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鹭与他们会合后不敢停留,在晦暗夜色中辨不明方向,只隐隐约约看到右手边似有座山,匆忙逃上去,找了个山洞猫着。
待坐下,她才发觉全身紧绷、气喘不止,心如擂鼓般狂跳,再去摩挲幼弟、幼妹,两人面前的衣衫都被眼泪濡湿了,她的手臂又搂得紧了些。
今夜的匪徒明显是冲着人来的,但他们只是几个孩童,难道是阿娘说过的拍花子?
不,应该不是,这车夫阿鹭从前也见过,在府里有些年头。坏人潜伏了这么久,不至于仅仅是为了拐他们换钱。马车里各人、各处藏的钱物也不少。
只能……只能是冲着阿耶来的。
“阿雀、阿鹤,我也不知今日这些歹徒为何要掳人,但应该是与阿耶有关。倘若我们被抓住,他们一定会用我们来威胁阿耶,或是讹诈大笔钱财,或是……”阿鹭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向他们解释。
“阿姊,阿耶何时能来救我们?”阿雀泪涟涟地抬头问。
阿鹭也觉鼻酸,眼泪扑簌簌地掉:“那些护卫怕是一个都回不去,阿耶可能根本不知此事。”
眼下,他们得熬过这一夜,白天往有人烟的地方去,好请人去通报守城的士兵。
无鞘的匕首放在身后,阿鹭轻轻拍哄着他们:“你们安心睡一夜,阿姊守着。躲过今晚,天亮了就去寻人送信。”
天蒙蒙亮的时候,阿鹭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一来,向来体弱的阿雀,这一夜又是惊惧又是疾跑,万一发热抽搐真是无计可施,幸好她撑住了。
二来,安然度过这一夜,求生的希望便大了几分。
但右臂和肋下的伤痛,加上整夜的提心吊胆,让她精疲力竭。
她稍加思索,轻轻拍醒怀中的阿鹤、阿鸾。
“阿姊得休息一个时辰,你们俩互相看着,谁闭上眼睛犯困,另一个人就拍拍对方的手。倘若外面有动静,立刻喊醒我。”
说罢又怕一个时辰他们拿不准,就指着外面的天说:“待日光照进洞中,就喊醒我。”
阿鹤看到她身上有血迹,连忙问道:“阿姊可有受伤?”
阿雀撇着嘴唇,一双小鹿眼盈盈含泪,又快要哭出来,伸出小手去摸她沾血的地方。
阿鹭抓住她的手,挤出一个笑来:“是那歹人的血。我摔下车时伤了右臂,补眠休息便好。”
“阿姊放心,我们会守好你的。”阿鹤点头道,阿鹭看他一脸认真的模样,放下心来。
她揉揉两个人的头发,倚着石壁,想着要争分夺秒,便完全放松心神,即刻昏睡过去。
山中还有些雾气,外面树影重重,时不时有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
阿雀、阿鹤二人牵着手,怕困意袭来,两人开始你一下、我一下地捏着对方的手,屏息等待阳光的到来。
阿鹭被轻声唤醒时,只觉靠在石壁上的后脑勺被硌得生疼,手臂和腿都酸痛不已,但精神已好多了。
她揉了两下眼睛,看到清晨的阳光刚刚洒在她的脚边,长舒一口气,笑道:“做得好。”
定了定神,她交代之后的安排,两个小人儿听得格外认真。
阿鹭弓着身在树丛间前行,小心地环顾四周,将灌木杂枝拨开一些留出阿鹤、阿雀二人通行的余地。
他们俩互相搀扶着,离阿姊有十步的距离,慢慢地扶着树干下山,有时还要四肢并用。
杂枝腐叶的味道让他们颇感不适,时不时滑倒、划伤也一点点消耗着他们的耐心,似乎比前一夜慌忙逃上山更加难挨。当时秉着一股劲逃命,对周遭情形自然不会顾及。
“我脖子痒。”阿雀想伸手挠脖子后面,却够不到,皱着一张小脸,额上的汗粘住碎发。
阿鹤停下,发现她脖子被蚊虫叮了两个包,已红肿起来。想替她挠,可手上脏污,他只得踮脚拿袖子在她脖子上蹭蹭:“可有好些?”
阿雀眼眶红红,又不敢哭出来:“还是痒,呜……我们何时才能下山?”
阿鹭留意到他们停下脚步,她观察四周暂时没有异常,快步爬回去问是不是累了。已走了两刻钟,连她都感觉疲乏,更别说这两个小的。
待问清是蚊虫叮咬,她把两人的袖口、领口紧了紧,捏捏他们小手,低声安慰他们暂且忍耐,很快就到山下了。
“阿姊知道你们又饿又累,待找到农户,就能吃到东西、安心歇息。”
阿雀的小鬏儿已经散乱,阿鹭刮了下她的鼻子:“到时也能好生梳洗,阿姊给你重新扎发鬏儿。”
感觉又有了些希望,阿雀、阿鹤勉强露出笑容,冲阿鹭点点头。
她振作精神,又到前面开路,果然不久就隐约看到山下的情形。
只是走近一看,山下是大片的平地,若被歹人发现后追赶,根本跑不掉。
阿鹭便想借着山脚下的灌草丛掩护,绕着山看看哪个方向看得到农田或农户,找到最近的地方一口气跑过去。
幸运的是,没绕多久就发现一片“田”。
阿鹭远远看见一大片方形田地上郁郁葱葱,和旁边裸露甚多、凹凸不平的地截然不同,但她不知正常耕种的田此时已收获,这是片杂草丛生的荒田。
等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逃到“田里”,还很是高兴,想着周围定有人烟。
可一钻进去,发现蚊虫更盛,三人苦不堪言,还得小心躬身前行,留意两边可有村宅。
终于,从缝隙间看到了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门前的土墙都倒了一半,阿鹭一喜,示意阿雀、阿鹤等在田里,她先去探看。
刚走近,她就听见有人说话,连忙躲到墙外的角落,片刻后心中大惊——
院中两人说的话……她根本听不懂!
她脑中思绪飞翻:这两人在如此偏远荒地的破屋子里,讲的不是官话,也不是巍州本地话,钦州、邯州和巍州话相近,但也不是。
要说南方话,阿鹭听过的不多,但如今巍州城因疫情戒严,按说都是往外逃的,哪有南方人滞留在这偏僻之地。
她突然想到阿兄提过的阿勒真,嗓子连唾沫都咽不下去,有些慌神儿,来不及细想,连忙冲田里打手势让阿鹤他们藏好。
说话声还未停下,阿鹭猫着腰想绕到屋后再探究竟,却透过西边一条圮坏的土墙缝看见拴在树上的马匹,心里凉了半截——是自己家的马!
马臀下方靠近大腿的位置烙着“林”字。
不管是不是阿勒真人,这一定是昨晚行凶的歹人。
周围没有其他遮掩的物体,只能退回田里,她一边细听着墙内的动静,一边弯腰慢慢向田里移动,等钻进杂草里已是浑身的冷汗。
她带着阿雀、阿鹤向田的另一端钻去,到了田埂边,看看四周没有异样,便奋力向前跑去。
等阿鹭他们拖着疲乏饥饿的身体找到这个小村庄时,已接近正午,秋老虎烤得他们嘴唇干裂,全身乏力。
村里只有十几户人,一个妇人刚做完饭,准备送去给田里烧麦秸的丈夫,路过村口正好看到阿鹭他们。
她提防地打量这几个小孩,不敢靠近,用巍州话问道:“你们哪里来的?”
阿鹭见她戒备,舔了舔皲裂的嘴唇,用官话回道:“大娘好!我们从都城来的,到巍州城探望亲戚,谁知遇到逃难的流民,和家里人冲散了。”
妇人看他们狼狈却不似病重,心里稍安,又怜他们年幼可爱,回身指了指炊烟将尽的一户人家,道:“那便是我家,家中大郎和二娘都在,只说是我叫你们去的。灶上还有饭,你们随意吃些。”
说罢扬扬头,示意他们安心过去,自己径直向村东边的田地走去。
阿鹭暗觉庆幸,连忙牵着阿鹤、阿雀走到院子门口,探头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正在墙边劈柴。
“郎君,我们是从都城过来探亲,同家里人走散了。方才在路口遇见一位大娘,她说这里是她家,大郎和二娘都在。我和弟弟、妹妹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听阿鹭说着,那小郎君放下斧子站直了身打量着,黝黑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阿鹭心里也有些发怵。
她听阿娘说过农户靠天吃饭,辛劳贫苦,可自己身上又没什么值钱的物件能抵,贸然提出这样的请求实在唐突。
只听那小郎君冲西面的屋子喊了一声:“玉娘!”
一个和阿鹭差不多年纪的小女郎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应了一声,疑惑地看着门口的阿鹭三人。
“阿娘叫他们来家里吃饭,把灶上的麦饭都盛出来。”
玉娘点点头,又钻回厨房。
他转过身请他们进屋,边走边说:“我是丁家大郎,那是我妹子玉娘。”
阿鹭点点头,低声说道:“我姓李,小名阿鹭,这是我的弟弟阿鹤、妹妹阿雀。”
丁大郎回头看了看,问道:“双生子?”
阿鹭点点头,抬手擦掉额头的汗,丁大郎看在眼里:“你们先坐,我去井里打水。”
阿鹭暗想,这郎君看着不苟言笑,和自己阿兄温和可亲的样子大相径庭,却不想如此细心,到时一定要说给阿兄听。
片刻后,丁大郎端来两大碗水,阿鹭道谢后接过来,先递给阿雀、阿鹤一人一碗。二人捧起,大口饮下,却都给阿鹭留下了半碗。
丁大郎脸上带了些笑意:“水是管够的,喝完给我,我再去舀。”
说完又怕两个小孩子不放心,就把门口的水桶提进屋,阿雀、阿鹤这才将水一饮而尽,乖乖把碗递给丁大郎。
说话间玉娘也端来一盘胡饼、一碗麦饭,放在桌上后看着阿鹭道:“你们先吃,麦饭还有。”
阿鹭起身道谢,玉娘冲她眨眨眼,很是娇俏灵动。
丁大郎见阿鹭几人不拿胡饼,将盘子挪到他们面前:“我阿娘做的,里面有葱,很香。”
阿鹭其实是觉得手不干净,往常在家有婢女伺候净手,现在只有一桶能喝的水,怕弄脏了自己又不知如何打水,故觉为难。
她抿了抿唇:“丁郎君,我们在山上露宿了一夜,手上有污泥,不知哪里可净手?”
丁大郎一愣,指着水桶道:“就在里面洗,洗完我再去打。”
阿鹭起身作揖道谢,牵着阿雀、阿鹤蹲在桶边净手,把手上的黏腻污浊洗干净后,心中也爽快许多。
阿鹤、阿鸾一人拿起一张胡饼,慢慢嚼起来。
阿鹭站在阿鸾身后,重新给她扎好小鬏儿,还帮她理了理碎发。
玉娘又端来三碗麦饭,冲大郎撒娇:“阿兄,我拿不下了,还有一碗在灶边,你再拿几双筷来。”
然后便坐下问阿鸾、阿鹤:“你们几岁了?”
阿鹭摸摸他们的头,阿雀放下胡饼,有些害羞,忽闪着眼睛小声道:“四岁。”
玉娘刚准备起身去拉一拉阿雀的小手,忽地听见阿兄的怒喝:“你们是什么人?!”
阿鹭大惊,回身看向院子,只见丁大郎直挺挺倒下,三个男人正提着刀快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