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奉天城,郭映受到了张巨济、阳惠元的盛情款待,与他一样,这两人对于无故诛杀大将的李怀光也是十分忌惮。
他二人素知李怀光是郭子仪旧部,见郭映来,立时有了互引为援的意思,故此三人相谈甚欢。
李怀光驻军的地方在邠州最西边,与泾州接壤的高墌城,此城也叫浅水城,城外十数里就是唐初李世民与西秦霸王薛举父子连番大战的主战场浅水原。
而刘文喜则是牢牢占据了浅水原东面的薛举城,与朝廷平叛大军隔浅水原对峙。
细细想来,如今的形势倒与当初李世民对阵薛仁杲的形势甚是相像,当时唐军是在浅水原遭逢大败,退兵长安卷土重来,李世民痛定思痛之下,采用了坚壁不动之策,两军相持六十余日,秦军断粮,将士离心。
李世民遂派行军总管梁实于浅水塬上诱秦军出战,而面对秦军精锐倾巢而出,他又令梁实守险不出,以挫其锋,如此相持数日,秦军愈疲。
其后,李世民令偏师击秦军右,待秦军主力被调动后,亲率大军从浅水塬北部突击秦军后背,秦军仓促回军迎战,遭唐军前后夹攻,大败。
只是眼下刘文喜更像是坚壁不动的李世民,而朝廷兵马像是薛仁杲。
面对刘文喜的固守不出,加上皇帝连番的催促,邠宁、凤翔诸将也是有些坐蜡了。
是以,当郭映一行赶到浅水城时,便见到了满脸郁色的李怀光。
李怀光,本姓茹,祖先是茹茹人(即蠕蠕,柔然人),柔然灭亡后,其先祖率部奔逃至黑水之间,为黑水靺鞨人所并,遂成为了黑水靺鞨部众。
至玄宗皇帝之世,渤海国第二任国王大武艺北讨黑水靺鞨,南敌新罗,西结契丹,东聘倭国,抗礼大唐,兵威一时无两,当时居于黑水之间的李怀光之父茹常也被卷入了这场争纷,兵败之后,他率部辗转归唐。
因为当时唐王朝在白山黑水之间设置了黑水都督府的缘故,朝廷对于兵败投唐的茹常也做了妥善安置,先是令其居于幽州为城傍军,后来又调其部到了朔方驻守。
而茹常呢,虽是白山黑水老林子里钻出来的,但打起仗来可不含糊,不数年,便立下了赫赫功勋,玄宗皇帝以战功赐姓其李氏,更其名为嘉庆。
于是就是有了柔然种、靺鞨出身却偏偏姓李的大将李怀光。
要是照明朝的说法,他也是可以被称作国姓爷的。
只是在唐朝这却不可能,因为唐朝皇帝赐姓之风,远盛于以前各朝,甚至可以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开国皇帝李渊开始,至唐灭亡,被赐于国姓的不知有多少,这些人当中,有开国文臣武将,有有功于社稷的臣属,有内附的部落首领。
当然了,最离谱的还是本身就姓李的被赐于国姓。
在唐朝真要论国姓爷,少说也有三四十位。
远的不说,就郭映知道的就有李宝臣、李忠臣、李国臣、李抱玉、李抱真等一大票儿。
李怀光五十岁上下,面容削瘦,双目狭长,看起来十分严肃冷酷又有些苦大仇深,倒是十分附和郭映对他的想象。
他记得黑水靺鞨又被契丹人称为女真,后世女真人身上就带着这股子残虐好杀的气息。
这也是第一个让郭映见一面就如芒在背的人,倒不是因为他是当朝第一将,而是因为他性情古怪到难以捉摸,要是他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发起疯来,郭映自问他可招架不住。
好在李怀光虽然性情难测,但对甚是看重、屡屡提携他的郭子仪还是很敬重的,听闻是郭映来,他说了句让两人面子上过得去的客套话:“老帅近来可好?”
一句老帅,瞬间拉进了二人的距离,若是寻常人问安,那都是称呼令公或者老令公,李怀光称呼郭子仪为老帅,算是给足了郭映面子了。
郭映忙拱手道:“托大帅的福,家父身体还算康健。”
李怀光淡淡嗯了声,不再理会郭映,而是将矛头对准了张巨济与阳惠元,却听他道:“我欲拔薛举城,兵临安定,困死叛贼刘文喜,不知二位麾下神策子弟能攻城拔寨否?”
张巨济与阳惠元闻言顿时一滞。
郭映听了也是大吃一惊,敢逼着天子亲军神策军攻城,此僚也太嚣张跋扈了点吧!
不过转念一想,历史上他连天使都敢杀,且敢作出逼皇帝清君侧的事儿,又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大帅何须如此着急攻伐薛举城,我所部一路走来已经疲敝不堪,且容我部休整几日,养足精神,再行攻伐,如何?”
张巨济沉吟片刻后,小心翼翼的提议道。
李怀光闻言瞥了张巨济一眼,没说话。
张巨济顿觉汗流浃背,暗道自己这是犯浑了,怎敢跟李怀光这个凶人讨价还价?
这时却听李怀光冷哼道:“本将不是那等不通人情、不知兵事的庸将,我许你休整三日,若是过了三日期限,你还敢推诿阻挠,那就休怪本将军法无情了。”
张巨济听罢,如蒙大赦般应承下来。
随后,李怀光又将目光望向了阳惠元。
“神策军士卒食边军士卒三倍粮饷,若是逢坚城还要边军士卒做先登,要你们这些人有何用,还不如杀了了事。”
阳惠元被李怀光的锐利目光盯着,顿时感到遍体生寒。
他知道李怀光这话不是危言耸听,当下咬牙道:“末将愿为先登。”
“这就对了,监军是那没卵子的阉人干的事,咱们是军卒、是军将,就该打仗,不然,那就有愧圣恩了。”
李怀光意有所指的说了句,然后面向郭映:“郭将军你说是不是?”
郭映顿时羞愧的无地自容,皇帝让他和张巨济、阳惠元率两千神策军来,显而易见不是让他们做什么主攻力量,而是让他们来监视和督战的。
本来这也正常,但是李怀光这样赤果果的说出来,却令他有种莫名的羞耻感。
“我不是说你,只是有感于武人们干阉人的事儿,觉得不成体统,遂有必言,你莫往心里去。”
似乎是看穿了郭映的窘境,李怀光笑眯眯解释了句,然后便转移了话题:“听说前番众军入蜀,你献了一奇计,让李晟建了大功,封妻荫子,今日有何教我……”
说到正事,郭映脸色变得肃穆起来:“所谓伐国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胜为上,兵胜为下。
刘文喜能顺利举兵,不过是因为众心不安而已,真正称得上其腹心,愿与他同患难共存亡的恐怕寥寥无几,如果朝廷能够安泾原将士之心,刘文喜必遭众叛亲离,届时,他就是一个孤家寡人,一士卒便可擒他。”
“如叔明所说,你果然于兵事一道有几分见解。”李怀光微微颔首,表示赞赏,接着又嗤笑道:“不过攻心的前提是得向叛军证明咱们有攻取城池的实力,不然,那就不是诸葛亮七擒孟获,而是高欢梦碎玉璧城了。”
郭映闻言一噎,却也无言反驳。
而李怀光也没有继续为难他,而是说军中有一位他的故人,屡次在朔方军中提起他的名字,让他见见,叙叙旧情。
这倒是让郭映心中一奇,邠宁他还是头一回来,哪来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