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国术大会招待所,清泰第二旅馆。
裴庆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握着一杯滚茶,双眼放空,显然沉浸在了思绪里。
马连银的死没有引出太多的事端。
拳师死在拳台上能引出什么事端?
这种事在这年头太常见了。最多就是会场内的观众们又饱了一次眼福,然后因为国术大会的缘故,能在报纸上占个小版块。
唯一让人诟病的是霍殿祥补的那一脚,对此,霍殿祥在面对评判委员会的问询时也有解释,
“是你们在台下没看清,马师傅还有在动,我担心他反击,所以补了一脚,只是力道没掌握好。”
话很俗套,但堵人嘴足够了。
生死状不是白签的。
既上拳台,生死无悔!
但当时注意力一直在台上的裴庆看的很清楚。
霍殿戈是本已经停了手,然后看了一眼,才补的那脚——他是故意致马连银于死地的。
为何?
裴庆眉头紧锁。
而且不光如此。
本该在南洋传武,日后跻身宗师行列的马连银,居然就这样死在了擂台上……
这样的事其实已经出现不只一次了。
津浦线的终点站本该是浦口站,却变成了下关站。还有杨九鸣……
只不过之前裴庆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
茶杯不经意间放了下去,裴庆怔怔入神。
“哆哆。”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裴庆的思绪。
门外是旅馆前台的声音,
“裴师傅,有位自称是林木梳巷木器店伙计,说是您在他们店中定了器件,现在请您去看一眼。”
裴庆头抬了抬。
他的新假肢就是在这间林木梳巷木器店定制的。这是做好了?
他立刻起身,急急忙忙向门外走去。
…………
西湖边,新新饭店。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即为新新。
是杭城的名饭店之一,房间内的装饰以摩登雅致著称,是中外众多名流文人赴杭时指定下榻之处。
此时一宽敞的房间内,留声机同镜架饰灯等玩意都堆在了一个角落里,取而代之立在客厅中的是一个黢黑的狗皮桩,以及一个脸盆那么大的石球。
这两样都是八极拳师练功时的重要器具。
狗皮桩形似沙袋,用法也和沙袋差不多,用时吊起,以手肘膝足不间歇的击打踢击,以熬练筋骨,掌握发力。
不同的是狗皮桩外头包裹的是鞣制而成的狗皮,内里填充物,依据武师境界不同,有的会填石砂,有的则填铁砂。
而石球用法则有些特殊。
八极拳谚有云:“动如绷弓,发若炸雷”,说的就是八极拳的招招式式几乎都是寸劲爆发,猛烈,突然,使人猝不及防,而想要达到这种境界,就需要震脚发力猛而快,这时就会用到石球来练习。
八极拳师日常练功的一项便是用脚掌脚腕勾挑石球,以增加脚力,且出挑的八极拳师往往都是活到老,便练到老。
霍殿祥亦然。
他今年已经四十一岁了,从他十六岁拜师开始到现在二十五年,九千多个日夜,他只有三天偷了懒。
一是他拜师当天,那时他还不会勾石球。
二是他结婚那日,他的师弟们硬拖着他不让他往练功场去,说是怕他上了床,腿软。
三是他长子霍青云出生的那天,他太高兴了,血脉相传,纲常有继。
只有这三天,其余的时间皆勤练不缀,哪怕国术大会期间,哪怕今天才打完一场,石球依旧在他脚下辗转揉挪。
嘎吱。
一名年轻人推门而入,
“师父,饭好了。”
“放着吧。”
但徒弟把饭放下后,离开的脚步却迈的很踟蹰。
霍殿祥看向徒弟,徒弟表情犹豫。
霍殿祥看出来了,
“你有话想问?”
徒弟迟疑片刻,
“是。”
霍殿祥脚下一停,
“问吧。”
徒弟嗫嚅了下,
“师父,在台上时,您为何要踢死马师傅,您明明都已经赢了。”
霍殿祥却摇了摇头,
“你要问的不是这个。”
徒弟抿起了嘴,半晌后咬了咬牙,
“师父,张园有什么好,为何要去?”
张园是前清两湖统制张彪在津门的宅邸,逊帝溥仪在民国十四年被赶出紫禁城后,便一直住在张园内,霍殿祥去年便是在张园拜见的逊帝,受封御前护卫。
之后霍殿祥在北方武行的声名便每况愈下,碍于其过去的声名,明面上说的人不多,但私下都少不了一句“晚节不保,何必如此”。
所以徒弟问的不是为何要去张园,问的是为何要受封。
霍殿祥报以沉默,片刻后将石球踢回木架,
“这话你早就想问了吧。”
“是。”
“那之前为什么不问。”
徒弟迟疑了一会,霍殿祥替他答了,
“是不是因为弟子质师,于理不合?”
徒弟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是理?”
霍殿祥在茶几边上坐下来,
“你隔了足足一年才来问为师,所以在心底你肯定认为从师便是理。那于为师而言呢?
民国到现在才十七年。而为师是清光绪十二年生人,哪怕不算懵懂的前三年,只从蒙学的四岁开始算,为师也足足听了二十二年的天地君亲师,听了二十二年的从父从师从君,听了二十二年的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二十二年。比为师当民国人的时间还要多出五年。这就是为师的理。所以皇上招为师,为师便去了,所以去了,便受封了。
后来惹出风波是为师没想到的,受人诟病也是为师没想到的,但既然事已至此,他们说不出我的对,我也说不出他们的错,那就只好擂台上见了。”
“所以师父,这就是您来参加国术大会的原因?”
“我们是武师!武师的对错用嘴巴来说是说不通的,输赢对错全都只在三尺之间。”
霍殿祥一顿,字字如钉!
“拳脚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