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范蠡破局

在勾践再三追问下,范蠡只好道出实情。

自己最担心的祸事终于发生了,勾践不知所措,自觉大祸临头,扑通一声跪倒在范蠡脚下,含泪说道:“是要保住西施还是要复兴我越国,全在范大夫一念之间,请范大夫定夺。如今寡人和夫人的生死就在你的手里,范大夫,你万万不能让寡人失望。”

勾践虽然人跪在地上,磕头跪拜的怂样,但其实简直是逼迫和要挟,你范蠡必须遵守自己的承诺,千万不能做背信弃义之徒。

此时的勾践日夜梦想着复国,为了达到目的,牺牲一个西施算什么?断送你范蠡的婚姻算什么?就算后羿已经把最后一个太阳射下来,从此人间暗无天日、末日将至,他也不会放弃初衷,他已经在所不惜。就为了争一口气,“礼尚往来”,报仇雪恨。

姒姜泪流满面,愤愤说道:“伍子胥欺人太甚,已经把我们越人抽筋扒皮,不就是是吗?让他派人来收命就是。范大夫,你已经为了我们越国忍辱负重至此,实属不易,以后再用不着为中兴我越国委曲求全,还是带着西施离开是非之地。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你们的安身之所吗?”

勾践急起来,说道:“夫人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为了中兴我大越,你甘愿抛弃王后之尊严去侍寝吴王,西施算什么?她只是民间一女子,难道就不能牺牲吗?”

姒姜见勾践提起她侍寝吴王夫差的旧事,顿时委屈无限,也跟着跪倒在勾践身边,说道:“什么槜李之战,什么夫椒之战,什么浦阳江之败,其实都是你越王和吴王之间的那点丑事,为什么总要找我们女人的晦气?西施是个心理善良的好姑娘要是她遭吴人毒手,你们这下大男人还有什么脸苟且于世?”

勾践和姒姜穷极无途,已经出言不逊。两人都恨不得把这几个月里遭受的所有愤懑发泄出来。

勾践夫妻惊慌失措,反而让范蠡平静下来,这些天来日夜煎熬,看似束手无策,其实内心还是有收获的,心里似乎有了破解死局的妙手。

范蠡急忙扶起地上的勾践和姒姜,说道:“请大王和夫人快快起来,其实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勾践问道:“是不是派人把伍子胥给做了?寡人愿意划出半个越国的土地买他一死。只要他一死,就没人会想到这么阴损的毒计。”

范蠡摇头,说道:“伍子胥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还精于暗杀之道,吴王僚和太子庆忌父子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却都是死于他派出的刺客之手。在他面前玩这一套,无疑是班门弄斧。天下要他死的人何止千百?谁曾经成功过?连靠近他的机会都没有。伍子胥要是这么容易被除掉,他早就命赴黄泉。请大王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免得动而无功反遭其害。”

勾践问道:“那怎么办?”

范蠡沉吟着说道:“天底下能杀伍子胥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吴王夫差……”

勾践说道:“范大夫的意思是离间夫差和伍子胥,让他们君臣自相残杀?确实是妙计。我们可以利用伯嚭和伍子胥的不和,用重金贿赂伯嚭……”

范蠡还是摇头,说道:“要离间夫差和伍子胥,让他们自相残杀,这是十年大计,不可能一蹴而就。伍子胥眼下在吴国地位如日中天、稳如泰山,动他不得。只有到他的人生走下坡路的时候,我们顺势而为,推波助澜,才能事半功倍,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我们现在要解的是燃眉之急,远水解不了近渴。”

勾践急起来,说:”如此说来,还是没有办法。”

范蠡冷笑着说道:“不!臣范蠡现在刚刚想到了一个主意,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渡过难关。不过要完成计划,必须得到文种的全力配合。”

勾践松了一口气,说道:“只要范大夫需要,寡人愿举国之力、全力配合。”

自从三个月前文种派黑夫和计倪来吴国王城落脚做五色绸缎生意,等于建立了联络站,不但解决了勾践君臣的生活问题,而且可以和管理着越国的文种消息互通,便利不少。

范蠡的妙计是要让伍子胥眼前离开吴国都城阖闾大城,范蠡手中有一张王牌,至今不曾动用。这张王牌乃是他用吴人视为国宝的“湛卢宝剑”换来的,现在该是利用的时候。

范蠡在楚国王城鄀都向楚昭王讨救兵不成,一气之下,把吴人尊为“霸王之剑”的湛卢宝剑送给了齐国大夫鲍牧,条件是齐国必须出兵伐吴。当时的齐国国政被鲍、栾、高、陈四大家族把持,姜子牙的后代、姜姓国君只是他们的傀儡,后来真正篡位代姜而王的田氏此时尚被排挤在权力核心之外愤愤不平。这鲍牧不但权高位重,而且他的家族秉承先祖鲍叔牙的家风,十分讲究信用,“言必行,行必诺”,把信用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因此家富业大,且深得民心。范蠡一点不担心鲍牧会失信,齐国一定会派兵伐吴,唯一不能确定的只是时间问题。鲍牧在鄀都收了湛卢宝剑时曾经答应,少则一个月,但最多不会超过半年,一定出兵伐吴。早就听说齐国在为伐吴做准备工作,可是眼看半年的极限时间将到,还是不见齐国出兵,必须派人向鲍牧催促一声。范蠡拟好书信,命计倪亲自去齐国都城淄博带给鲍牧亲览。书信是刻在竹简上的,只有八个字,但内容像笔划一般尖利:“湛卢宝剑可在君手”。

范蠡知道这八个字在鲍牧心中的份量,鲍牧就算赌上性命,也会出兵伐吴。

齐国一旦出兵伐吴,伍子胥或者带兵迎战,或者趁大战没有爆发前谋划去齐国和谈,无论怎么选择,伍子胥都将会很忙,一定把威逼范蠡交出西施这件事暂时放一放。

这样就给范蠡争取了更多应对危机的时间和空间。

范蠡预料伍子胥得到齐国伐吴的消息,会选择后者,那就是和齐国议和。因为吴国刚刚经历伐越之战,还没有做好和强敌齐国交战的准备。齐国是老牌霸主,民富国强,要不是国内有四大家族轮番执政,争权夺势互相消耗,说不定现在还是霸主。吴国的终极目标是想力压群雄,称霸天下,齐国是明摆着的绊脚石,两国必有一战,但现在吴国还没有做好交战的准备。或者说,吴国实现称霸天下图谋的准备工作才开了一个头,修筑在邗江边上的邗沟城才刚刚动土兴建,邗沟城在吴人的规划中是吴国向齐国开战的桥头堡,水陆交通要冲,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要是战事提前爆发,才完成不到一半的工程必将毁于一旦,之前投入的大量人力物力也将化为泡影,吴国称霸天下的计划将推迟数年,损失实在太大了,承担不起。所以和谈是首选。

派谁去和谈?必须让伍子胥亲自出马,这是范蠡的如意算盘。要完成这步棋,需要远在千里之外的越国摄政大臣文种的配合。让他做好伯嚭的工作,由伯嚭进言吴王夫差,派伍子胥出使齐国和谈,这样就把伍子胥晾在国外,可以暂时解除对范蠡的威胁。

做伯嚭的工作,必须真金白银开导。

此时的越国已经被吴国榨干殆尽,几代越王千方百计积攒下来的宝贝被吴王夫差悉数运到阖闾大城,占为己有,如今越国对吴国必须进贡的粮食和“方物”(也就是地方特产)占了几乎越人一年的收入。何来宝贝贿赂伯嚭?

但越国就是有宝贝。这就是文种的本事了。

留在越国的大夫文种在治理国破家亡的越国上表现出了卓越的才能,其核心就是发展经济。让西施拿出秘方来,大力扶持五色绸缎,只是一例,大量外销的五色绸缎解决了国人的生计问题。文种没有止步于此,他还动脑筋充分利用越国的独特资源:美女。

越女乃是天下美女名种,以灵秀见长。利用好了就是无价之宝,金有价,铁有价,宝石美玉也有价,只有美女是无价的。越女虽美,但是大都居住在穷乡僻壤,没见过什么世面,有山水之秀,而无明珠之慧,属于璞玉未琢,当然行之不远,王公贵族们的新鲜劲一过,弃若敝履,再无兴致。如果能加以调教,璞玉成器,秀外慧中,将大大延长美女的保质期,自然价格暴涨、炙手可热。正是出于这样的考量,文种在王城郫中一山之隔的会稽山北面(古人把山南水北称为阳,山北水南称为阴,以后这里就是山阴县治的初址)特地修筑了一座方圆百丈的土城,在土城上建了一座美女宫,越国各地选拔上来的美女轮番到美女宫中培训学习。请来的老师乃是镐京城中周天子宫里被淘汰出局的年长宫女,这些人年轻时受过圣人熏陶,谙熟宫中礼仪和贵人的举止,把越女们调教得个个能知书达理,直面圣人而无愧色。西施和郑旦都曾经在美人宫中培训过,天生丽质加上高雅的举止和得体的礼仪,无疑是锦上添花,越来越美。

山阴这块地方在吴越之战时是世外桃源,王城郫中、浦阳江一带凡吴军所到之处烧杀抢夺,哀鸿遍野,唯有这里吴军没有到过,还是一派祥和气氛,越人于是纷纷到山阴避难,一时村镇繁荣,墟市遍地。花香惹蝶来,山阴的繁荣吸引了天下诸侯国的关注,先是商人来经商,接着是士人来隐居,慢慢连王孙公子也慕名前来寻芳探幽,山阴县虽然地处东海之滨,中原人眼中的蛮荒之地,但酒香不怕巷子深,山阴的繁荣也像吴国的阖闾大城一样渐渐演变成天下都市。

文种不失时机,让土城里美人宫中培训的越女们到土台上登台亮相,或招摇过市,或掩袖半笑,名义上是让美人们能多见见人,长长见识,以后见了陌生人不胆怯,其实就是做广告,向天下富得流油的诸侯们推销越地美女。

效果很好,天下富人们娶越女蔚然成风,家有越女成为身份的象征,诸侯们更是以得到世上最灵秀的美女——越女的侍候而骄傲,富人和贵人们不惜大把撒钱来聘越女,雁过拔毛,收礼交税,自然充盈越国的国库。

这些招式是文种的独创。

文种还有跟人学坏的招式,也是值得一书的。

住在美人宫中的越女都是少女,是很宝贵的。越国除了这些宝贝,还有成千上万不再是美少女的战争寡妇存在,这些人丈夫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本来可以得到越王的抚恤金,可现在越王已经是亡国之君,连自己都在做吴王的奴仆,哪有力量来履行承诺?这些寡妇怎么活?有儿有女的,因为心存指望,有盼头,可以靠着梦想艰难活着,那些没有儿女又没有经济来源的寡妇怎么办?

文种认为这些寡妇也是资源,也必须利用起来。他利用寡妇的方式完全是看几百年前齐国国相管仲搞经济的样,关于管仲的事迹后人在《战国策》中如此记载到:“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让几百个女人在闹市中单户独处,有何目的?清朝学者周亮工在《数影》中一言中的:“夜合之资,以佐军兴”。拿女人卖淫的钱来帮助建立军队,振兴国家。文种如法炮制,离山阴土城四十华里的地方,有座孤零零的小山,名叫独妇山,文种把这些丈夫战死、无依无靠的寡妇养在山上,每人单独一个门户,“以游军士”是名头,“以游天下来客”才是实。

那些囊中羞涩、支付不起“美人宫”中聘礼的诸侯国访客,只能退而求其次,到独妇山去享受寡妇们的次等服务。这些寡妇虽然年纪大点,残花败柳,但也是越女,也曾经美艳如花过。

越国的寡妇漫山遍野,何止七百?其规模远远胜过管仲时代的“女闾七百”,自然其上缴国库的“夜合之资”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如此不良行为,“国人非之”是难免的,就算到了今天,往事如烟,吴越争霸之战尘埃落地,很可能还有人埋怨文种手段卑鄙,不把好好的越女当回事,竟然把人“物化”,其实我们扪心自问,我们落到文种这般地步会怎么办?越国落到国破家亡的地步,人命等同蚁命,亡国之君、亡国之臣、亡国之民,哪有什么尊严可言?只要能生存还有什么手段使不出来呢?

请卑鄙地活着吧。所有关于尊严、人道的粉饰只存在于温饱之后、存在于有安全感之后,所以生存永远是排在第一的。

像许多人非议管仲一样,文种遭越人的非议也属理所当然的,而且得到的报应也不仅仅是非议一下完事,会沉重地跟着你一万年。

确实,文种没有善待越女,而是物化越女,很伤阴骘,就算他做的一切不道德的手段都是为了帮助越国渡过难关。后来文种被勾践“飞鸟尽良弓藏”冤杀,下场凄惨,越地很少有人同情他、怀念他,但责怪他愚忠、恋槽的人却不少。反而是范蠡因为没有做过这些“非议”之事,全身而退,结局圆满,满载而归,大有人记得他,到处建祠堂纪念他。

不是文种复国的功劳不如范蠡,而是文种走在黑暗中,却把光明留给了勾践和范蠡。

越国虽穷,但依然有镇国之宝,美女就是越国最珍贵的宝贝。

文种接到勾践的指令,急忙在美人宫中找了两个越女令黑夫日夜兼程送往吴国王城伯嚭府中。伯嚭已经收过文种送来的镇国之宝太初之珠,而且也知道吴王夫差从越国凯旋时已经把人家家底搜刮殆尽,以为已经把越人榨干,没油水,没想到现在又意外得到两个如花似玉的越女,光彩照人,而且仪态优雅,知书识礼,不输于从镐京周天子宫中出来的女人,不要说侍寝,就是陪酒、陪谈也是一种莫大享受,论值一点不输于太初之珠,顿时惊喜万分,而且马上开始想入非非起来,人的贪婪之心永不会满足,得到了两个越女,就想着得到十个、二十个。世上宝贝,像卞和璧、随珠之类属于稀缺资源,天造地设,数量有限,而越女这种活宝贝是人造的,只要有人民,取之不竭。以前不屑一顾的亡国之臣文种在他眼里现在地位陡增,文种手头有丰富美女资源,必须交好。

伯嚭很聪明,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为文种办点事回报一下。想询问文种有何事相求?可是送宝的黑夫只负责送宝,至于送宝的目的一概不知,就算知道也不敢透露半分给伯嚭,有了上回把西施活着的秘密泄露出去的教训,黑夫如今变得很谨慎,打死也不敢逞口舌之利。

伯嚭得了宝,又不知送宝人的意图,心里痒痒的难受,只好把人家的好处暗记心头,等待以后找机会回报。

伯嚭应该算是有古风之人,知道受人之财必须替人办事。够厚道!从伯嚭以后世风日下,有许多人连奸臣伯嚭还不如,讹了人家的财还不给人家办事的,这种人已经和公然抢夺杀人掠货的强盗无异。

可惜伯嚭的厚道走在了斜路上,抛开自己效劳的主人和国家的利益于不顾,开始时刻关注和文种息息相关的事情,一旦找到机会,就会偏袒处理,给行贿者最大好处,想用这种方法报答文种的送宝之恩。

伯嚭认为这是遵循古道之风,对自己的表现很是自慰。

哪里知道其表现完全和吴国太宰之位背道而驰,他忘记了最大的恩人应该是吴王,吴国的利益高于一切才对。

所以自认为最守古道之人,其实是最不遵循古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