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以嬉戏般的黑色寓言描绘了历史被遗忘的一面。”这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的创作特色;他的名字,对于中国广大读者来说,也已不再陌生。他的代表作《铁皮鼓》《猫与鼠》和《狗年月》中译本的出版,使我们有机会接近这位总是引人注目的作家。奥斯卡·马策拉特奇特的鼓点和能够震碎玻璃的尖叫(《铁皮鼓》),马尔克硕大的喉结(《猫与鼠》),牧羊犬“亲王”在第三帝国政治生活中举足轻重的作用(《狗年月》),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作品中巧妙的构思,丰富的想象,生动的语言令人叹为观止。

现在奉献给我国读者的是格拉斯于1995年出版的又一部长篇力作《辽阔的原野》(又译《说来话长》)的中译本。这部长篇巨著以两德统一为中心,通过主人公冯提和霍夫塔勒的经历及回忆,对从1848年三月革命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德国历史,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回顾和总结。它不仅真实地反映了1989年发生在民主德国的那场巨大的变革,还从历史的角度,对出现那场变革的背景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小说一问世,便在德国引起强烈反响,掀起一阵讨论热潮。在德国,人们把它喻为引发特洛伊战争的“不和的金苹果”,对它的评价毁誉参半。《辽阔的原野》对两德统一的保留态度遭到德国著名批评家马塞尔·赖希-拉尼茨基的猛烈抨击。1995年第34期《明镜》周刊封面上居然出现拉尼茨基在盛怒之下将厚厚的《辽阔的原野》一撕为二的画面。虽然拉尼茨基本人否认了这一事实,认为这只不过是一张东拼西凑的集成照片而已,但是这部小说在德国引起的轩然大波也由此可见一斑。

小说的中心人物是特奥·武特克。比起《铁皮鼓》中的马策拉特,《猫与鼠》中的马尔克以及《狗年月》中的马特恩和阿姆泽尔来,武特克的阅历更加丰富,他的形象更加丰满。他出生于1919年的诺伊鲁平,二战时作为帝国航空部的一等兵、战地记者,到东线和西线进行过采访,在法国里昂认识一位法国女郎,在她的影响下为抵抗运动的电台录制过节目。战后,他曾在苏占区的小学任教,五十年代开始在民主德国文化协会担任巡回报告员。从这时起,人们都叫他冯提。1976年夏,由于政治原因被辞退后,便在档案馆充当文件递送员。两德统一后,作为临时工作人员,被托管局聘为顾问。在冯提这一人物身上充满着矛盾。正是这种矛盾体现了当时普通德国人的命运,因此很有典型意义。二战期间,他既是一名德军的战地记者,又是一位自觉、不自觉的抵抗运动参加者。在民主德国时期,他作为文化协会巡回报告员,四处宣讲,协助政府进行思想教育,多次受到表彰,但同时又因为鼓吹自由的越轨行为,尤其是三个儿子“叛逃西方”,在党内清洗时,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尽管如此,一句“我们的共和国现在完了”却表现了他对工农政权的恋恋不舍之情。于是,在国会大厦前庆祝界墙倒塌、两德统一的欢呼声中,我们听到了冯提发出的另一种声音:“满月好,可是残月更好。”在欢庆会上只感到压抑的他,随着时间的流逝,对这个重新统一的德国的失望有增无减。他的好友,耶拿大学法学教授弗罗因德利希的遭遇更使他感触万端。这位在民主德国红极一时的法学家虽然因为替人说情,遇到麻烦,被开除出党,但在统一后的处境也并不比以前好。西德同行歧视性的“评估”使他失去了大学教职。最后,他竟被逼得走投无路,在重复“对于犹太人而言,这里没有立足之地”这一论断之后,只好自杀身亡。而冯提则更进一步阐明:“也许他本该说:‘不仅仅对于犹太人而言,这里没有立足之地。’”

在重新统一后的东部地区,冯提任职的托管局作为联邦德国的官方机构,主宰着整个地区的经济生活。来自西部的财阀们在托管机构的支持下,打着“清理”的旗号,大肆巧取豪夺。托管局的“清理”把成千上万的东部公民抛上街头,迫使他们加入失业大军的行列。在失业者和即将失业者,尤其是女性的失业者眼里,“清理”成了“谋杀”的代名词。“清理”迫使人们揭竿而起,决心像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女刺客科黛一样进行报复。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冯提接受新的任务,去寻找一种新的提法,代替臭名昭著的“清理”一词。

冯提所追求的自由、民主、统一,原来就是如此!难怪他在穿越西柏林遭遇堵车时,不禁叹道:“真是倒霉透顶!这就是热切盼望的资本主义!”

对于统一的失望促使冯提在作完最后一场报告之后,同他的法国外孙女一道悄然离去,逃到了一个遥远的荒原。

与冯提同庚的霍夫塔勒是冯提日夜相伴的影子。他既是密探、间谍,又是救苦救难之人,他往往在冯提危难之际,伸出援助之手。霍夫塔勒作为帝国刑事侦查局五处的工作人员,负责监视反法西斯活动。从六十年代起,他又为民主德国搜寻所有危及国家安全的报告稿。在两德统一后,他作为临时工作人员,受聘在托管局人事部门工作。作为谍报人员,他在任何时代都受到有关部门器重。

冯提和霍夫塔勒,无论是外部特征,还是内心世界,都形成鲜明对比。冯提又高又瘦,显得老态龙钟,而霍夫塔勒则又矮又壮,红光满面。作为冯提日夜相伴的影子,霍夫塔勒一方面千方百计为冯提排忧解难,甚至在冯提全家病卧在床时,亲自护理病员;另一方面,又负责监视冯提一家人的行踪,甚至搜集冯提一家的黑材料。刚正不阿的学者型人物冯提与具有双重性格的间谍型人物霍夫塔勒被作者刻画得入木三分。正是这一对处于对立统一体的人物的相反相成才奠定了本书中人物塑造的基础。如果没有霍夫塔勒,没有霍夫塔勒为冯提介绍工作,没有霍夫塔勒为冯提寻找法国女友的下落,没有霍夫塔勒的保护,冯提就无法作为“冯提”生存下去。反过来也可以说,如果没有冯提,霍夫塔勒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因此,小说中把霍夫塔勒称为冯提“日夜相伴的影子”,实在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冯提把十九世纪德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冯塔纳(1819—1898)称为“不朽之人”,当作自己崇拜的偶像。于是,在历史人物,尤其是冯塔纳笔下人物与本作品中人物之间的角色互换,便成了这部小说的一大特点。在《辽阔的原野》里,冯塔纳大多数作品中的人物都纷纷亮相,有的直抒己见,对当今发生的重大事件进行评说,有的积极参与当代人的活动。在第三十六章中,凭借冯提的报告,冯塔纳塑造的人物再一次粉墨登场,出现在群众集会上,聚集在托管局大楼里,《燕妮·特赖贝尔夫人》中的女主人公燕妮·特赖贝尔夫人甚至取代托管局女局长,成了托管局“一千次清理”庆典的女主人。

很明显,冯提(Fonty)这一名字来自冯塔纳(Fontane)。两人都出生于诺伊鲁平的药商家庭,只不过冯塔纳刚好早生一百年罢了。他们的经历惊人地相似:都曾为药房学徒,都当过战地记者,都在法国做过俘虏,老年时都体弱多病,而且妻子都叫埃米莉。格拉斯在为冯提设计一个冯塔纳的同时,也为霍夫塔勒安排了一个相对应的人物——一百年前诞生的塔尔霍维尔。因此,在叙述过程中,冯提与“不朽之人”,冯提的埃米莉与冯塔纳的埃米莉,霍夫塔勒与塔尔霍维尔相互之间合二为一,或者相互替换的情况时有发生。通过这样的交织,把现在与过去、现实与历史、真实与虚幻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在这里,作者只是客观地罗列了一些事实:塔尔霍维尔对进步文学团体成员的监视和搜捕,1848年3月革命后的德国状况,俾斯麦的铁血政策和德意志的统一,反社会主义者非常法的颁布……作者并没有越俎代庖,而是让读者自己去观察,去思考,在现实与历史的对比中得出自己的结论。毋庸讳言,格拉斯这种角色互换的手法虽然拉近了历史与现实的距离,但同时也增加了阅读的难度。尤其是冯塔纳笔下的人物在《辽阔的原野》中的大量涌现,更需要读者花费更多的时间去理解,去体会。

小说对冯塔纳推崇备至,不仅把他奉为“不朽之人”,大量引用冯塔纳及其作品中人物的言论,甚至连作品中的一些称呼也照搬不误(如在《艾菲·布里斯特》中,老布里斯特称女儿艾菲为“空气的女儿”,冯提也称女儿梅特为“空气的女儿”)。作者之所以如此,恰恰是因为冯塔纳是一个对任何事情都要问一个为什么的人。作为现代派的一位奠基人,冯塔纳在作品中无视现存的清规戒律,抗议爱情要“门当户对”的时代陋习,讽刺飞黄腾达的新贵,鞭挞贵族道德的虚伪,憧憬未来的民主社会。在德国重新统一后,所有这一切都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浓厚兴趣。人们在用审视的目光进行冷静观察时,不能不惊奇地发现,如今正在周围发生的一切与一百多年前的情况何其相似。正因为如此,冯塔纳的生平和作品受到同样针砭时弊的格拉斯的特别关注,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小说中,不仅人物形象的塑造,重大事件的铺叙颇具匠心,就是对于档案馆所在地的描写也颇堪玩味。这栋民主德国的各部大楼曾经是戈林的帝国航空部,两德统一后又是被波恩政府粉刷一新的托管局。主人公冯提从一开始,就同这里结下了不解之缘。除担任小学教师和在文化协会任职那一段时间外,他的命运总是同这栋大楼息息相关。作为历史的见证,这栋大楼以其主人的更迭,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对于应当如何评价两德统一这一重大问题,作者并未正面回答,然而一切又都尽在不言中。《艾菲·布里斯特》中的老布里斯特每次遇到难题时,总习惯于用“这事说来话长”(这是一片辽阔的原野)来回答。可是,这一次老布里斯特错了。诚如最后冯提在明信片上所说:“顺便提一下,布里斯特弄错了。不管怎样,我看到这原野有了一个尽头……”

刁承俊

2003年8月4日于歌乐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