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田野拿到试卷,看到分数最多的阅读题有关于中国历史。这些他有段时间很迷历史,追着已经退休外祖母跟他讲。外祖母以前是历史老师,把上下五千年讲的比说书的还好听。萧田野每次听完回家,总要给没怎么上过学的萧长河再讲讲,他最喜欢听《三国志》。
走出考场的萧田野,竟然想着跟父亲说说今天的“战况”,在人群里寻摸良久,也没看到熟悉的身影。考完第一门,他信心满满。
他心想,今天是父亲所在车间新转炉开炉生产的日子,应该很忙。他有点失落,不过转念一想,也好,直接给父亲看月底出来的好成绩岂不更好。他就准备穿过拥挤的人群,独自回家。
他突然听到嘈杂的人群中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的心中闪过一丝欢喜,看到薛鹏背个黑色皮挎包朝他挥手,还来不及落寞,就听到薛鹏大喘着气,说了句你爸受伤在东方医院。
萧田野一边左脚蹬自行车一边问:“受伤?早上还好好的。”薛鹏比较胖,艰难的坐上后座说了句他也不太清楚。而后薛鹏又跳下车,让萧田野骑车先去,他后面慢慢来。
七月的中午,闷热难耐。萧田野骑着车使劲用力蹬着脚踏板,脸上的汗流入眼睛里,刺的眼睛有些酸涩。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看着路两旁整齐的行道树,心里却乱糟糟。
以前父亲干活也常受伤,记得有一次他粗糙的手被不锈钢片划了个口子,他从厂里回家的路上一直用个另一只手使劲按着,受伤的皮肤被挤压失去血色。母亲让他去医院,他说小伤不值当去。后来那个伤口竟愈合的很好。萧田野印象里父亲似乎不怎么进医院,好像就如钢铁一样,百病不侵。他心想,这一次也应该很快就能痊愈。他想起以前竟没叮嘱过父亲干活时小心一点,这次一定要和父亲说一说。
萧田野经过父亲常下棋的路边棋摊,阴凉下两个人全身贯注盯着棋盘,旁边还有两个观棋人。此时交通灯刚刚变红,萧田野只能突然按住车闸,停住。后面的人措手不及,然后恼羞成怒的打着自行车铃,但是看到红灯亮着,鼓着涨红的脸,嘴里骂骂咧咧。
其中一个观棋人认出萧田野,离老远问道:“下午,让你爸来下棋。”
骑着车的年轻人只是点头,后面又响起催促声,绿灯亮了。
他到了医院时,天空渐渐黑了下来,麻利的放好自行车,宛若黑夜,狂风大作。
薛鹏搭着厂里刚好顺路的东风大卡车,也紧跟着进了医院。
大雨滂沱,啪嗒啪嗒敲着医院的玻璃窗。
昏暗的走廊里,大妹坐在母亲刘梅身边,脸色凝重。她们看到萧田野出现,萧母由原本小声哭泣转为压抑的呜咽。
萧田野过去,扶着母亲肩膀,故作坚强轻声安慰母亲说道父亲平时身体好,会没事的。话语刚落,急救室门打开。医生喊了句谁是家属。
萧书秧从大哥手中接住悲恸的母亲,萧田野三步并做两步到了医生面前。医生面色凝重,说了些已经尽力了的话,让准备后事。声音不大,但是在场所有人都听清。
随后一个盖着白床单的床,被推出手术室。
王顺安是父亲以前部队战友,在厂里也是上下级关系。又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平时多有照拂。听到出事,第一时间赶到医院。
那个白床单的白色,在昏暗的走廊里甚是刺眼,萧田野使劲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母亲扑倒在地上,悲怆而苍凉的哭喊声随着外面一声惊雷,把萧田野的心像是撕成了两半。
那天薛副厂长带着萧田野和薛鹏处理完医院的事,已经后半夜。薛鹏跟着萧田野回家,突然想起什么,把身上的黑色挎包拿下来,交给萧田野,说是当时帮着从厂里带回来的,一直忘了给他。
萧田野一眼就认出来薛鹏递过来的黑色皮挎包,这个包还是父亲得了厂里劳动模范发的奖品。
包被他轻柔的接过,又被郑重放到家里的长桌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被双手捧出。包里面红色笔记本,工作笔记、还有父亲的茶壶、一双似乎还有余温的胶皮手套。
第二天萧家人决定在厂里举行吊唁,萧长河生前在厂子里很受尊重,很多工友都来送一送这位老大哥。
王顺安夫妻俩帮着把一食堂包了下来,请同志们吃顿便饭。整个食堂,人很多,大家吃的热火朝天。
萧母在大儿子的陪同下,回家吃了药,她心脏不太好,这两天又伤心过度,导致整个人都看起来不太精神。
两人走进食堂大门,萧田野看到吵嚷着吃饭的人中只有一桌子安静且沉闷。这桌子坐着王顺安一家、萧家的孩子、还有薛鹏。那一刻,曾经读的鲁迅那句话像是浮在嘈杂的空中“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后来萧田野知道父亲是在那天开炉炼钢时,吹风机被渣子堵了。父亲身先士卒,抢先去疏导通风口,转炉爆炸,然后生命便停留在那一天。
萧田野多年后想起那些天,记忆很是模糊。生活依旧,只是心里空了一块。很多年后和爱人说起,才知道人在很痛苦的时候会有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至亲的离世,有些人的感受往往不是一下子悲伤不能自已。而是在以后的生活里,看到他用过的毛巾、牙刷;为家人腌的爽口小菜;未完成的工作笔记。这些种种,都像是钝刀子,一下又一下的疼。
逝者已矣,余下的人,日子仍要继续。萧田野将父亲黑包里的东西,给母亲还有兄弟姐妹们看。大家看着那些东西泪如雨下,母亲却摆摆手,声音微弱的说:“这些,你都收起来吧。看着这些个物件,就想起你们父亲,还是不见的好。”
萧田野将红色的软皮笔记本用报纸包起来,其余的也都收到一个木质盒子里,高高置于衣柜顶上。衣柜那里便成了家里谁也不愿触碰的悲伤。看到瞬间苍老的母亲,和哭成一团的其他孩子,知道他的人生迎来第一个艰难抉择。
家里五个孩子上学,刘梅一个人的工资,明显不够。王顺安和薛厂长两人直接找到刘梅,将一沓钱交到她手里,说田野那孩子是块上学的料,得让孩子继续上学。但是被萧田野拒绝,家里孩子多,再说他也想去厂里上班。
高考和到厂里工作,后者是现在唯一的选择。
很多年以后,萧田野却对王顺安的一句话记忆深刻:“以后啊,把你父亲放在心里,把我们放在眼睛里。”
待大家都闲下来,萧母想起院里的樱桃树。这一年是萧田野和母亲,把那颗樱桃树的果实摘下。有些已经熟透,掉落在土地上;有些被过路人摘掉,甚至折断了树枝。看到那樱桃树,枝丫被折断,树叶掉了一地,萧母心疼不已。果子被摘下,像往年一样,在树上留了一些。萧母将整棵树重新休整后,整个树像是大病初愈,终于显露出生命力。只是从那以后,萧田野再也没见过母亲吃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