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过用”是生病的根本原因

黄帝问曰:人之居处动静勇怯,脉亦为之变乎?岐伯对曰:凡人之惊恐恚劳动静,皆为变也。是以夜行则喘出于肾,淫气病肺;有所堕恐,喘出于肝,淫气害脾;有所惊恐,喘出于肺,淫气伤心;度水跌仆,喘出于肾与骨。当是之时,勇者气行则已,怯者则着而为病也。故曰:诊病之道,观人勇怯、骨肉皮肤,能知其情,以为诊法也。

故饮食饱甚,汗出于胃;惊而夺精,汗出于心;持重远行,汗出于肾;疾走恐惧,汗出于肝;摇体劳苦,汗出于脾。故春秋冬夏,四时阴阳,生病起于过用,此为常也。(《素问·经脉别论》)

这段条文分为两段。每一段都是先举例,然后来论证某一个观点。这些例子,现在临床上用得还真是不多。但是这里有两个观点非常重要。第一段要论证的观点是“当是之时,勇者气行则已,怯者则着而为病也”。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病观点。第二段的主要观点是在举了各种出汗的例子以后,提出“生病起于过用,此为常也”。这是中医发病理论中最基本的规律之一。这两个观点是学习这段条文最关键的切入点。

(一)勇者气行则已,怯者则着而为病

“人之居处动静勇怯,脉亦为之变乎?”开篇黄帝就问,人的居住环境、日常活动、性格特点等因素会不会在脉象上表现出来呢?这个“脉”是不是仅仅是指脉诊?不是的,它是指所有的外在表现。当然有影响了。“有诸内必形诸外”,这些居处、动静、勇怯,都会有外在的表现,从而可以被我们观察到。

具体来说,有哪些外在表现呢?比如说“夜行则喘出于肾,淫气病肺;有所堕恐,喘出于肝,淫气害脾;有所惊恐,喘出于肺,淫气伤心;度水跌仆,喘出于肾与骨”。这些只是举例,关键是对于“勇者气行则已,怯者则着而为病”这句话,怎么去理解呢?这个是在学习内科学也好,或者学习任何一个疾病的发病也好,我们反复强调的。在分析这句话之前,先复习一下其他几段条文。

一个是《金匮要略·水气病脉证并治》里面讲的“阴阳相得,其气乃行,大气一转,其气乃散”。这句话也是被反复引用的。人体的正气只要充足,并且能够正常运行,那么这些郁积的病气也好,外感的邪气也好,自然就消解了,这个病自然而然就好了。这就指的是“勇者气行则已,怯者则着而为病”的另一层含义。也就是说,除了强调本身的性格特点以外——“勇怯”是一种性格特点——也强调病人自身的气化特点。气机流畅,气化旺盛,就不容易得病。如果不旺盛,就容易“着而为病”。同样的风雨寒暑,这个人生病,另外一个人不生病;同样的七情,这个人生病,那个人不生病。区别就是人和人之间有正气的勇怯不同。

“勇者气行则已,怯者则着而为病”,只是讲到了发病。回顾病因、五脏阴阳气血等相关条文,就会发现这些内容的核心观点都是基于“气一元论”而来的。

有这么一篇文章,我觉得可以给大家一个参考。论文题目是《元整体观之探析》。我们学中医学的时候,肯定都学过整体观。在我刚开始学中医基础理论的时候,是这么理解整体观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整体。比如教室是一个整体,但是教室对于整个学校来说,它是整体的一部分。然后,教室里面有很多桌椅板凳,它们和整体是在一起的,也是整体的一部分。但这不是整体观,或者说这不是中医学的整体观,它是拼凑起来的。对于这种整体观,在这篇文章里给了一个定义,叫作“合整体观”。它是合在一起的整体观,不是真的整体观。

在学方剂学的时候也讲整体观。一个方子是一个整体,是很多药合在一起的。但每味药自身也是一个整体,里面有自己的四气五味。可是,一旦成了一个方子,每味药就不是独立的药了。难道你舀这一瓢药液起来,或者喝一口药,分出这一部分是某药,那一部分是某药?不是的,它是“元整体观”,是整个已经合为一体,不分彼此了。

之所以中医学,或者说中华文化里能够有这样的整体观,是因为我们认为世间的万物,本身都是同样的一个基础化生而来的,这个基础就是气。“气一元论”就是元整体观的一个最基础的特点。如果掌握了整体观,就能够比较好地去掌握其他中医学理论了。

我们来从头复习一下。从最开始天地万物之所成,小到人身,大到宇宙,无非都是“气合而有形,因变以正名”。具体到人,正常情况下是“气合而有形”,得了病就是“得脏而有名”。如果得了病,就是“两虚相得,乃客其形”。因为邪气和正虚的相互作用,才会得病,但是正气和邪气已然是一个相互作用的整体。

比方说寒邪,穿的衣服不够多,在外面受冻了,是感受了六淫的寒邪,可是如果马上到屋子里面来,烤上火了,没有寒邪了,为什么还是感冒了呢?因为寒邪已经对人身的气机造成了影响。或者,用通俗的话说,已经侵袭了人体。寒邪已经留连肌腠了,这个时候可以用发表的方法让寒邪外出。但是如果没有这些治疗措施,只是烤烤火,寒邪就不一定会出去了。那么,火、寒邪和人体都是不同气的相互作用,它们相互作用的最终结果决定了发病还是不发病,是大病还是小病。这就是“两虚相得,乃客其形”。其他如饮食、情志、药物等邪气,也是类似的。它们都会作用于人身的气机,与人身的正气相互作用,最终决定发病还是不发病。

如果发病了,又应当怎么治疗呢?“阴阳相得,其气乃行,大气一转,其气乃散”。只要让病人的正气足够充盛,气机流转足够通畅,不就可以了吗?即使说有水液停滞,有各种痰湿水饮之阴邪,但是只要大气能够运转,这些阴邪自然能够消散。这就决定了在临床上,不能一见到痰,就单纯地去化痰。化痰有用,但是不足够有用,不是最有效率的方法。温阳化气,扶助正气,从而运化痰邪,治疗就更有效率。“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怎么去把握诊治的法度呢?还是要基于气。“审察病机,无失气宜”,这是《素问·上古天真论》里说的。看病,就是要搞清楚疾病的气机变化是什么样的,这就是病机。然后调整失调的气机,使之“无失气宜”,最后能让人身之气处于一个合适的状态,这个病就好了,人就应该恢复到一个“阴平阳秘,精神乃治”的状态。恢复到阴和阳本身应该有的状态,阴阳都平和、静谧、稳定,这就是阴平阳秘,也就是整体观。

如果以“勇者气行则已,怯者则着而为病也”为核心进行发散,就知道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发病观出现,是因为有气一元论为基础的整体观,有这样一个“元整体观”。这个元整体观的名字提得非常好。如果一定要讲中医学创新的话,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比较有实际意义的创新。

(二)生病起于过用,此为常也

接下来第二段重点讲的是“生病起于过用,此为常也”。当然,这句话是最后结论,是在举了五个例子以后总结出的论点。五个例子都是汗证:“饮食饱甚,汗出于胃;惊而夺精,汗出于心;持重远行,汗出于肾;疾走恐惧,汗出于肝;摇体劳苦,汗出于脾。”为什么说饮食饱甚,就汗出于胃?因为食入于胃。饮食自倍,肠胃乃伤。这个时候胃气本来就不足,当然就有可能出现胃的各种病变,可以汗出于胃,也可以出现胃的其他病变,以此类推。

这些例子都是劳伤。我们先回顾一下五劳所伤。《素问·宣明五气》里说:“久视伤血,久卧伤气,久坐伤肉,久立伤骨,久行伤筋,是谓五劳所伤。”把这两段文字对比一下就会发现,这里举的五个例子,跟“五劳所伤”不能一一对应。只有两个是对应的,“疾走恐惧,汗出于肝”“持重远行,汗出于肾”和“久立伤骨,久行伤筋”是相对应的,其他都是不对应的。说明这只是一个举例,劳伤的可能性非常多。也提示我们在临床上,不要说因为“久视伤血”,就认为只有久视才能伤血。其实这些都只是举例而已,或者说都只是事物的一方面而已。久视最容易伤血,或者说是伤血最常见的原因之一,但不是唯一原因。

《类经·疾病类》对这五个例子是这样解释的:“饮食饱甚,则胃气满而液泄,故汗出于胃。”胃气满,就不能存胃津,所以汗出于胃。“惊则神散,神散则夺其精气,故汗出于心”,也有注家认为,惊肯定伤心啊,心神不定的时候,汗就出于心,这也是解释之一。总之,我们要能理解到在“惊而夺精”的时候,心是会受病的。但是,“惊而夺精”不仅仅只引起“汗出于心”一种后果。惊还可以伤肾,惊还可以伤胆,还可伤其他脏腑。在看这些条文的时候,脑袋里都要有这一个印象:这不是唯一的、绝对的。

“持重远行则伤骨,肾主骨,故汗出于肾”,这和五劳七伤是一致的。“肝主筋而藏魂,疾走则伤筋,恐惧则伤魂,故汗出于肝”。张介宾在《类经·疾病类·动静勇怯喘汗出于五脏》中对这五种汗的解释已经很清楚了。关键是从这段条文里,是怎么推出来“生病起于过用”的?“生病起于过用”才是这段文字想要表达的核心内容。

我们看看前面讲的,饮食、七情、劳逸,这些常见的致病因素都是“生病起于过用”。从饮食上来说,“饮食自倍,肠胃乃伤”,太过就容易受伤。除了饮食太多会伤人致病,五味偏嗜也是饮食所伤的重要病因。五味入口,各走其所喜,那么有它相应的气化特点,就分别走其本脏。比如酸味太过,酸木之气,气化太盛反而伤肝。这就是《素问·至真要大论》中说的“气增而久,夭之由也”。以上这些都是《内经》中与饮食相关的“生病起于过用”。

我们再看看七情。还是简单地举几个《内经》的条文:“喜怒不节,寒暑过度,生乃不固。”其中“喜怒不节”就是指情志的过度。还有《素问·举痛论》中的九气之变,“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寒则气收,炅则气泄,惊则气乱,劳则气耗,思则气结”。还有《灵枢·口问》中的“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悲哀愁忧是正常的情志,可是如果这个情志太过,就反而伤“心”。虽然悲哀愁忧对应的是肺,但七情总由心所主,所以悲哀愁忧可以伤心。心伤以后就引起“五脏六腑皆摇”。七情太过也是会导致疾病的。

关于劳逸,劳伤不仅包括五劳所伤,“因而强力”也是劳伤之一。

关于药物,大毒治病、小毒治病、常毒治病,都要强调用药不能太过。为什么可以用这些药物治病呢?就是用偏性治偏性。如果用药太过,就是纠正太过,那更加是“生病起于过用”了。我每次讲到这段条文时都反复强调:中药,过去不叫中药,叫毒药。没有西药之前就叫药,或者毒药。我们要很严肃地跟病人讲,中药是有副作用的。有时候,医生的一句话对病人的影响非常大。很多中医在开完方子以后,说,“没事,你吃吃吧,我给你调调看,反正中药没有副作用。”这句话从中医嘴里就不应该说出来!人参吃了也会死人的,有没有副作用关键还是在一个“度”上。

有细心的同学发现,这里饮食、七情、劳逸、药物,怎么没有提到六淫呢?当然包括六淫了,但是我们前面讲“生病起于过用”,既然是过用,就是为我之用。我们不能操纵天气,所以这句话更多讲的是自身的养生,或者说自身的气血变化。对于天地来说,也是这样,在正常情况下,它就是有六气,过之就是六淫。六淫,从大的方面讲,也是“生病起于过用”,但是它不是人身的过用,它是天地的过用。

这段话强调的两个关键点,“勇者气行则已,怯者则着而为病”和“生病起于过用”。这二者也是有关系的,而它们之间的关系必然是基于气一元论的,总之还是气机的变化导致的。大家可以好好想想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会非常有意思。

最后讲一段非常简单的条文。其实也是对前面“生病起于过用”的一个具体举例,就是《素问·五脏生成》:

是故多食咸,则脉凝泣而变色;多食苦,则皮槁而毛拔;多食辛,则筋急而爪枯;多食酸,则肉胝img而唇揭;多食甘,则骨痛而发落,此五味之所伤也。故心欲苦,肺欲辛,肝欲酸,脾欲甘,肾欲咸,此五味之所合也。(《素问·五脏生成》)

“多食咸”,是五味太过。前面“气增而久,夭之由也”,讲的是五味太过则伤其本脏。我们看看,这里是不是伤其本脏。“是故多食咸,则脉凝泣而变色”,多食咸伤的是血。咸属水,血属火,是水克火的关系。

“多食苦,则皮槁而毛拔”。苦属火,火属心,这是伤心。“皮槁而毛拔”,肺主皮毛。这是火克金的关系。

“多食辛”,辛属金,金克木,“筋急而爪枯”。

“多食酸”,酸属木,木克土,“则肉胝img(音支除)而唇揭”。胝是增厚,img是皱缩,胝img就是增厚、皱缩,那么这是肌肉之变。唇揭,也是脾病,脾开窍于口。

“多食甘”,甘属土,土克水,“骨痛而发落”。

这些五味太过,都是伤其所胜之脏。因为“气增日久,夭之由也”。既然五味各走其所喜,那么它的气化特点就分别与五行相应,可以增其本行之气。以肝为例,如果多食酸,那么肝木的气化就会更旺盛。肝气旺盛,过犹不及,就伤其本脏,同时还会伤其所胜之脏。这个规律,不仅仅是体现在五味过极,还体现在七情过激上面。七情过激,也是先伤其本脏,再伤其所胜之脏,这也有相关条文。这些都是“生病起于过用”的具体举例。

大家再想一下,“多食咸,则脉凝泣而变色”中的“色”,应该变成什么色比较合理?应该是变成黑色。因为肾水色黑。肾水太过以克心火,就表现出肾水的颜色了。如果是变成黑色,再加上“脉凝泣而变色”,我们就知道,这是指血脉不通,是瘀血证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