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觉得当时是人生分叉口,那个非此即彼的选择让他继续留在这片热土。但是从祖父辈以及父辈选择离开故土来到这里,用青春让“耕地不用牛”成为现实,殊不知,牵绊的火苗早已埋下。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而后燎原之势不过四个字。时也,命也。
一九八五年,春夏之交的洛阳城,建设路最为热闹。这条建设路因“一五”时期,国家好几个大型工业项目沿其而建,故此得名。
建设路上的厂区中属拖拉机厂的最大。拖拉机厂是由苏联援建,厂区内建筑风格有着苏式古典主义,雄伟庄重。厂门、办公楼顶部装饰有红旗、五星、齿轮等标志物。厂内建筑装饰精致,门窗柱头丰富,多采用宏大的尺寸以及古典风格“大屋顶”等形式,饰面以红砖为主,线条流畅丰盈。又富含我国传统建筑元素,充分体现了计划经济时期工业建筑的内在精神和独特气韵。
厂里职工食堂、医院、子弟学校一应俱全,职工们一整年都可以不出厂区而生活无阻。
拖拉机厂子弟中学刚刚公布了高三预考成绩。几家欢喜几家愁。萧田野的成绩超过去年分数线四十分之多,但是他的脸上却看不出欢喜。同学薛鹏名字没上榜,脸上挂着笑。薛鹏是萧田野邻居,两人从小一起长大。
萧田野想不通,父亲萧长河反对他继续高考的理由。
萧长河是汽车兵部队转业,和他一块转业的战友也大都在厂里一起工作。在厂里工作十来年,凭着勤学苦练,是厂里不多的八级技工。父亲读的书不多,但是在母亲的影响下写得一手好字。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工作笔记写了好多本。还有一个红色软皮笔记本,封皮上写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萧田野打记事起就看到父亲没事在上面写写画画,竟然十多年也没用完。爱钻研学习的父亲,对于考大学这件事,却和别的父母不一样。
“你说,我爸怎么就那么顽固。别人家巴不得孩子去考大学,他倒好,让我去上班。说是上大学能学啥,社会这所大学能学的东西才多。”萧田野边走边扶眼镜,苦恼的问薛鹏。萧田野眼睛近视度数极高,都说是因为母亲刘梅当时怀孕时也近视导致的。周末学校放假,平时住宿舍的两人准备回一趟家。
“嗨,咱俩换换爹,都皆大欢喜。我爸天天说我怎么就没遗传点他的聪明才智,一说起来就是想他当年上学怎么怎么样。但是我还真不爱看书,那些蝌蚪字,我看了就困。马上进厂里就好咯,可以天天和那些铁疙瘩打交道,想想都觉得日子有盼头。还有你,晚上回去在争取争取。”薛鹏说完那些话,朝着萧田野使劲点了点头。
“我也这么想。不到考试时候,坚决不退让。”
薛鹏突然想起什么,对着萧田野神秘一笑,说道:“晚上我给你请‘援兵’。”
十分钟路程硬生生被两人磨蹭到半个小时。
他的母亲刘梅是厂里资料室管理员,有了这个政策,可以办理内退,需在一年内完成。然后选择一个十八岁以上的孩子接替她,到厂里上班。
远处楼上响起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母亲刘梅招呼他吃饭,还热情邀请薛鹏一块来吃饭。薛鹏只说晚上有事,婉拒了邀请。
萧田野一进家门,就看到难得桌上摆满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的红烧肉和饺子,一看就是团圆饭的配置。
萧家五个孩子,萧田野是老大,还有四个兄弟姐妹。说来也巧,这四个孩子最后一个字的读音,凑成个“阳和启蛰”的成语。
大妹萧书秧也是子弟学校高一的学生,跳脱活泼、嘴又甜,很招人喜欢。
二妹萧书和初中一毕业,无心继续深造。正巧赶上厂里一批女工退休,顺理成章进厂当了学徒。
萧田野的三妹萧书启和四弟萧书哲,是一对龙凤胎。两人的性格那就是地球两极,一个安静一个闹腾。两人还在上初中,平时就住在学校。
只有萧田野和三妹萧书启回家吃团圆饭。
“今天做了这么多菜,其他几个又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母亲刘梅给萧田野夹了个鸡腿,抱怨道。
萧长河喝了口酒,道:“他们不在也清净。”,他今天很高兴,还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
萧书启看着父亲说道:“爸,今天什么事?您这么高兴。这要是搁在平常,你早该骂他们了。”萧书启学习好,人也恬静,最招人喜欢。
“这不是你哥马上到厂里接替上班的事,这次时候赶的好,齿轮车间的老师傅们办理内退不少。他这年龄很合适,估计能进齿轮车间。这要是……”萧长河的话没说完,萧田野就站起来。
“爸,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去厂里上班了?”
萧父不以为然说:“那我前几次和你说的都白说了?怎么记得你上次没吱声,我就当你默认了。”萧父说完,喝了口酒。
萧田野觉得今天必须向父亲说清楚,“默认?你根本就没给我说话的机会!我想继续考学,去学计算机,这个我在最初的时候都和你说过。我们老师也说了国家建设需要懂计算机的人才。你向来都不问我们同不同意,我都十八岁了,还是最大的孩子。今天必须要和你谈谈你平时的专制作风。”萧田野愤怒撇开母亲拉他坐下的手。
萧长河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对着萧田野,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愤怒,“你再说一遍?还专制作风?要是老子不在,你能担起大哥的担子吗?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都开始上战场了。我就没怎么上过学,一点也不耽误我给国家做贡献。学校里能学习,社会更是学习的地方。”
梗着脖子的萧田野被母亲拉着。她只温声让两人都先坐下。
对于父亲,萧田野很少这么跟他硬碰硬,突然有些懊恼,仍有些生气地说道:“你们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没上过学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这句话挑战到萧长河作为大家长的威严。只见萧长河抡起巴掌。
随即刘梅和萧书启一人拉一个。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门外一声“萧叔叔”,使得剑拔弩张的两个人“鸣金收兵”。
薛鹏父亲薛厂长跟着进来,他笑着说:“我说老萧,楼下我就听到你们的动静。”
这大概就是薛鹏说的“搬救兵”,萧田野反应过来,薛厂长分管厂里企业文化,想必在劝说上有一套。
萧长河招呼薛副厂长在他身边坐下。萧田野则被薛鹏拉到旁边的沙发上坐着。
“老薛,你不知道我这儿子,太气人。咱们那个时候能来厂里当工人,多么光荣的事。人嘛,总是要踏踏实实才好。”萧长河说完这话,接过薛厂长递过来的烟。屋里慢慢的烟雾缭绕。
薛厂长语气平缓,“老萧,咱就不说别的。先说说萧田野的成绩,我可听薛鹏说,今年考个大学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孩子有志向又努力,咱们就要支持。他要是向我那儿子一般没那两把刷子,我也就不劝你。再说说学知识。你们炼钢车间最近不是在改造炼钢设备。那清华的张工要是没去上大学。那他哪来那些专业知识,改进设备。”薛厂长说完时,萧长河已经平复了心情。
萧父看了儿子一眼,语气无奈说:“那他怎么跟人家张工比,人家张工可是他们市的状元。”
这种知识改变命运的例子,比比皆是。薛副厂长眼神一亮,语调稍高:“那咱们就说说你在部队的老班长王顺安。他可是你们这一批里唯一一个工程师。那还不是前两年,上了夜大,继续在机械设计上深造的事儿。”
老班长那时候白天上班,夜里学习学到深夜的事萧长河最清楚不过。萧长河说:“那我们老班长那可是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他小子要是也能那样,我肯定同意。”
像萧父这样固执的人一旦拿定主意,那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而薛厂长不按常理出牌,来了一招曲线救国,说道:“老萧,你这可就是抬杠了。你看这样行不行,厂里接班的最晚到七月底。那时候刚好考完。按你说的,让他到社会上历练也不差这半个月。也给孩子点时间,让他好好想想。你说说他这倔脾气随了谁?到时候也许就想通了不是?”
屋子里被沉默的气氛笼罩,厂区锻锤的声音隐隐约约自远方传来。
萧田野被薛鹏戳了戳,就看到他用唇语说了句“有戏”。
“行。就让他考完。”萧长河只说了句,而后开始抽着闷烟。
薛厂长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们车间那个炼钢转炉什么时候开炉炼钢?”
萧长河答到:“我听张工说还得一个月左右。”
说起厂里的事,萧田野也不跟着掺和,吃了两口饭,就和薛鹏一道出门去。
预考结束,高中算是正式毕业。同窗之谊自此结束,不用高考的学生已经各奔东西。
过了不久,厂里开始给薛鹏这一批办理进厂手续。萧田野学校的课业结束,回家进行最后的复习,等待“鱼跃龙门”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