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FOREWORD

我们头脑中产生的想法可以让我们就像没有头脑那样疯狂。

我们的某些强大观念超越了理性、公认的智慧,还有常识。这些想法潜藏在冥冥之中,然后从科学无法解释、理性无法理解的深处冒出来。不愉快的回忆会扭曲它们,偏颇的认知、疯狂的经历、神奇的幻想和纯粹的妄念也会如此。人类观念的历史长路补缀着荒唐的铺地石。是否存在一条直通大道——只要一条故事线,便能穿起所有紧张和矛盾,但又合情合理?

努力找到这条路是值得的,因为观念是历史中其他一切的起点。观念塑造我们栖居的世界。我们无力掌控限制人类能力的非人力因素:进化、气候、遗传、无序、微生物的随机突变以及强烈的地震。但是这些因素无法阻止我们重新构想这个世界并努力实现心中所愿。观念强于自然中的一切。思想者们可以被抨击、被焚烧、被埋葬,但他们的思想永存。

为了认识当下和揭示可能的未来,我们需要一份真实的记述,呈现人类的所思所想、思考的方式和思考的原因,展示引发重新想象(我们称其为观念)的认知过程,传播观念的个体、学校、传统和网络,支配、制约和调整观念的来自文化和自然的外部影响等。本书尝试提供这样的记述,无意包罗万象,旨在梳理历史上存在并流传至今的观念,这些观念形成并塑造了这个世界,造就之,亦误导之。笔者所指的“观念”一词,是想象力的产物——超越经验并胜于预判。与普通的想法不同,观念不仅是全新的,而且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本书涵盖的观念也许会以“洞察”(vision)或“灵感”(inspiration)的方式出现,但它们不同于“精神之旅”——零零散散的心醉或狂喜——或者“精神乐章”(除非词语有所特指),因为观念构成了改变世界的模型。本书的副标题——其中一部分是“我们的所思所想”中文书名与英文版有出入。——编者注——是严肃认真的。有些历史学家可能会称之为“以今释古”(presentism)并对此表示谴责,但我使用这种说法只是作为一种选择的原则,无意视之为一个透镜,用它折射过去的光以适应当下。为避免歧义,笔者不得不指明,“我们的所思所想”一说,并不指我们称之为思想的所有精神存在或历程——而特指我们今日依然在思索的、来自过去的观念,它们是我们继承而来并借以面对新老问题的精神武器库。我所说的“我们”,并不是指所有人。我使用这个词的意思,是想提起那些吸引力超越其起源地,并为全世界所有文化或几乎所有文化所采用的思想。它们有反对者也有追随者,但是你不可能对一个你没有思考过的想法提出反对。许多人——或者大多数人——对大部分挑选出来的思想几乎一无所知,也完全不感兴趣。然而,这些思想是人们共享的智慧或愚蠢的一部分背景,就连那些对此漠不关心的人也生活在这种背景中。

我的叙述相较于过去任何作家阐述观念历史的尝试,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不同:首先,我探讨了一个尚欠探究的问题,即我们究竟如何以及为何产生观念——和其他相似的动物相比,为何我们的想象力充满新奇,为何我们的探索会远远超过经验层面,为何我们会描绘如此众多的关于现实的不同版本。我试图采用认知科学的发现来解释让我们人类超越相似物种,拥有如此活跃思维的能力。对理论准备工作不感兴趣的读者,可跃至第二章阅读。

其次,我并未按照只参考书面记录的惯例,而是从深层次的证据开始,重建旧石器时代祖先的思想,甚至,在资源允许的有限程度下,我探寻了与人族和人科同源或先于其的物种所发展出的观念。在这些发现中,我希望能够让大多数读者吃惊的是,我们所依仗的大部分观念工具有多么古老,早期智人的思考是多么微妙和深刻,以及我们对从远古继承而来的观念的进一步贡献是多么微乎其微。

最后,我背离了书写观念历史的传统,并未大幅陈述一位位思想家的观念。我不能不提及孔子、耶稣、爱因斯坦、伊壁鸠鲁、达尔文和第欧根尼,但在本书中,无形的观念有利有弊。我试图追寻观念是如何在那些产生和接受它们的心智里进出的。我认为观念不是自主产生的。恰恰相反,它们不会——因为它们不能——在思维外运作。但如若我们承认天才是激发观念的系统的一分子,承认环境、文化背景和环境局限,还有人,都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作用,此时,观念就变得容易理解了。我还对观念的传播非常感兴趣,各种媒介有时会污染和扭曲观念,犹如在它们的产生过程中那样,绝非完美无瑕。

不存在一种方法可以跨越时间和文化来追寻观念,因为观念变迁的步伐、方向和方式是如此多样。有时它们像污渍浸染,越远越浅且越模糊;有时它们像虱子爬动,通过激怒宿主吸引注意力;有时它们好似无风日子里的落叶,无声地腐烂,最后化为新生命;有时它们会飞到空中,快速随机聚合到一处,降于不可预知的所在,或者它们将自己交至风中,随风飘舞;有时它们表现得像粒子,在相距遥远的地方同时出现,无视正常的运动定律。

这种说法符合一般的历史模型,因为观念和文化一样,繁衍分化、成长消亡、交换重组,从未以一种持久的方式发展、演变、进化、简化、复杂化或符合任何公式。

在历史的早期阶段,我们所知的所有观念似乎都是人类共同拥有的,从单一文化起源,随着时光流逝,跨越迁徙者不断变化的环境,被承载,被牢记。然而,出于某些原因,某些地区和文化越来越表现出特殊的创造性——而这些原因正是我试图探索的。因此,本书的讨论首先聚焦于欧亚大陆得天独厚的土地,之后再缩小到传统意义上被我们称为“西方”的部分。本书的最后,会讨论世界版图中作为观念受体的其他地区,其中大部分观念来自欧洲和北美。我希望读者不会将此误会为狭隘或有偏见,这只是反映了事实而已。同样,前几章所讨论的全球视野和焦点转移,不是政治正确、文化相对主义或反欧洲中心主义的结果,而是这个世界朝不同方向发展的文化交流的现实。我希望读者们注意到并认可这样一个事实:在整本书中,我探讨了西方以外的地区对观念和思想运动的贡献,而它们通常或完全被认为是源于西方的。我这样做不是为了政治正确,而是为了尊重事实。即使是在聚焦西方的长篇大论中,这本书也不是主要讲西方思想,而是讲那些无论起源于何处都已广泛传播,因而成为人类知识遗产一部分的思想,无论好坏。同样,很明显,我提到的大多数思想家是男性,因为在人类努力开拓的众多领域中,男性占不成比例的优势,而这本书所涉及的就是这样一种领域。我希望并期望研究21世纪观念的历史学家在带着后见之明的好处讨论这个话题时,能够恰当地提到许多女性。

在每一章,我都尝试区分那些被广泛认可的类别,将政治思想和道德思想,认识论和科学,宗教和超理性或次理性观念分开讨论。在大部分情况下,这些区别至多只有部分成立。尊重这些区别是出于方便起见,我试图在每个阶段都让换位、重叠和模糊的边界变得明显。

压缩和筛选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弊端。筛选总是会让某些读者愤怒,因为作者忽略了那些对他们来说重要,而对作者来说则没那么重要的东西。这一点还请读者谅解。我所确认和选择的观念,至少从范围来说,不同于其他历史学家想写进这样一本书里的内容。我在此行使了作家所拥有的特权——不用为其他作家写书。压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作茧自缚,因为书的行文节奏越快,读者消化理解的时间就越久。但让读者的时间消耗于简洁,总好过浪费于冗长。我还应该进一步明确筛选原则:本书是关于观念的,而观念要被理解为仅仅是精神事件(或者大脑事件——尽管出于后面会说明的理由,我尽量不采用该术语并希望能够保留心智和大脑的区别,至少是暂时保留)。虽然我试图说明为什么每一种观念都很重要,但是那些主要对观念催生的技术、观念启发的运动感兴趣的读者,恐怕需要另寻他处。

接下来的内容凝聚了我多年来零零散散的工作:我撰写的多本著作,载于各大期刊的多篇文章或合著作品,以及在各学术场合发表的大量论文和演讲。由于我过去一直关注环境历史和物质文化历史,我看起来好像已经转换了一条轨道,转向以心智为路径。但是心智产生了我们拥有的几乎一切关于人类过去的证据,或者在其间起到衔接作用。心理行为决定了我们的生理行动。文化始于心智,而当心智相遇时,文化在使其跨代传递的学习过程与事例中逐渐成形。我一直认为观念是根本性的东西,有时我会特别强调它们,尤其是在《真相:历史解惑》(Truth: A History,1997)一书中,我曾尝试解读不同文化曾经用以分辨真伪的技巧;《改变世界的观念》(Ideas,2003)一书收录了我非常简短的一批文章,每篇只有三五百个单词,在其中我试图分离出一些重要的概念——其中182项(几乎是全部)在本书中以不同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一只脚踏入河中》(A Foot in the River,2015)一书中,我比较了文化变迁的生物学解释和文化解释。在《文明》(Civilizations,2001)一书中,我以生物群落,而非国家、社群、宗教或文明作为研究单位来解读全球历史。尽管《文明》以及《世界:一部历史》(The World:A History,2007)的某些读者说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观念还是在这些书里徘徊翻滚,搅动混合,制造事件。笔者在本书中将所知的观念历史以前无古人的方式集于一处,将一条条历史主线编织为全球性叙事,并在其间穿插笔者此前从未涉及过的精神事件。出版商的编辑们——萨姆·卡特、乔纳森·本特利-史密斯和凯瑟琳·麦卡利——为本书贡献良多,还有学界的四位匿名读者也是如此。在每个阶段,我都获得诸多宝贵意见和有益反馈,人数太多,不胜枚举——尤其是过去几年在圣母大学选修我所讲授的“人类观念大历史”课程的本科生们,他们一直孜孜不倦地助我正道直行。在综合各种成果的路上,我从威尔·墨菲的建议中获益匪浅。“我想请你,”他说,“写一部关于人类想象力的历史。”对我来说,这至今依然是广阔到无法想象的想象力。如果这样一部历史是可能的,接下来的内容或者说部分内容便是对它的小小贡献。

菲利普·费尔南多-阿梅斯托

印第安纳州圣母大学,2017年万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