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儿任性

收录于DarkForces选集

1980年

在五月的一个平常的夜里,也就是乔纳森·休斯二十九岁生日的前一周,他遇到了他的宿命。那个命定之人来自另一个时空、另一个年度、另一种人生。

当然,休斯一开始并没有认出这个人,但那人于同一时刻在宾夕法尼亚站登上火车,和休斯坐在一块儿,在晚餐时分开始了穿越长岛的旅途。引起乔纳森·休斯注意的,是这位乔装成老者的命定之人手中拿着的报纸,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后,休斯终于开口问道:“先生,打扰一下,你手中的《纽约时报》好像和我的不太一样。你那一版首页的字体看上去比较新式,这是新版吗?”

“不!”话刚落音,老者便停住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水,终于继续说道,“是的,这是最新版。”

休斯环顾了一下四周:“恕我冒昧,但是……其他人的版本看上去都是一样的。你手上的报纸,是未来改版的试用版本吗?”

“未来?”老者说这话时,几乎看不到他的嘴巴在动,他的整个身体似乎缩进了衣服里,身体的重量也仿佛随着一声呼气而变轻了。“确实。”老者低声说道,“未来的改版。天哪,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啊。”

乔纳森·休斯惊愕地看着报纸上的日期:

1999年5月2日。

“等一下……”休斯一边抗议,一边往下看,正好瞧见头版的左上角有一篇没配插图的短篇新闻:

女子遇害

警方正在寻找遇害者的丈夫

爱丽丝·休斯太太被人发现中枪身亡……

火车轰隆隆地从桥上驶过。窗外顿时像有成千上万棵大树拔地而起,顺着疾风舞动着绿色的枝条,然后又像是被砍倒了似的,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火车如常驶入了车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一片沉默中,年轻人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那段文字上:

乔纳森·休斯,注册会计师,

家住普兰多姆大街112号,普兰多姆……

“天哪!”休斯大喊道,“简直是胡扯!”

但他站了起来,在老者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之前,往后退了几步。火车颠簸了一下,休斯一个没站稳倒在了一个空座位上,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眼神疯狂地盯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绿光。

老天,休斯心想,幕后黑手究竟是谁?是谁想要中伤我们呢……我们?这算哪门子的玩笑?是想嘲笑我刚娶了一个漂亮妻子吗?该死的!休斯浑身发抖,该死,该死的!

这时火车拐了个弯,差点儿把他整个人都掀了起来。休斯顿时像是被地球引力和单纯的愤怒冲昏了头脑,他挥动着手臂,跌跌撞撞往回走到整个人都缩在报纸下面的老者面前。休斯拨开挡在眼前的报纸,抓住老者的肩膀。老者吓了一跳,抬起头,只见休斯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在火车轰隆隆的响声中,这一瞬间对于他们而言变得格外漫长。休斯感觉自己的灵魂正慢慢地从身体中抽离而去。

“你是谁?”

一定是有人喊出了这句话。

火车摇动着,好像随时会脱轨。

老者像是被子弹射中了心脏,猛地站了起来,胡乱地把什么东西塞在乔纳森·休斯的手里,便踉踉跄跄地沿着过道跑进了另一节车厢。

年轻人张开手掌,把手里的名片翻了过来,看完上面的字,休斯重重地跌坐在座位上,将名片上的字又读了一遍:

乔纳森·休斯注册会计师

679—4990,普兰多姆

“不可能!”他大喊道。

是我,年轻人暗自思索道。那位老者竟然是……我。

这肯定是一个阴谋,不,是一连串的阴谋才对。是有人编造了一个关于谋杀的阴谋来捉弄他。火车呼啸着继续往前行驶,车上五百名乘火车上下班的通勤者都将自己藏在书本和报纸的后面,身子随着车厢摇晃着,像是一群醉醺醺的知识分子。那位老者则像是被魔鬼追赶一样,不停地从一节车厢跑到另一节车厢。这时的乔纳森·休斯已经无法遏制心中的怒火,完全失去了理智,而老者已经猛地一头扎进了通勤者专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里。

两个人在空荡荡的最后一节车厢里再次相遇了。乔纳森·休斯走过去,站在低着脑袋不肯往上看的老者身后。这位老者哭得那么厉害,根本就无法进行正常对话。

他在为谁哭泣呢?年轻人暗想道。快别哭了吧,求你别哭了。

就像是接到命令似的,那位老者坐直了身子,擦了擦泪水,擤了擤鼻子,把乔纳森·休斯拉了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用虚弱的声音对他耳语道:“我们当年出生在……”

“我们?”年轻人高呼道。

“我们……”老者一边望着窗外像袅袅炊烟般掠过车窗的渐浓暮色,一边低声道。

“是的,我们,我们两个,我们于1950年8月22日出生在昆西……”

没错,休斯心想。

“家住华盛顿街49号,在中心小学读书,一年级时天天和伊莎贝尔·佩里一起走路上学。”

没错,就是伊莎贝尔,年轻人心想。

“我们……”老者喃喃道,“我们……”老者低声说,“我们……”

他继续说道:“我们的木工老师是比斯比先生,历史老师是蒙克斯小姐。我们在十岁那年滑冰时扭伤了右脚踝,在十一岁时差点儿淹死,是爸爸救了我们。十二岁时和伊姆皮·约翰逊坠入了爱河……”

那是七年级时的事,伊姆皮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可惜早已去世了,老天,年轻人想,我已经老了。

事实也是如此。就在接下来的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老者不停地诉说着,说着说着,他渐渐变得年轻了,他的双颊变得通红,眼睛也亮了起来。而年轻人则像是被老者说起的往事压弯了身体,整个人都缩进了座位里,面色也变得越发苍白。两人就在一人述说和一人倾听中变成了一对孪生儿。就在那一刻,乔纳森·休斯确定了一个疯狂的事实,如果他敢抬头看一眼,就能在这个狂乱的夜里,从类似镜子的车窗玻璃上看到一对同卵双生子。

他没有抬头。

说完这一切后,老者的身子挺直了,他的脑袋也在叙述那些被遗忘已久的记忆时不知不觉地抬高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老者说。

我应该狠揍他一顿,休斯心想,我应该谴责他,呵斥他。为什么我不揍他,不谴责他,不呵斥他呢?

因为……

老者像是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想法,开口道:“你知道我没有骗你,我们过去的一切我都知道,现在的问题是……未来呢?”

“我的未来?”

“我们的未来。”老者说。

乔纳森·休斯点点头,盯着老者右手紧握着的报纸。老者将报纸叠好收了起来。

“你的生意会慢慢变差,至于是因为什么,谁又知道呢?你会有一个孩子,可惜没长大便夭折了。你会有一个情妇,但她最终也离开了你。你的妻子渐渐地也没那么好了。到最后……相信我,没错,相信我……你渐渐地就会……我该怎么说好呢……你会厌恶她的存在。好吧,看来我的话让你不高兴了。我还是先闭嘴吧。”

他们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老者再次变老了,年轻人也跟着变老了。当老者再次变回原来的年纪后,年轻人点点头示意谈话继续,但是,他的眼神一直没有往说话的老者身上看。

“你觉得不可置信是吧,也是,你现在结婚才一年,这是最棒也是最美好的一年。虽然难以相信,但只要往大水罐里滴一滴墨水,一整罐清水都会变色。一滴墨水能够让一罐清水变色,也确实会让一罐清水变色。最终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变化,不仅仅是我们的妻子,不仅仅是美丽的女人,甚至也包括那些美好的梦想。”

“你……”乔纳森·休斯刚开口便停住了,“你……杀了她?”

“是我们,你和我。但如果我能想到办法,如果我能说服你,我们就都不会这么做了,她能继续活下去,而你在上了年纪后就能变成一个更幸福、更出色的我。我也在为此祈祷,为此哭泣。现在还有时间。多年来,我一直想要摇醒你,改变你的性格,重塑你的思维。天哪,倘若人们都知道谋杀意味着什么就好了。那就是犯傻,傻透了,也丑恶透了。但现在还是有希望的,因为不管怎么着,我已经来到了这里,接触到了你,开启了拯救我们灵魂的第一步。现在,听好了,你究竟承不承认我们是同一个个体,是在不同时空的同一时刻搭乘这列火车的孪生兄弟?”

此时耳畔响起火车的鸣笛声,扫清了岁月产生的累赘。

年轻人点了点头,动作轻到几近微不可见,但这对老者而言已然足够了。

“我逃跑了,跑到了你身边。我能说的就是这些。她才死了一天,我就跑了。可跑哪里去呢?我根本无处可躲,不过是多拖延些时间罢了。没有需要辩护的人,没有法官,没有陪审团,没有任何证人能救——你。只有你能洗掉这些血债,你明白吗?是你把我召唤过来的,年轻纯真的你,正处于美好时光的你,幸福生活还没有遭到污染的你,这一切像个机器一样沿着轨道将我拉了过来。我现在能保持理智全是因为你在这儿。要是你抛下我转头就走,上帝啊,我会迷失自己,不,是我们会彻底迷失,我们将永无翻身之日,在痛苦中死去,然后被葬在同一个坟墓中。还需要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吗?”

年轻人站了起来。

“普兰多姆到了。”一个声音喊道,“普兰多姆到了。”

两人下了火车走到站台上,年轻人没有理会追在后方的老者,只慌慌张张地往前冲,一路撞上了墙壁,撞上了人群,只觉得四肢都要被撞散了。

“等等!”老者呼唤道,“请等一下。”年轻人继续往前走。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是一体的,我们必须一起想办法,一起解决这个问题,这样你才不会落到我这般田地,我自然也不会像这般不可思议地出现在你面前。哎,这一切都太疯狂了,特别疯狂,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听我说!”

年轻人停在站台边,每当有火车从这儿进站,便会传来欢快的叫声或者无声的问候,随即伴随着简短的喇叭声和发动机的轰鸣声,灯光又渐渐消失了。老者抓住了年轻人的胳膊肘。

“老天,你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妻子,她马上就要来了,我要说的事情太多了。还有很多事情目前只有我知道,我们必须交流一下你接下来二十年里会发生的事情!你在听吗?天哪,你还是不信我!”

乔纳森·休斯的眼睛一直看着街道,一辆车从远处开了过来。他终于开口道:“一九五八年的夏天,我祖母家的阁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件事情除了我没人知道。你知道吗?”

老者的肩膀垂了下来,他的呼吸也变得更加顺畅了,然后,像是在背诵提词板上的台词一样说道:“我们独自在阁楼上藏了两天,没人知道我们藏在哪里。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淹死在湖里或者掉进河里了。整整两天,我们一直在哭泣,觉得没有人在乎我们,我们就躲在上面……听着风声,想着死掉算了。”

年轻人终于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老者——老了的自己,眼里闪着泪水。“那么说,你是爱我的吧?”

“不仅是爱,”老者说,“我更是你的一切。”

汽车抵达了车站,一个年轻女子在车玻璃后面微笑着挥了挥手。

“快,”老者悄悄地说,“带我一起回家,让我展示给你看,告诉你该怎么做,现在就把问题找出来并解决掉,也许能够让你的生活永远美好下去,让我……”

汽车的喇叭响了起来,车身随即停了下来,年轻女人从车里探出身来。

“亲爱的!”她呼喊道。

乔纳森·休斯放声笑了出来,狂奔过去:“亲爱的……”

“等等。”

休斯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月台上手拿报纸、身体颤抖的老者。老者询问般地举起一只手。

“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一片沉默压下来。“你,”乔纳森·休斯最终开口了,“我把你忘了。”

夜色里,汽车转了个弯。年轻女人、年轻人以及老者的身体都随着惯性往旁边倾斜了一下。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年轻女人问道。汽车在崎岖的乡间道路上奔驰着。

“他没说过他叫什么。”乔纳森·休斯迅速说道。

“我是威尔顿。”老者边说边眨了眨眼睛。

“哎!”爱丽丝·休斯说,“我娘家也姓威尔顿。”

老者微不可闻地倒吸了一口气,不过很快便恢复了过来。“是吗?太凑巧了!”

“我们会不会是远房亲戚?你……”

“他是中心高中的老师,以前教过我。”乔纳森·休斯飞快地打断道。

“现在依然是,”老者说,“现在依然还是。”

说话间他们到家了。

整个晚餐过程中,老者有一半的时间就那样两手空空地坐在那儿,注视着餐桌对面那位可爱的女士,没办法移开目光。乔纳森·休斯则表现得坐立不安,他吃得很少,不停地用过高的音量来掩饰餐桌上沉默的气氛。老者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爱丽丝,像是每十秒钟就会有奇迹发生一样。他痴痴地看着爱丽丝的嘴唇,仿佛那是正在往外喷洒钻石的泉眼;他痴痴地望着她的眼睛,仿佛第一次发现世界上所有的智慧都隐藏在那里面。看着老者脸上的神情,就知道他现在整个人都呆住了,全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下巴上沾了面包屑吗?”爱丽丝·休斯突然大声问道,“为什么每个人都在看着我?”

老者突然大哭起来,震惊了所有人。老者的眼泪一直往下掉,过了一会儿,爱丽丝绕过桌子,碰了碰他的肩膀。

“请原谅我的失态,”老者说,“只是你实在太可爱了,快坐下吧,请多多见谅。”

三人吃完甜点后,乔纳森·休斯放下叉子,用餐巾擦干净嘴巴,大声道:“亲爱的,晚餐真棒,我爱你!”他吻了吻她的脸颊,想了一下,又吻了吻她的嘴唇。“你看到了吗?”休斯瞥了一眼老者,“我非常爱我的妻子。”

老者平静地点点头说:“是啊,是啊,我记得。”

“你记得?”爱丽丝疑惑地问道。

“来一起干一杯!”乔纳森·休斯快速地说道,“敬我的好妻子,敬我们美好的未来!”

他的妻子露出了笑容,举起了酒杯。

“威尔顿先生,”过了一会儿爱丽丝说,“你不一起喝一杯吗?”

那位老者站在客厅门口的样子看上去很奇怪。

“看这个,”老者说着闭上了眼睛,然后开始胸有成竹地在房间里走动起来,他的眼睛始终闭着。“这边是管道支架,书都放在那边,第四个架子上放着一本艾斯利Loren Eiseley(1907—1977),美国人类学家,自然科学作家,布拉德伯里的好友。的《扔海星的人》,把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和它放一个架子上确实再合适不过了,那边是一把特别的椅子,我现在打算坐在上面。”

老者坐了下来,睁开了眼睛。

乔纳森·休斯站在门口看着老者:“你不会再哭了吧?”

“不会,不会再哭了。”

厨房传来了洗碗筷的声音,客厅外那个可爱的女人在小声哼唱着。两个男人都转过身子,朝女人哼着小曲的方向望去。

“有一天,”乔纳森·休斯问,“我也会厌恶她吗?甚至会杀了她吗?”

“这听上去似乎不可能,是吗?我整整观察了她一个小时,却什么也没发现。没有任何暗示,没有任何线索,她说的话没有半点儿毛病。她身上就算是根头发丝都分毫不差。我也观察过你,想搞明白这一切是不是你的错,是不是都是我俩的错。”

“然后呢?”年轻人倒了两杯雪利酒,把其中一杯递给老者。

“你喝酒喝得太多了,这一点要当心。”

休斯把手里的酒杯放了下来,一滴都没喝。“还有什么吗?”

“我想我应该给你列一个清单,你可以每天都看一看。看看我这个老疯子给你这个年轻傻瓜的忠告。”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记住的。”

“是吗?可你能保持多长时间呢?一个月,一年,然后就像其他所有事情一样,都变成了过去式。你要忙着生活下去,你会慢慢变成……我。她也会慢慢变成那个你再也不愿见到的人。告诉她你爱她。”

“每一天都会说的。”

“你发誓!这很重要!这或许就是我失败的原因——我们失败的原因。每一天都要说,不许有任何例外!”老者向前倾了倾身子,说着说着他满脸都变得通红起来,“每一天都要说,每一天!”

爱丽丝出现在了门口,神情有点惊慌。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乔纳森·休斯笑着说道,“我们就是在争辩我俩到底谁更喜欢你。”

爱丽丝笑出了声,耸了耸肩,转身走开了。

“我想,”说着乔纳森·休斯又顿住了,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开口道,“你该告辞了。”

“是啊,是时候了。”话虽然如此,但老者的身子却没有动。他的声音听上去疲倦而悲伤。“坐在这里,我感觉到的只有满满的挫败感。我找不到任何错误,也找不到任何瑕疵,也没办法给你任何建议。老天,我真是太愚蠢了。我不该来打扰你的,我现在能做的只有毫无意义的哭喊,给你提一些模糊的建议,除了给你平添烦恼,扰乱你的生活外什么都做不到。我刚刚坐在这里还在想:干脆我现在就把她杀了,现在就摆脱她,一切后果都由年迈的我来承担,而年轻的你就可以继续拥有美好的未来。我这样想是不是很傻?这样真的有用吗?这样做会产生时间旅行的悖论,是吧?我会把整个时空、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都打乱吗?别担心,别……别那样看着我,现在不会再有什么谋杀了。你未来的二十年都已经提前安排好了。老了的你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帮不上,你现在就应该打开门,让他继续疯狂的逃亡之旅。”

老者站了起来,然后再次闭上眼睛。

“让我试试看能不能闭着眼睛从自己的家里走出去。”

老者开始往外走,那个年轻人也跟了上去。走到前门时,休斯打开旁边的壁橱,拿出老者的大衣,慢慢地帮老者穿上。

“你帮了我。”乔纳森·休斯说,“你教会我一定要告诉她我爱她。”

“是的,这确实是我说的。”

两人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们的人生还有希望吗?”老者突然认真地问道。

“有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乔纳森·休斯说。

“好,那就好。我应该能相信你!”

“我就不跟她说再见了,我现在没办法面对那张可爱的脸,告诉她那个老傻瓜已经走了。去哪里了呢?我就在前方路上等着你,总有一天你也就成了我。”

“成为你?不可能。”乔纳森·休斯说。

“就继续嘴硬吧。对了……还有这个……”老者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用皱巴巴的报纸包着的小东西,“最好还是留给你吧,即使是现在,也不要全然信任我,我可能会做出疯狂的事。给你。”

老者把那件东西塞进年轻人的手里。“再见!这是不是代表着上帝与你同在呢?好了,再见!”

老者匆匆地走进了夜色中。一阵风儿吹得树叶哗哗作响。远处的黑暗中有一辆火车正行驶在铁轨上,但谁也说不清这辆火车是在进站还是出站。

乔纳森·休斯在门口站了很长时间,想看看是否真的有人能就这样消失在黑暗中。

“亲爱的!”是妻子在喊他。

休斯开始拆手上那个用报纸包裹着的小东西。

妻子来到了他身后客厅的进门处,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就跟黑暗街道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样遥远。

“别站在那儿了,风都进来了。”她说。

当休斯终于拆开了所有报纸,他的身子顿时僵住了。是一把小左轮手枪。

远处火车的轰鸣声彻底随风远去了。

“快把门关上啊。”妻子说。

休斯的脸冻得冰凉。他闭上眼睛。

她的声音。她听来是不是有点儿任性?

休斯慢慢地转过身,失去了平衡,他的肩膀碰到了门。门动了,接着——

一阵风吹来,门砰的一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