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鱼沉雁杳天涯路

做完所有的测试已经是午后,荆喆拿着厚厚的一摞报告,万分忐忑地重回诊室时,女医生和另外两位男学生依旧端坐在刘主任身旁,羿予珩却已不见影踪。

大松一口气的庆幸之余,也掺杂着隐约的失望——人的本质果然不会改变,所谓添加好友,势必只是他为了化解尴尬,然后引出最后那句“需要信任医生”的托词而已。

羿予珩还是跟以前一样的犀利,一眼就看穿她眼中的犹疑与防备,也一样的冷淡,那番“选择在你”之前难得一见的长篇大论,恐怕已经是能出自他之口最动听的安慰。

她也不该奢求更多。

能被羿神时隔七年认出来,叫出名字,甚至跟出诊室献上关心,不知多少女生求之不得,并不枉费高一那年她铆足了精力刻苦学习的认真。

想到这里,荆喆的心又是微微一疼——被病状所折磨的这段时间以来,她几乎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曾有过那样心无旁骛的辉煌过往。

“你的主要问题还是面对学业的急性焦虑,中度抑郁,吃些药的确会有很大的帮助。”在仔细翻阅了所有测试结果后,刘主任笃定地开口,“我们这里没有安非他酮,咱们先试试舍曲林。刚开始的几天可能会有嗜睡、心悸,或者头晕的问题,都算正常反应,但如果还有其他问题一定要记录下来,一周之后再来复诊。”

随着刘主任得出结论,女医生尽职尽责地在荆喆的病历本上记录着什么。

“刘主任,”当医生在键盘上敲击处方的时候,荆喆轻声询问,“下周四我可能有别的事情,请问您还有其他时间出门诊吗?”

荆喆不确定羿予珩是否会在固定时间随刘主任一起坐诊,只想将与他再次碰面的可能降到最低。

“我周三也在,还有周五上午在特需门诊。”刘主任接过了女学生从打印机里递来的处方单,麻利地在角落盖了签名章,“随你,但下周务必要来复查。”

“嗯。”荆喆礼貌地接过了病历本和处方,“谢谢您。”

“你直接到楼下药房交钱取药就好。”女医生在一旁露出一个友好而鼓励的微笑。

“也谢谢你们。”荆喆也向着主任身边的三个年轻人分别点了点头。

走出诊室,止步四望,熙攘的楼道中果然再定位不到那个颀长挺拔的白衣身影。

回程路上,荆喆心乱如麻,目光颓然定格在地铁隧道漆黑静默的最远点。

刚刚的一切像是一场瑰丽而魔幻的梦境。

二十三岁的羿予珩,竟然还是会让她心跳加速,手足无措。

而曾经让荆喆产生过同样悸动的人,只有十六岁的羿予珩。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后来结识的男生里,聪明优秀的有之,高大帅气的有之,但与记忆中的羿神相比,无不黯然失色。

她本以为七年时光已经足够长到让她忘掉这个人、这张脸,以及这段注定无疾而终的暗恋,可一切欲盖弥彰的粉饰终归难抵重逢时惊鸿一瞥的瞬间。

荆喆忍不住拿出手机,点进游戏中羿予珩的个人主页,将空间里的每一条留言细细看了一遍。

诸多“求大佬回踩”“膜拜大神”中,有一个名为Filigree的女生每天都会按时出现,只留数字或是一个波浪号。可留言越是简单隐晦,越是带着引人遐思的暧昧。

再点进这个头像是位明眸皓齿的小姐姐的玩家空间,只见照片墙上挂满了各种名媛风美照,留言板设为仅好友可见,因此荆喆看不到她与任何人的互动。

将女生的几张照片反复研究了半天,她越看越觉得这张阳光自信、妆容精致的明媚笑颜万分刺眼。

如果这个漂亮小姐姐就是他的女朋友呢?

这正是荆喆没从班级微信群里加羿予珩好友的原因——虽然高中时羿神对于女生的青睐目光永远冷然相对,但他总归会有喜欢的人,总归会有大秀恩爱的那一天,而她恰好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

想到这里,原本想要同意那条好友申请的食指默默缩了回来。

有些人,注定只是生命中的过客,远观便已足够美好。

只是,这个意外重逢的烂俗戏码上演得猝不及防,而这一次,已然这般狼狈的她恐怕不会有机会像七年前一样,郑重地和羿予珩道个别。

想来那应该是她有生以来,最勇敢的一天——

“时间不早了,要不然咱们撤退吧?”

虽然已经没人再对着麦克风嘶吼,但灯影昏沉的KTV包房中依旧飘荡着周华健的《朋友》。的确没有任何旋律比这句“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更适合为这一晚略带伤感的喧闹作结。

屋子里的男生纷纷将目光聚焦在绝对主角荆喆身上,争先恐后地开口:

“吉吉姐,今天这场告别宴你满意否?大声告诉我们,能不能感动一辈子?”

“到了之后务必要把14班精神发扬光大。”

“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咱们吉吉姐出马,那必须一个顶仨,仅凭智商,全给碾压。”

“吉吉姐,后天一路顺利!”

班主任充满遗憾地宣布荆喆要出国念书的那天,高一下期的期末考试排名刚刚出炉,年级布告栏红榜上那行醒目的“第一名,高一(14)班,荆喆”墨迹未干。

这个消息有如一枚重磅炸弹,在班里引发了一片哗然。

能让四中第一实验班这群万里挑一的优秀少年心甘情愿尊称一声“姐”,是因为荆喆确实厉害——高一的四次大考,她和羿神平分了第一名,即便是屈居第二的那两次,两人的分差也不超过五分,远远甩开第三名一大截。

而羿神何许人也?

一般意义上的学霸,是指脑子好使又勤奋努力的好学生,但这依旧是属于人类范畴的褒扬,因此对他并不适用。

羿予珩的脑子好使到初二便破格获得了去盛川大学数学系旁听的资格,初三同时参加数学和物理两个高中联赛,轻松斩获一个国家级一等奖和一个省级一等奖。甚至,如果不是多位老师先后委婉暗示“应该给别人留一些机会”将他从信息学竞赛劝退,没有人怀疑当时刚满十五岁的他会捧回第三个一等奖。

在同龄人纷纷对着高一课本里函数的定义域和值域抓耳挠腮时,羿予珩的笔记上已然出现了诸如“勒贝格控制收敛定理”这样凶残的字样。

对于这种非人类,能够充分表达敬畏与膜拜之情的,似乎只有“神仙”二字。

因此,得以与羿神一战的荆喆,自然也是众人心服口服、顶礼膜拜的对象。

“谢谢大家。”刚刚被拉着K歌K到嗓子沙哑的荆喆笑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几乎是用喊的才勉强让声音扩散,“我发誓,今晚我会永生铭记。”

“所以,你是在暗示之前这一年的美好时光你不会永生铭记吗?”脑袋转速足够快的男生一多,杠精就绝不会少。

“那你看我这么说行不行,”荆喆扬起嘴角,不慌不忙地改口,“有你在的每一天我都终生铭记。”

“吉吉姐,”杠精一号热泪盈眶,作势伸出双手,不远万里直“扑”了过来,“我可真是太感动了,求抱抱!”

可还没迈出两步,便被杠精二号毫不客气地拎住了领子:“哎,想占女神便宜是吧?”

“就是,”杠精三号顺势牢牢攫住了一号的左臂,狠狠一拧,“经过投票了吗?谁同意了?”

“噗——有病吧你们,”荆喆身边的几个女生忍俊不禁,优哉游哉地吃起了瓜,“还投票。”

“来来来,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民主。”杠精四号迅速拽住一号小可怜的右手,高高举起,声如洪钟,“同意这孙子抱我们吉吉姐的举手。”

伴随着整齐划一的“吁”,只闻摩拳擦掌声,却无举手响应之人,女生们见状纷纷笑出声来。

“啧,我明明只是想替你们开个路,”杠精一号趁机发力,猛然甩开三号和四号的钳制,大义凛然地为自己辩解,“在这临别之际,同意在座的每个人都对吉吉姐献上爱的抱抱的请举手。”

磨刀霍霍应声而止——

“哎,这个可以!”

“对,咱们都来沾沾女神的仙气,好在未来齐心协力把羿予珩踢出红榜。”

“吉吉姐,只要你同意,我们都准备好了。”

气氛热络归热络,任谁都没有当真——虽然14班同学关系融洽,班上仅有的九位女生也被人多势众的雄性势力顺理成章地同化成了好哥们,但毕竟是在对“男女有别”这四个字最为敏感的年纪上,即便心中坦荡,任何肢体接触都难免会带些别扭且禁忌的味道。

荆喆的本能反应自然也是“开什么玩笑”,可在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前,她的目光刚好扫过静静站在房间最幽暗一角的羿予珩。

这个双手插兜的笔挺站姿一如既往地英英玉立,也一如既往地置身事外。

男生的纯白T恤在五颜六色的镭光灯下呈现出浅蓝的荧光色,脸部却是一团模糊的漆黑,荆喆甚至不能确定他有没有在看向自己。

一阵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蓦然涌上——尽管名字在红榜上焦不离孟,但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而这一面之后,恐怕就是永别。

之前无数次未能鼓起的勇气蠢蠢欲动了片刻,忽而星火燎原——虽然折戟沉沙在羿神的拒绝与无视之下的女生无数,但在这样的时刻,面对在场所有人都要遵守的“游戏规则”,他应该不会说“不”吧?

如果是和每个人拥抱,就一定会轮到羿予珩。

“行啊,”荆喆扬起一个故作镇定的微笑,若无其事地开口,“那……你们谁先来?”

荆喆坦然的回应惊呆了原本嬉皮笑脸的男生,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反而忸怩了起来。

还是几个女生挺身而出拯救了这群雷声大雨点小的少年,轮番走到荆喆面前,献上了最温暖的拥抱和最真挚的祝愿。

可荆喆和所有姐妹讲完了悄悄话后,男生们还在推三阻四地谦让着——

“老张,别,上!”

“彬彬,平时明明是你叫女神叫得最欢,怎么现在躲得反而最远?”

“你离吉吉姐最近,你先请。”

又是一番嘀嘀咕咕的讨论之后,男生们终于口径一致得出了结论——

“吉吉姐,你这么看着我们真的害羞。不然你把眼睛闭上,玩个‘猜猜我是谁’的游戏?”

在所有女生的嘲笑声中,荆喆同样轻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配合地闭上了眼。

耳边除了周华健的悠扬歌声忽然再无半点响动。

可她毫无惧色,会首当其冲献上拥抱的,显然只可能是与她熟悉的同桌或者前后座,而这几位老铁,即便闭着眼睛她也绝不会认错。

屏息凝神的静悄悄持续了片刻。

“第一位勇士已经乘风破浪而来,吉吉姐,做好准备啊!”

在一片故弄玄虚的窃笑中,荆喆轻松开口:“勇士和乘风破浪是什么鬼?我是海怪吗?”

话音未落,荆喆被小心揽入一个散发着雨后草地清香的怀抱——对方足够绅士,为了确保两人之间留有足够的空隙,微微弯下腰,只以右臂虚搭住她的肩膀,向前轻轻一带。

可额头与男生温热的下颚悄然贴合的瞬间,像是有一记重锤落在荆喆心口,砸出了地动山摇的轰烈,砸出了江翻海沸的浩荡。

荆喆下意识微微睁了下眼,顺着漂亮的下颌线向下看去,的确是那件白色T恤的领口。

幸而光线朦胧,没人留意她的无心作弊,也没人看得到瞬间席卷她整张小脸的嫣红。

除去骤然失控的鼓噪心跳声,荆喆彻底宕机的脑中唯有茫然失措——

怎么可能会是羿予珩?

“来吧,猜猜这是谁?”好事者已经迫不及待地叫嚷出声。

男生身上温暖却不炽烈的温度将荆喆牢牢包覆,醉醺醺醉意之下,她的双腿竟然有些发软。

荆喆不敢动,也不舍得动,微微颤抖着报出了另一位高个男生的名字:“杨琪航?”

“老杨你什么情况?”观众们油然而生的嫉妒心使得站在一边的杨琪航瞬间被口水淹没,“凭什么第一个猜你?”

无辜中箭的少年只得为自己喊冤抱屈:“吉吉姐,真不是我啊……”

众人兴师问罪时,荆喆感到,羿予珩轻揽她肩膀的右臂微微一紧,令她战栗。

“那是……”荆喆假意思考了片刻,拖长了声音,迟疑回应道,“松灏?”

震耳欲聋的否认难掩遗憾,可遗憾之下又带着计谋得逞的兴奋——

“不对不对。”

“才不是老严。”

“再猜!”

荆喆越发离谱地连续猜错了五次,羿予珩的手臂也如她所愿,不依不饶收紧了五次。

倒也越发像个货真价实的拥抱。

她偷偷靠他更近,坏心地微扬起嘴角,想不到向来视众星捧月为无物的高冷羿神也会因为惨遭遗忘而心有不甘。

虽然贪恋男生的怀抱,可荆喆决定玩笑开到这里便好,于是偷吸一口似乎沾染着他身上味道的空气,朗声询问道:“真的好难,能不能让他说句话?”

围观群众瞬间分化成了“让他说话那不一下就猜到了”以及“要是不给提示他俩怕是得抱到天荒地老”这样水火难容的两派,嘴炮刚进入白热化阶段——

“真猜不出来吗?”低低绽开在耳边的声音,大约是离得太近,太轻,隐隐混杂着呼吸时产生的热气,带着几分不甚真切的缱绻。

女生的心脏几欲冲破躯干的束缚,左半边脸颊立竿见影烧了起来,温度滚烫。

“荆喆……”羿予珩似乎轻叹了口气,将声音压得更轻,更低。

“就说让羿神第一个上绝对猜不到吧!”

不知从哪个角落同时传来一声得意忘形中无意泄露了谜底的高呼,瞬间中止了两派人马的辩论,也瞬间中止了那个几乎长达一整分钟的宁谧“拥抱”。

那一晚后来发生的事依旧历历在目。

荆喆记得她慌张逃离了羿予珩,迅速用手背冰了冰依旧发热的双颊,装作困扰的样子提出“这种玩法真的太夸张,我还是按顺序抱抱大家算了”,然后和在场的男生逐一友好而短暂地拥抱了片刻,收获了无数句真挚的“吉吉姐,加油”。

她也记得和所有人拥抱结束再回头时,羿予珩已经消失在那间昏暗吵闹的包厢中。

地铁即将到站,荆喆静静走到车门前站定,心中却是难以平息的燥闷与不甘。

这几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和羿予珩的告别已经算得上了无遗憾,可重新推敲起每一个细节,荆喆才恍然意识到,她唯独忘记去探寻——那时的羿予珩,在那声几乎微不可辨的“荆喆”之后,原本想要说些什么。

“羿太子,你刚刚说什么?”

中心医院的食堂里,一声惊呼几乎掀翻了屋顶,幸亏用餐高峰时段已过,只在小范围内引起了一片侧目。说话的是个尖嘴猴腮的瘦长脸,此刻他瞠目结舌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羿予珩,像是活见鬼。

“他说,”羿予珩身边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金丝边眼镜男微笑着接口,“等下要去图书馆。”

“怎么着,”瘦长脸男匆忙扒拉了两口饭,不怀好意的目光定格在羿予珩毫无表情的脸上,“今天在门诊睡太香,被刘主任状告到你父王头上,不得不面壁思过了?”

“说过多少遍,”羿予珩眸中闪过一丝愠意,端起盘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别叫我太子。先走了。”

“老林,今天他怎么了?”看了眼那个在视线中不断缩小的颀长背影,瘦长脸男莫名其妙地挠挠头,转向一直默然不语低头吃饭的第四个人,“又被什么花痴女病人缠上了吗?”

“这倒没有,但确实有个女病人……”开口的是白天诊室里坐在刘主任后面的那位浓眉大眼的男医生林彦然,此刻他终于撂下筷子,“反正白天见到那个妹子之后,他这一下午就心事重重。”

“有故事。”其余二人纷纷来了兴致,一唱一和进入了捧哏的角色。

“好像是他高中同学吧,”林彦然微微加重了语气,皱了皱眉,“哈佛回来的,可惜在美国待了七年,待成了抑郁症。小姑娘把自己手抠得,鲜血淋漓,真的挺惨。”

“哈佛!是我听说过的那个哈佛吗?”瘦长脸男直接呛了口饭,疯狂献上膝盖之后,话锋突然一转,“不过说实话,羿予珩这些年瞎胡混,要是不提他还有这么牛的高中同学,我都快忘了他曾经是状元了。”

“我也搞不懂,你说在精神科不好好干就算了,之前在那些大科他也敢胡来,是真不把选科选博导当回事。今天刘主任是真急了,直跟媛媛姐瞪眼,”林彦然也摇摇头,语气夸张地模仿道,“‘你给我把他叫醒’,那凶残的语气吓出我一身冷汗。”

“你清醒一点好吧,人家可有当院长的爸爸,”瘦长脸男被刚刚生动逼真的模仿秀逗乐,“想去哪个富帅科室不是一句话的事……”

“哎,你刚说今天这妹子是他高中同学?”一直若有所思的金丝边眼镜男忽然带着恍悟插嘴,“在美国待了七年?”

“是啊。”林彦然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好看吗?”金丝边眼镜男慢条斯理喝了口可乐。

“怎么,一听是哈佛女孩,动心了?”瘦长脸男忍不住调戏道,“要狠心抛弃自己妹子了?”

“滚蛋!”金丝边眼镜男嫌弃地瞪了瘦长脸一眼,“那后来他还有没有哪里比较反常的?”

“你这么一说,”林彦然努力回想了片刻,诚实回答,“好像是一直在瞄手机。”

“你们还记得大二考完生化,所有人都喝高了那个晚上吗?”金丝边眼镜男气定神闲推了推眼镜,“大家逼问羿予珩情史的时候,他提到的那个姑娘吗?”

瘦长脸男呆若木鸡地反应了片刻,眼里迸发出一束精光:“不是吧!”

“高二就去了美国,非常聪明,非常特立独行,被班里一半的男生暗恋。”金丝边眼镜男将早已不甚清晰的记忆缓缓拼凑完整,“一个能让羿予珩这种变态觉得聪明的萌妹子,上哈佛不奇怪对吧?”

“啧,难道说,这么多年,”瘦长脸男装模作样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他冷着张臭脸让那么多妹子吃闭门羹吃到被怀疑性取向,是因为还偷偷摸摸惦记着这颗朱砂痣呢?”

“胡沛琛,你接着装,”金丝边眼镜男抄起易拉罐的拉环,往瘦长脸男的方向一扔,“哪怕是当初和三理一化死磕的时候,你见过羿予珩去图书馆吗?”

“失敬失敬,”林彦然也愣了片刻,“我就记得是个特别安静,特别客气,气场多少有点生人勿近的妹子,瘦瘦小小的,真没仔细看脸。”

在Pubmed上打开了无数篇有关注意力缺失症的论文,羿予珩却连一段摘要都没看进去。

上午荆喆做完所有测试回到诊室时,他正在卫生间,全然顾不上为沉沉睡去的失态而懊恼,脑中混沌一片,机械性地洗脸。

水龙头的凉水直接浇在脸上,剜心刺骨的冷,但羿予珩反复洗了很多遍,直到硬生生洗出了心前区压榨性疼痛。最终停下来也并不是因为确信一切终于真实,而是害怕急性心梗。

一个在最后的印象中笑意盎然和所有人热情相拥,活蹦乱跳的人,再见面时,连有人在身边落座都如同惊弓之鸟,潜意识害怕到微微颤抖。

那双有如受惊的小鹿一般澄澈却茫然的翦水秋瞳中,唯独写满惊惧。

那只曾经手握粉笔信心满满上台讲解物理题的右手,如今血肉模糊。

不知道这些年时间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混账角色。

即便全世界99.99%的人都患有注意力缺失症,荆喆也不该乱入其中。但那份她带回来的全英文报告里,几乎所有指标都高于95%的被试人群。

有这个问题的人,思维分散跳脱,无法有效制定并执行计划,对于不感兴趣的事情极度缺乏耐心与毅力,面对困难永远倾向拖延与逃避。

如果统计不是荆喆真正喜欢的科目,如果她所学的知识难度极高,在没能确诊之前,不怪她一步步放纵自己到无法继续学业的地步。

焦虑与抑郁因它而起,可它又因何而起。

怎么没人早些察觉呢。

羿予珩心烦意乱地拿起手机,点进游戏,但上午发出的好友申请依旧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大神!快四个月了,你终于上线了!”

“老哥,什么风把你吹回坑了?”

“呜呜呜大腿你竟然在线!撒泼打滚求带!”

“是本人吗?没卖号吧?”

倒是游戏中的好友一个接一个欣喜若狂地跳了出来,一条接一条的问候振出了普天同庆的欢腾。

前些年上专业课的时候,羿予珩几乎没怎么花心思学习,而是投入了大量时间和金钱在这个游戏上——似乎从小到大被完美压制的所有叛逆在高考后如数爆发,他自知无法扭转成为医生的宿命,只好在一切能够激怒父母的小事上不遗余力做到极致。

而对于羿予珩这样从小便被一纸智商测试认证的“天才”,但凡他有心去做的事,断然没有失败的可能。

当初竞赛获奖拥有保送北大的机会时,因为医学不在可选择的院系范围之内,父母强势出现在校长办公室,以“予珩是要学医的”以及“我们儿子不怕参加高考”为由,婉拒了从天而降的橄榄枝。

羿予珩果然不负众望夺得了省状元。

但在填报志愿的入口关闭前的最后一分钟,他擅自将第一志愿中的北京协和医学院改成了盛川大学医学院,不留余地,不容转圜,在学校和家里引发了两场至今令他心有余悸的海啸山崩。

然后,羿予珩如愿开始了在父母眼皮底下的不务正业,或就是明目张胆地报复。

本博连读的八年制临床医学被戏称为“永恒的高四”,前几年的课程设置对于绝大多数学生都是噩梦,需要学习背诵的知识繁多而庞杂。

但对于羿予珩,想要维持“不挂科,凑合过”实在轻而易举。他一边玩游戏,一边在某字幕组翻译美剧,同时糊弄着实验和科研,日子过得颓废且快乐。

开始实习轮转之后,虽然已经有所收敛,可在所有曾对羿予珩寄予厚望的主任或带教老师眼中,这位从小便在全院上下声名远扬的神童,无论是工作态度还是知识水平都令人失望透顶。

尽管羿予珩依旧会在夜班后的工作时间我行我素地补觉,但毕竟人命关天,看诊不是儿戏,随着工作日渐忙碌,能够用来玩游戏的时间被不断挤压,直到终于在某天累到没来得及登录。然后发现游戏并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索性就再也没有登录。

“是本人,没卖号。”

“回坑了,但是工作忙,不会常在线。”

羿予珩简短地回复了几个相对熟悉的朋友,随手拒绝掉源源不断的组队邀请,微微闭上眼,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这七年,虽然全然没有联系,但荆喆走过的每一步路,他都曾道听途说过。

包括她本科去了宾大,也包括她去了哈佛读博。

却也从来没想过与她再见。

毕竟,那是宾大与哈佛——曾经的五分之差,被荏苒的时光与他的自甘堕落拓宽成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少年时的朦胧情愫埋葬其间,不念不想,不闻不问。

记忆的存档终会更迭,他也终会按部就班娶妻生子,日后偶然听说她的成就与幸福时,衷心祝她一生平顺。

但再见到荆喆,心中的荒芜忽然抽枝吐芽,那些本以为早已忘却的旧事与愿望随之破土而出,挣脱记忆的牢笼,忽而蔽日参天。

早上冲动之下追出诊室,不仅仅是因为那番以“健康所系,性命相托”为开头的动听誓词。

这些年来,再没有任何一个同龄女生能让他产生同样的惺惺相惜,而羿予珩遍寻拙劣不堪的借口,始终不肯对自己承认——

高二必须在数学和物理两个奥林匹克竞赛的国家集训队二选一时毅然放弃成绩更好的数学,不是因为更喜欢物理,而是因为一个人最终没能参加物理联赛,所以想要替她将遗憾补全。

当初会和父母就学不学医这件破事互不相让地争执了两年,不是因为非要学物理或是真的讨厌医学,而是因为想要追随一个人的脚步去美国留学,所以认定学医的八年太长。

对着手机发了不知多久的呆,终于回过神时,屏幕上的对话框中赫然多了一行小字。

“马尔可夫的猫成了你的新好友,你们可以开始聊天啦!”

羿予珩难得莽撞地碰掉了肘边的矿泉水,颇具分量的水瓶狠狠砸在脚背上。一天之内,第二次摧心剖肝的疼,疼到一切狂喜还来不及酝酿蒸腾便彻底消散于无形。

却又顾不上脚下传来的剧痛,他慌忙查看起荆喆通过好友申请的时间,三分钟前。

惴惴不安地等待了片刻,见荆喆毫无攀谈之意,羿予珩的脑中闪过所有可能的开场白,最终从中筛选出了自认万无一失的一句——

“你要组队刷副本吗?”

仿佛他依旧是那个故作骄矜,每每在她面前板起脸来的十六岁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