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四国会盟——归去来兮(上)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离别大约是人生永恒的主题之一。

四国撤出雅宁的前一晚,司徒夜忙着作撤退前的布防与巡检尚未回来,尹秋水瞧着营帐外那一弯新月,淡而朦胧,透着无限清冷。想着过了今夜,能再与父母弟弟相聚,却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无限怅然,憋闷着难受,索性步出营帐散心。

星光点点,氤氲在一层若有似无的薄雾中,亦不若往日璀璨,不远处,却有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走来,尹秋水凝眸一望,喜出望外,来人正是她的母后——上官流苏。

“母后,你怎么来了?”尹秋水莲步轻移,小跑着迎了上去。

上官流苏只微笑着不搭话,招手示意让她过去。

彼时,因雅宁夜间依然透着微寒,尹秋水出来时衣着单薄,孙嬷嬷转身回帐去取外披,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秋云。

秋云亦步亦趋,紧跟着自家主子。

能在离别前再见到母亲,尹秋水满心欢喜,跑到上官流苏身边,亲热地挽住母亲的手臂,“娘亲不是说晚间事忙,来不了么?”

上官流苏淡淡一笑:“想你,就来看看。”口中虽说着“想”字,语气却疏淡低沉。

尹秋水听母亲嗓音有异,关切道:“娘亲白日里好好的,怎的说话沙哑,是着凉了么?”

上官流苏轻咳了两声,“有点儿,陪娘亲去那边走走。”

尹秋水不疑有他,陪着走了一阵,小路曲折,上官流苏又沉默得很,母女俩虽挽着手臂,却无话可说。一阵清风吹过,尹秋水突然觉得胆颤心惊,四周过于静寂,她不禁向母亲身边靠近了些,“娘亲,我觉得害怕,我们回去吧。”

“回去?公主想回哪里去?”上官流苏冷笑。

尹秋水闻言诧异地松开上官流苏手臂:“你,你是谁?你不是母后!”

但为时已晚,她已被“上官流苏”点了穴,无法言语,动弹不得,身后的秋云也被侍女击晕在地,尹秋水这才发现,那些侍女都是些生面孔,只因此前她们都埋首走路,未曾发现。

“我是谁,公主难道还猜不出来吗?”上官流云冷笑。

浓黑的夜,上官流云命身旁的侍女将尹秋水外衫除去,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宫女衣装,她盯着尹秋水那双恐惧无助的双眸,用恶魔般的声音道:“公主,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会送你去哪里?其实很容易猜到的,最想见到你的男人是谁?而你最讨厌的男人又是谁?”她恶毒地笑:“你说,像你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又是那男人朝思暮想的女人,他会怎么对你呢?”

孙嬷嬷取了外披出来,却不见尹秋水与秋云,旁的侍婢回说“公主随上官皇后散步去了。”暗自纳闷,“娘娘今日分别时才说晚间来不了,如今怎的突然来了?”一面想着,一面往侍婢手指的方向走去。

走了好一阵子,不见人影,心没来由的不安,“公主怎会往如此偏僻的地方来,她素来怕黑,娘娘怎会领着公主往如此偏僻的地方散心“,细思极恐,赶忙高呼“侍卫何在”,竟无人应答,“出事了,公主出事了”冷汗涔涔而下。孙嬷嬷强迫自己镇定,掏出衣中所藏两枚信号花火,直接按下,只听“砰砰”两声巨响,火光霎时照亮夜空,也惊醒了天幕下的众人。

正在巡检的司徒夜听见巨响,本能往天上一望,大叫一声“不好”,急速掉转马头往自己营帐处飞奔而去,阎焰及蒙旭虽不明就里,仍紧随其后,疾驰而出。蒙旭追问:“头儿,发生何事?”

司徒夜神色紧张且严峻,“小七出事了。”那枚蓝色烟花乃他赴雅宁前交于孙嬷嬷用于危机时刻紧急使用,那时,尹秋水还笑他多虑,“四国会盟这么重要的事,里三层外三层的安保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如今,却真的出事了。他还交给尹秋水一枚,那是茉白色的烟花,另外一枚在秋云那里是橙黄色的烟花,眼下,只有孙嬷嬷放了信号,显然,尹秋水处境极为危险。

正奔驰间,一小队人马迎面而来,三人勒马定睛一看,是聂云带着一小队人马,“头儿,公主不见了,失踪的地方发现昏迷的秋云。杨队正带人四处搜寻公主下落。”

司徒夜急问:“可查到线索。”

聂云道:“守帐的士兵和侍婢都说亲眼看见上官皇后领着公主散心。”

司徒夜一面策马狂奔一面道:“那不是上官流苏,那是上官流云,她怎么会突然出现?聂云,快带人去东义那边看看,是否有异样。”料想带走尹秋水的只有贺兰傲绝非上官流苏。若真是上官流云独自行动,她想要的,是尹秋水的命,除非她与贺兰傲之间达成了某种交易。这一点,司徒夜很笃定。

须臾,三人已到营帐,刚下马奔到尹秋水失踪的地方,守卫的军士来报,说南苑皇帝与皇后带着侍卫来了。原来,孙嬷嬷所发另一枚红色焰火乃上官流苏给孙嬷嬷用于报警,一见示警,便明白女儿出事,赶紧会同老公尹恒赶过来。

秋云以及附近被点穴的士兵皆醒转,将事情言简意赅叙述了一遍。

“除了贺兰傲还能有谁”在场所有人都断言。

“我已在出雅宁的所有道口都布了哨,严加盘查。”尹恒道。

“小七一定被藏在贺兰傲的地盘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司徒夜断言。

“可是,按会盟公约,各国营区视作本国领土疆界,不得带兵闯入,否则视为入侵。”尹恒道。

“谁说要带兵,本宫这就遣上官世家的人去。”上官流苏道。

“如此甚好。请问上官家谁带队?本王必须同行,安全带回小七。”司徒夜道。

“上官羽。”上官流苏道。

“好,事不宜迟,立即行动,晚一分,小七便增一分危险。倘若送出雅宁,更难追踪。”尹恒道。

尹秋水悠悠醒来时,闻着一股浓浓的花香,粘稠而浓香的甜腻,让她觉得胸闷气短。脑海里闪过之前的画面,强忍住恐慌,逼迫自己镇定,屏息凝气,侧耳听了一下周遭动静,身旁并无人,方悄悄缓缓睁开眼打量四周,锦锻华帐,金丝玉带,顶棚上悬挂着一盏盏精美的水晶吊灯,她自己置身在一张巨大的软榻上。

“难道这是贺兰傲的房间!”尹秋水羞愤不已,试着挪动身体,但四肢因穴道被封而酸软无力,“无论如何,先想法脱身再说”,她强打精神,凝聚真气,想要冲破穴道,但因功力不深,试了几次,不过徒劳,心下万般焦急。

帐外,传来隐隐约约人声,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陛下,您贵为一国之君,怎可肆意妄为,竟然想带走西戎秦王妃!”

“西戎秦王妃?”另一个声音冷笑:“很快,她就是我贺兰傲的妻子,东义国的皇后。”尹秋水听得出这是贺兰傲。

“倒是你!贺兰晟,多管闲事!朕早已命人将南宫公主送进朕的营帐,你却横加阻拦,抗命将她送进女眷营帐。若非朕发现得早,难不成,你还将她送回秦王身边。”贺兰傲怒不可遏。

贺兰晟不卑不亢,仍苦苦规劝:“陛下,四国盟约刚签署完毕,您为了一个女人,岂非是将东义陷入不仁不义境地,给了西戎讨伐的借口。天下好女子多的是,陛下又何必强求?”

尹秋水听到此处,稍稍放了些心,至少暂时安全,还未落到贺兰傲手里。她只盼望贺兰晟能与贺兰傲多掰扯掰扯,她还有时间冲开穴道,想办法偷溜出去。当下凝神运气,集聚真气……

帐外,贺兰傲恼羞成怒:“给朕滚开!她既然做得秦王妃,难道就做不得朕的女人!朕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贺兰晟仍竭力阻拦,“陛下,岂可因美人废了江山。”

贺兰傲冷笑一声:“定王!朕的三弟!过往,朕和女人之间的事。你从不过问。今日倒是奇了,为何对南宫公主如此挂心!三弟,莫非惊鸿一瞥,也瞧上了公主?”

尹秋水总算冲开了穴道,耳听帐外兄弟两人的谈话,心道:“你倒是将天下男人都看得如你这般色迷心窍么?无道昏君!师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帮助这头倔犟的蠢驴上位!”一边留意外面动静,一面逡巡着四周环境,查看是否有逃脱的可能。

很快,她放弃了立即偷溜出帐的想法,帐外站着贺兰傲与他三弟,听声音已知两人功力不弱,何况还有守帐兵士,机会渺茫,“不若在帐中找地方躲一躲,制造假象,再相机而行。”细细打量了一番帐内陈设,轻身跃起,转至一处藏身。

贺兰傲说出那般言辞,贺兰晟竟一时语塞,随又正色道:“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当以社稷江山为重,若为了秦王妃,挑起战乱,陛下如何向天下百姓交待!”

贺兰傲狂笑:“三弟,为南宫公主挑起战乱的人怎会是朕?是司徒夜与西戎!司徒夜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老婆失踪,一定会想到乃朕所为,情急之下,搞不好派兵,只要他一发兵,立即违背了四国盟约。”顿了一顿,声音无比阴冷:“到那时,遭天下人唾弃的是司徒夜,岂会是朕?至于南宫公主,他永远也找不到的。”

“如此说来,公主不过是陛下的一枚棋子。何其无辜。”贺兰晟道。

“女人朕多的是,朕怎么可能为一个小小的南宫公主所惑。她若乖乖的,朕自会留她一条小命;她若不从,朕将她秘密处决便罢。”贺兰傲阴恻恻地回答,“三弟,你太妇人之仁,如何成得了大事!”说毕,拂袖,转身入帐。

贺兰晟紧随其后,却听率先入帐的贺兰傲惊怒的声音:“人呢?”原来,榻上并无南宫公主的身影,贺兰晟暗自松了一口气。

贺兰傲大惊失色:“守卫森严,她如何逃掉的?”当即命人将帐内能藏身的地方搜了个遍,也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给我搜!她逃不了的!”贺兰傲怒不可遏,转身出帐自领了一队军士搜寻。

待贺兰傲走了一阵,贺兰晟扫视四周,盯着床榻后面那层层叠叠的流苏帷帐,沉声低语道:“陛下已经离去,公主请出来吧。”

但那帷帐丝毫没有动静,贺兰傲低眉一笑:“伊人独立,兰亭生香。公主再不现身,耽搁了出去的时机,只怕本王也没法子了。”

话音落下,帷帐微动,一抹纤细的身影一闪而出,贺兰晟定睛一看,果然是尹秋水。

她原本躲在帷帐之后,欲待贺兰兄弟离开后再另寻出路,没想到竟被贺兰晟看破了行藏,加之那句“伊人独立,兰亭生香”,此话乃贺兰宸当年对叶伊人所言,唯有亲近的弟子方才知晓。“你怎知晓这句?”尹秋水语气生冷地问。

贺兰晟低笑:“上官月,果然是你。”

尹秋水心中惊奇,贺兰家族中除了师父以外,竟然有人认得她,但面上依旧毫无任何波澜地问:“阁下是谁?”

贺兰晟按捺住内心激动,低语道:“你认不出我来了么?我是小六子,你的六师兄贺乾啊!”

尹秋水仔细打量着眼前瘦削的男子,“小六子,”她皱眉,印象中六师兄并不常来师父住所,并且是个矮个儿的小胖子。

“是啊,小七,我就是那个矮胖的小六子,被你一脚踹飞到莲池的小胖子啊!”贺兰晟眉眼皆是喜色,“想不到你竟然是南苑南宫公主。”

尹秋水瞧贺兰晟对着自己眉开眼笑的模样,心下暗思:“这小子该不会也是我的暗恋者之一吧,赶紧打发了想办法逃出去才行,可千万别又招惹上什么烂桃花。”随即正色道:“即是六师兄,想必不会辜负师傅的教诲和同门之谊,只请六师兄赶紧想办法让小七离开此地。”

贺兰晟听她唤自己六师兄,心下大喜,道:“你换做宫女打扮,随我出去便是。”

尹秋水淡淡道:“就这身吧,此前被上官流云掳来时就换了。”

贺兰晟心下歉然,忙道:“随我来。”

话分两头。这边上官羽带了二十名上官世家的高手与司徒夜带的三十名精英军士汇合,其中包括闫焰、蒙旭和铃兰,蒙旭本不愿铃兰前往,铃兰却道:“秦王妃是咱们共同迎回来的,自然不能让她有事。况且,有个女人在,必要时总有些用处。”

蒙旭沉默了一阵,看看如墨的浓夜,也不知秦王妃如今究竟如何,只重重叹息了一声:“罢了,去吧。”

众人皆着上官世家的夜行衣,出发前,上官羽对除了发号施令就沉默不语的司徒夜道:“若小七发生什么,你若接受不了,我便带她回上官世家。”

司徒夜薄唇紧抿:“小七是我妻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是她的错。我会护她一生一世,爱她一生一世。但是,我一定会杀了贺兰傲!”

上官羽看了一眼身侧如狼又若鹰隼般的男人,沉吟道:“朝廷不好出面的事,江湖却可以。”

司徒夜沉声道:“多谢。”转头吩咐众人:“若发现王妃,以绿色火星为信号!至于贺兰傲,杀!”

五十二个人,分作四路,司徒夜、上官羽、阎焰、蒙旭各率一队人马,如黑夜中潜行的狼,悄无声息第潜入东义营区。

司徒夜带着人直逼贺兰傲营帐,分而击之,迅速解决掉四周的暗哨和卫兵,并且抓了一个问话,那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为保命完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说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前,贺兰傲的确带了一位女子进他的御帐,那位女子瞧着面生,肯定不是后宫里的妃嫔娘娘。

司徒夜整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喑哑着问:“那女子是何面相?”

那士兵吓得战战兢兢,只哆哆嗦嗦地回答:“看得不十分清楚,十分漂亮倒是真的,不似一般的庸脂俗粉。”

正待多问,却听得有东义军士高呼,“着火啦!着火啦!娘娘们的营帐着火啦!”回目一看,西面果然一片火光,原来,阎焰率人去了女眷营区,一瞧如此多女子,一个个挨着颇破费时间,若耽误了时机怎办?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令人放了几把火,一众女子惊呼逃窜出帐,又命人逮了几名问话,其中一人,手指中间那顶最大的帐篷,颤颤巍巍地说:“大侠要找的人可能在里面。前两日陛下让奴婢们收拾妥当,说是要给新来的娘娘住。”

阎焰带人闯进去一看,空无一人,失望至极,一怒之下,绑了两名据说是贺兰傲平日里最宠爱的后妃,顺带将贺兰嫣掳走,打算倘若王妃在贺兰傲手里,将其作为交换的筹码。

阎焰这把火放得极妙,东义营区其余何处都被这火光给惊扰,其余三处营区忙着奔来营救,给了上官羽和蒙旭肆意搜寻的机会。而贺兰傲,因尹秋水不见又四处搜寻不得,原本帐中与上官流云商讨对策,两人也被这火给惊出帐外。

“莫非尹秋水尚未逃出,故而纵火制造混乱借机逃走。”贺兰傲暗忖,一面命人救火,一面命侍卫加紧巡逻,不得放走任何一个形迹可疑之人。

司徒夜见贺兰傲与上官流云一道出来,想那兵士口中所述女子便是上官流云,不禁松了一口气。悄悄自背面身形一闪,屏息进入帐内,细细搜寻,并未发现尹秋水踪迹。正自盘算贺兰傲将尹秋水藏匿于何处,突听帐外半空响起信号之声,暗喜:“莫非找到小七了?”悄然急闪出帐,仰望苍穹,却发现是黄色信号,那是他们搜寻前约好的信号,代表“没有发现。”

片刻之间,苍穹之下又升起两枚黄色信号,那烟花做得精巧美丽,四散开来的焰火如同盛放的牡丹,司徒夜的心却仿佛堕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