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分离——在水一方(下)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咱俩能消停消停不?这一天之内,咱俩天上人间来回奔波。倒时差很辛苦的,知道么?”司命瞪了几眼老友。

“难道你不想知道司徒夜找到尹秋水没有?”月老回道。

“他俩夫妻缘分未尽,自然能找到。”司命笃定地说。

“眼见为实,难道你没听说过——天意弄人么?”月老重点强调。

“那林中就只那一处小木屋,就算闭着眼也能摸到,何况司徒夜那么精明的人!”司命道。

“那——咱就先去秦王府瞧瞧。”月老不由分说,拉起司命,降下云头直奔秦王府而去。

秦王府寂静得可怕,“事实摆在眼前,他俩并未相逢。”月老急得抓耳挠腮。

“着什么急啊!像那顽猴似的!他俩相逢只是时间问题。”司命慢吞吞道,“身为神仙,好歹有点神仙的素养行不?”

“光相逢有什么用?这相逢是喜相逢还是悲相逢,分开的时间太长,夫妻感情会因各种原因出现问题的。”月老认真解释,顺便推销了一下自己在仙家云平台连载的新作《红尘启示录》,“你抽空看看我最新的小说,那里面记载了凡间夫妻总总,抽空也学习学习,不要当一个冷冷冰冰不知人间疾苦的神仙。”

司命懒得搭理,只问“咱俩还帮不帮他们一把?”

月老沉吟片刻:“帮,希望在咱俩的助攻下,墨龙和霓凰此世圆满,从此以后各安天命,再无任何瓜葛。”

司命点头,“事不宜迟,赶紧找到尹秋水再说。”

尹秋水随着太后回了德善宫。太后笃信佛教,并不苛待宫人,对尹秋水和善,吃穿用度皆厚待于她,又考虑着锦儿忠心会使用哑语,将锦儿调了过来随侍尹秋水。

尹秋水感恩,对太后犹如对母亲,早晚问安,陪太后誊抄佛经,听高僧论说佛道,心里渐渐多了份安宁祥和。

太后早年因遭奸人污陷身陷囹圄被先帝罚入冷宫多时,身子羸弱,常需用药膳调理,尹秋水虽失去记忆,但所学医理未曾遗忘,对如何以食物调理身体颇有建树,太后在她悉心照顾与陪伴下,身子渐渐好了些,对尹秋水愈发喜爱。

贺兰傲回宫后,每日来德善宫比过往更勤了些,尹秋水虽有意回避,但一日之内总不免碰见。日子长了,宫人们都看出皇帝陛下对柒月夫人的绵绵情意,相处久了,宫人们都喜欢这位娴雅高贵的柒月夫人。只尹秋水自己,一心一意陪伴太后,见了贺兰傲,也不过探询是否有她亲人的消息,仅此而已。

一日,太后与皇帝独自闲聊,漫不经心地问:“傲儿可曾探得柒月家人的消息?”

贺兰傲沉默不语。

太后悠悠道:“那边境之处,不过是些村野小镇,想要查探并不难。皇儿手下的人不至于如此无能吧。”

贺兰傲道:“母后以为,柒月这般女子,会是普通的乡野村妇么?”

太后微笑:“柒月娴雅清丽,举手投足贵气天成,诗书礼乐皆精,哀家很是喜欢。”

贺兰傲喜道:“母后喜欢,极好。”

太后道:“皇帝也喜欢?”

贺兰傲丝毫不隐瞒:“儿子很喜欢柒月。从第一眼看见她时,就喜欢。”他指的是在雅宁见到尹秋水时。

太后微微叹息:“可曾查过本国境内的王公大臣们,可有家眷走失的?”

贺兰傲眼中突然放出精光,声音却吞吞吐吐,似在犹豫:“母后,其实,其实儿子早已知道柒月的真实身份,只是……只是……”语音顿住,似是不忍再说下去。

太后凝眉,”怎的不往下说?”

贺兰傲缓缓道:“数日来,儿子不说,实是怕伤了柒月的心。”

太后道:“你若不便说与她听。告诉哀家又有何妨?”

贺兰傲沉默了一阵,正色道:“柒月其实是西戎秦王妃,也就是南苑国南宫长公主——尹秋水。”

太后大惊,半晌,缓缓道:“哀家见她贵气天成,早已料到柒月定非寻常人家出身,却未曾想竟是如此身份。傲儿既然早已知晓,为何不将她交还西戎?强占人妻之事,岂是帝王所为!”言语之间,颇有责怪之意。

贺兰傲苦笑:“母后未免太看低孩儿,儿子虽然倾心于柒月,但怎可做那等下流之事,一切只因儿子派人打听了西戎方面的消息,若送柒月回去,恐怕她也是凶多吉少。”至于在雅宁,他如何勾结上官流云强掳尹秋水之事,他早已下了封口密令,太后居深宫之中,又怎能知晓半分。

“哦?”太后大奇。

贺兰傲道:“母后可能想过?柒月身为秦王妃,无故失踪,秦王怎会不派人搜寻?此前御医曾为柒月诊治,柒月失忆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溺水时间太久。儿子还得到消息,秦王风流成性,在与柒月成亲之后,依旧留恋于别苑,并且另筑西苑娶了西戎大将军风正渊的女儿为侧妃,据说倍加宠爱,西戎民间据知秦王妃失宠之事。母后,您想一想,柒月身为王妃,怎的好端端会落水,她既有孕在身,依常理,秦王必定爱护有加,加强保护。此外,儿子还获悉,柒月落水后,秦王派人草草寻了一番便作罢。”

“这……那南苑皇帝呢?传闻南宫公主乃南苑帝后的掌上明珠?”太后复问。

“南苑?南苑帝后若真的在乎柒月,又怎会舍得让女儿远嫁异国他乡,南苑皇帝的女儿又不止柒月一个。”当初司徒烈指明要尹秋水和亲一事,贺兰傲的确不知。

“那柒月……这孩子也太惨了些!如此看来,她如今失去记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太后本就喜欢尹秋水,如今听贺兰傲这么一说,更是动了恻隐之心,“哀家必定好好善待她。”太后当年也失宠,被先帝冷落,将心比心,更是心疼尹秋水。

贺兰傲这一番话,明则说给太后听,实则说与立于暗处的尹秋水听。在尹秋水来到庭院之际,他已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气息,那淡淡的馨甜的茉莉花香,即便这满园芳华竞相争艳,也丝毫不能遮掩。

尹秋水听了这番话,犹如晴空霹雳,她一心一意想要寻找的人,竟是狠心抛弃她的人,恍恍惚惚间她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房中。锦儿瞧她失魂落魄,憔悴不堪的样子,惊慌失措,连忙将她扶住躺好,“夫人,怎么了?”

尹秋水勉强稳住心神,泪水却不断滴落,只用手语虚弱地示意:“我想静一静。”

既已得知爱妻下落,司徒夜暗中部署营救之事。确切的消息再度从东义宫中传来,当年被他从肃州山庄派去东义的孙简已悄无声息地扎根于东义皇宫,传回信息:“王妃居太后德善宫,失忆且不能言语,月余后将临盆。”另附上一张德善宫的地形及守卫图。

“必须在小七临盆前将她安全地带回。”司徒夜很清楚这是营救爱妻的最佳黄金时期。倘若等到孩子落地,等待尹秋水的将是什么?身为男人,司徒夜岂会不知,“小七,等我,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将你带回。”

第二日,秦王府尉迟德给大单于送消息,秦王因连日操劳,胃疾又犯,经薛之时诊治,需疗养数日方可。大单于甚为挂怀,携大阏氏苏绾青亲赴王府探望,并且允了秦王去鹿鸣苑疗养。临行前,父子之间有一场除了他们两人再无人知晓的秘密谈话,“夜,万事小心,顺顺利利带小七和孩子回来见我,如此,我们对南苑也有交代。”

司徒夜在鹿鸣苑不过呆了一日,想到当初和尹秋水在这里的时光,虽然短暂,而今回忆起来却是遥不可及的幸福,她一笑犹如月牙的眼,被当作小厨娘使唤骤见他时的委屈巴巴……如今,也不过成为他一个人的回忆。

七日后,是的,仅仅七日,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司徒夜再次以“叶寻”的身份,乔装改扮带着杨平和聂云一行,出现在东义王城——福京,此前,他已与孙简取得联系,福清宫正在修缮装修,需要一批工匠,他们成功混了进去。

而这福清宫,他们从宫人闲话中得知——此乃皇后居所,贺兰傲虽妃嫔众多,但尚未立后,如此着急整修宫殿想必已有皇后之选。

而这皇后人选,混熟的宫人叹息,“亏得这宫里的娘娘们你死我活斗了个天翻地覆,不过作了她人嫁衣,陛下畋猎之时,救了位天仙似的夫人,甚为着迷。奴才们从未见过陛下对哪位娘娘有过如此耐心与深情。”

“那位夫人呢?”叶寻沉声问。

“柒月夫人对陛下甚为冷淡,总想着法子避而不见,只一心求着太后寻她的亲人。只可惜,柒月夫人口不能言,也忆不起自己的家人,天下之大,又如何能寻得着。”众人闻言一阵唏嘘。

“柒月夫人?”叶寻皱眉。

“夫人的名字乃太后亲赐。太后对柒月夫人甚为怜爱,这些日子,陛下整修福清宫,也未反对。听太后身边伺候的人说,太后现今也有了撮合柒月夫人与陛下的意思……”宫人絮絮叨叨说着,后面的话司徒夜充耳未闻,暗自盘算着今夜就得前去德善宫一探究竟……

傍晚时分,暑热渐消,尹秋水在莲池边,盯着那一株盛开不久的白莲,怔怔出神,兀自想着心事,丝毫未曾发觉有人走来,或者说,她知道却并不想理睬。

高大的身影走到她身旁,站定,徐徐开口:“母后说近日来,你胃口总算好了些。明日圣医族圣女来替母后诊治,朕让她也替你瞧瞧。”

尹秋水听到身后“圣医族圣女”,眼神中竟有了光彩。

“柒月,过些日子,你就快生产。朕已经安排了最好的御医,圣医族圣女也会来,放心,朕定会保证你和孩子平平安安。”贺兰傲深情款款,情不自禁去握尹秋水的手。

尹秋水仍旧本能地避开,即使那日贺兰傲所说非假,她仍不愿接受他的任何馈赠,衣食住行样样皆简,不过为了和他明明确确划分清楚。司徒夜是什么样的人,她如今失忆全然不知,但眼前这位东义陛下,冷酷、专断、独裁,对女人的态度更是如对待衣服,她有所耳闻,也曾亲见,更深有体会。明知自己不愿留宫中,却派了那么多护卫随从防她溜走,明知自己无意于他,却仍不肯罢手,留在贺兰傲身边,没有自由,甚至连自己的意志都不能有,她绝不能成为任他摆布没有灵魂的娃娃。

贺兰傲有些失望,他对她如何,整个皇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为何她还是对自己如此冷淡,如此无情?不过,没关系,他愿意等,待尹秋水生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他都会视如己出,终有一日,她会对他好,对他温柔,对他微笑,对他一心一意。就如同曾经的她对司徒夜一样——生死相随。

这边,贺兰傲对自己与尹秋水水的未来充满了希望与期待,另一边,莲池旁的百年参天大树上,司徒夜正隐藏在枝叶最浓密处,瞧见贺兰傲对自己爱妻如此纠缠,气得“蹭蹭蹭”鬼火冒,在心里将这厚颜无耻之徒连带着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细细地粗鲁地翻来覆去地问候了好多遍。

瞧见尹秋水腹部虽已高高隆起,整个人却比往昔清弱,又是自责又是心疼,恨不得当下就将她带走。

但贺兰傲生怕尹秋水逃走,德善宫的安防更为森严,尹秋水又不记得他,还怀着身孕,若不周密部署,唯恐功败垂成。

锦儿贴心,知晓尹秋水心意,见贺兰傲来,想了想,赶紧盛了一碗汤放几上,稍缓了缓,方走出去去。

“夫人,汤熬好了,已经凉了一阵子,如今温温的刚好。”锦儿适时的出现让尹秋水大大松了一口气,一个转身,也不理贺兰傲,径直向房中走去。

杨平和聂云等隐蔽在四周的西戎暗卫们见此情形都为自己主子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着若王妃能顺势给那不要脸的贺兰傲一巴掌岂不更妙!

司命和月老二神跟随司徒夜等人而来,见此番情形,月老又没忍住,感叹道:“看到没,在真爱面前,富贵荣华权势皆为浮云。”

司命:“拉倒吧你!尹秋水都失忆了,根本不晓得司徒夜是哪颗葱?之所以那样对待贺兰傲,乃是她本身傲骨和气节所在。”

月老却摸索出一只笔和一本本子,“经典桥段,我得记下来作为小说素材。她的心里只有他,纵然失忆,纵然眼前的他对她千万般示好,她仍不为所动。”还采用简笔画法将刚才的情形画了下来,虽寥寥数笔,看上去颇有神韵。

司命在旁斜斜瞄了几眼,喃喃道:“不要忘了你的本职工作啊!月——老——,你可是负责千里姻缘一线牵的——月——老——,舞文弄墨那是文曲星的事儿!”

月老开开心心收拾笔和小本本,边收边说道:“兼职兼职,千万年来本神每日牵那姻缘线,确实乏味枯燥了些,写作乃业余爱好,纯属娱乐纯属娱乐。”

二神说话间,贺兰傲已黯然神伤地离去。

“强扭的瓜不甜”月老摇头叹息,“可世间执着之人太多,不过伤人伤伤己罢了。”

明月如玉,尹秋水已熟睡,她心中既已有了打算,为了保存体力保持清醒的头脑,她必须好好睡一觉,成败皆在明日。

一阵微风划破夏日烦闷的晚空溢进房中,锦儿伴着轻轻袅袅若有似无的香雾陷入沉睡,尹秋水亦如是。一身劲装的黑衣人兀自立于床前,伸出微颤的手,小心翼翼摩挲着她的脸颊。过了一阵,又坐下,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她隆起的腹部。

“小七,我们的孩儿就快出生了,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司徒夜忍住内心的激动,平复心情,伸出双臂将爱妻抱起,正欲提气从窗口越出,却听得树上阵阵蝉鸣之声,这是暗卫给的示警信号。

司徒夜凝神细听,是一大群人步履匆匆之声,并且携带着刀剑弓弩等兵器,正向着尹秋水处所赶来。情急无奈,他只能迅速转身将爱妻轻放回床,闪入帐后躲避。

果然,贺兰傲带着一堆金甲卫进了德善宫。动静太大,首先惊动了太后。

太后匆匆从寝宫中出来,见儿子带了一大队装备精良的侍卫,轻叱道:“傲儿,你要干什么?带这许多人来,怎的不让人通传一声!”

贺兰傲却急急道:“母后,柒月还在吗?”

太后道:“柒月好好的在休息,你偏偏阵仗翻天的来,就不怕惊吓着她!简直胡闹。”

贺兰傲听说尹秋水仍在,方自松了一口气,解释道:“母后,孩儿方才做梦,梦见司徒……梦见有人闯入德善宫偷走了柒月,是以过来瞧瞧。孩儿……孩儿着实怕弄丢了柒月。”

太后轻蹙秀眉,放平语调,“你要来便来,何必带这许多人。柒月就快生了,你若惊吓到她,这女人生孩子,是大事,那是要在鬼门关上走一圈儿的,你这般兴师动众,岂非造孽!赶紧撤了去!”

太后此话,正中司徒夜下怀。偏偏贺兰傲所梦之境太过真实,他好不容易机缘巧合“识得”尹秋水,日夜担心尹秋水逃走或是西戎南苑找到她,怎肯撤掉金甲卫。只命金甲卫凝神静气,静静守卫在德善宫切勿惊扰了柒月夫人。

司徒夜心中暗忖,对方人多势众,强行带走尹秋水恐怕免不了一场血战,这些跟随他多年的暗卫早就到了“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情义,更担心尹秋水若受到惊吓岂非得不偿失,只得过了今晚明日再作打算。

只可惜,他万万想不到,过了这一晚,他便见不到尹秋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