶了扶眼镜。
“对,编剧。”杨宇看老李有些犹豫,随即又说,“你不要有什么心理包袱,这不是什么有难度的活儿。这年头拍电影,编剧是最轻松的。”
“而且你还是改编自己的小说,这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老李。你不是一直想在事业上有新的突破吗,这就是送到眼前的机会,你啊,就借着这个机会换个环境,调整调整心情。顺便还把钱赚了,一举两得。”
杨宇眨了眨眼。
“指不定,还能一举三得呢。”
“啊?”
“你们那个圈子,互相有话聊,说不定就碰上有缘人了呢。”
杨宇兴高采烈地说着。
老李瞪了他一眼,小声嘀咕:“你们这些人啊,一本书也写不出来,偏擅长对着别人的书指指点点,没结过婚,又喜欢指导别人的婚恋问题。”
“没办法。”杨宇两手一摊,“我就是指指点点中长大的,所以长大了以后也只能指指点点。”
“行了,消停会吧。”
老李摆了摆手,眼前的杨宇有些聒噪。
“得,我不说了,这事儿可就这么定了啊。”杨宇掏出烟来,抿了一口自己的咖啡。
“我还得考虑考虑。”
老李摇了摇头,他现在不想决定任何事,只想漫无目的地消磨一些时间。
“没什么要——”
“抽烟,喝咖啡,别说话。”老李打断了他,双眼向远处看过去,巨大的玻璃墙外是午后浓烈的阳光。这是深秋时节,阳光既深情,也冷清。
杨宇不再言语,他抽烟,喝咖啡,不时看一眼同样沉默不语的老李。他们认识十几年了,老李的第一本书就是由当时初入出版社的杨宇接手的,当时老李还因为这样的安排跟出版社发过火。
那时候他们没有什么选择权,一个实习编辑,一个新人作者,谁也看不上谁。在出版社的安排下,两人互相将就着,把老李的第一本书推向了市场。
那是令人惊喜的一本书。
口碑与销量齐飞,让默默无名的老李和杨宇一跃成为当时的明星。那时候的他们被荣誉、鲜花和快速进账的金钱簇拥着,他们那时或许不会想到,他们的合作,只是刚刚开始。
回头看,陈年往事皆唏嘘。
如今,老李依旧有着不凡的才气和旺盛的创作欲,可是婚姻——那近乎将他彻底摧毁了。他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妻子,失去了自己的积蓄,换来孑然一身的潇洒。
杨宇没结过婚,恋爱也没有几次,他是个令人生厌的碎嘴子。书评、沙龙、读者见面会,这些能让他胡说八道的地方让他上瘾。所以,他远离亲密关系,哪怕爱情不止一次眷顾他。
两个人抽烟,喝咖啡,再抽烟,然后再点一杯新的咖啡。
他们很清楚,一些颠簸的岁月过去了,可未来还有漫长的颠簸,他们有好看的车子,有宽敞的房子,有懵懂无知的少男少女将他们当做榜样和偶像,但那种令人不安的颠簸,那种颤动,那种摇晃,始终不曾离开过。
在他们年轻的时候,想聊天时常常会先点一支烟,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他们想聊天时就只点一支烟。
说不出口。
爱恨变得很稀薄,情绪胎死腹中。鸡毛蒜皮的小事无需开口,天崩地裂之时又无能为力。
沉默,然后等待。
可惜咖啡因不是酒精,除了利尿之外,它并不能麻痹人的感知。所以,咖啡有时让人格外痛苦。
“老李。”
不知道过去多久,杨宇终于开口说话。
“考虑好了,给我消息。”他起身,玻璃窗外已是浓艳的黄昏,“或者其他什么事,只要你想说点什么,给我消息。”
老李有些迟钝都抬起头,然后缓慢地点了点。
“知道了。”
他是对着杨宇的背影说的。
半个小时后,老李在咖啡厅吃完了一份做得相当敷衍的意面。
多亏了那些番茄酱。
老李起身的时候心里忍不住嘀咕着,那强劲的酸涩刺激了他的味蕾,要不然他又要挨饿了——他从民政局走出来杜之后就没吃过任何东西。
走出咖啡厅,老李涣散的目光消融在这座城市的黄昏里,这里什么都有,火辣的女人哒哒地踩着脚下的高跟鞋,幻想着艳遇的男人们驱车赶往附近的酒吧,孩子们的言语跳跃着,成年人的脚步追赶着,老年人的身体等待着——金钱、欲望、身体、灵魂。城市凶猛地搅碎了一切事物的躯壳,于是,灵魂和肉身变成鲜艳的汁水流过大街小巷。
这令人生厌。
老李摸了摸自己的裤兜,车钥匙还在。在最近这一段时间里,他时常搞不清楚还有什么属于自己。
从目前来看,情况还不算太坏。他还有一辆车,一套房子,钱包里还有许多张银行卡,只不过里面的存款寥寥无几。
我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开车。
老李嘀咕着向自己的车走去,那是一辆C63,有老李喜欢的V8发动机和凶悍的声浪。
他上了车,然后发动。
我没喝酒。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这件事。
一个小时后,老李回到了家中,他站在玄关,屋内是一片近乎凝固了的黑。在深深地吸了口气之后,老李点上一支烟,换掉了脚上的鞋子,然后,他拖着慵懒的脚步走向自己的书房。
在这套位于市中心的大平层里,老李的书房只有三十个平米。屋内,巨大的书架贴墙而立,一张书桌,一张床,挤占了剩余的空间。
结婚五年,这里就是他的安全屋,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他没开灯,摸黑走到书架前。他一排一排地看过去,突然,他停顿了一下,他看到了那些自己写的书。
真不敢相信。
他心里嘀咕着。
他不曾计算过自己写了多少东西,从眼前的结果来看,他还勉强算得上勤奋。
在黑暗中,他伸出手,缓慢地抚摸着每本书的书脊,他感受到细微的尘灰,那是一种粗糙的、温暖的触感。这里的每一本书,都距离他很遥远了,哪怕当初他无比真切地感受过那些激烈的情绪。
这是冷却后的热油。
这是胶装好的商品。
老李笑了,随即收回了自己的手,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了下来。
赵莉——他的妻子,不,已经是前妻了,他们也曾有过火热的爱情,只不过已经冷却了。
作为一个成熟的小说作者,老李时常推敲这段感情中的真伪,在他看来,这其实是一部华而不实的戏剧,有精彩的配乐、动人的表演,狗血的桥段和一个糟糕的结尾。
最让老李感到难过的是,这部大戏由他买单。
或许在我之上,有一个更高维度的作者。
在他的笔下,某些东西,不该属于我。
老李侧过身子,看向了窗外的夜空,那里并没有星星。这是属于城市的夜晚,灯红酒绿,歌舞喧哗,人们熟练地倾吐爱意,下意识地互诉衷肠。但是,当他们抬起头的时候,他们看不到一颗星星。
老李知道,这又会是一个无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