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和艺术史结缘,是在芝加哥艺术学院读书期间。

学校艺术馆(Art Institute of Chicago)是芝加哥的地标,与教室仅一街之隔。跨过熙熙攘攘的密歇根大道,入馆缓步穿过展厅两侧的《梵高的房间》《干草垛》们,尽头玻璃窗外是白色帆船、游人与水鸟出没的密歇根湖,如同印象派梦境的延续。

当然这是盛夏初秋才有的景致,大部分时候的风城都是冰天雪地。没有课的晚上,听着窗外的呼呼风声,抱起一沓从图书馆打印好的西方艺术史资料圈圈点点,就足以度过零下二十摄氏度、开始于下午四点的漫漫长夜。

2015年冬天去了趟纽约,正好赶上大都会博物馆亚洲部一百周年大展,我有幸看到了许多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中国画精品。然而,相较于其他展馆内耳熟能详的西方绘画大师,那些明明用中文写就的名字,反而令我感到陌生。韩幹的《照夜白》,郭熙的《树色平远》,马远的《月下赏梅》……作品旁的标签提供着最基础的作者简介、年代、尺寸,可惜这对于感受画作本身意义甚微。历史于我只有一道橱窗的距离,又遥不可及。

学校没有中国绘画史相关的课程,回校后就自己从图书馆里找些书看。经过刚打开新世界大门时短暂的眩晕,我就无可救药地被吸引着想要探索门内的光怪陆离。

方闻先生说:“艺术即历史。”在中国古代,绘画往往被视为末技,画家也从来不是直接改变历史进程的那群人。然而在聚光灯照射不到的阴影处,他们用画笔记录当下、追忆往昔。借助一幅古画以及后人的题跋,我们得以回到一个尘封已久的历史现场。

那里有一场王朝的兴衰,预示着几代人的升平或流离;又或许仅仅一次空山雨后,满地落红牵惹了寻幽者的情思。无论题材的恢弘与微末,透过一幅幅画卷,我看到的都是活生生的人——这是古画最让我着迷的地方。

但我很快发现,仅凭画作本身,还远远无法完成还原历史现场的工作,更遑论走进艺术家敏感的内心世界。要拼起一段完整的历史记忆,需要捡拾许多散落在历史尘埃中的记忆碎片。凭借现有的学术研究,已经建起了一个大概的模样,但发量多少、单双眼皮、嘴唇厚薄这些细节虽不足以左右大局,却能极大地影响颜值。

毕业后的数年间,我阅读的范围也不再限于学术专著和散见论文,而是重新回到原典:古人的诗文集,笔记杂谈,方志族谱,史书中被忽略的段落,以及一些艺术史研究者也不感兴趣的材料——因为它们看上去似乎与正统的研究毫无关系,也不足以支撑起一篇学术论文,但对于历史现场的还原至关重要。

当拾取的碎片数量有了规模,写作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2019年,我在自己的公众号“吃畫人”上发布了第一篇关于中国绘画史方面的文章。过去两年百余期的文章里,涉及家喻户晓的中国十大名画,也有相对小众的冷门画作。无论是哪一种,我都力图还原那个与画作对应的历史现场,潜入画中人的深层内心世界,以给予读者一种沉浸式的阅读体验。这是古画研究之于我的乐趣所在,我亦不揣谫陋地以为,这可能也会是让更多人接触、喜欢上古画的好方式。不仅是对于古画爱好者而言,还包括更广泛的文史爱好者,以及爱听故事的大众。

在这本书里,我将中国画常见的历史场景分为六类(盛世、角落、宦海、寒江、湖海、空山),展现不同境遇下,画中人不同的情绪状态。

这些情绪状态大体又有两个层次。第一层是其特殊性,那些因无法重现而迷人的部分。每幅画都指向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解读画中情绪的过程实际是对特定时代气质和人物性格的追寻。比方说到唐朝,我们常把“盛唐气象”挂在嘴边,但它究竟是什么,相比宏大的历史叙述,具体而微的细节更能给人以真实感。

安史之乱中,唐明皇南逃入蜀,想当然应该是狼狈不堪、灰心丧气。如此,《明皇幸蜀图》中的游山玩水就成了对落难者的粉饰。可如果我们能明确画中的地点和具体时间,理清那十多天里的阴晴变化,就能理解画中人并非故作姿态。我们过去在李白诗中读到的,盛唐人那种与生俱来、无法摧毁的乐观和自信,最后就闪耀在这幅画里。

第二层是其普遍性,那些因可以共通而永恒的部分。虽然书中的场景和境遇的存在形式在今天已有了改变,但悲欢离合、得失沉浮、生老病死却是人类无法逃脱的命运。我希望将那些历久弥新的“情绪价值”,传递给这本书的读者。因为至少我自己,确实从中得到了力量。

2020年秋,我独自驾车来到西安市蓝田县,寻找那个栖息了王维疲惫灵魂的辋川。唐代以后,王维亲笔的《辋川图》壁画早已灰飞烟灭,可这并不妨碍它成为后世文人画家取之不尽的画材。如今清源寺遗址上废弃的厂房,一旁穿山而过的隧道,亦不再是王维与裴迪诗歌唱和中的样子。但只要世间还有松间明月、石上清泉,我们依然可以借诗歌和图画,与古人分享同一个精神角落。

本科历史专业的学习,影响我最深的是陈寅恪先生说的对历史人物应抱有“理解之同情”。对于本书中出现的人物,我没资格表扬,也不愿做批判。我相信假使人能够回到过去,也不见得能做出更好的选择。这也是我之所以那么看重还原历史现场的另一个原因。所有的艺术创作都有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而不单单是灵感迸发的瞬间。我知道自己的感性,也因此懂得克制是美德,我把自己代入进画中人的处境,体会他们当时的情感,并把我感受到的,讲给你听。

离开芝加哥的冰天雪地已经很久了,我好像又找回了当初那种状态,在寒冷中热情,因专注而纯粹。在一个讲求效率和流量的时代,两年来坚持这些并没有什么实际效用的写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路来的许多抉择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说是忠于内心也好,偏执任性也罢,人生兜兜转转,那些你热爱的,注定会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