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堇特别喜欢鸟。

每当我去上学的时候,堇就会独自到家里二楼的露台上,躺在她喜欢的藤编摇椅上,一摇一摇地观察鸟儿。偶尔,也会一点一点地品尝着装在水壶里的甜咖啡。

我家的院子并不是很宽阔,堇之所以能在家观察鸟儿,是因为我家的房子是借景构造。房子内部已经成了老宅,从露台的位置看过去,恰好如浓密的森林一般。

去年夏天,我们在这样的“森林”里装了一个鸟巢。

当时,邻居家的树疯长,粗大的树枝都伸进我家院子来了,于是邻居家主人过来说想要砍掉。堇就毫不做作地直接跟人家交涉。

她说这点小事不用在意,还反过来问对方能不能让她在树枝上放个鸟巢。

当被堇那双眼睛凝视着时,只要不是心眼坏的或者意志特别坚定的人,都难以拒绝她的请求。

从那时起,我们开始心心念念地等待着“客人”入住鸟巢。这棵以前被我们亲切地唤作“老爷爷”的大树上,曾偶尔飞来过几只野鸽子跟白脸山雀,堇拿着双筒望远镜从远处观察它们。近来,堇的手没力气了,视力也下降了,放个鸟巢在这里,恰是时机。这样一来,她就可以近距离地观察鸟儿们而不用再拿着望远镜了。

“老爷爷”四季景色不同。夏天,一树郁郁葱葱的绿叶;秋天,满树的叶子红黄尽染;冬天的时候,叶子们就被无情地吹落一地;可是一到春天,又会生出密密麻麻的小嫩叶,接下来到了夏天,又长满茂盛的叶子。

鸟巢就这样搁置了一年,又迎来了秋天。

不过和计划不同,这个鸟巢几乎没有发挥作用。偶尔有几只鸟飞来瞧瞧里面,却也没有在此常住下来,很快就又离开这个圆圆的洞,飞向外面的世界了。

即便如此,堇还是日复一日地盯着“老爷爷”看。有时候,我也会跟堇一起观察鸟儿。

可是我因为受不了一直盯着等待,就很少长时间待在露台了。

说起来,还是堇给我取名叫云雀的。她说看到刚刚出生的小小的我时,那个名字就从天而降了。

堇平时极少表明自己主张,只有那次一反常态。她是第一个抢上前去,紧紧用双臂抱住包在崭新纱布包被里的我,第一句话就说“我跟云雀是永远的朋友,我们一定能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吧”。

那之后,尽管父母也商量过给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取名字,堇却一直坚持喊我“云雀”。

结果,虽然父母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也还是勉勉强强地把命名权让给了堇。就这样,我的名字就正式叫“云雀”了。后来,曾听母亲说她本来是想给我取一个带“子”字的名字的。

然而,当我懂事后,堇打开野鸟图鉴给我看“云雀”的图片时,说实话,我是相当失落的。画上的那个像麻雀一样土里土气的褐色的鸟,跟我所期待的红的、蓝的、黄的、彩色鲜艳的鸟完全不同,这让我总觉得有种被骗的感觉。

我心想,堇当时是怎么想的啊。

堇说:“云雀飞翔的姿态令人惊叹,像一条直线从天而降,没有片刻犹豫哦。很想让你成为云雀这样的女性啊。我无法再展翅高飞,只能一直仰望天空罢了。”

至今,就像堇说的那样,我们是彼此独一无二的亲密朋友。

令人惊讶的是,我的同学都觉得忘年交很奇怪,似乎他们都无法想象在同年级以外存在的友情。然而,我并不那么想,反而觉得太在意一岁两岁年龄差的人太可怜了。迄今为止,我从未有过“堇是老奶奶”的感觉。

刚进十月,一个晴朗的午后。

我和往常一样,从学校回来,就直接去了二楼的露台,结果却不见堇的身影。心想着她会不会是去洗手间了,可是左等右等,也没有见堇出现。这时,从邻居家的院子里传来淡淡的清香,是堇最喜欢的金桂的香味,乘着秋天的微风飘来了。我想和堇一起感受这样的感觉,就大声喊她。因为我的父母都在上班,这个时间,只有我和堇在家。

“堇——”

我喊了好几声,堇才突然应声:“怎么啦?”

我一看,她在楼梯下站着。明明是在家里,却戴了顶非常奢华的帽子。

“堇,金桂……”

刚开口,堇就摆手制止了我。

我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下楼梯。母亲曾经一再提醒过我说这样下楼会弄坏地板,让我不要这样,可是现在家里只有堇,我就不用在意。我痛痛快快地跳下来,一着地,地板就像要裂成两半似的发出“吱——”的一声响。“云雀,过来,过来。”堇扶着自己房间的隔扇门悄声说。

可是,我从来没有踏进过堇的房间一步。正犹豫着该怎么办时,堇又迅速回过头来,冲我微微一笑。鼓起腮帮的堇的脸,简直就像是刚出锅的馒头。接着,听到堇一如平时那样轻声地说:“房间里很乱哦。”

堇的房间是她的圣地,因此,虽然并没有明确规定不许进她的房间,可是没有一个家人踏进去过。这是我们中里家的默契。

从出生到现在,我第一次来到堇的房间。屋子里有点暗,有种不可思议的味道。榻榻米上铺着绒毯,和式与西式的室内装饰混搭在一起,不过这确实是堇的风格。已经不用的小提琴上,放着穿和服的人偶,也有穿裙子的人偶,各占一隅。

房间正中间摆着张床,屋顶垂下来一块带状的布,像公主居住的城堡一样。

堇又关上房间的隔扇,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一定要保密哦。”堇的眼睛好美,每次看的时候,我都会沉迷其中。她的眼睛宛若所有的冒险家寻遍世界各个角落才发现的神秘的湖水那样,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片或浅或深的蓝色。

说着“保密”两个字时,堇下颌的两边紧紧地收起来。

她走向梳妆台。最近,她的膝盖好像不舒服,做什么都慢吞吞地,蹒跚着,慢镜头一样挪动,真像是位老奶奶一样在一步一步地前行了。终于,堇走到梳妆台边,在坐上椅子的瞬间,她穿着的长裙裙摆蓬起,勾勒出一条起伏的波浪。我悄悄地站到她的身后。

透过梳妆台上的镜子看去,堇像是在看什么刺眼的东西一样,使劲儿地眯着眼睛。我从未见过堇发火。虽然她相貌普通,但不知怎的,看上去就像是一直在笑着。也许是因为她双眼的眼角像公园里的滑梯那样,有着缓缓的弧度。很可惜,我的眼睛没有那种滑梯式的弧度。

我也努力地对着镜子微笑。默不作声地把手放在堇的肩上。她的肩膀就像装满了奶油的袋子,总是软乎乎的,鼓鼓的。堇整个人都像是黏稠的鲜奶油那么柔软顺滑,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去碰触她。

眼前的堇双手举到头部,伸手够到帽檐儿。她用戴着闪闪发光的戒指的手,轻轻地取下帽子。那是顶深红色、带花的很正式的帽子。

费了一番工夫后,堇取下帽子,头上露出束着的圆圆的发髻。

这是堇一贯的发型,从后面看,就跟过年时候装饰用的圆年糕一模一样。

她那满头白得匀称的发丝里,没有一根黑发,总能让人联想起过节时候小摊上卖的棉花糖。若是一直靠近盯着看的话,会莫名地淌口水,有种想要把它们放到舌头上尝尝的冲动。

可是,现在,堇却在我跟前,轻轻地往她的发髻中塞了样东西。我不停地眨巴眼睛确认,无论如何看那都是用来测温度的体温计。

我很惊讶,也很不安。难道堇发烧了吗?只是,据我所知,测量体温都是放在腋下或者舌头下面,放在头发里测量还是第一次见。的确,从昨天开始,就觉得堇哪里好像有些隐隐的奇怪。

“能不能帮我一下?”她开口道。

我将目光从体温计上移开,正好与镜子里的堇四目相对。她正直直地盯着我。

“云雀,我想让你看看,几度啊?”

我按照堇的要求,注视着插进她发髻里的体温计。堇一只手一直拿着体温计,看上去有些费力,于是,我替她拿着了。堇把手放回膝上,像是等待重大结果一样,静静地闭着眼睛。或许是有些紧张吧,堇薄薄的眼睑像随风起伏的丝绸一样,在微微颤抖。

不会吧?

从刚才起,我就在努力驱走心中隐隐的不安。就在上周,跟堇同龄的老爷爷痴呆了,住进了养老院。但是,堇不会的……万一堇也那样了,我也要和她一起住进养老院去陪她。

我安抚着自己的情绪,一边静静地等待着插进堇发髻里的温度计数字停下来。在家以及学校的保健室里用的都是数码体温计,可是堇爱惜旧物,还在用老式的体温计。数码式体温计会发出声音通知我们,这种老式的就只能等它停下来了。确定水银停住了,才开始看泛着银光的刻度。

“36.9度。”

“谢谢你啦,云雀。”

堇不动声色却又郑重其事地跟我说。从她的声音里,我立刻知道刚才自己是想多了。堇没有生病。没错,我是最了解她的,这跟平时的堇一样。

堇就那样坐在椅子上,从发丝里取出体温计,用力地甩了甩。确认过刻度归零后,又把它放回原来的抽屉里。堇这种量体温的做法,或许是以前的方法吧。我也听说过给小孩子量体温的时候,有会把体温计从屁股里插进去测量的,也许还有很多我所不知道的体温测量方法吧。我正想着,只见堇又把双手伸向头上的发髻,把它往两边拨开,尽量打开里面。“你瞧。”

里面到底会是什么呢?我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还是照着堇的话,稍稍探着身子,向堇的头顶看去,只见正好在她的发旋附近,放着一个淡红色的棉扑。

我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疑问。堇为什么要在那里放一个棉扑呢?堇一言不发,一只手缓缓地将它拿起来。所谓的棉扑,其实是夏天为了防止起痱子,洗完澡往身上扑痱子粉的时候用的,就是像棉花团一样的圆圆的软软的一个东西。乍一看像是稍大点儿的软奶糖,可是不知道到底叫什么,我和堇都把它叫作棉扑。

“嘿呀!”

堇口中冒出了有点儿奇怪的声音。就像是嘴里衔着竖笛却痛痛快快地打喷嚏一样。

“好像是母鸟不孵了。”“孵?”

我重复着堇刚刚说的词,有点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一看,在淡红色棉扑正下方,堇的发旋的正上方附近,放着一个小小的圆东西。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就像小猫一样,吭哧吭哧地用手揉了揉眼。然而,眨了又眨,无论怎么看,都觉得是蛋。

刚开始,那蛋跟堇自然的白发混为一体,看不很清楚,仔细一看,堇柔软的头发仿佛围成了一个巢,将蛋包围在里面。没有鸡蛋那么大,却也不像鹌鹑蛋有斑点。孩子们间曾经流行过这种形状的巧克力。我不经意间一闪念,说道:“巧克力做得真棒啊!”

如果是巧克力,这样放着的话,也许会被堇的体温给熔化了。化了无所谓,我担心的是别把堇那罕见的白发给弄脏了。

“不是的,云雀,”堇说,语气就像名人[1]举起棋子喊“将”时那般自信、骄傲,“这个啊,可不是点心哦,是真——的鸟蛋呐。”她特意强调了“真的”两个字。

堇绝对没有撒谎。我立刻明白,那就是真真正正的鸟蛋。

刚开始的时候由于上面粘着毛发,看不清楚。现在才发现居然共有三枚蛋。堇瞟了眼惊讶的我,莞尔一笑。不知为何,我之所以相信堇出身高贵,就是源自看到了她这种独特的微笑。

“是什么鸟呢?”我在想。

它们并不是像牛奶般纯白色,而是像鲜奶油那样浓郁的奶白色的鸟蛋。

“早些天,不是刮了很大的台风吗?母鸟似乎受到惊吓飞跑了。我从前天就一直守着鸟巢,母鸟好像是回不来了。今天早上开始就有乌鸦盯上它们了,所以我决定自己来负责照顾它们。这几枚蛋才产下几天,即便没有一直保温,也没关系,所以它们还有希望。”

堇说的“希望”,大概是指孵出小鸟的可能吧。可是,在这样的小小的梦幻般的球体里充盈着将来能成为小鸟的东西,并且这些东西最终也许还能长成真正的小鸟,对于这些,我实在难以想象。

结果,到最后堇都没有明确告诉我那些是什么鸟的蛋。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默默地凝神看了会儿鸟蛋,堇再次打开梳妆台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彩色铅笔样的细长东西。也许是化妆时候的一种工具。

“云雀,能不能请你再帮个忙,用这支铅笔,在鸟蛋表面画上标记。如果三个能分别画不同的标识以便区分就更好了。今后的每一天,我都要转卵。”

又一次从堇的口中跑出了闻所未闻的词儿。她说的“转卵”,是“展览会”的“展览”[2]吧,可是总觉得不对劲儿。我正在琢磨着,又听到堇柔声说:“我说的‘转卵’,就是每天翻翻鸟蛋。要想让鸟蛋整体受热均匀,就要转换它们的方向。母鸟不也是经常翻动身体下面的鸟蛋嘛。只不过原本这是自然而然而为之,现在我来人工化了。”

我照着堇的话,开始在鸟蛋的外壳上作画。然而,我稍一用力,蛋就差点儿出现裂痕,搞得我一直战战兢兢的,完全用不上力。指尖接触到的一瞬间,就能感受到蛋的温热,心里莫名地有种柔软的感觉。我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用力碰触,终于拼尽全力,将三个鸟蛋全部都画上了记号。

第一个上面画的是“☆”,第二个画的“○”,第三个的时候,我犹豫了下。因为按照习惯,“○”后面应该是“×”的,但我觉得兆头不好,于是最后就画了个邮政标志“〒”。画完之后发现,或许是刚才一直紧张,手心里汗津津的。

“辛苦啦。”

堇说着,又摸索着把棉扑放回原位,整理发髻。

堇整理好发髻,以免风吹进来,再戴上帽子。任谁也看不出那儿藏着鸟蛋。

就这样,我和堇开始了孵蛋的日子。

堇完全成了一个真正的母鸟,用头发筑成的巢守护着鸟蛋,而我则作为她的助手,尽最大能力协助她。孵出小鸟,是我们最大的使命。孵卵、转卵到孵化,这些事情向我打开了一扇我从未了解过的多彩的鸟的世界。堇说,保持一定的温度和湿度,是孵化成功至关重要的条件。

因此,自打那天开始,堇就干脆不再洗澡了。总之是尽可能地小心,不让鸟蛋感冒。我家是木质房屋,太阳一下山就会特别凉。于是堇就端出暖炉,在房间取暖,并且在上面放上水壶以确保湿度。

翻鸟蛋就成了我的任务。为了不让它们感冒,我决定洗完澡,身体暖和了的时候才去。

到了晚上,我洗完澡后就直接去了堇的房间,堇惬意地躺在那张观鸟的摇椅上。房间里暖和得如盛夏一般。我扫了一眼房间的温度计,已经27度了,比外面温度要高出十多度。堇圆圆的脸已经稍稍泛红了。

我一走近,堇就把帽子取下来,熟练地将头发围成的鸟巢左右分开。“把你刚才画上记号的那一面翻到下面去吧。”堇说。

我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拿起蛋来,以免弄碎了,把带记号的一面转到下面之后,再放回原来的位置。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才翻了一只,疲惫感就瞬间袭来。小小的鸟蛋,就像是镶嵌在戒指上的宝石那样,神圣而庄严。

终于完成了翻鸟蛋的任务,堇再次用手整理好发髻,盘成圆鼓鼓的漂亮发髻,然后,立即重新戴好帽子。

从那天开始,我的心片刻都没离开过鸟蛋。无论是睡觉还是醒着,都只想着它们。堇一直都和鸟蛋在一起,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她每天的生活,更是以鸟蛋为中心。她说不能让鸟蛋冻着,连最喜欢的观鸟都果断放弃了。反正保持身体温暖是最重要的,一整天都待在屋里不出门。

我一进堇的房间,就闻到一缕生姜糖的淡淡甜味。垃圾箱里也放着生姜糖的包装纸,这也是为了身体保暖吧。堇已经完全成了只母鸟了。

虽然堇以前就与众不同,但是自从成了鸟蛋们的守护者后,这种不同的程度就更甚了。吃饭的时候也好,上厕所的时候也好,帽子片刻不离身,就像是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似的。我除了帮忙翻翻鸟蛋,也一起坚守着这个秘密。

“堇,吃饭咯!”我冲着堇的房间喊道。从孵蛋开始,已经过了一周了。

堇关着窗帘,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仔仔细细地整理着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堇每天吃晚饭的时候都会穿漂亮的裙子。那些都是堇还是香颂歌手的时候风靡一时的舞台服装。大都是袖子鼓鼓的,腰部紧紧收着,裙摆很长的晚礼服。堇是绝不浪费的人,很爱惜旧物,一直穿着舞台服装。

但,许是跟那时比身材变化了吧,后背的拉链经常只能拉到一半,腹部的装饰扣有时候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着实可爱。对这些,我们即便看到了,也假装没有看到一样。

我把堇要吃的面包卷放进微波炉,设置到100度,趁微波炉转着的时候,再把刚才做好的大酱汤重新加热一下。

“今天是土豆魔芋汤哦。”我用毛巾擦着湿湿的手,向堇望去。她今天穿了件暗红色的可爱公主裙,腰间系了个大丝带。当然,头上还是戴着帽子。

“谢谢云雀。”

堇每次都必定会轻轻屈膝,表情温和地坐下来。

小菜是烤秋刀鱼,是母亲匆忙下班回来的路上,在超市里买的。上面还贴着半价标签。不过,分量只有父母和我三个人的。堇的位子上,白色汤碗里盛着的,只有大酱汤而已。我小心翼翼地把微波炉里加热的面包卷放进和酱汤碗配套的白色盘子里。

母亲把饭从电饭煲里盛出来,父亲也换上了居家服坐下来,我们一家四口终于都围坐在饭桌跟前了。整个家里都弥漫着秋刀鱼的香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吃饭模式的,我记事起,堇就一直和我们吃的不一样。是因为上了年纪,吃不了一般的食物,还是有其他的理由呢?我是小孩子,完全不懂。总之堇吃着跟我们不一样的东西。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母亲重新进入职场。从那时起,堇的大酱汤就由我来做了。但是并不难。堇资助过的人们每周都会送来蔬菜,从中挑些对眼的,用高汤煮软了,再加入味噌溶化便可以了。

味噌汤旁边,再放上加热好的面包卷,堇的晚饭就做好了。面包卷通常是买好放在家里的。

对于在国外生活过的堇来说,大酱汤配面包,似乎并不怎么奇怪,很自然。

堇的早饭是水果和沙拉,午饭是饼干和咖啡。据说她还是香颂歌手的时候,曾经给福利院捐赠过各种各样的东西,当时受帮助的人们现在还会送来很多礼物。所以,堇的食物,基本上用他们送来的这些东西就可以解决了。

父母亲和我都在埋头剔秋刀鱼的骨头,我用眼角余光看了下堇,她还在安静地喝着大酱汤。堇是用勺子而不是用筷子喝汤,海带也好,萝卜也好,都能妥妥地用勺子送进嘴里。每当看到她这样优雅的动作,我都看得出神,甚至会忘记吃饭。

我一次都没有见到堇把大酱汤洒到桌子上过。她也从没有像父亲那样,端碗咕咚咕咚地喝过,都是这样雅致地用勺子就能喝下去,而我,每次都要弄洒。并且,堇一定会等到其他家人都吃完的时候才把勺子放回去,绝对不会自己先吃完,或者自己一个人一直吃到最后。吃完后,她会往小玻璃杯里倒上白兰地,悠然地喝着,也会含上一小块苦巧克力,放在舌尖细细品味。

我暗自想,堇大概是日本,不,是全世界最后的贵妇人吧。

我的父母完全不理解这样的堇。对于只有极其普通想法的他们来说,堇从服装到吃饭、礼貌用语,全都像是外星人一样。因此在我家的餐桌上,几乎没有什么热闹的谈话。堇和我在一起也很健谈,可是一和我父母在一起,就突然沉默下来。

按照父亲的说法,堇是由小姑娘直接就变成了老奶奶。从社会关系来说,堇和我相当于是祖孙的关系,可实际上,我父亲并不是堇的亲生儿子。

关于堇,我所知道的是她出生于有着光辉历史的富裕家庭。然而,战后不久,地位、名誉、财产连同双亲都一并失去了。之后,她作为歌手开始谋生,却在步入正轨的时候患了场大病,突然唱不了歌了。那时候,她似乎经历了很多难以言表的事情。

收我父亲为养子,是堇四十多岁的时候了。那时她已经能再次登上舞台歌唱,生活也终于安定下来,也不再有不能为人道的苦楚。于是堇收养了交通事故中失去双亲,在福利院生活着的我的父亲。

就这样,一直到父亲成年和母亲结婚后,一直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当然,我的父母并不是对堇冷漠或者有坏心眼,也没有要把她从家里赶出去这样的举动。只是,彼此间总是保持一定距离,我以为正是这种相处方式,反倒让堇觉得自在吧。

第二天,一从学校回到家,我就听到家里罕见地响着音乐。我家很小,音乐声响彻整个院子,把“我回来啦”的声音也给淹没了。

我悄悄地看了一眼堇的房间,看到她跟平时一样整个身子都躺在摇椅里,正小憩呢。堇因为操心鸟蛋,就连夜里也一直都没怎么睡过。肯定睡眠不足了吧。

那是一个女人的歌声。听了有种苦涩的、令人怀念的、悲伤的感觉。总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到底是谁。有的调子是整体低沉的,有的调子又像是欢快地边跳边唱。听着听着,就有种在大海上随着波浪轻轻起伏的感觉。

我刚要打开背包,拉手咔嚓一声响,堇从睡梦中惊醒了。“云雀?”

堇有些惊讶,抬高了声音喊我。“我回来啦,刚刚到家。”

我小声说着,悄悄站到了堇的身旁。“哎呀,我怎么完全睡着啦。”

堇双手拍着她那软乎乎的圆圆的脸颊说道。接着,她似乎突然意识到了正放着的音乐,于是急忙从摇椅上站起来。她离开的瞬间,摇椅像是受到惊吓般摇晃着划出大大的弧形。

堇把唱片上的指针拿起的瞬间,家里顿时安静下来。原来很少见堇听音乐的。

我立刻开始了每天的必修课,给鸟蛋测体温。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任何语言,堇便心有灵犀地取下帽子。我从抽屉里拿出体温计,确认刻度甩下去之后,就轻轻地将前端插进堇的发髻中。

刚开始的时候,我怎么都量不好。一想到体温计的头可能会把鸟蛋碰烂,我就觉得恐怖,总是无法把体温计放进去。无论如何都不能准确测到发髻里的温度。每次测量,我都感觉自己的眼睛像是长在体温计前端一样,摸索着找最合适的位置。这些天下来,终于能不再战战兢兢地测温度了。

“你很少在家听音乐呢。”

我对刚才的唱片有些好奇,委婉地跟堇提起,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手里的体温计刻度缓缓上升。

这的确是少有的事。父母亲对卡拉OK很感兴趣,一有活动经常会带上我,可堇总是固执地拒绝,别说卡拉OK了,我甚至都没有听堇哼过歌。别说唱了,就连堇这样听着音乐的样子,我可能都是第一次见到。

然而,堇默不作声,完全就当我没有问过一样。体温计恰好停在了37度。

洗完澡后,我再次来到堇的房间,给鸟蛋翻翻个儿。我看到梳妆台上放着一本旧相册。寒冬已经逼近,堇穿着一双红毛线织的袜子,说是捐助者给织的,脖子上一层层地围着与之配套的毛线围脖。

顺利地结束了今天的任务后,就听到堇柔声对我说道:“云雀,占用你一点儿时间好吗?”

我轻轻地坐到堇的床边。从孵鸟蛋以来,她的床上几乎就没有睡过的痕迹。堇环抱着相册,紧挨着我坐下了。软软的床摇晃了几下,我几乎要倒到堇身上去了。她一只胳膊搂着我,把相册放在膝盖上,开口道:“这是好久,好久以前的我。”

堇翻着已经破破烂烂的相册衬纸,有些羞涩地说道。每翻一页,都像是打开古老的木窗一样,发出轻轻的吱吱呀呀的声音。衬纸颜色已经泛黄,照片也都像是在黑白底色上蒙上了一层雾气似的。

“虽然,我现在是这样一个老奶奶的样子,但我也年轻过啊,云雀。”照片上,是幼年时的堇。看起来比现在的我还要小些。穿着漂亮的白色裙子,简直就像是堇房间里摆着的人偶一样。见到比我还年幼的堇,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好漂亮啊!”

我对着其中一张照片,不由得小声感叹。

“这个啊,”堇接过话说,“是我成为一位著名声乐家的弟子之后,在老师家里住着,练习唱歌跟礼仪的时候的照片。现在想来,那时候也许是最惬意的吧。”

盖着崭新桌布的圆桌旁,有个留着娃娃头的女孩,手里端着个咖啡杯。总觉得这女孩似乎就是堇。旁边还有一个明显年龄大些的女性。的确能看出来,堇是发自心底地感觉幸福,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郁。

就这样一页一页地回忆着,跟我说着,堇一张接一张地把这些深棕色的照片拿给我看。

其中,有张剪切下来的当时的报纸,是报道堇将要去欧洲留学的内容。结果,战争开始,似乎当时也没能成行。“我最初学的是歌剧呢。”

堇的眼神仿佛能看到那个时代一般,淡淡地笑着。

“大战的时候,我跟着老师在大剧场开过好多次音乐会。说是音乐会,当时可以说是独唱,有大东亚交响乐团的管弦乐队伴奏,那的确是个奢华的舞台。可是,战争越来越激烈,直到最终战败,然后香颂这种新型音乐进入日本,我又热衷其中,完全放弃了歌剧。

“当时的香颂,并没有日语歌词,我努力地去用日语填词。我填词的歌曲,有的在战后大受欢迎呢。”

说到这里,堇正了下身子,继续低声说道:“你今天听到的这张唱片,其实,是我年轻时的作品。”堇盯着自己站在舞台上歌唱的照片。

“果然如此。”

我原本就在想会不会是呢。可是,唱片的封面上写着的不是堇的名字,所以我没敢再进一步想。

“本来呢,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听自己唱的歌了。可是呢……”堇停顿了下,指了指自己的头,微微一笑。然后又用手指着自己的脸,两只手呼扇呼扇地模仿着鸟挥舞翅膀的动作。“胎教,我想给它们做胎教。”

堇像是嘴里含了酸甜的东西一样说道。所谓的胎教,确实就是给肚子里的小宝宝听听优美的音乐什么的。

“我想着,如果从现在就开始给它们听我的声音,它们会不会就会觉得我是妈妈呢。”

然而,我心里像是被有刺一样的东西卡住般难过。因为,就连我自己刚才都没听出来那是堇的声音。于是,我鼓起勇气说:“那你就自己唱不好吗?”“可是,妈妈终究还是得年轻啊。”

几秒之后,堇略带不安地低声说着,用她那湖水般的眼睛看着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堇说清楚。我望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不要给它们听你以前的声音,就用现在的声音唱给它们听吧。否则的话就没有意义,小鸟出生后也会弄不清楚的。不管妈妈是什么样,孩子们都是最喜欢的。担心这一点的话,有点奇怪哦。”

我望着望着,堇的眼里浮现出了泪花。虽然从外表来看她确实是老奶奶,可我眼前的堇,就像是挨了妈妈训斥的女孩子一样。

我不由自主地很自然地轻轻地抱住了堇,就像是在她肩上盖上一层薄薄的纱布一样。

不知为何,堇伏在我并不厚实的臂弯里,默默地流着泪。我只是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抚着她丰满柔软的脊背,感觉自己像是她的妈妈一样。

“好了,没关系的,云雀,谢谢你。”

堇在我臂弯中哭了一会儿后悄悄调整好呼吸,抬起泛红的脸庞望着我,带着哭腔小声说。她眼尾的弧度上,还留着一滴眼泪。

“从明天开始,我练习唱歌。”堇用明亮的声音接着宣布。

“因为我终究还是只会唱歌,就这么点儿能让孩子们开心的事,难道我能不做吗?”

从孵蛋到现在,这大概是第一次她把小鸟们称作孩子。堇表情果断地站了起来。我胸前还残留着堇的些许体温。“对呀,明天开始练习吧。”

我顺势说道。

之后,我们互道晚安,分开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猫头鹰“嗷——嗷——”的叫声。

第二天,堇就立刻重新开始唱歌了。她首先从发声练习开始。

我在厨房准备堇的大酱汤的时候,听到了她的歌声。开始的时候似乎喉咙里有痰,声音沙哑,听着让人着急,但是练习几次之后,家里就回响起有穿透力的声音。

堇看着破旧的乐谱,抓到什么就是什么,一首接一首地像串烧一样一直唱着。既有日语歌,也有外国歌,不知为何让人有种怀念的感觉。

遇到不记得歌词或者曲子的时候,堇就全都唱成“啦啦啦”。堇似乎很开心,就连我做的大酱汤都好像觉得更好喝了。

自打那天起,从学校回到家,总能听到家里充满了无形的音符。之后,我发现,最后的时候,堇总是反反复复唱同一首歌曲。

这是一首日语歌,歌词里有鸟的名字,是最适合堇的声音的。对堇来说,一定有着特殊意义吧。我站在厨房听着。

只是,到了周末,鸟蛋还是原来的鸟蛋,没有丝毫改变。

我多多少少有些不安。因为我知道鸟蛋有受精卵,有非受精卵。如果是没受精的话,任凭怎么孵,也是孵不出鸟的。比起孵不出小鸟,我更怕堇因此而失落。

堇却依旧在头发筑成的鸟巢里暖着鸟蛋。没有一丁点儿的迟疑。因此,我也继续测量温度、翻翻鸟蛋。如今,堇的头发真成了鸟窝了。周六傍晚,堇特意来到二楼我的房间。因为已经不再在露台上观鸟了,所以堇也很久没上二楼来了。对于膝盖不好的堇来说,爬这些陡峭的楼梯一定很辛苦吧。堇走进我的房间,一脸疲惫不堪的表情,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正横卧在床上看着少女漫画,恰好看到精彩部分,就有些不耐烦地说:“我马上就洗澡了,刚刚还想着一会儿就去翻的。”

“那个啊,”堇用和我同龄的女孩子的语气说道,“我想跟你一起看看这里面……想着最好还是再来一遍吧。”

我忽然看到堇的左手握着个带柄的镜子。并且,她的红手套都还在双手上戴着。

“什么‘看里面’啊?”我有些不解堇刚才说的话。

几乎所有关于鸟蛋的谈话内容,我们俩交流起来都可以不用说主语就能明白。但是,堇说“看里面”,该不会是要把蛋壳打碎吧……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惊讶了,堇急忙补充说:“你学习用的桌子上有个台灯吧,能不能借用一下?”

“台灯?”

我把正看着的漫画书放到床上,爬了起来。不知何时,外面天已经黑了。

“我房间里的电灯瓦数太小,看不清楚。”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懂堇的意思。

堇稍微有些严肃地说:

“我想确认下蛋里面是不是有小鸟。”“能看到吗?”

我真的很惊讶,目不转睛地盯着堇。要是能看到的话,我也想立刻看看。相对于这件事,漫画已经无所谓了。

“用荧光灯照一下蛋,就能大概知道了。”堇看上去有些不安,继续说。

然后,堇就坐到了我平时学习坐的椅子上。一打开台灯的开关,苍白的灯光就打在堇的整个脸上。堇双手伸向头部,用熟练的动作取下帽子,那几只鸟蛋依旧藏在堇的发髻中。从放进去开始,堇应该就没有再用过洗发水了,但是却没有难闻的气味。

她把头发围成的鸟窝分开,从中取出淡红色的棉扑。果然,鸟蛋还是没有孵出来。

“云雀,拜托拿一下这个。”

堇把手镜拿给了我,似乎是想从镜子里看看鸟蛋。我略微调整了手镜的角度,这样堇就能看到她自己的头顶了。

“对,就是这里。你就这样拿一会儿啊。”

堇快速说着,取下手套,小心翼翼地捏起鸟窝中的一只鸟蛋。原来她一直戴着手套,是怕手指变凉后碰到鸟蛋会导致它温度下降。

简直就像是在游戏厅里玩抓娃娃的机子一样。堇把蛋小心地拿起来以防掉下去,就那样移动到荧光灯跟前。就只是在旁边看着,我都紧张得冒冷汗。

几秒之后。“活着呢!”

堇郑重地小声说:“你看,这里是心脏哦。在轻轻地动呢,云雀,你能看懂吗?”堇悄声告诉我。只不过,我对鸟不像堇那么了解,不知道那就充分说明鸟蛋是活着的。

不知为什么,鸟蛋挡住了荧光灯的光线,从它那模糊的灰色中隐隐约约发出微弱的光。完全就像是落在河滩的小石子。这个是带“☆”的那颗。堇把它又放回窝里。

之后,同样的步骤又重复了两次。

但是,如期待般蛋里能有东西遮住荧光灯光线的,只有第一个带“☆”的那颗鸟蛋。标“○”和“〒”的两颗鸟蛋无论怎么靠近台灯,都是透光的。也就是说,蛋里面没发生任何变化,这是无需多言的。

即便如此,堇也还是把剩下的两颗鸟蛋放回窝里。关于为什么做这些,她一句话也没说。她重新戴好帽子,紧闭双唇,回到楼下去了。

星期一,星期二,又到了星期三。

小鸟还是没有孵出来。我真的有些担心了。按照堇的预测,有孵出来的可能性的,只有带“☆”的那颗鸟蛋,只有一颗。希望只有一个。

“没事的,云雀。”

许是因为我内心充斥着的不安表现在脸上了吧,量温度的时候,堇像是安慰般地说给我听。

“可是,一点都没变啊。”

我的担忧已经无法完全封闭在心里,像燃气遇火一样燃烧膨胀起来,于是胡乱说了一通。

虽然我也想着说出来不好,可是已经迟了。也许,已经伤害到堇了。“我们再等一天吧。人不是常说嘛,等待得越久,相见时的喜悦就越浓烈。是不是,云雀?就跟你当初一样啊。”说着,堇轻声地笑了起来。“跟我那时候一样?”

“因为你那时候不也是一直在妈妈肚子里不出来吗?”堇望着远方回答。

“是吗?”

迄今为止,关于我出生时候的事,没有人告诉过我。说完,堇开始唱起来了。是一首我喜欢的歌。

努力地想要驱散自己心中的不安,我也跟着一起唱起来。不可思议的是,一唱出声,之前的坏心情呀,担心啊,都一点一点地感觉不到了。

给堇做大酱汤的时候,我心里开始升起了一点点希望。

星期四,放学后有社团活动。因为比平时放学时间还要晚,回家的路上有些暗了。心急的星星们,已经零零散散地出来了。

我把社团活动的围裙和三角巾缠成三角形,从大门口用力朝走廊扔了过去。我用空出来的手急急忙忙脱掉鞋,一边走,一边顺势把双肩书包也放到走廊,直接走到洗手间洗漱完,就赶紧奔向堇的房间。

“我回来啦!”

我大声招呼着,没有一丝犹豫就猛地打开隔扇。进来之前的些许踌躇,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堇并没有柔声对我说“回来啦”,而是把左手食指竖起,放在嘴边轻轻晃动。

也许,发生什么了。于是我一反常态,踮着脚走到堇身边。仿佛阳光在那里形成一个光斑一样,镜子里的堇,表情如阳春季节般柔和。

“刚才开始,我一仔细听,就能听到声音。”

刚一说完,堇的脸上瞬间就像珠宝一样熠熠生辉。

我使劲儿把耳朵靠近堇戴着的帽子。的确,集中精力竖起耳朵听的话,能听到微弱的声音。可是我不是很清楚那是不是从鸟蛋里面发出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是有声音的。”我含糊地点点头。

“云雀,你确认下吧。”堇干脆地说。

她缓缓地取下帽子,这下鸟叫般的回响声更加清晰了。就像人咂嘴发出的“啧、啧、啧”的声音。我的心里充满了不安与期待,就好像发面馒头挤来挤去一样。

深深呼了一口气之后,我才把手伸向堇的发髻。把头发围成的窝左右分开,取出里面的棉扑,直接递给了堇。

“怎么样?”

堇迫不及待地问我。“嗯——”

我踮起脚尖,伸头朝窝里看去。

仔细一看,鸟蛋在微微颤动,表面有个小洞。没错,就是带“☆”的那颗。刚才听到的声音,多半是从它里面传出来的。

“可能是小鸟要从蛋里出来啦。”

我掂量着这件事的重大意义,压低了声音告诉堇。如果声音大的话,我怕会惊吓到小鸟。那一瞬间,紧张感就像巨浪般袭来。心脏像是要打开肋骨跳出来一样。

“终于到了这一刻了。”

堇不动声色地说。我已经激动得晕头转向了,堇却相当地冷静。

“云雀啊,能不能帮个忙?趁现在,把蛋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吧。要是头发和出来的小鸟缠到一起就麻烦了。”

等我回过神来,堇的左手已经握着手镜在准备了。我不断地转动手镜的角度,好让堇能清楚地看到鸟窝里的情形。

堇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谨慎地捏住带“☆”标志的那颗鸟蛋,缓缓地拿起来,然后轻轻地放到我的手心里。

“我已经是个老太婆啦,体温太低。你要好好保护它,别让它掉下来啊。”

只用一只手拿着,我还是有些担心,于是用另一只手在底下托住,双手轻轻地弯成碗的形状,把鸟蛋托在中间。责任重大啊。一想到万一因为我的大意让鸟蛋掉下来的,我都吓得不敢喘气儿。

我的肩膀紧张地用力耸着,小心地让手掌形状保持碗状。这样过了一会儿就紧张地手抖起来了。突然,我又想去厕所了,但还是只能忍着。就算是尿裤子,我也得护着这颗鸟蛋。

堇把座位让了出来,我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轻轻地坐到梳妆台前的椅子上。

鸟蛋只有糖球大小,看着的话知道有个鸟蛋,不看的话,几乎感觉不到它的重量。这样一颗鸟蛋,现在就在我的手心里努力地蜕变。再去看刚才那个小小的洞,发现它周围全都裂开了。为什么能呈现这么漂亮的裂纹呢?虽然也没人教,小鸟自己似乎非常清楚怎样才更容易出来。

“一直在动哦。”

我手心里的这颗鸟蛋,不停歇地激烈地扭动着身体。就像人不用手而拼命挣脱掉紧贴在身上的湿毛衣一样。

我悄悄地瞄了一眼堇,只见她凝视着鸟蛋,眼睛里满含着泪水。加油!加油!

加油!加油!

我在心里努力地为它呐喊。

不久,鸟蛋动得更加激烈了。我双手紧紧地贴在一起,时刻防备着它掉下来。因为紧张,牙齿紧紧地咬在了一起,感觉连下巴都快要咬坏了。

一瞬间,完成了。

蛋壳裂成两半的瞬间,一只全裸的雏鸟就像越狱一样挣扎着从里面爬出来。头上还顶着蛋壳,跟戴了个贝雷帽似的,尾巴上也套着蛋壳。乍一看的话,完全弄不清楚哪里是身体的哪部分。

突然,小鸟不出声了,我开始担心,下意识地望向堇的时候,它又像是记起来似的再次叫起来。“叽、叽、叽、叽”,比刚才听得更清楚了。

我开始怀疑这个摇摇晃晃在动着的东西,真的是只鸟吗?与其说是小鸟,倒不如说更像是缩小到只有小鸟十分之一的小宝宝。几乎是全裸的,全身只有一小部分有毛,脑袋极大,而这个大脑袋又基本上被又黑又大的眼睛占据。身上像是蒙上了层塑料布,简直就是个外星人。单薄的手脚从全裸的身体里伸出来。那个看起来像是手的部位,其实应该是翅膀吧。可是,眼前的这对翅膀,角度奇怪地弯曲着,大小也不够格,丑得就像是上天给安错了一样,我一点都想象不出它们将会成为翱翔天空的工具。

“谢天谢地,小鸟平安诞生了。”

堇在我旁边用一种像是在向神灵祈祷一样的庄严的声音说着。小鸟是如此弱不禁风,我用手指都能轻易碾碎的小小身体里,却藏着一个生命。

我只顾着感慨,堇已经给小鸟整理好了新的床铺。“好啦,婴儿房弄好啦。”

我一看,堇的手里拿着她那顶为了保护鸟巢而片刻没离过身的帽子。底部铺了几层餐巾纸,正好顺着头部的形状凹进去了点,因此看上去睡着非常舒服。

“不再放头发里养了吗?”

我刚才还在想要一直在头发里把它养大呢。

“以后就要给它喂食了。再说了,要是一直在上面的话,宝宝不就看不到我的脸了嘛。”

堇指着自己的发髻说。那里,还躺着两颗鸟蛋。的确,正如堇说的那样,虽说小鸟出生了,但这并不是结束。或者说,这才真正开始。

“它还没吃饭呢吧。”

我把脸靠近手掌,看着它。有意思的是,每次一叫,它的尾巴尖就立刻收得紧紧地往上翘起来。小鸟一动,我和它相接的皮肤就发痒。

远远望去,它就像是嚼了一半的口香糖。

“你要是饿的话,就叫一声告诉我哦。听说刚出生的时候,体内还会有原来蛋里剩下的营养,可是说不定有时候也会突然饿了呢。”

我小心地挪动着手,把小鸟放到“婴儿房”。它真的比我的拇指还小。我在想,如果确有拇指姑娘存在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堇把羊绒围巾弄得鼓鼓的,轻轻地裹在倒着放过来的帽子上。

这是一直以来守护着“鸟巢”的帽子,所以用它做新的鸟窝,也许小鸟会有充分的安全感吧。

忽然,我看到了堇房间里的日历。今天是11月9号。

从堇开始孵鸟蛋,已经过了大约三周的时间了。

小鸟出生三天左右,终于长出了淡淡的毛。不过,说是毛,却像是汗毛一样不起眼的胎毛,总觉得看起来只是像肉长霉了一样,似乎轻轻地吹口气,瞬间就会被吹跑了。还有,大大的眼睛还是深深地埋在头上,一睁也不睁,嘴和翅膀也都不强壮。外形与其说是鸟,更像是恐龙,但整体印象上来看,还是最接近外星人。脑袋出奇地大,相比之下,显得身体瘦小,很明显有失平衡。经常听说鸟是恐龙的后代,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也许恐龙是外星人的后代。

小鸟出生之前,我每天负责测量体温及翻鸟蛋,现在每天要测量小鸟的体重了。我拿来妈妈做点心时候用的秤,放在箱子上,把小鸟移到上面测量。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是直接用餐巾纸端着小鸟,就像是飞碟一样整个儿拿起来。当然,这个时候,堇的手作为防护网的重要一环,也放在正下方,以防小鸟掉下去。因为人要比小鸟的体温低,为了不夺走它的体温,我都是尽量不直接接触小鸟的身体。

出生五天后,小鸟的体重开始噌噌增长。肚子一空,它就大声叫着要食吃。声音跟刚出生时候的咂舌声不同了,变成低声呜呜叫着。这个时候的叫声,真是聒噪,一丁点儿都不可爱。或许是急切盼望着食物吧,脖子跟伞柄一样,伸了又伸,等着接食。

每当这个时候,不管是什么时间,堇都会立刻开始准备小鸟的食物。多的时候,它一天吃五六次。

堇的房间里有电热水壶,不用专门跑到厨房就能做好小鸟大部分的食物。梳妆台上摆着各种各样的袋子,里面装着面粉啊、小米啊之类的东西。好像这些也都是她托那些资助者送来的。

人给幼鸟喂食物叫作“给食儿”。原本应该是母鸟用自己的嘴喂的,所以如果食物不是温热的,小鸟就不吃。因此,堇每次都要把食物加热下再喂。把面粉放在水里溶解后形成的糊状的东西放进一个塑料制的针管里,往小鸟喉咙里推。这似乎是需要技巧的,我做不来。

堇一过来喂食,小鸟就抬起头,忘我地吃下去。

它像是用全身来表达吃到食物的喜悦,看上去总是有些搞笑。平时都像是嚼了一半的口香糖一样瘫软无力地躺着,可是这个时候就会双腿笔直地站起来。好像如果不这样的话,就会误食进气管,后果会很严重。

刚出生的小鸟,总是吃一点就睡,再吃一点再睡,就这样反反复复。每当它在帽子底部熟睡的时候,我都会担心它是不是死了。想要把它叫醒,堇就会提醒我:“睡觉是小宝宝的工作啊。云雀你以前也是这样哦。我去医院看你,你总是一直在睡,眼睛连睁都不睁一下呢。”

说到这儿,堇开怀大笑起来。

小鸟出生一周后,剩下的两颗鸟蛋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我正想着“堇不会打算就这样一直暖下去吧”,堇拜托我道:“我们把孵不出来的孩子们埋到土里吧。”

于是,我从堇头发做成的鸟窝里取出这两颗鸟蛋,用手帕轻轻地包裹好,出了门。堇还要照顾小鸟,片刻不能离身。

我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把它们埋在“老爷爷”的根部。“老爷爷”虽然是长在邻居家的,可是从我家沿着树枝上去的话,也能过去。小时候,我经常在邻居家的后院尽情玩耍。即使把鸟蛋埋在那儿,也不会遭到责备。

拨开色彩纷呈的落叶,我用木棒和带尖儿的石头挖了个洞,把两只鸟蛋放进去,又重新盖上土。

顺利地埋了鸟蛋回到家一看,小鸟正比以前还带劲儿地吃着食物。跟刚出生时候相比,它身体变圆了不少。即便如此,依然没有一点儿小鸟的样子。外表看起来依然像是外星人,只有像蜡烛滴下来一样粘在脸上的鼻子,还有嘴巴,还勉勉强强暗示着将来变成鸟的可能。

小鸟贪婪地吃着食儿,脸下面的嗉囊鼓鼓的,整个儿像有些肥胖的老爷爷。第一次见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堇告诉我说这是鸟类特有的透明的嗉囊。食物通过这里流向胃。

偶尔会有食物残存在嗉囊里,这样的话就会积食,甚至会危及生命。所以小鸟进食的时候,堇一直在旁边,确保食物都顺利地通过小鸟的嗉囊。如果嗉囊里有食物,就不再硬塞,给它喝点儿四十度左右的热水,温柔地给它按摩几下就好了。这些工作,我是绝对做不来的。

“堇,那个……”

我冲着正起劲儿地给小鸟喂食堇开口道。她的发髻里,已经一颗鸟蛋都没有了。空荡荡的,看上去,有些寂寞。

“想说什么呢,云雀?”

堇看着小鸟,漫不经心地回应我。“我们是不是该给小鸟取个名字啦?”

我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虽然堇经常喊小鸟小宝宝什么的,可我总觉得这样没意思。实际上,没有一个名字的话,会有很多不便的。

“是的呢。”

堇轻轻地按摩着小鸟的嗉囊,依然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即便到了现在,堇还是把手指一一放在热毛巾上暖了之后,才去摸小鸟。她说小鸟的毛还没有长好,依然是怕冷的。

“我也是一直在想它的名字呢。”

吃过晚饭,做完作业后我到堇的房间,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家第一个洗澡的,一定是堇。她终于又能洗澡了。于是在堇洗澡的时候,我就守在小鸟的旁边。我们绝不会留它自己在房间的。

我默不作声,只见堇从抽屉里面取出一个小盒子。“我在想,这个怎么样?”

这次堇并不是从以往那个盛满了手镜啊温度计的上面的那个抽屉拿东西,而是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里拿出来一个盒子。堇煞有介事地缓缓拿起盒盖。看盒子外部的花纹,会以为是装巧克力之类的。盒子里面,放着的是各种各样的丝带。粗细不同、材质多样、色彩斑斓,都一根一根缠得好好的。

“丝带?”“对,丝带。”

“丝带,是这只小鸟的名字吗?”“是的。”

说完,堇突然变得没自信的样子,像是在追问“怎么样啊?”

小鸟在堇膝盖上的帽子里已经开始香甜地睡觉了。堇的膝盖上还放着电暖炉,所以小鸟肯定暖暖和和的舒服极了。

“你,不太喜欢吗?”

我走神了一下,才意识到堇在不安地看着我。“没有的事儿!”

我急忙否定。有时候堇会随口说“没有的事儿”,所以我也就挪用了这个说法。

“叫丝带,对吗?非常非常不错的名字啊。”

其实,私底下我也自己想过给它取个名字。然而,脑子里浮现的都是巧克力啊、奶糖啊、红豆沙啊、小糖果啊这些听起来香甜可口的名字,所以一直烦恼着定不下来。

堇的提议,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呈现在我面前的是另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名字朗朗上口,我也很是赞同。

“这是把我和你永远连在一起的丝带。”

堇望着天花板低声说,像是在说重要的誓言一样。

天花板上的光斑,映在堇的瞳孔里,看起来一定像散落在天河里闪亮的星星吧。堇就一直这样仰望着天花板上方的“夜空”。忽然间,堇的脸庞和丝带吃食时的侧影重合在了一起。

“我将来会在你之前离世。以前做了很多错事,说不定也许在天堂门口会吃闭门羹的。不论如何,最终是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

“您说什么呢……”

真想让她不要说这么突然的话题。想要告诉堇,我想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可是,喉头却像是被堵住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许,我的心情,通过空气已经传递到身旁的堇心里了。

“可是,我毕竟已经是老太婆了嘛。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暂时还不会离开。因为对这只鸟儿,我还有责任呢。”

堇伸了伸腰,坚定地说。

“但是呢,要比云雀你活得久,那是不可能的吧。这都是自然的定数,没办法啊。不过,我的灵魂一定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虽然你看不到,但一定会在的。我想让你一直都能记得这一点,才给它取名叫丝带的。”

说到这里,堇终于回过头来看着我了。“灵魂?”

虽然字面意思我知道,却不懂它真正的含义。

“灵魂,对我们来说,是最重要的了。如果灵魂受到玷污的话,那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跟心不一样吗?”“云雀这个问题问得好呢。它跟心是不一样的。”堇随即回答,然后说道:“灵魂被心保护着,而心又被我们的身体保护着。”堇表情坚定地补充着。

我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灵魂被心保护着,而心又被我们的身体保护着,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就像草莓大福饼?!”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喊道。“是的,正是!”

堇猛地睁大眼睛。她那漂亮的双眸,就像是阳光照射下的湖面一样波光粼粼。

“把最外层的饼比作身体的话,接下来的豆馅儿就是心,最里面的草莓,对,就是灵魂。云雀啊,你觉得草莓大福饼最重要的是什么啊?”“草莓!”

我大声回答。因为如果把草莓大福饼的草莓去掉的话,它就只是个普通的饼了。

“对呀,所以以后要爱护好哦。”

堇用她泛着光的湖水般的眼睛凝视着我。“我和云雀的灵魂,永远用丝带连在一起。”

丝带,透明的丝带,把我和堇的灵魂连在一起。虽然不是十分清楚它的真实样子,但是一想到这里,就有种痛苦却温暖的感觉在心里蔓延开来。

“丝带。”

我轻轻地喊出了声。丝带从容地看着我,像是在说:“我在啊,什么事?”

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越喊,越有种和堇的纽带在不断加强的感觉。于是,我对丝带的喜爱,突然就生根发芽,长出遮天蔽日的浓密枝叶。

最初,丝带的体重还不满5克,出生第四天就10多克了,一周过后大约30克,第十天的时候超过了50克,整整长到了原来的十倍。最近,丝带食欲旺盛,每次的食量也增加了很多。开始只能吃些稀稀的汤水,逐渐能吃些稠的,直到可以吃粥。听堇说,好像它很快就能吃小米这样的固体了。那时,我就能帮忙喂食了。

说实话,它出生后一周左右,外表的丑陋达到了顶峰。眼睛跟条凸眼金鱼一样,脖子也长长的跟伞柄似的,眼看着就要嘎巴断掉,一点都不可爱。没有长毛的鸟,完全不具备防御能力,弱不禁风,不过是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而已。

让我开始感到有那么一点点可爱,是在它出生后第十一天的时候。那天,它的眼睛终于睁开了。早上,我正好去上学,被堇叫过去。一看,蜷缩在帽子底部的丝带在微微地睁着眼睛。在那之前,它的眼睛都是被一种半透明的膜一样的东西覆盖着,现在,这层膜像是破了纽扣孔那么大的洞,从中可以看到它羊羹一样乌黑澄澈的眼睛。因为还不能完全睁开,怎么看都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丝带,这个可爱的女孩子就是云雀哦。”

堇向丝带介绍我。我用力地靠近丝带,好让它看清我的脸。“丝带,我是云雀,多多关照哦。”

我也向丝带介绍我自己。

丝带的身上已经开始长出软乎乎的胎毛了,可是头依然完全是秃的。面部看起来仍然像是外星人,但是跟昨天比,看起来更接近鸟的样子了。

“不错嘛,云雀。”之后,我说了句:“我走了。”

就慌慌张张地飞奔出大门,以免迟到了。“过得开心哦。”

远处传来了堇的声音。这是个寒风刺骨的早晨。

从学校回到家一看,丝带很明显地又长大了。堇大概也习惯照顾它了,在丝带出生以后又开始唱了好久没唱过的香颂歌曲。最开始除了吃,丝带就一直在睡,最近一段时间,醒着的时间才多了。

半睁眼三天后,也就是出生两周的时候,丝带的眼睛完全睁开了。看上去奇怪地弯曲着的翅膀上也开始长出羽毛样的东西,整个身体都被粗针一样奓开的毛覆盖着。这时,丝带终于像个小鸟的样子了,对它的亲密感也源源不断地涌上我的心头。我注意到丝带的秃头上,晃着一根毛,跟月代头[3]似的。

我把丝带放到手掌上,给它喂食。掌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丝带生命的重量。

“丝带会不会是白头翁啊?”我直接问堇。

“你看,这里。”我用拇指指着丝带的耳畔。一般的鸟,耳朵在眼睛的斜下方,是个小孔,跟牙签扎出来般大小。丝带的耳朵周围,长着淡淡的橘色的毛。

“谁知道呢。”堇也含混不清。

丝带站在我的掌心,正陶醉地吃着堇拿着的勺子里的小米,它的身上已经长满了蓬蓬松松的胎毛,简直就像是穿着演出服的芭蕾舞女演员。

“到时候就知道啦。”

堇往丝带嘴边递着勺子,波澜不惊地说道。“好不容易才孵出来,我们就一起期待答案吧。”

丝带不顾一切地大口往嘴里塞着食儿,不光是嘴巴,连鼻子周围都沾满了小米粒。我最近才知道,虽然叫小米粒,并不是单纯的小米,而是把小米皮剥了之后在上面涂上蛋黄。因此,一加热,就会“噗”地冒出鸡蛋特有的香味。

我想要早一点见到丝带,每天下课都飞奔回家。一向不擅长运动的我,马拉松啊、竞走啊,都是班里最差的,因此,跑起来真是吃力。为了绕近道,我横穿了平时没走过的一块空地,像只野猫一样穿过铁丝网。终于到了家门口的时候,我调整好呼吸悄悄地打开门进去。每次必定都能听到堇唱的摇篮曲。

十二月,丝带出生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它已经能够独立站起来走路了。才出生那会儿,它刚要站起来就立马一屁股摔倒在地上呢。渐渐地,它左右摇晃地能够蹒跚着走几步了。现在已经走得稳稳的了。它认认真真快走的时候,跟忍者一样敏捷。全身都胖乎乎的,虽然看起来还是孩子气,但全身除了一点点秃头外,全都盖着浓密的毛。那撮月代头似的毛,有时候看起来像是《海螺小姐》[4]里的波平,要是竖起来的话,又像古代的武士那么威武。

只是,不管发型再怎么浓密帅气,脸颊上都牢牢地涂着一层深橘色的腮红。像是化了浓妆的母亲,也像是醉酒的父亲。这已经远远超过稍微害羞就脸红的程度了。

“我回来啦。”

我跟往常一样打开堇房间的隔扇,看到她躺在床上并没有睡,而是像坐在被炉里那样,上半身直立着,大腿到脚尖都蜷缩在被子里。

“堇,感冒了?不舒服吗?”

要是发烧的话,必须得快点看医生啊。“别担心啊。”

堇缓缓回答道。“只是刚刚迷糊了一会儿。”

我放下心来,就想要跟丝带玩耍,结果原本在帽子底部的丝带不见了。

“哎,丝带呢?”

目光扫遍了整个房间,也没发现它的影子。脑海里浮现出最近刚从图书馆学到的一个恐怖的词:死鸟。

和我的担心相反,堇却不紧不慢地悠悠地说:“还在这里睡着的。”

堇轻轻地双手叠放在胸前。“云雀,来,过来。”

堇把身体挪开一点,匀出我坐的空间。我按照堇的话,把脚放在被窝里,坐在了床上。脚那儿似乎放了个电暖炉,很暖和很舒服。

堇穿着奢华的裙子,像是新娘的敬酒服。仔细一看,因为这条裙子,被子的一部分异常鼓起来。堇要给我看她的胸口,结果一条毛线织的大围巾从肩膀上滑落下来。

堇的胸前什么也没有,只能看到如掺了牛奶般白皙的肌肤。“在哪儿呢?”

我担心地小声问她,堇低下头,用唇形告诉我:“在这里。”“好像在这里最能安心。”

我顺着堇的视线看去,的确,丝带在那儿。在堇的胸特制的婴儿床上,正酣然入梦。

随着堇的呼吸,丝带也跟着一起一伏地上下动着。“总觉着这条裙子是最合适的。”

堇羞涩地补充说。

堇穿着的是条金色的裙子,胸口隆起,衣服表面缝着很多亮片和串珠。胸前的罩杯结结实实的,正好成了个托盘,完全把丝带给裹住了。看上去就像是为丝带专门制作的特殊房间。我也想试试呢,可是胸还没有发育好,没有可以让丝带睡得舒服的地方。“好可爱呀!”

像是做着美梦似的,丝带香甜地睡着。“的确。所谓的爱不释手,说的就是这样吧。”

堇嘴里像含着蜂蜜般柔声说着,又把围巾放回原来的位置。从她身上传来香甜的气味。

自从放寒假,我就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和丝带待在一起。把学习用品都拿到堇的房间,在那里做作业。画画儿玩的时候也好,看书的时候也好,吃点心的时候也好,不论何时,我的视线之内都能看到丝带。

有时候,我也会给丝带读读绘本听。每当这个时候,它都摆出一副要钻进画面里的架势,简直像是贴着放大镜在仔细观察一样,一动不动地紧紧贴着绘本盯着看。据说小鸟看到的世界,和人一样,甚至比人看到的还要多彩,也许在丝带看来,绘本在闪闪发光吧。它那圆圆的珠子一样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用心地听我说话。就好像能完全听懂我说的内容似的。

丝带也和我们一起用布偶做游戏。它喜欢曲奇。曲奇是只淡茶色的猫,要比丝带大上一两圈,是我从幼儿园开始就喜爱的一个布偶。我一拨动曲奇,丝带就非常开心,展开双翅扑闪着,“喳喳喳”地叫着追着跑。我模仿猫的叫声挪动曲奇的前爪,抬起来,丝带就兴冲冲地上来挑战,最后,彻彻底底地把曲奇击败。这样一来,丝带就像是拳击世界冠军一样勇猛,炫耀似的围着曲奇转圈。这时候,丝带的尾巴总是笔直地向上耸立着。

玩腻了这个游戏后,丝带就钻进我的衣服里,玩捉迷藏。从我毛衣袖筒里钻进去,沿着手腕到肘部,再到上臂,爬上肩膀,然后从我脖子那儿出来,之后再钻进去,从另一边肩膀爬到肘部,接着突然从手腕那里出来。我一趴下,丝带就像是要开阔视野一样跳到我背上。每次被它的羽毛挠到腋窝的时候,都感觉非常痒,我要拼命才能忍住不笑出声来。

和丝带在一起的日子,时间转瞬即逝。一回过神儿来,已经是薄暮时分了。我想留在家里尽可能地陪着丝带,所以对于去滑冰场啊、参加圣诞晚会啊之类的邀请都断然拒绝。

我决定用压岁钱给丝带买个鸟笼。

最近,丝带开始把翅膀张开,练习展翅了。它的腿和腰也结实起来,很快就能自己觅食了。虽然它还是很可爱,可是已经不再是雏鸟的感觉了。堇的胸前已经藏不下它那么大的个儿了。丝带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一转眼就长成了一只真正的鸟。

雨雪交加的节日下午,父亲开车把我带到了杂货市场,我本不喜欢和父亲两人单独外出,但是母亲去参加高中的同学聚会了,没办法。于是我就用鸟笼的事来转移注意力。堇说因为是用我的压岁钱买,鸟笼就全权委托给我来选了。她和丝带都在家里等着。我把今年收到的压岁钱,全都拿出来放钱包里带来了。

无论是我还是堇,都不想把丝带关在鸟笼里。但是,出生两个多月了,丝带越来越喜欢在房间里跳来跳去,还逐渐想要爬上高处。堇的房间里东西层层叠叠地堆着,有些东西什么时候会砸落下来,都是不可预测的,也会有危险。所以今后不可能再放养丝带了。最近,有时候我不知道丝带钻进堇的被窝里了,就直接往床上跳,结果就会听到它一声尖叫。堇也是,丝带在身边,晚上总是睡不踏实。现在整个房间都是丝带的鸟笼,但总归是不能一直这样的。

我们班有个男生家里养了很多虎皮鹦鹉,他曾得意扬扬地说为了不让鹦鹉飞走,就把它们的羽毛剪断,可是,这样的话小鸟很可怜。我和堇是绝不会那么做的,所以也许鸟笼就是必需的了吧。

我想,为了让丝带能多活动,至少要给它选个大点儿的笼子。

店里的小姐很懂养鸟,听了她的建议,费了些时间选了个鸟笼。单是鸟笼的种类就有很多,我最开始想选一个顶部是半圆形的,店里的小姐说像丝带这种鸟,比较适合极其普通的四方形的。不然的话,地震时一旦恐慌,待在半圆形的狭窄空间里的小鸟一下子就会把翅膀给撞断了。于是,我决定买她推荐的传统四方形鸟笼。这样的话,一个人双手展开就能抱起来,丝带在里面也能展开翅膀。

买完鸟笼还剩了些钱,我就给丝带买了玩具,都是些装在鸟笼里面的秋千呀、跷跷板呀、梯子什么的。有了这些,丝带在里面想玩的时候就能自己玩了。

一回到家,我就开始准备丝带的“城堡”了。把报纸折成正好的尺寸铺在下面,两个容器里分别放上食物和水。“丝带,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哦。”

整理好,我立刻把丝带放到手掌上,试着让它进去。但是它却很快从我的手腕移向肩膀了。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这样。

丝带就是这么顽固。它把脸扭向一旁,似乎在说:“讨厌,就是讨厌!”我想着也许堇像母亲一样照顾着它,应该很了解它的脾气,就让堇试了试,结果还是一样。就这样一直到了傍晚,直至天黑。

晚饭后,它终于成功进鸟笼了。

我回到堇的房间,看到丝带正抓着笼子的栅栏,不可思议地朝里面看。

“进去吧,这是你的城堡哦。”

我柔声说着,打开了鸟笼的门。门完全拉开后,就像是个走廊。丝带一步一步地经过这个走廊,自己毫不费力地就去了。

“堇,你看你看,丝带进去啦!”

我把鸟笼拿给堇看。她回来的时候顺便上了个厕所,稍微晚了一点回到房间。尽管鸟笼的门还开着,丝带却没有一点要出来的意思。它抓着固定在高处的栖木,脸倾斜成四十五度看着外面,表情里没有丝毫不满。我和堇对视了下。

“一定是丝带自己想进城堡的吧。”

堇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嘀咕道。她的眼角又呈现出一条弧度来。“是吗?!”

我觉得不可思议,堇怎么会知道丝带的想法呢?

“你看,云雀你不也是这样吗?你正想去做作业的时候,如果有人跟你说‘赶紧做作业去’,你会非常不开心吧。”

堇说的确有道理。

“所以,我想丝带会不会也是一样呢?它是不是不愿意被我或者你硬推进去,而是想按照自己的意愿进去的呢?因为我自己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经历,所以懂得。”

接着,堇就哈哈哈哈地高声笑着。

丝带也在新城堡的特等座上微笑着,它很喜欢我选的这个栖木,开心地在上面玩。

“丝带,住着舒服么?”

听到我问,丝带依然待在栖木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只是这是鸟语,我听不懂。不像平时想要吃的时候的低鸣,也不像平时的叫声,似乎是一种独特的绕口令。也许,这是丝带特有的充满活力的回应吧。

“丝带,晚安哦。明天见啊。”

堇说着,又拿起平时用的羊绒围巾盖在鸟笼上。

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忘记它出生的时候是那么的小,那么的弱不禁风,又毫无防备,重量也只是跟一颗糖果差不多而已。然而不知不觉,就长成了这么漂亮的鸟儿了。一想到它还没出壳的时候的样子,再看看眼前的它,就有种看到神奇的魔法一样的感觉。鸟蛋,简直就像是一个魔法盒一样。

之后,我们会按时把丝带从笼子里拿出来放风。堇认为任何生物在幼年时期的教育都是非常重要的。因此,她规定每次放风时间最长一小时。如果超过一小时,那就让它在笼子里待两小时,并且,只在白天放风。因为小鸟到了夜里视力会急剧下降。最好让丝带也跟野生的鸟儿们一样,太阳升起的时候起床,太阳落山就睡觉。

这样一来,我放学回家后的一个小时,正适合给小鸟放风。我一心想要尽快跟丝带一起玩耍,比以前更着急赶着回家了。自从丝带来到家里,我走路快多了。并且,也能持续跑很长距离了。

即便是从学校到家之间的长距离,我也能不停歇地跑下来。当然是终点有丝带在等着我的缘故。在体育课上的马拉松比赛中,我可跑不了那么快。

一从城堡里出来,丝带就先瞄准堇的头。我不由得这么想:难道它还记着自己未出世的时候,蜷缩着熟睡的小世界吗?堇的头,是丝带的故乡啊。

丝带喜欢把堇的手腕和肩膀当成攀登梯一样,往上爬。并且,脚蹬着堇的耳朵爬到发髻上的时候,它一定会摆弄堇的簪子玩。

它什么都吃。一有喜欢的东西,丝带就会把它衔在嘴里,还会用舌头确认下,像是在品味一样。它似乎通过这样来记住东西。丝带特别喜欢簪子这样的细长东西。自从不再用头发当鸟窝孵蛋后,堇又重新用起了簪子。

丝带翻来覆去地玩过簪子后,最终肯定会把它拔下来。我每次看到簪子都会想起那支老式体温计,很是怀念。簪子都是我取回来的——我给丝带喂着点心,空下来的手就去拿回堇的簪子。

这时候,我总是不会忘记跟它说声:“给我吧。”并且,从丝带那里拿回来的时候,还会发自内心地跟它说声谢谢。

于是,丝带接下来就会一个劲儿地用嘴啄堇有些凌乱的发髻,像是在挖雪洞,最后迅速钻进去。最终,堇的头发跟丝带的身体交织在一起,乱蓬蓬的。丝带又是拉又是扯的,直到弄开堇头上的发髻,就无比高兴。

曾经有一次我想要制止它,丝带就相当生气。难得开心地玩玩,别惹我!

我觉得它是这个意思。不,不是我觉得,而是丝带用它的鸟语明确说的。我有时候能听懂它说的话。这一点,我谁都没有告诉。就连我最喜欢的堇,我也没有说。

我该不会一点点地变成鸟吧?每当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心就怦怦直跳。

虽然有些害怕,但是如果能像小鸟一样在天空展翅飞翔的话,也是很开心的吧。因此,我在自己房间时,双手会拿着蒲扇,悄悄地练习展翅,感觉差一点身体就浮起来了。只是这件事我没对任何人说。一想到和丝带一起翱翔天空,我的脸上就立刻浮现出得意的笑。

把堇的发型破坏得面目全非之后,丝带才终于满意地停止。堇的发丝乱糟糟的,在黑暗里看,就像是妖怪一样。

即便是这样的时候,丝带也绝对不会在堇的头上大便。它很爱干净,在笼子外面的时候,总是在固定的地方排便。

堇开始在梳妆台前整理头发,就轮到我和丝带玩了。游戏的内容有很多,捉迷藏啊、躲猫猫啊、给它读绘本啊什么的。不过最近,学习的时间多起来了。所谓的学习,就是技能练习。

我伸出食指,跟它说:“过来。”丝带就会停在手指指的位置,用它前后四根细细的脚指,像绕线圈一样,紧紧地抓住我的食指。我想着它或许也能学会其他的,就开始教它好多技能。

亲亲,是丝带最近学会的技能之一。“丝带,亲亲。”

我说着,也把嘴唇像小鸟那样撮起来,脸转过去。于是,丝带就会用自己的嘴,碰一下我的嘴,就像亲亲一样。

它抓着我的肩膀,稍稍探着身子,头斜过来,动作可爱极了。我每天总要和它亲亲几次。这无关乎丝带是雄性还是雌性。鸟类的性别,似乎只有等长大了才能看出来,我对此不是很关心。我的初吻对象,不是男孩子,而是一只小鸟——丝带。

我抚摸着它表扬它做的不错,丝带一下一下地在我掌心磨蹭着,像是在说“再抚摸下,再抚摸下!”它特别喜欢人挠它的月代头跟橘色的圆脸。心情好、兴致高的时候,就会把身上的毛抖得蓬蓬松松地跟牡丹饼[5]一样,眼睛半睁,表情木然。有时候还会仰面躺倒在我手掌上。它也学会了一些话。

“堇!”

“云雀!”

“谢谢!”

“一起玩!”

虽然发音还不很清晰,但是有时候它嘴里经常会说这些话。只是,它自己的名字还说不好。或许,对于鸟来说,“带”这个音比较难发吧,一不小心就把音发成“太”了。

从冬天到春天的几个月里,于我,于堇而言,都像是和丝带一起度过的蜜月。

很快就又到了春天。

路旁的樱花,马上就要盛开。而我,这个春天,也要上五年级了。到了四月,我们要举办茶会了。

所谓的茶会,就是每年春天在露台铺上野餐垫的例行公事,总之就是赏樱花。只是,我不知道今年会怎么办。自从在发髻里孵鸟蛋以来,堇就一直蜗居在自己屋子里,丝带顺利出生之后,也没再去观鸟了。我想着会不会等天暖和点儿堇再开始观察呢,可是看起来似乎没有这个迹象,一丝都没有。

今年不办茶会了吧,我刚这么一想,堇突然就开口说:“云雀,我来办个茶会吧。”

接着又补充说:“今年,加上丝带,咱们三个一起!”我连声说好。

我告诉父亲要办茶会,他立刻给我们收拾好露台——周末,父亲母亲都在家。父亲把冬天里飘落在露台上的落叶和灰尘都扫掉,擦干净铺上野餐垫,之后,又把堇的摇椅搬上去。

丝带的城堡,是我自己拿着,一步一步小心地搬上楼的。丝带当然装在里面了。这是它的第一次旅行。

“干杯——”

蓝天下,我们的茶会隆重地开始了。眼前的“老爷爷”也已经伸展着枝干吐出嫩叶来了。说起来,丝带也曾经是这样,长着针那么细的尖尖的毛。如今,已经全无那时的踪影了。据说这种从幼儿的羽毛换新成成年的羽毛的过程,叫换毛。

虽然人听不到,空气中却好像有草裙舞的曲子在缓缓流淌。好像除了人之外,所有的生物都在随着曲子舞动。无论是路旁的樱花树,“老爷爷”,还是地上长着的郁金香,甚至连空中飞舞的蝴蝶和一直蜷缩在土壤里的毛毛虫,都开心地摇摆着。丝带的月代头也不时地摇晃。就连我也努力地侧耳倾听,想看看是不是能听到这首草裙舞的曲子。

堇正喝着凉凉的气泡酒,这是一个以前受她资助的人去年年底送来的。

我用和堇配套的玻璃杯喝着母亲给做的牛奶甜酒。一口喝下去似乎就会醉,所以我一点一点地,啜着含在嘴里。真的很甜,我喝了一会儿,全身都热乎乎的。丝带在我跟堇中间的笼子里,正不可思议地望着蓝天。仔细想想,丝带一直都是在堇的房间里,因为房间的窗户装的是毛玻璃,所以丝带这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天空。

丝带的眼睛里看到的蓝天,是什么样的呢。我努力去想象,却想不出来。也想不起来我自己是哪一天开始第一次看蓝天的。

接下来要把红小豆夹到面包里做成三明治。面包已经烤过了,表面也涂好了黄油,里面塞满了母亲做的红豆馅,吃的时候再加点儿香蕉、草莓或者是橘子罐头等水果。这是堇很久以前教我的吃法。她说在国外生活的时候,吃到这个就会怀念日本。茶会上,红豆三明治是必不可少的。我也最喜欢这个。我先把堇的做好,递给她:“给。”

堇喜欢香蕉,我就特意多放了点儿。“谢谢云雀。”

堇的手颤抖着,接过三明治。也许是我自己的感觉吧,自从丝带出生后,堇的手比以前抖得厉害多了。仔细一看,并不是我的主观臆断,她的手指的确在颤动。有一次,我以为堇觉得冷,就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结果发现并不凉。

接下来,我做了一个给自己。因为贪婪地放了太多红豆,差一点儿红豆就从面包里散落下来,我赶紧用嘴含住,嘴里一下子充满了香甜的味道。母亲为茶会准备的红豆,一向都是最棒的。

“好惬意啊!”

堇嘴里塞满红豆三明治,陶醉地说。“真美啊!”

我也把嘴里塞满红豆三明治,学着堇的语气回应道。

偏偏在这样优雅的时刻,一辆小型废品回收拖拉机从我们跟前的路上经过,轰隆隆地响着,有很长一会儿,让我们都没法聊天。终于,拖拉机拐过弯,声音变小了。这时,堇突然问我:“云雀,你有喜欢的人吗?”

说到喜欢的人,我瞬间想到的只有堇。不过,堇刚才问的,大概是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吧。

“没——有。”

我有些直截了当地回答。跟堇和丝带比,这个世界上应该是没有和我更要好的人了。

虽然同年级的同学之间流行对喜欢的人告白,听说其中也有相互有好感常在一起玩儿的。

但是,我跟他们不一样。既没有我喜欢的男生,也没有跟我表白的男生出现。

“堇!你呢?”

我反过来问堇。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盯着装在“老爷爷”枝干上的鸟巢。

一切都是从那个鸟巢开始的。从那里,丝带开启了自己的生命旅程。虽然不过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我却觉得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和丝带在一起了。如今,我无法想象没有丝带的生活。

“有过呀。”

过了好一会儿,堇才静静地回答。一瞬间,我都忘记自己在说什么了。哎,对对对,好像是在说喜欢的人。

“是两厢情愿的吗?”我忐忑不安地问。

“或许,我想,是的吧。”堇鼓起圆圆的腮帮。

“那,你跟他交往了吗?没有结婚吗?”

我立刻连声问。因为堇一向都不怎么讲自己的事情,我觉得这正好是个机会。

“怎么说呢……”

堇抬头望着天空,像是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似的。

“因为,那个人,突然就不见了。那时,我要是有翅膀该多好。”说完这些,堇就绝口不再提了。我继续吃着剩下的红豆三明治。突然发现丝带正抓着笼子里的横木,盯着我看。或许是对红豆三明治感兴趣吧。“你也要吃吗?”

我试着问丝带,结果它就温柔地回应我,像是在说“想吃一点”。虽然我心里也在忖度给它吃这样的东西有没有问题,可是它好像很想吃的样子,所以我就把自己嚼了一半的红豆三明治缓缓地拿着靠近它。丝带似乎觉得难以置信,张开嘴,用舌头试探了几次之后,就开始埋头挑香蕉吃。

“丝带,这个啊,是香蕉哦,香——蕉——”

教完这个,就听到丝带又用它那独特的鸟语说“最喜欢这个味道”。堇若有所思地看着丝带小心翼翼地吃东西的样子。

等面包和水果都进了我们的肚子,堇才再次开口说话。“我们来唱歌吧。”

说着,她也不进行发声练习,突然就开始唱起来。

是那首歌。是堇用自己的头发当鸟巢孵鸟蛋的时候经常用来当胎教歌的那首优雅的曲子。自从丝带出生以后,也经常听堇哼着催它入眠。

近距离听堇唱歌,非常舒服。我整个身体就像沉在软乎乎的泡泡里一样,渐渐地,就有了睡意,眼皮也变沉了。

忽然我一睁眼,发现丝带也在跟着一起唱。

它并不能清晰地唱出歌词,只是嘴里嘟嘟囔囔地嘀咕着。

即使如此,它还是和着堇的歌声,上下左右地摇晃着身体。唱到熟练的地方,就挥舞着双翅,简直就像是歌剧歌手在演唱一样。它那伸得笔直的黄色长羽毛,以及宛如小小波浪一样接连不断的小花纹,看起来就像是为它量身定做的舞台装。唱着歌的丝带看上去真的很幸福,单是看它唱歌的样子,我都觉得自己被幸福包围着。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听着堇和丝带歌唱。堇的歌声一直持续到快天黑的时候,像是一束光,照耀着我。

五月,终于迎来了我翘首以盼的日子。

丝带出生,正好半年了。我们决定庆祝下。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我稍稍绕了点儿远路,拐到了儿童公园。那儿长着很多丝带喜欢的繁缕。我想采一些作为礼物送给它。丝带已经不再只吃小米,也能吃些其他的食物了。以前只能吃些温热的,现在不用加热,自己就能吃得很好了。它现在特别喜欢吃新鲜的青菜。

我在繁缕里放了些紫花地丁,看起来相当可爱。

紫花地丁的花远远看去,就像是张笑脸。我采了好多,做成了一个花束。这是我送给丝带的礼物。

一只手拿着繁缕花束,不知为何我内心雀跃,在无人的弄堂里欢跳着前行。每次落地的时候,书包里装着的笔盒啊、笔记本啊、刷子啊,就会哗啦啦地响。再拐一个弯到樱花道,就能看到我家的大门了。想早点见到丝带,也想早点见到堇。

最近,堇告诉我,每当临近我回家的时间,丝带就开始在笼子里坐立不安。我打开大门的瞬间,它就“啪”的一下移到笼子口,像想要快点出来似的在门前等候。所以,这会儿,丝带应该已经伸长了脖子等着我回来了。

丝带,我马上到哦。我在心里对丝带说着。

然而,拐过弯的瞬间,我的幸福期待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见堇只穿着袜子倒在大门跟前。

“怎么啦?”

我握着繁缕花束拼尽全力跑过去。“堇!”

堇脸色苍白。一种不祥的预感,骤雨般袭来。“丝带,丝带它……”

说到这里,堇就说不出话来了,孩子般地用力紧紧抱住了我,在我怀里一直哭泣。

“怎么了啊堇,丝带怎么了?”

我摸着堇圆圆的背,想要问清状况。堇用微弱的声音念叨着说:“我想着,自己能不能帮帮忙呢……”

“然后呢?”

我想知道之后怎么了。

“我想要打扫打扫笼子,就把丝带放出来了。当时,电话响了,我就迷迷糊糊地把房间门打开了。”

堇带着哭腔继续说道。是那个时候丝带逃走了吗?不过,之前我心里还想着会不会是丝带受伤了,甚至更坏的结果,所以听了之后也有些放心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把我们重要的宝贝给弄丢了。”堇扑簌扑簌地落着泪,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堇,没事的,没事的,丝带一定没事的。”

我柔声安慰她。

可是,丝带是否还活得好好的呢?如果活着,也许我们还能在哪里再相见。也许很快它就会回来也未可知。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是看到堇泪眼朦胧,连我的眼里也溢满泪水了。不可能不伤心的,只是,有种无论怎么做都是徒劳的悲伤感在一步步向我袭来,让我一动都动不了。

“对不起。”

堇说着,这时,樱花树上飞起一只黄色的鸟。我大声喊道:“过来,过这边来,回来!”

我伸出食指,拼命地朝丝带挥手。可是,丝带头也不回。一眨眼,就消失在傍晚淡粉色的云层中了。

“丝带!”

我拼尽全力又喊了一声。但是,“亲亲”这句话,没有喊出来。堇还在哭泣。我的眼里又开始溢满泪水了。我从没有想到丝带会这么矫健地在天空展翅翱翔。

刚才直冲云霄的丝带的背影,似乎才是真正的丝带。它的翅膀和尾巴,像是美丽的蝴蝶结一样优美地展开来。

我跟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或许,或许还有奇迹发生。这样一想,就一动也动不了。堇也蜷缩在我脚旁,凝望着天空。然而,奇迹最终还是没有出现。直到皮肤上感受到寒风,我才回过神来,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我们进去吧。”

我双手托着堇的腋下,让她站起来。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就这样我和堇牵着手,缓缓走向近在咫尺的大门。

原来,丝带并不是宝物。

我和堇两人一起孵鸟蛋,在它还睁不开眼睛的时候不断给它喂食,丝带和堇我们三个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所有的这一切,对我而言,都是珍宝。所以,宝物是不会消失的。它会一直在我的心里。

丝带长着的漂亮的长羽毛,是上天赐予它用来翱翔苍穹的。丝带是为了在天空飞翔而诞生的。所以,那才是它本来的样子。

进家之前,我悄悄地把繁缕花束放在了地上。也许,丝带还会回来呢。把它最喜欢的繁缕放在这里当成记号,它就知道这是我们的家了。

不知怎的,突然就回想起丝带从我肩膀跳到脖子后面,再爬到另一边的肩膀一幕。泪滴忽然就如雨水一样,“啪嗒”一下从眼角滴下来。

我再一次抬头望向天空。丝带,的的确确在天空中。

丝带还活着。今后也会继续活下去。

所以,今天就当成庆祝丝带启程的日子吧。它也一定在天空中,守护着我和堇。

因为,是丝带永永远远地把我和堇的心灵连在一起。

我一再努力地想要让自己振奋起来,可泪水还是止不住。依然,想要再看一眼丝带。

想要见一面,再和它一起玩一玩。


[1]象棋、围棋里的最高等级。

[2]日语“转卵”发音与“展览”发音相同。译者注。

[3]江户时代男子的发型之一。前额都剃光,剩下的头发拢起来弯到后面去。译者注。

[4]日本作家长谷川崎子画的一部漫画,多次改编成动画、真人戏剧、舞台剧等衍生作品。译者注。

[5]牡丹饼:用大米、糯米、红砂糖、红豆馅做的一种日式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