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川已经在门口站了二十多分钟了,这期间,他不断地来回走动,以此来抵御不断向他袭来的寒冷,这让他回想起了自己在部队时冬天站岗的日子。
11点25分
左秋山走的时候嘱咐他将会有一位马组长来这里协助他们进行破案工作,他的任务就是在这里迎接马组长。他转过头,目光穿过胡同延伸到明亮的公路上,但是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正对胡同的一棵枯干的毛白杨在风中呻吟。
百无聊赖之际,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身旁那栋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土坯房上。它犹如黑色童话中矗立在森林腹地的古堡一般,充斥着一股诡异的气息。王晓川来到破败的门洞前,坍塌的两块木板门俨然已经与厚厚的黄土融为了一体,刺鼻的垃圾气味被风裹挟着向他扑来,他强忍着这令人作呕的气味扫视了一圈旁边的一排碎墙破瓦。院子里的雪被人打扫过,都堆积在了院子的一边,但地上沉积多年的黄土依然顽固地附着在地面上。在院子尽头的一个角落里,他看到了一扇相对整洁一些的木门,门下散落的一些黄土屑似乎是最近才被抖落的。
他心中的疑云瞬时闪现出来。
他又回头望了望身后的胡同,在确定无人之后他踏进了那个门洞。
这是一条黑暗到无法估测大小的密道,一身黑衣黑靴的他行走在其中时便与周围的环境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或许,他就是黑暗衍生出的幽灵。
今夜,他已经完成了两次屠杀,内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和满足感。他甚至开始相信,他就是为杀戮而生的,而四年前的那件事只是唤醒了他体内沉睡的本能罢了。
他来到了一座石阶旁,熟练地踏上两级石阶,然后他伸手在头顶上摸索着移开了几块方砖,最后出现了一个边长六十厘米的方形缺口,一束银白色的月光倾泻下来,但他的脸依然处在阴影中。
他双手攀住缺口边缘,轻轻一跃跳了上去。月光下,他的脸终于显现出来。
他就是四年前自杀的王新竹
如今他的脸上再没有了四年前的青涩,而是粗糙了很多,粗硬的胡渣布满他黑黑的下巴,看上去饱经沧桑。
他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景象,这里——张青山家的西墙后院——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左秋山以为这里没有秘密,他错了,这里埋藏的,恰恰是最关键的秘密。
此时天上已经洒下了淡淡的白雾,把这个不平凡的夜晚渲染得更加朦胧。他看着这片曾经孕育幸福的温床,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曾经的一幕幕……
那时,他才刚刚踏入大学一个月,还是个有些自卑的大男孩。他留着长长的直发,穿着寒酸的运动服,对一切新事物都充满了好奇。由于出身贫寒,所以尽管他高考分数在同学中数一数二,但仍然没有几个同学或老师因此而重视他。他虽然察觉到了这一切,但他选择把它们埋在心里。生物解剖学专业的他,平时除了上课就是去图书馆,并不热衷于形形色色的社交活动。
他从没敢想象自己会有爱情。
那是在一天午后,学生们熙熙攘攘地去各自的教室准备上课,他也在人群中推搡着前进。忽然,在一个楼梯拐角处,他看到了她——一个美得惊世骇俗的女子。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价格并不昂贵,然而却让她看上去超凡脱俗;她的秀发自然地垂落肩头,毫不做作。她的目光不经意地一瞥,正好与他四目相对。她莞尔一笑,迅速收回了目光;而他也羞得低下了头。
他认出了她,她是他邻居家的女儿,很早以前他就感觉她很善良,在所有人都嫌弃他的时候只有她愿意分给他一块巧克力。只是那时候他没有意识到她竟然这么美。
他心驰荡漾地跟着她一路走到了她的教室门前,直到她走进教室,带走最后一抹背影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教室在下一层楼。
那之后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忘记她,有时候在梦里他能感觉到她温柔缠绵的吻和她吐露的芬芳,可是梦醒之后他又会迅速从云端坠入谷底——他知道自己一无所有,甚至连父母都没有,他什么都给不了她。他知道梦中的一切欢愉都不过是梦而已。他想鼓起勇气对她告白,和她牵手共度难关,共同创造新生活,这时他心中的另一个声音会说:“你不配。”
他始终无法鼓足勇气表达自己的爱,只能暗中偷偷地关注她。他发现,她像他一样不爱说话,不爱参与各种社交活动,她是个安静的人,这让他暗暗高兴。同时他也发现,有很多比他优越的男孩总是对她大献殷勤,每当看到这种情况他总是莫名地感到愤怒,可是这时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会说:“你不配。”
就这样,他整天都在纠结。他告诉自己或许这样对两人都好,尽管他知道这样一点都不好。
一天,他像往常那样在图书馆里读书。忽然,一个温柔细腻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王新竹。”
虽说这声音很轻柔,但他还是惊奇地转过头去,就在这一刻,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她标致的鹅蛋脸和精致的五官。她的皮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是与世无争的恬静。
她看他张口结舌的样子,微微一笑,坐在了他的身边。她今天穿着一件天蓝色牛仔吊带裙和一件黄色衬衫,脚上穿着蓝色的丝绸缎面高帮鞋,身上散发着天然的体香。王新竹不禁心醉神迷,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傻乎乎地笑着。
“我在图书馆看到你好几次了,一直觉得你眼熟,但是没敢认,没想到真是你,看来我们有缘分。”她自然地一笑,然后摊开了她的书。
他听到她刚才说他们有缘分,他知道她只是随口一说,但他仍然感到很高兴。他搜肠刮肚想要找些话和她聊聊天,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自然一点的问题:“你学的什么专业?”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把手里的书竖在他面前说:“管理学。”
他没有看她手中的书,而是看着她迷人的大眼睛问:“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叫张悦玲对吗?”
“没错。”
他憨厚地笑了笑,说:“你还记得初中那年圣诞节你送了我一块巧克力吗?”
“记得啊,那时候每个人都想欺负你,而你每次都傻傻的根本不知道还手。”
“我不想惹麻烦。”
“我也知道你没有父母无依无靠,但是这个社会是不同情弱者的,别被人欺负了一次又一次,否则你只会成为一个失败者。”
他听得出张悦玲是真心给他提意见,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张悦玲看出他的目光有些黯淡,连忙又说:“不过你真的是很坚强,我也很佩服你。毕竟,人生需要丰富多彩。你不平凡的经历磨练了你的意志,可以看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王新竹那一刻感觉一股暖流涌入心里,从他记事以来,她是第一个理解自己,肯定自己的人。那一刻,他认定她是他命中注定的人。他看着她闪亮的双眼,像是被不知名的魔法催眠了一般说出了在心里埋藏已久的那句话:“我喜欢你。”
后来,他们就真的在一起了,仿佛真的是命中注定一般。当然,他们的爱情也招来了很多的怀疑和诽谤,一些曾经疯狂迷恋和追求张悦玲的人也开始在背地里恶语中伤他们,甚至有些人当面也会含沙射影地侮辱他们。但他们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不管怎么说,癞蛤蟆就是吃到了天鹅肉。
王新竹把他们的爱情告诉了养父王铁柱,王铁柱对此很是欣慰,对他们表示了祝福和支持。但另一边,张悦玲却没有过早地将此事告知父母,她的理由是要等到时机成熟时再说。
虽然他们在学校里整天黏在一起,可是每当放假回家时,他们却几乎没有机会可以碰面,可他们两家偏偏相隔咫尺,这让两个热恋中的年轻人很是煎熬,只能靠互发短信相互慰藉。
大一那年暑假的一天,王新竹正在和王铁柱打扫卫生。就在他打扫沙发后面时,他看到有一个被废报纸堵住的洞。王铁柱告诉他,这是当年抗战时期挖的地道,后来扩建了一下用作地下室贮藏一些粮食,再后来就封住不再使用了。而且这条地道是和张青山家相连的。
一听到这条地道可以通到张悦玲家里,他立马心血来潮准备下去一探究竟。
当天晚上,王新竹拿着一支手电筒摸索着走下了地道。来到地道中,他的第一感觉是这里很清冷,即使是在炎夏时节,他仍然冷得发颤。他走过最初的一小段密道,向左拐去,这时,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不大不小的空间。这里的空气浑浊不堪,仿佛凝滞了一般,身处其中犹如置身于一个冰冷的墓穴。借助手电筒的灯光,他可以看到这里空空如也,那一刻他不禁有些犹豫,但是想到张悦玲那张小巧精致的脸庞他瞬间有了勇气。他沿着四周的墙壁仔细寻找,可是他连续找了两圈都没有任何发现,这让他懊恼不已。就在他准备找第三圈的时候,他感觉脚下的一块石砖有些松动。他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发现这一块石砖与周围石砖契合得并不是很紧密,他伸出手试着把石砖搬起来,一开始并没有那么顺利,但是很快,这块石砖就被搬了出来,随后周围的一些石砖也很轻松地被移开,最后在地面上呈现出一个洞。
他从洞口用手电筒照下去,发现洞下面是一个木梯。一时兴奋的他毫不犹豫地踏上木梯,可是刚踏上一步,年久失修的木梯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这让他不得不加倍小心地往下走。值得庆幸的是,当初制作木梯所用的都是结实的实心木,现在虽然被虫子啃食了一部分,但仍然能够使用。当王新竹终于走到底部的时候,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里从上到下足有两米深,这让王新竹对先辈们的精神和毅力钦佩不已。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继续朝前走去,这一次,他走的路比较长,大约走了两百米之后,他又看到了两级石阶,可是走上石阶之后,他发现前面和上面都没有出口。他推了推前面的墙,又伸手推了推头顶的石壁,发现头顶的石壁比较松动。有了刚才的经验,他很容易地推开了几块石砖,最后,一个方形出口终于出现了。从这里可以看到头顶的夜空,只不过今晚夜空中乌云密布,全然不见星星和月亮的踪影。但这些都影响不了他激动的心情,他轻轻一跃跳上了地面,只一眼就认出这里是张悦玲家的菜地。
他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享受着内心无法言说的欢愉。他恨不能现在就飞奔到张悦玲面前把她拥入怀里,可是他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摸出裤袋里的手机给张悦玲发了一条短信……
那之后,他们放假在家时每隔几天就会在那个属于他们的地下空间里幽会,互相倾诉心中的秘密,王新竹还特意在那里放置了一张木板床。在暑假的最后一天夜里,张悦玲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在那张简陋破败的木板床上,他们互相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在翻云覆雨中他们私许终身。王新竹感受着她绵软的身体,看着她空灵澄澈的大眼睛,决定自己这辈子一定要对她好。
然而大二那年,王铁柱突发脑溢血不幸去世,这件事对王新竹是一个不小的打击。那段时间,他不去上课,也不去图书馆,整天一副颓丧的模样。张悦玲见状心痛不已,为了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张悦玲每天给他发短信,等他情绪好一点的时候她又把他约出来,在咖啡厅里他们推心置腹地聊了很久。她对他说他必须振作起来,因为他是她的依赖;他看着她眼中夹杂着鼓励和伤心的眼神,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需要他,于是他又渐渐地恢复过来,变得更坚强,也更爱她。
他们之间就这样互相鼓励,互相安慰着共同克服了许多问题,终于一路走到了大学毕业。
那天晚上,王新竹搂着张悦玲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吹着徐徐的轻风,共同商议着毕业后的打算。
“玲玲,还有不到半个月就毕业了。”说完这句话他顿了顿,然后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咱们是真的要踏入社会了。”
“嗯,我们自食其力的日子就要来了。”
“是啊……”王新竹深情款款地看着张悦玲,用一种无法抗拒的声音说,“你愿意一直陪着我吗?”
“我当然愿意,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她也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粗犷而不失温柔的脸庞。
王新竹听后深吸一口气,说:“那么我们结婚吧。”
有那么一秒钟,张悦玲无意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她踌躇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要把问题说出来共同解决。“你知道吗?我们俩的事我还没和我爸妈说呢。”
“但是你早晚要说吧,总不能瞒一辈子。”
张悦玲犹豫了许久才又一次看着他的眼睛说:“那好,我们一毕业就去我家见我爸妈,然后我们结婚。”
很快,毕业的日子就来了,和朝夕相处的同学们道别过后,王新竹和张悦玲坐上了回家的火车。一路上,他们都说说笑笑,像大多数年轻人那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然后就仿佛这美好的一切已经实现一样开怀大笑。
他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坐了一上午的汽车,最后终于来到了村口。村里的人看到他们都友好地和他们寒暄着,有的人还扯着嗓子问他们什么时候办喜事。听到这些话王新竹总觉得心里美滋滋的,他满怀希望地以为张悦玲的父母也会祝福他们两个,虽然他一无所有,但他相信他的决心会感动两位老人。
当天晚上,他就坐在了张悦玲家的餐桌旁。张悦玲看起来显然很紧张,她的母亲许芳华向他投来极其厌恶的目光;她的爷爷张原也一语不发地瞪着他,仿佛要把他看透;她的弟弟张悦昊则只顾着大吃特吃,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只有她的父亲张青山对自己表现出了一丝热情,他对王新竹说:“听说你和玲玲交往很长时间了,现在想结婚?”
“是,玲玲是个好女孩,我从小没爹没娘,从小到大,除了养父,就只有她一直陪着我,关心我。我很迫切地想有个家,相信我,我知道亲情的重要性。我知道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我能吃苦,有恒心,我相信我们一定会生活得很好的!”说完这些,他紧张地看着张悦玲的父母和爷爷,又期待又害怕听到他们的回复。他感觉舌头有些僵硬,由于情绪激动,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他看了看张悦玲,她的脸由于紧张已经变得通红,这让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在这个过程中,王新竹觉得每一秒钟都仿佛是一个世纪。虽然夏初的清风时不时地从门外溜进房间,拂过他的脸庞,但他的脸上还是渗出了很多汗珠。他密切注视着许芳华的一举一动,因为他看得出,许芳华是最难攻克的难关。
不出所料,大约沉默了五分钟后,许芳华开口了:“新竹,我也知道现在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情我们做长辈的不能说太多,不过玲玲我们也是辛辛苦苦拉扯大的,我和她爸都希望她以后能生活得好一点,毕竟是个女孩子嘛,所以我们都希望她能嫁得好一点。我觉得以你目前的本事还不能给我们家玲玲足够的幸福。”她的语气十分刻薄,说这些话的时候甚至没有抬起头看王新竹一眼。
“我知道我现在是没有什么本事,也没有钱,不过这都是暂时的,以后都会有的。”王新竹听得出许芳华话里的意思,她这是在给自己下逐客令。
“以后的事太遥远了,很难说的准。”许芳华这次说得更干脆,她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厌恶表达了出来。
王新竹听完这话急得从耳根到脖子都红了,他激动地直起了腰刚想再说些什么,这时一直沉默的张原打断了他的话头:“小伙子,有些事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我劝你年纪轻轻的还是先出去打拼,等有能力了再谈婚事,我们已经给我们家玲玲找好了婆家,你就放手吧。”他的声音很嘶哑,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王新竹感觉自己瞬间坠入了地狱深处,他这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他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更谈不上开口说话了。这时,一旁的张悦玲突然说话了:“你们没有权力替我做选择!以后和新竹生活的是我不是你们!”她说话时声音颤抖得厉害,说完话时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许芳华闻言把她手中的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扔,站起身歇斯底里地冲着张悦玲咆哮道:“我是你妈我凭什么没有权力!这个穷小子除了让你吃苦受罪还能给你什么!”
一旁的张青山见状赶紧拍了拍许芳华的胳膊想让她冷静下来,不想这时张原又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玲玲,别傻了,这个穷小子口口声声说会创造你们美好的未来,但是我告诉你吧,你们一辈子也创造不出来!穷人永远是穷人,只会越来越穷!”
张悦玲受到这番打击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张悦昊也被这场面吓得丢下筷子跑回了楼上的房间。王新竹感觉再说下去也没什么用,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但他也不想离开这里。他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一时激动竟然抓住了张悦玲的手。许芳华怒气未消,看到他如此放肆,二话不说走上前来抓住他的胳膊一边把他往门外拽一边喊道:“你再待下去也没用,和玲玲结婚你还不配!再不走我就报警!”
“臭小子,给我滚出这个门永远别回来!”张原在另一边骂了一句同时把他的拐杖狠狠扔向了王新竹。
王新竹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他绝望地看了张悦玲一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