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就是她,只能是她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黄昏,尹秋水掀开车帘往外一瞧,眼前之景不禁让她想起了如此佳句,“只不过,这些马,倒不瘦,简直可称壮硕,一点都不应景,十分非常不应景。”说罢,她头一偏,斜倚着窗框,有气无力地对着身旁端坐着的中年妇人哀叹:“孙嬷嬷,我肚子饿得厉害,让他们再弄点儿吃的来。”

孙嬷嬷的眉那么微微地、若有似无地皱了一下,“长公主不到半个时辰前才进了食。”

尹秋水很认真地点点头:“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可是,我就是饿了,而且,饿得头晕。”

孙嬷嬷瞅了一眼端坐在另一旁,右手紧紧握住剑鞘的女子一眼,淡淡道:“长公主就算饿了,也得忍一忍,长公主当为天下女子表率,不能失了南苑国的颜面。”

若换了别的女子,也就听话地乖乖坐着,但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听话”也是她最欠缺的技能,所以,尹秋水毫不掩饰地吞了吞口水,不客气道:“我怎么就失了南苑国的颜面,这饿了就得吃,这可是普天之下第一条恒古不灭的道理,就算是公主,也不能违背。”

孙嬷嬷正色道:“长公主即将成为单于妻子,总应守些规矩礼仪,将来夫妻恩爱和谐,便成了南苑与西戎的一段佳话,也是好的。”

尹秋水眨了眨眼,晶亮亮的眼睛泛出几丝嘲讽,随着那长而浓密的睫毛扑闪了几下,转瞬间浮起的又是调皮:“南苑和西戎的佳话么?前几位先皇时期,也是送了好几位公主和亲的,听说夫妻间吵架的,互扇耳光的,刀剑相来往的,倒是有好几对,嬷嬷可说的是他们?”

孙嬷嬷瞧另一端坐着的那英气女子指尖已在剑鞘上摩挲了两下,心里一紧,忙道:“长公主是在讲笑话呢,这常言说夫妻间打是情,骂是爱,坊间传闻未免添油加醋的不知夸大了多少,又怎能相信。长公主既然饿了,奴婢这就去吩咐给您弄点吃的。”随即在心里暗自补上了一句:“也好堵上你的嘴。”

那英气女子听她这么一说,就势将手伸出窗外,打了个手势,车便停了下来,正待开口,却被一只白嫩的手抓住,那手白嫩中透着粉红,却绝对称不上纤纤玉指,反而透露着些许的圆润,抬眼一看,尹秋水正对着她露出特别友善特别真诚的笑容:“铃兰姐姐,我要吃烤羊,烤全羊,现烤的,辣酱多放啊,千万不要心软。”

铃兰瞪了她几眼,颇觉这新主子不好伺候,夜色将临,烤羊也颇费时间,这样下来也耽误行程。但没法子,平平安安地护送南宫公主到达西戎,是她的职责,所以,她只能,只能让她吃上烤全羊。

星星点点的篝火,点亮了这一方营地,与天上的星星相互辉映,烤羊的香味儿,已在空气里蔓延,士兵们也围在篝火旁吃着烤羊,只是没有喝酒。秦王司徒夜下了禁酒令。

尹秋水坐在最舒服的位置,满意地望着火上架着的,香味四溢的羊,满意地称赞道:“这就对了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秦王到底是爱惜兵将的主子。那个,羊腿给我,记得多放辣酱。”负责烤羊的军士拿着刀叉欲将烤熟的羊腿切成小片,却被她阻止,“不用切,蘸上酱料和着那盘子递给我就好,多谢。”

孙嬷嬷想阻止这种“野蛮”的吃法已经来不及了,长公主的樱桃小口已努力地张大,狠狠地咬上了一口,瞬时就成了血盆大口:“果然美味”。

只听背后有一个慵懒又有些冷冽,偏偏夹带着几缕调侃的声音响起:“只可惜,长公主的吃相实在不敢恭维!”

尹秋水一听,知道是司徒夜。又狠狠肯上了一口,方回答:“秦王辛苦,若是见不惯,不如移步到别处去。”

那声音仍在身后:“事关长公主安危,本王自然不敢松懈。”

尹秋水道:“秦王的兵士训练有素,本宫自然安全得很。”

司徒夜冷笑了一声:“士兵们自然尽心尽力,本王只担心长公主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不见了。”

尹秋水一听此话,猛地将羊腿往盘子里一扔,羊肉确实美味,她实在不忍心往地上仍。再一个转身,又不得不抬头,没办法,尹秋水目前的身高,还够不到司徒夜的肩,那双晶莹的双眸睁得又圆又大,直直瞪向剑眉下那比夜色更为深邃的双眸。“长得倒好看,只可惜心忒狠了些。”她在心中暗忖。

“这点本宫倒是安心得很,有秦王在,本宫就算再怎么不小心,秦王也能护得住本宫,对吧!”尹秋水在说这话时,不忘配上凶狠严肃的表情。呃呃,身高虽然不占优势,那气势上就不能输。

司徒夜瞧着尹秋水努力装狠的表情,很是有趣,眼里有了笑意。尹秋水瞧着,仿佛看见冬日的湖面正被暖阳融化,“这双眼,实在是勾人哪”,她在心中轻叹,“但我,是绝对不会被迷惑的!随即,她很严肃认真地提醒自己。

司徒夜自然不晓得尹秋水这些辗转起伏的小心思,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另一双眼睛,同样是和亲,那人的眼,却包含着愁绪万千。月光下,司徒夜瞧见尹秋水前额薄薄的刘海上粘着些许篝火燃尽后的木屑,圆乎乎的脸上还透露着两分幼稚,不由得有些心疼,“也难怪她想逃,毕竟才十五岁,却要嫁给年近五旬的男人。”等到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抚上前额的秀发,正试图拈下那几许木屑,“以后坐的时候,离火远点儿”,木屑轻轻的拈下,司徒夜收回手:“天色已晚,今夜就在此处安营,权且住下吧。”说完,转身离开。

尹秋水原本打算无理取闹,借机拖延时间,和亲的路,能拖延一阵是一阵,没想到司徒夜竟看穿了她的心思,并且真的不再往行进,还出乎意料地附赠了一个“摸头杀”。尹秋水突然觉得四周一片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这可恶的“摸头杀”。她只来得及对着那高大修长的背影说:“司徒夜,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小妈,不许摸我的头,不许摸你小妈—我—的—头!”

铃兰被司徒夜刚刚的举动惊了一下,虽然贵为秦王,但对即将成为自己“小妈”的人做如此举动,终归有些逾矩。

尹秋水坐回了原位,迟疑了一下稍稍往后退了些,抓起羊腿又开始啃。一旁的孙嬷嬷瞧了瞧少主人脸颊上绯色的云霞,正色道:“长公主理应和秦王保持距离。”这话的音量刚刚好,能让铃兰听得到。

铃兰心道:“这孙嬷嬷也多舌了些,秦王殿下如何能看得上她南苑国这棵发育不全的小豆芽。”

的确,西戎女子身材大多高挑丰满,与同龄的相比,尹秋水的确显得娇小,但柔弱嘛,还真谈不上,“肉乎乎”这三个字倒是更贴近些,尤其是,自打离开南苑国的疆界,她也吃得,一日多餐不说,每顿饭量也不小。显而易见的,小蛮腰确实已“蛮”了一圈,至于这路程,十天的路程嘛,这队伍倒是走了已半月。

司徒夜回到营帐,闫焰也进了帐,一脸不高兴:“殿下,这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王都,咱们这队伍,原本是大草原上响当当的王牌战队,如今,做了迎亲的队伍,传出去,已经让别的人看笑话,您还由着那南苑国的长公主胡来。咱们的军队如此松散,久不操练,再这样下去,恐怕这将士们就变……就变……”一时之间,他尚未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松散的状态。

司徒夜瞧了一眼闫焰,漫不经心地补充:“你是指拉垮?”

闫焰一头雾水:“拉垮?”

“对啊,大概也就是松散,没有什么士气的意思。”司徒夜看着闫焰有些呆的样子,忍住笑,一本正经的解释。

“拉垮,拉垮……”闫焰反复念了好几次,“臣记下了,臣告退。”刚出去,却又转身探出头来:“殿下,这词儿是那位南宫公主说的?”

“嗯,好像是”司徒夜似听非听地点了下头,眼睛已在盯着帐中的沙盘看。

隔了一阵子,便听得闫焰命人传的军令:“各营队饭毕集合,晚间操练,任何人不得拉垮!”司徒夜抿了下嘴,心道:“这闫焰倒是会活学活用!”

尹秋水刚吃完羊腿,听到这军令,打了一个小嗝儿,喜笑颜开:“孙嬷嬷,看来本宫的影响力不小,你看,拉垮这个词,这么快就被用上了。看来,这西戎的将士们还是很爱学习的嘛!”

孙嬷嬷依旧板着脸,“公主既然用完膳,就请回车上歇息吧!”

尹秋水满意地拍了拍肚子,双眼已笑如弯月,转身对正低头收拾餐具的小丫头道:“云儿,传闻秦王治军有方,跟我去瞧瞧。”

孙嬷嬷知道尹秋水若作了决定,很难改变,只提醒:“公主若执意前往,请带好遮面。”

这一点,尹秋水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不过理由却是:“孙嬷嬷,你说得对,遮面的确能带来神秘感,呵呵……”

铃兰当然跟着前去,保护这位古灵精怪的公主平安到达王都,是她重要的使命,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南苑国的服饰素来崇尚飘逸,宽袍大袖是标配,所以,尹秋水走起路来也宛若一朵浮云,飘呀飘的,就飘到了训练的方阵边。八个方阵,已排列成为正方形,中间的空地,正站立着司徒夜和闫焰。铃兰本以为尹秋水就站在边上瞧瞧热闹,谁知,她就那么一飘,身影一闪,就飘到了司徒夜的身旁。铃兰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位娇滴滴的公主竟是个练家子,这点大出意料,想拦也来不及了……

秋云瞧她一脸惊诧,得意洋洋地说:“铃兰姐可别小瞧了长公主,我家主子可是有些本事在身的。”这话说得实在,往后,铃兰会深深地发现,这长公主的确有些本事在身的。

同样吃惊的还有闫焰,同样,他想出手也来不及了。只有司徒夜,仍旧一脸的淡定和傲然,其实,在尹秋水还未飘到队列边儿时,他就瞧见了那一团浅浅淡淡的清绿飘了过来,就像漂浮在秋日天空中的一片云。

“想不到南宫公主竟对兵家之事有兴趣。”司徒夜轻描淡写地开口。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难道女孩子就只能对琴棋书画和做饭有兴趣。我呀,自小就兴趣爱好广泛。”尹秋水双眼又弯成了月牙,“何况,秦王难道不应该更好奇本宫竟有些武艺傍身的?”她说这话时,侧身瞧着司徒夜,很有些得意。

司徒夜轻轻低了下头,看见尹秋水的遮面已“拉垮”到了鼻尖下方,几乎露出了大半张脸,剑眉微皱,伸出双手轻轻替她整理好,方道:“长公主身手不凡,是件好事,过两日快到沙漠边缘,那儿难免会遇见盗匪,这样看来,本王亦无需为你过于担心了。”

尹秋水一听有盗匪,立马抓住司徒夜的手腕,讨好地笑:“我自然是身手不凡的,不过确实没有什么实战经验,那个,司徒,不如我明儿就跟在你身旁,你连身都不用转就能看见我,这样安全些,对吧。”久居宫中,她当然晓得分析利弊,保全自己,面对危险,首要秘诀就是——“找靠山,然后,机智迅速地躲在靠山后。”关键时刻,为了全方位的保护自己,即便身为长公主,尹秋水也是有些狗腿精神上身的,瞧,她不是连“本宫”都改为了“我”,还很热情地拉拢距离,“秦王”也不叫了,直接就喊“司徒”了。

司徒夜挑了挑眉:“有铃兰在,她自会护公主周全。”顿了下,补充道:“公主还是唤我秦王吧。”

尹秋水既然已经狗腿上了,不达目的哪有罢手的道理,索性将司徒夜的手腕捏得更紧了些,“司徒,你看,咱们呢就快是一家人,就不必如此见外,对吧!什么长公主、秦王的,那都是外人的称谓,所谓南苑西戎一家亲,称呼亲近些,方显和睦,方显和睦。”

司徒夜对尹秋水的“厚颜”又有了更深的认识,嘴角微扬,神情严肃,也瞧不出是生气还是其他:“夜里风大,待会儿操练起来难免尘土飞扬,长公主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已免误了行程。”

尹秋水是懂得见好就收的,赶紧放开他手腕,特别友好地说:“好好好,那司徒,咱们就说定了啊,我就不影响你们了,辛苦,辛苦啊。”然后,身形那么一闪,如浮云一般飘到了秋云身边。

四面的将士们都瞧见主帅被南苑国的长公主强拉手腕,却未见主帅有任何不耐,更没有拉下脸,也觉惊奇,只秦王治军素来严厉,亦只能在心里暗自思量,面上不敢露出半丝讶异之色来。

军中有些随秦王征战多年的将士,都对三年前北狄国红菱公主的事记忆犹新。想那红菱公主是北狄王掌上明珠,那日不过是好奇心切偷溜着进了校场,人还没挨到秦王边上了,就被下令给绑了出去,这位,南苑国的长公主,也确实胆大妄为了些。

闫焰从小和司徒夜一块儿长大,说话也直截了当,操练完毕,回了营帐,就问司徒夜:“殿下对南宫公主似乎仁慈了些。”

司徒夜望了望帐外那无边无际的深沉夜色,悠悠道:“闫焰,我记得陌儿出嫁时,似乎和她年纪差不多。”

闫焰方知他不过是由这南宫公主想到自己远嫁的妹妹,由此起了怜惜之意。

司徒夜的父亲司徒烈,西戎之大单于,早年铁戈兵马,将西戎各部落打得俯首称臣,将西戎军威传遍四国,人称“铁血苍鹰”,生平最擅长的就是——哪个不服我就打哪个,打到服了为止。而与之相邻的南苑国此前经历内乱,好不容易安抚好国中诸王,准备休养生息,这边,司徒烈就瞅准时机率兵前来挑衅,南苑刚结束战乱,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思乡情切,哪里还有心思和力气应战,一仗下来,简直被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司徒烈派人递了贴子给尹秋水她爹,也就是南苑国当朝皇帝——尹恒,语气嚣张,大意是打不过你娃干脆加入算了。气得皇帝欲点兵点将,御驾亲征,结果还是他妈—王太后稳得住心神,派人给皇帝传了话,说国内形势不稳,经济因为战争也受了影响,都在号召房东们减租减息了,你小子要是再打,就不怕那些刚刚稳住的诸侯煽动民心,给你扣顶“好大喜功”的帽子,趁机再起兵作乱,那连江山都保不住了。“攘外必先安内”,还是先“安内”再说吧。就这事儿,先帝爷们是这么办的,和亲嘛!和亲,挑位宗族之女,给个公主头衔,嫁与那司徒烈,两家不就成了一家,这亲家之间,哪有喊打喊杀的呀!

皇帝和大臣一商议,和亲算是最稳妥最经济最实惠的法子,议定了,便派了位伶牙俐齿的使官,带着皇帝的书信传了话。

司徒烈原本就是打一仗给四方诸国瞧瞧,显摆显摆西戎的军事实力,要真的吞掉南苑,三年五载也不大实际。既然达到了目地,也懂得见好就收。眼珠子一转,派亲信打听妥了南苑国公主的真实情况,将那书信往几上轻描淡写的一撂,拈了拈胡须:“既然贵国有如此诚意,那就送南宫长公主来吧!”

使臣听了大吃一惊,赶紧说这事儿还得回去请示了皇帝陛下才行。

司徒烈把穿着军靴的腿往几上那么一放,又露出腰间那柄铮亮铮亮的军刀,眼射寒光,“没得商量,就南宫公主,就是她,只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