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秘闻和决心

公元627年,八月的长安原本上个月还肆虐的热气,似乎被七月底的一阵夜风吹得消失了,太阳也被这阵夜风吹得蒙了一层灰似的,天气一下就凉了下来。原本穿着的单衣已经不足够御寒,长安街上的人都拿出了冬日的衣服,对于怕热的人来说这是个吉兆,但是对于长安城内外大多数人,这便是恶兆。他们无不皱着眉头,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

长安周边的霜降往往是要等到九月才有,这一次却被一夜的寒风引了来,雾气在白日蒸腾而起,夜里被寒风凝结,等到翌日清晨,麦、黍、稷茂盛的枝叶上结了一层厚重的霜,原本昂着头的结穗也被冻蔫了,还未生长完毕的穗子被一场霜降扼住了喉咙,只能留下空空的躯壳。

对于刚刚建国的唐来说,这场天灾来得让人惊慌,连年的战火虽然暂时平息了,但是战事已经耗尽了民间的积蓄,几乎所有人都在指望今年田里的收成来填补多年的亏空,可是一场霜降让一切期盼都落了空。来年的饥荒,无可避免。对于朝廷,民众根本还没摸清当朝皇帝是谁,长得是什么模样,自然指望不上官府开仓放粮,但是长安城内的民众还是聚集到了皇城脚下,他们渴望朝廷能想出一个比他们更高明的办法应对来年饥荒。

当权者很快意识到天灾的危害程度,唐太宗李世民刚坐上皇位,还没来得及品尝他的胜利果实,就得背负民间疾苦,国库尚未充实,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很快一道诏令传了下来:随丰四出。原本紧闭的长安城城门打开了。

玄奘看到这道诏令的时候,他不禁双手合十感念诸佛菩萨的旨意,他多日担心的困境终于有了突破口。

随着诏令的颁布,民众很快汇聚成人流从四面八方赶来,玄奘也背起行囊隐入人群中走出长安城。麇集在城门口的人像是在城门口建起的一堵墙,乌压压的一大片,厚实得连一只老鼠也无法通过。不过这堵墙在缓慢移动,玄奘借着身高的优势能越过一部分人的头顶,他向城门口望去,在人头与城门顶的罅隙中,阳光投射进来,他看不清城门外面是什么,他只是看见阳光是橘黄色的,是日落了。

等他走出长安城的时候,太阳犹如破碎的蛋黄悬于远处山峰之上,霜露在地面上伏着,盖住了尘土飞扬的道路。

玄奘回头望了一眼长安城,偌大的长安城是一眼看不完的,只有城门上青石斑驳的痕迹清晰可见。

同玄奘一同出来的民众早已走远,他们是为了保命而逃走,能不能再次回到长安城都是未知数,但是自从玄奘回头看了一眼长安城,他就知道,他一定还会回来。

只是不知道,那需要多久。

公元625年,玄奘第二次来到长安城,当他一只脚迈进长安城的时候,天上有一排大雁飞过,雁鸣从天空传来,这微弱的鸟鸣声在繁华的长安城不可闻,可是玄奘还是听见了,那是一声声继往开来的声响。此刻,历经磨难的长安已经恢复秩序,大唐帝国在李氏家族的统治下开始崛起。各种迹象都表明,一个伟大的时代即将开始。

玄奘在来到长安前总是有一个梦境反复出现,那是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他身前,人影是背对着他结跏趺坐,轻声念着经文,梵音如同歌谣让人迷醉,玄奘走向他,在距离那人不到十步远的地方,那人站了起来对玄奘说:“你所想、所寻、所得,有法得,在长安。”

玄奘每每梦到这就会被惊醒,他明白只有找到这个人才能解决自己多年以来学佛的困惑:佛的本性是什么?凡人最终能否成佛?

长安自从恢复秩序之后,各色人来到长安,他们里面有想要谋官的文员,有想要寻得商机的商人,也有求法的僧人。一时间长安又像是从来没有遭受过战火创伤一般,屹立于天地间,成为整个大地的中心坐标。

玄奘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他一到长安就开始打听整个长安城的高僧大德,玄奘自从十三岁正式踏入佛门以来,已经过去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似乎有佛祖眷顾,他的道路一帆风顺,可是学习佛法的道路并不是一条足够明朗的道路,佛家有八万四千法门,每一位先道者借由不同的门,其实都在走一条暗无的路,他们都在等待心中的佛性生根发芽,真正觉悟达到圆满。玄奘明白自己这条路走得并不远,可是前方已然无路可走,他目及之处、听达之处已经无人可以为他指一条路。

在这乱世初平的世间,万事在拨云见日,玄奘也在试图拨开自己心中的那片云。

“你瞧你身后的云像什么?”这是波颇大师第一次见到玄奘的时候问的话。

玄奘回头看了一眼,恭敬地回复:“像是一头跪着的大象。”

这个回答让波颇大师不禁笑了起来,这个长安城的小和尚怎么会见过大象呢,那可是在遥远的西南方才有的动物,准确地说是波颇大师的故里摩揭陀国才有的生物。

玄奘想将他心中的疑问一股脑地问出来,问问这位异国的大师是否能解开自己心中的谜团,波颇大师似乎早已看透了他的意图,一只手放在嘴上表示无须多言,另一只手指了指天上坐着的那头大象。

玄奘望着天空似有所悟,但更多的是一种快要接近心中所求答案的紧张,他自顾自地说着:“沙门这一生,十岁父母早逝,跟随二哥十三岁出家,二十一岁受具足戒,如今获得智琰法师、道基法师称赞,虽得‘释门伟器’的称呼,但是自从开始明了佛理之后,如擎烛之人徜徉于黑夜,常不见路,只见烛光。”

玄奘说完这段话,长叹了一口气,眉头紧紧锁着,忽而又像是得到了启示般眉头舒展开来。

他看着波颇大师问:“我读《摄大乘论》与《十地经论》两部经典,却发现愈深愈不解,在某些方面,这两部经书可以说南辕北辙,大师你说这是为何?”

波颇大师对于玄奘的疑问并不感觉意外,他反而问玄奘:“你拜佛学佛是为何?”

玄奘缓缓回应道:“佛说众生皆苦,我这一生经历过苦也见过太多的苦难,拜佛学佛不过是不愿再看见众人受苦了,可惜现在我找不到一条正确的道路。”

波颇思索了一下,用并不标准的汉语说:“《瑜伽师地论》也许可以帮到你。”

玄奘听到这里眼睛一下亮了,他甚至激动地想要抓住波颇大师,刚刚伸出手又觉得失礼,把手收了回来。他颤抖着声音问波颇大师:“那经书大师可有?”

波颇大师摇了摇头,玄奘盯着波颇大师的眼神一下黯淡了,波颇大师看着玄奘失望的样子,急于告诉玄奘此经可寻,他的声音因为急切变得有些上挑,带着梵语的味道:“这……是一部大论,有十万颂,光是抄写经文的贝叶就足够装满一牛车,我自然是不可能带着,我故乡摩揭陀国有一座无比伟大的寺庙,那烂陀寺。那烂陀寺的戒贤大师曾开坛讲授过此经,不过我没有足够的功德和威望去听。”

玄奘听到波颇大师的这番话,不禁跪下,他激动地流下泪水,他感恩佛祖的明示,让他知道此路要去何方。

波颇大师住在大觉寺的精舍里,玄奘跟波颇大师告别后,从精舍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落日摇摇欲坠,余晖如潮水,玄奘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长安的干燥清冷,空气中还弥散着檀香的味道。玄奘一步步走向大雄宝殿,他要向佛菩萨祈愿。

在三身佛面前,玄奘跪下来,长长呼了一口气来平复一直激动的内心。他在这短短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从未如此郑重地起誓过,眼前的佛像在闪烁的烛光中发出神圣的光芒。

玄奘双手合十,默念着:“弟子玄奘决意西行,达佛国,得真经,证佛法,此生不至摩揭陀国,绝不东归一步!祈愿我佛慈悲加护!”

说罢,他庄重地定礼三拜,起身退步出殿。

彼端,在恒河边的摩揭陀国,月色下的棕榈树呈现出一种近乎墨色的绿,炎热的水汽环绕在整个恒河岸边。在那烂陀寺,这座整个印度最负盛名的寺庙里,所有的人都在深夜陷入了沉睡,只有一个人还醒着,他睁着已经模糊的双眼凝视着窗外静谧的夜色,眼眶里饱含的泪水一触即落。

“师尊,您又醒了,这已经是您连续十日夜里不曾入眠了。”门口传来担忧的声音。

“是啊,已经十日了,觉贤,我已经连续十日梦见菩萨了。菩萨的开示让我喜乐而又忧伤。”门内的声音苍老沙哑。

“不知师尊在忧伤什么?弟子可否为师尊分忧?”门口声音穿过薄薄的门板传来。

“觉贤,我这十日只要进入短暂的睡眠中,就能看见有位年轻的僧人从遥远的东方来,他的眼眸是那样炽热,像是佛光一般。我知道他是来找我的,他也会把菩萨传与我的经书弘扬到更远。可是,我已经太老了,近百年了,我已经遍尝人间之苦,当然还有这具已经衰老的肉身,这具肉身如今不分昼夜地带给我痛苦。如果不是菩萨的开示,让我必须等待,我已经选择寂灭了。”门内的老者略带忧伤地说着。

“可是,师尊如今的不眠,我感受到的却是师尊的欣喜。”门口年轻的声音再次响起。

“是啊,觉贤,这样你便无须担心了。”门内的人说完这句话,便沉默了。

夜色更浓了,月光便无所阻拦了,月光下这位老僧身着深红色的九带僧伽梨衣,眉毛和胡须在月光下散发着明净的光泽。如今的他,已经穷解三藏八万四千法门,总持如来一切法藏,接手全印度最大的那烂陀寺,受到万民的敬仰,人们尊称他为“大三藏尸罗跋陀罗”,意为“正法藏”。

可他最在意的还是他最初的法号,戒贤,毕竟那是自他慕道而始的名字。

深秋的渭河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萧瑟的秋风并不能吹起丝毫涟漪,连同河水的流动都被这提早而来的寒冷冻结住了,万物苍茫一片。玄奘牵着他早已准备好的一匹小白马走在河边,再往前走不远就能渡过渭河了,站在这里已经能看见渡河的桥。那是一座简陋无比的桥,一看便是新建的,仅仅用麻绳与木板便搭了起来,在风中有些摇摇欲坠。玄奘心想,连年的战乱,让这大地与江河沉默承受了,从前雄伟的桥梁与精美的亭台楼阁也化为齑粉。这世间河水会断,草会枯萎,这一路走来更是见到了无数饿死的平民,世间之无常让玄奘感怀。在玄奘正在感怀的时候,身后的小白马似乎对于主人的停止不前有些不满,打了个响鼻,玄奘回过神来,摸了摸小白马的头。

这匹小白马是玄奘在长安马市上买来的,卖马人说,这匹马才七岁,正值壮年,起码还能再跑好几年呢。玄奘不禁笑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个准确占卜到此次西行的居士——何弘达,那个曾经与他爬过骊山的有趣居士。

玄奘已经记不得第一次见到何弘达是什么时候了,他只是记得当日的夕阳特别耀眼,昏黄光线爬满了整个骊山。在玄奘决定去摩揭陀国之后,他就已经开始刻意加强自己的梵语,他也深知此去路途遥远艰难,必须有一定的野外求生技能,他爬骊山就是锻炼自己。在玄奘即将爬上断崖,刚刚看见断崖之上青翠的草,双手还艰难地攀附在凸石上的时候,一个有些戏谑调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和尚,小和尚,要不要我拉你一把?”

玄奘抬起头,看见一名着深灰道服的居士,那人笑起来,两条剑眉扭在一起,一双眼弯成两轮月牙,面色绯红。玄奘叹了口气说:“你既见到沙门力竭,还不伸手帮忙?”居士伸手拉住玄奘,玄奘顺势爬了起来。

居士开口说道:“这已是傍晚,小和尚还爬山啊。”

玄奘喘了口气道:“趁太阳还没落山,就可以多爬两趟。”

居士惊讶道:“你这是爬了多次了?”

玄奘笑道:“今日从早到现在,除去用斋,共爬了四趟,都是从不同路爬上来的。”

居士拍拍手表示赞赏道:“何弘达还未曾见过如此勤奋爬山的人,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玄奘回答:“沙门法号玄奘。”

当夜,忽而起了大风,一时间风起云动,须臾便下了一场雨,玄奘不得不跟着何弘达留在骊山中,何弘达在骊山中有个小茅屋,据他自己说,那也是他闭关的圣地。何弘达喜欢占星更善于占星,山中的地势更适宜观星,所以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在山中住些日子。何弘达在茅屋里生起火来,把带来的干粮分给玄奘,两人就着火光聊了起来。

当何弘达得知玄奘如此勤奋地爬山是为了前往摩揭陀国取得真经,以证佛法,不由心生敬佩,最初脸上那副调皮的模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敬仰。他最初叫玄奘“小和尚”,随后马上换为恭敬的“法师”。

何弘达甚至把手里不多的干粮,自己最爱吃的芝麻烧饼多拿了一个出来给玄奘。

等到两人吃完干粮,回过神来才发现刚刚那一场疾风骤雨已经过去,这阵风雨把天空洗得明净,此刻窗外无月,星空璀璨。何弘达提议要去外面带着玄奘为他此次西行进行一次占星。

两人走到茅屋外,抬起头,苍穹之上繁星浩瀚,明暗相间,彩光呼应。何弘达指着满目星辰问玄奘:“法师可知这星是什么?”

玄奘猜测似的回应道:“可是一人一星,星命?”

何弘达摇摇头说:“天有二十八星宿,随四季而变,人常说占星是看主星与客星的星轨,我倒是觉得天道在苍穹之外,这些星不过是在天幕上多了些小眼,露出了几分天道。”

玄奘不禁发问:“那居士所说的天道又是什么?”

这种艰难的究极问题可是把何弘达问住了,他论年岁也不过只比玄奘长了几岁,哪知天道是什么。何弘达有些恼羞成怒,他拍了一下玄奘的背像是长辈一般说:“小和尚,哪有那么多问题,我就是知道天道,也讲不得与你。”

玄奘看着何弘达窘迫的样子,心中早已明了,心想,刚刚还尊称我是法师,现在倒又称为小和尚了,是问住了他。玄奘绕过这个话题问何弘达:“那居士帮我看看我这次西行是否能成?”

何弘达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星空,不时地换着方位,口中还念念有词,不一会他转身看着玄奘拱手道:“我看法师这次西行问题不大。”

玄奘笑了。

何弘达又说:“不过你这一路,艰难险阻,路途遥远,好多次都会险些丧命,你怕不怕?”

玄奘摇着头说:“不怕,既然坚信能抵达佛国,还有什么值得怕的呢?”

何弘达点点头,伸出手指着星辰的轨迹给玄奘说:“这主星明亮而闪耀,说明此次西行一定可以,你再看周围的星,相互簇拥,说明你这一路能得到很多人的帮助。不对……咦……”

玄奘以为何弘达发现了什么不对,紧张地看着他。少顷,何弘达眯着眼睛望着星空:“嗯……你大概会骑着一匹枣红色的老马,瘦瘦的,马鞍上有块铁……这匹老马还能救你一命。”

玄奘惊讶:“这你也能看出来。”

何弘达自鸣得意地说:“自然,二十八星宿是我亲戚啊。”

何弘达说完这些话,声音忽而低沉下来说:“小和尚,我今天帮你卜算的可是天机,不可外露啊。”

在渭河边,玄奘牵着的小白马正在身后不满地打着响鼻,玄奘想,何弘达的卜算是失误了,而那些二十八星宿的亲戚估计也是不准何弘达认门的亲戚。玄奘安抚好小白马,加快了步伐走向那座摇摇欲坠的简桥。越是靠近桥,玄奘看见的人就越多,都是饥民,衣衫褴褛,饿得面黄肌瘦,玄奘精壮的身体在这一群饥民里格外显眼,很快饥民们将眼光投向了玄奘。饥民们之所以在桥周围聚集,是因为这座桥是通过渭河为数不多的方式之一,来往人多,饥民们可以讨要到食物。

第一个过来问玄奘要食物的是一个小女孩,女孩的面颊因为长期饥饿已经凹陷下去,大大的双眼蒙上了一层灰。女孩随着玄奘走了几步,很快伸出双手紧紧抓住玄奘的行囊,她知道,那鼓鼓的行囊里一定有食物。玄奘叹了口气,天灾人祸之下,百姓永远是受到最大创伤的。玄奘打开行囊,拿出干粮,干粮刚刚拿到手里面,小女孩就一把抢了过去,一口气塞进嘴里,因为吃得太急发出了咳嗽声,这一声声咳嗽声吸引来了更多的饥民。男女老少像是一头头恶狼扑向玄奘,玄奘的行囊被掀了个底朝天,直到连一点儿干粮的渣子都不剩。

玄奘被挤到一旁,等干粮抢完之后,饥民并未散去,他们还是一脸渴望地盯着玄奘。玄奘摊开手,表示真的一点儿粮食都没有了。站在前面的饥民用手指了指玄奘背后的小白马,饥民们说:“可以把这匹马杀了吃。”

玄奘赶忙摇了摇头,这匹马是他特意买的好马,要跟着他去佛国的,后面的路程还得靠这匹白马的脚程。饥民们不散去,但也没有做出过激的行为,玄奘往前走,他们就往前走;玄奘停下来,他们也停下来,如影随形。玄奘心底生起一丝惊慌,如果再跟这些饥民僵持下去,说不定小白马就不保了。玄奘只得骑上小白马,小白马似乎也知道这些饥民对于它的不怀好意,扬蹄飞奔。

玄奘整个人贴在小白马身上,心里却受到了煎熬,越是众生困苦之时,越是能显现出我佛之慈悲。

当初佛陀为尸毗王时,一日在林中静坐,见一只鸽子被饥饿的老鹰追逐,鸽子向佛陀求助,佛陀把鸽子藏在了袖子里。老鹰寻来讨要,佛陀说:“鸽子是在性命担忧之际向我求助,我不能不管。”

老鹰哭诉:“可是我是饿着肚子的,如果我没有食物也一样会饿死。”

佛陀与老鹰便达成了一个协议,佛陀用自己的肉代替鸽子,割下来的肉要与鸽子一样重。佛陀割肉割了一片又一片,可是称重的天平仍然丝毫未动,佛陀纵身一跃整个人跳到天平上,天平终于平了。

玄奘每每想到这个故事,都会为佛陀的大慈悲心感动。佛陀以身为教,显示大慈悲心,更是告诉后人,生命无论贵贱都是一样的价值。如今他保全了小白马的生命,却会让一些饥民因此饿死,他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错了。

小白马奔驰了一段时间,玄奘回头望,长安城已经化成天边的一个点。玄奘从马上下来,小白马喘着粗气,玄奘知道,他这次是真的离开长安了。

玄奘离长安越远,心中的担忧却不曾散去,在他最初选择西行道路时,摈除海路只剩下陆路,而从陆路走则可选川南与河西走廊两条道路,川南的毒虫异兽玄奘在四川时就早有耳闻,那不是他能通过的道路,而河西走廊除了千里莫贺延碛之外更有重兵关关把守,如果要从河西走廊走,就必须取得通关文书,玄奘在出发之前曾三次上书皇帝请求出关,可是那时朝局未稳,突厥异族又虎视眈眈,通关文书一律没有颁发。

玄奘想到这,不由叹了口气,皇帝早已禁止任何人出关,一是为了阻止人口的流失,二是防止间谍入内。皇帝站在全天下的角度考虑,这种顾虑成了阻碍玄奘西行最大的困难。

入秋之后,天黑得就特别快,太阳一落,黑夜就迅速占领整个空间,玄奘此刻饥肠辘辘,他的干粮都分给了饥民,小白马一路跟着玄奘,一路在地上寻觅草根,在此饥荒之下不仅是人难以维持温饱,就连牲畜觅得一口吃食也不易。玄奘一直走了半夜,夜里秋风寒冷,玄奘裹紧衣服,这一路他都在寻找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可是路上除了已经衰败的农田外什么都没有。

直至黎明时分,在远处突然出现了一处村庄,说是村庄不过是几爿破败的房屋,周围满是枯黄的杂草随风摇曳,那些原本住在村里的人早已随丰四出,逃荒去了。玄奘牵着小白马,慢慢走到村口的时候,发现有个女子一直呆坐在村口,夜光微弱,女子背朝玄奘,若不是她瘦弱的身躯一直在颤抖,真看不出是个活物。玄奘与小白马的脚步声惊扰了这女子,女子抬起头看见玄奘,原本灰暗无光的眼神在这夜里一下子放出了光芒,她抓住玄奘的胳膊苦苦哀求:“求求法师救救我娘。”

玄奘赶忙问:“你娘怎么了?”

女子回答:“自从霜灾之后,我娘就染上了风寒,因为没钱医治,已经开始咳血了,我怕她撑不了多久。”

玄奘想掏出自己的盘缠给这女子,可是伸出手去拿行囊里的钱,才发现在他遇见那群饥民的时候,钱财连同食物都不见了。玄奘刚在想如何面对女子的恳求时,已经被女子拉着进了她家。

说是家,不过是残垣断壁的房子,四面墙只剩下三面墙,而棚顶也只剩下一半,借着屋角的一点烛光,玄奘看见一个老妇卧在床上,面色苍白。玄奘趺坐下来,他不懂医术,只能默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为老妇祈福。乱世初定,人命如草芥,玄奘这短短一路已经见过太多人如此了,他发下的宏愿是接触天下一切苦,如今即将丧命的老妇在他面前,他感到了一丝无奈。他不知是否人真的能成佛,是否真的能达极乐世界。

想到这,他更坚定了前往佛国的理想。老妇慢慢睁开眼,她模糊的双眼在看见玄奘的那刻突然亮了,她干瘪的手摸索着,紧紧抓住玄奘,她明白,这是她求生最后的希望。这时,一旁的女子忽然在玄奘面前跪了下来,她呜咽着:“求求大师救救我娘亲……”

玄奘实在拿不出一点儿钱财来让她们去请一位大夫了,他想到了他的小白马,这匹小白马体格健壮,正值一匹马最好的时候,拿到集市上应该能换不少钱。玄奘走到屋外,小白马乖顺地看着玄奘,玄奘解开缰绳把小白马递给女子,说道:“这里离长安并不远,来去一日即可,你把小白马拉到集市上卖了可以换银两,然后请一位好大夫给你娘医治。”

女子颤抖着手拿下缰绳,跪下来激动地说:“谢谢大师,谢谢大师。”

玄奘不忍心看着小白马被卖掉,可刚刚看见老妇的模样,他更不忍看着老妇过世,将这女子最后的希望都击碎。

趁着天光大亮,玄奘加快了赶路的速度,他知道再走几日就能看见黄河了,而到了黄河就离佛国更近一步了。

玄奘从来没有想过在西行之路刚开始就这么不顺,先是没了干粮和钱财,而后连小白马也没有了。离开渭河之后,他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周围都是饥民,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化缘,脚下原本应该很坚实的黄土地,他却感觉是踩在云雾之上。他想,小白马躲过了饥民的肚子,却没有躲过女子的哀求,小白马是否换得了银两,老妇的病有没有治好。

玄奘的脑子在极端饥饿下变得越来越清晰,他看见眼前的黄土幻化成了一尊佛像,那佛像宝相庄严,慈悲肃穆。玄奘赶忙跪下来祈愿道:“弟子玄奘,祈请十方三世一切诸佛,慈悲加护,令诸灾民平安渡过这场天灾,离苦得乐。玄奘愿意承担一切果报。”

到了自己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他挂念的还是饥民。这时,虚空之中突然传来雄厚的声音:“玄奘,以你一身之力如何替众生荷担无始罪业?因果报应都是理应的,一切众生轮回都在因果中。”

玄奘默然,他祈愿道:“饥民拿去我的食物与财物,女子拿走我的白马,都是我心甘情愿,他们不会造下恶业。”

雄厚的声音略带责备的意味:“他们拿走你的食物与钱财,你若是因此丧命,那可就是大恶业了。”

玄奘听到这挣扎着爬起来,可是他实在太虚弱了,秋日的寒风一点点在带走他的体温,他感觉身体从未如此沉重过,大地仿佛牢牢把他吸住。他撑起的手臂,颓然失力又再次跌倒,他感到一种强大的无力感。那个雄厚的声音再次响起:“玄奘,你要抵达佛国,听从佛陀的智慧,他会告诉你如何脱离业网,摆脱轮回。”

等到玄奘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南廓寺里,这座寺庙玄奘听说过却未曾来过,这是一座位于秦州城的寺庙。当初与他在长安相识的孝达僧人就是来自南廓寺的,玄奘醒来认出这是南廓寺后,正想着孝达时,孝达就端着一碗清粥过来了。孝达把粥递给玄奘后就开始责备他:“出这么远的门,怎么一点儿干粮与钱财都不带,你在寺庙里是得道高僧,可是出了寺庙就什么都不是了,现今的世道,不会因为你是僧人而多得善待。”

玄奘想辩解干粮与钱财都分与饥民了,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孝达继续说:“现在灾民遍地,你肯定是把钱粮都分给他们了。你发宏愿要去佛国的事情,所有寺庙都传遍了,在长安时我就特别敬佩你,现在你又发下宏愿,更是让人敬佩。当初你以一己之力与道家在大堂之上辩论,为佛家增足了地位,也让那李渊萌生了退意,当时我就在台下,虽你我同是佛门弟子,但那一刻我觉得你威风凛凛,简直和叱咤战场的将军一般,熠熠生辉。”

孝达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多,玄奘喝完一碗粥的工夫,他还在说。玄奘摆了摆手说:“我不过是得佛祖眷顾,师门器重罢了。哪有你说得那么玄乎?”

玄奘话音一落,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一起说了句:“不过……”

这个“不过”两人都没有点明,两人都明白“不过”之后是佛门的大难。

公元626年,太史令傅奕七次奏本灭佛,言辞激切,李渊不顾绝大多数臣子的反对,五月下诏书:“京城留寺三所,观二所。其余天下诸州各留一所。”其他寺庙、道观均被拆毁,只供养精进的佛、道家弟子,其他都令还俗。不过,六月份就发生了玄武门事变,李世民亲政,该诏书没能执行。

那一场让玄奘声名大噪的辩论,如今看来只是李渊制造的佛道两家的闹剧。

玄奘在南廓寺只停留了一夜,第二天便要启程,孝达为他重新准备了干粮和钱财。再往前走就是黄河边上的兰州了,这一路的饥民已经少了很多,但是孝达不放心玄奘的安全,害怕他又再次晕倒,一定要把他送到兰州才肯罢休,两人结伴到了兰州。兰州地处西北,往日商客云集,一片繁华,如今全国遭了霜灾,商客比起往日少了些,孝达把玄奘送到了兰州,安心回了南廓寺。玄奘在兰州并没有停留太久,李渊的灭佛虽然没有真正实行,但是全国的僧人已经少了很多,尤其是西北远离长安,僧人更少了。

玄奘僧人的打扮在兰州街头很突兀,蔡姓商人找到玄奘正是因为他的僧人打扮。蔡商人是替官府采购官马的,如今马已买好,只剩下把这些马解送回凉州即可。但是这些马匹自从到兰州后,每日夜夜嘶鸣,互相啃咬,甚是奇怪。蔡商人并未读过太多的书,他听闻同道说,这些马匹是着了夜魅。马比人通灵,定是吓着了。所以他打算请一名道士或者僧人来帮他看看。

越是往西走离长安城越远,玄奘曾经熟悉的一切也在不断变化,因为毗邻西域,所以风俗人情与异怪传说就越来越不一样。全国的霜灾,饥民的流离失所,边关的戒严,更是催生了这些异怪传说。

在兰州城,原先那些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的流浪汉借此大肆宣扬末日言论与鬼怪言论,这些平日里遭人唾弃的人此刻却成了最接近神明的人。大伙围绕在这些流浪汉身边,供养丰盛,盼着能得到一些趋吉避凶的妙招。

玄奘是遇见过几次这样的流浪汉,那些流浪汉对于玄奘的态度是极其恶劣的,在乱世之下,任何一个佛家或是道家弟子对于这些装神弄鬼的流浪汉来说都是威胁。玄奘自知这些人的愚痴,不与他们争辩,只是在这世道之下,玄奘身单力薄,根本无法度化这些人。

蔡商人因母亲笃信佛教,所以遇到马匹惊怪之事,对街上这些“大师”并不感冒,他在找寻一位僧人,最好是法力高强的那种僧人。可是任凭他跑遍了兰州城的所有寺庙,僧人们一听说是要去抓鬼,都惊诧地望着蔡商人,连连摆手拒绝。

蔡商人是在城门附近遇到玄奘的,玄奘的装束跟本地的僧人很不一样,蔡商人一眼就看出这位僧人定是远道而来。蔡商人连忙上前,将自己母亲信佛的事情告诉玄奘,借此拉近距离,在请玄奘用斋之后,蔡商人终于吐露出了实情。

蔡商人小心翼翼走到玄奘身边,几乎是贴着玄奘的耳朵,声音微小而颤抖,像是一颗碎石激起的涟漪:“法师,我的马中混入了异鬼。”

在西域的传说中,鬼怪在白日是不能显现出原形的,只能化作各类牲畜隐藏起来。而蔡商人的马匹到了夜里才嘶鸣,让他不自觉怀疑是异鬼在夜里显出了原形。

玄奘听到蔡商人如此说,眉头微微皱起,他知道下一步这蔡商人定是要请他去抓鬼,他抢先一步说道:“沙门不通鬼怪之道。”

蔡商人听到玄奘这么说,两行泪忽就淌了下来,他跪下来,呜咽着恳求道:“这些马匹是官马,一旦有了任何闪失,我身家性命不保,求法师发发慈悲!”

是夜,玄奘经不住蔡商人的恳求,来到马厩帮他看看马匹,其实关于神鬼妖魔之类,玄奘并无把握,在来的路上玄奘对蔡商人说:“沙门不会抓鬼啊。”蔡商人紧紧抓着玄奘的衣袖嘟囔着:“没事,只要大师在,帮我看看也好。”

玄奘并不知道,蔡商人因为官马夜夜嘶鸣已经好几日没有睡着过了,但是他又生性胆小从不敢去看。

玄奘与蔡商人走到马厩时,一双双透着红光、铜铃似的大眼盯着他们,先是第一匹马开始嘶叫,而后像是有了呼应一样整个马群开始嘶鸣,蔡商人在玄奘一旁颤抖着声音喊道:“夜魅来了,大师,救救我。”说完这句话,他腿肚子一软,扯着玄奘的袖子跌倒在地。玄奘想去看看这些马到底是怎么了,但是袖子一直被蔡商人扯着,根本不能前行。玄奘扯袖子,蔡商人便抓得更紧,嘴里还哀求着:“法师,不能留我一人啊……”

玄奘只能安慰道:“你不放开沙门的袖子,沙门是没办法查清这些马是怎么了。”

蔡商人听了这话,只能一点点放开玄奘的袖子,等到玄奘离开之后,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号。

玄奘点燃一支蜡烛,走近了马匹,这马厩里除了几十匹的马之外,没有什么夜魅,等玄奘再近一些看时才发现,这些马匹的身上或多或少都粘着吸血的蜱虫。玄奘长叹一口气,走过去扶起蔡商人。

蔡商人颤抖着问玄奘:“可是降住了异鬼?”

玄奘默声只是往前走,蔡商人连忙追了上去。翌日,玄奘让蔡商人给马匹彻底洗个澡,再用艾草给马匹熏熏,最好能请来兽医彻底给这些马匹看看病。蔡商人照着玄奘安排的都去做了,果然第二天晚上官马们就没再嘶鸣与互相啃咬了。

蔡商人对玄奘崇敬而殷勤,他当面夸奖玄奘:“法师法力无边,胆大如牛……”

玄奘听到他的这番夸词,不禁笑了起来,他说:“你的那些马只是害了蜱虫,我不是胆大如牛,不过是心定则无惧。”

蔡商人要押送这些官马返回凉州,正好与玄奘同路,蔡商人便邀请玄奘同行。

在蔡商人的细心照顾下,玄奘顺利抵达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