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的一节三等车厢中,一个瘸子从车窗外渐渐远去的站台上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眼前三尺过道。
“劳驾,收收腿。”
裴庆一边嘴里说着,一边用左手提着膝盖处的裤管,好使自己的左脚假肢能够抬得高一些,高到足以迈过乱七八糟的横在过道上的各种玩意。
竹篓,包裹,小孩……
虽然老王头说夺镖旗的竞争对手不少,但裴庆还是打算至少见识一番。
他先前有从戴承嘴里问出了持有镖旗的那宁三的模样,现在便是打算在火车上找出宁三。
可是如前言,民国的火车票只分几等车厢,而没有具体几号车厢与座次,面虎戴承也只晓得宁三买的也是三等车厢票,而这列火车,三等车厢一共有五节,因此裴庆只能一节节找过去,一节节的认过去。
五节车厢说起来不多,但要知道,这年景的火车是没有超载这一说的,不是有多少座卖多少票,而是甭管多少人,买了票,就让上车。
因此一节二十五米长的车厢,随便便就能塞下几百号人,一节车厢就有几百号人,五节车厢有多少人,就可想而知了。
而且连老王头,面虎戴承都知道有人想要抢镖旗,作为当事人的宁三怎么可能不知道?所以宁三肯定会躲藏起来。
想在而想在这么多人里头找到刻意躲藏的宁三,绝不是件容易事。
再加上从济南站上车的旅客太多了,车厢里比先前更拥挤,更杂乱,因此这直来直往的一条过道,走得裴庆颇为费力。
唯一幸运的是,裴庆之前正好处于三等十号车厢,也就是客运车厢的最后一节,他只需要往车头方向一路找过去即可。
在裴庆目光四处打量,脚步不停往前走时,身后还跟着一个留着一头散乱花白半长发,胡须邋遢,背着一粗布包裹的老头,在过道上走着,左避毛孩,右避脏篓,比裴庆这个瘸子还要歪歪斜斜,正是老王头。
裴庆一边看着脚下,一边有些不理解的朝身后问了老王头一嘴,
“老王头,你不是要找徒弟吗?跟着我做什么?”
裴庆有这一问,是因为按照老王头自个的说法,这老头无意上国术大会的擂台一试拳脚,那宁三手上的那一面镖旗对他来说应该没有用处,他也没必要去那什么三等六号车厢凑热闹,更没必要随着裴庆一起。
毕竟大家各有各的事要办。
老王头还是那副见谁都露笑的脸,一边看着脚下,一边回道,
“怎么,想赶老头子走啊,怕我阴你一手?”
“那倒不至于,好奇罢了。”
裴庆实话实话,要是老王头先前没有提醒自己戴承那一拳,那自己说不准会怀疑老王头跟着自己是别有用心,想来个螳螂捕蝉之类的戏码。
可有了这一句提醒,起码裴庆是不会再过于防备老王头了。
所以裴庆也就真的只是随口一问,而老王头嘿嘿一笑,
“本没打算同你讲,省的你听了怪难受的,不过既然你问了,不讲反而显得我不够磊落。”
“嗯?”裴庆没听明白。
老王头语气不变,
“你当我先前想收你当徒弟是假话?真话!要不是你瘸脚,咱俩现在说不准已经是师徒相称了。”
裴庆撇撇嘴,没动气,这老头的臭嘴巴他早见识过了,此时心平气和的反问道,
“可这和你跟着我有什么关系?”
不想老王头接下来的回答,却还是差点让裴庆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嘿嘿,那可大有关系了,找年轻武师容易,但想找出其中的英才却是劳神劳力。得一个个的问吧?得一个个试其身手吧?多费事!一两个还好说,要是多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真吃不消。
所以我就琢磨着,可以跟着小友你啊,小友的脾气莽撞……额,直率。见着了其余抢夺镖旗的武师,说不准一言不合,就直接动起手来,要是其中碰巧有年纪轻的,又恰好胜过小友的,嘿嘿,直接收下当徒弟,岂不是省事了?”
裴庆顿时扭过头来,皮笑肉不笑,
“胜过我的?”
“这条倒不用卡那么严,只要不是如小友般的残缺之人,稍逊小友一二,也不是不行。”
“嘿?!”
大为光火的裴庆正要和这打定主意拿自己当试金石的老头好好掰扯掰扯。
有俩鼻青脸肿的老兄从过道的前方,朝着裴庆迎面走来,这俩老兄边走还边骂骂咧咧,
“早他妈说了吧,没必要蹚这趟浑水,真他娘的晦气,一上车就叫那周老四的人给咱一通胖揍!现在还叫咱们赶紧滚下车!”
裴庆咦了一声,胖揍、滚下车?怎么和之前面虎戴承的行径颇有点相似?他于是立刻回头问老王头,
“周老四,您老听过吗?”
哪想老王头脸上浮现出一个戏谑的笑容,
“小子,你中奖啦。”
裴庆一挑眉,“怎么一个说法?”
老王头慢悠悠道,
“他们说的应该是,津门周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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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本名周继季,名字不够上口,喜欢嘴上利落的津门人嫌这名字说起来不够利落,因而叫了他周四。
这不是蔑称,这是好事。
天津卫本是水陆码头,居民五方杂处,性格迥然相异,遑论本是旧都北平的门户,凡中华大灾大难,津门无不首当其冲,因而生出各种怪异人物。
在怪异人物频生的情况下,要是没点本事,津门人连念都不念叨一下,而况还嫌这原名说着拗口?也就是提起的次数多了,津门人才会想着给人取个顺嘴的叫法。
而能在能人奇人辈出的津门,被见多识广的津门人常提起,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周四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