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长篇小说 纵我不往(1)

阿袁

作者简介:阿袁,1967年生于江西乐平,毕业于南开大学,现在大学任教。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鱼肠剑》《师母》,小说集《郑袖的梨园》《米红》《梨园记》等。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诗经·郑风·子衿》

一、小径分岔的花园

如果香奈喜那天不进错教室,就不会认识中文系一个叫季尧的老师了。

人文学院的楼像迷宫,尤其对早上的香奈喜来说。早上的香奈喜总是处在迷迷瞪瞪的状态中,而时间又总是十分紧张,第一堂课是七点五十开始,可七点四十几分她还在走廊里像一只没头苍蝇那样乱飞乱撞。有时运气好,一下子就撞对了教室;有时运气不好,要撞错一两次之后,才能找到正确的教室。

那天香奈喜本来是要去314教室上“论语选读”课的,结果却误打误撞进了季尧的341教室。

“你为什么不走呢?发现自己进错了教室之后。”后来季尧问她。

“走不了呀,您当时在讲《红楼梦》呢。中国小说我最喜欢《红楼梦》了,所以听了第一句,还想听第二句,听了第二句,还想听第三句,就这样听着听着,下课铃声就响了。”

这个回答季尧不太满意,敢情她留下来,不是因为他季尧而是因为《红楼梦》呀,如果那天他讲的不是《红楼梦》而是《聊斋志异》呢?而是《世说新语》呢?而是《阅微草堂笔记》呢?她是不是就走人了?

事实上,那天他本来应该讲《世说新语》的,他这门课叫“中国笔记小说大概”,和《红楼梦》没有干系的。只是早上过来上课的路上,有风,又微雨,人文楼前落了一地的桃花,让他想起林黛玉那句“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就有些伤感,就讲起了《红楼梦》。他这个人,上课向来有随性跑野马的毛病——要说,老师们上课,谁不会偶尔跑跑野马呢?但别人跑野马,也就是小跑,从马厩跑到院子,然后又从院子跑回马厩而已,但季尧呢,是大跑,跑得无边无际,跑得没了踪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只顾自己快马加鞭跑个痛快而不管东西南北方向了。因为这个,系主任老尚曾经找过他,很含蓄地建议他上课不要像画梅花那样。画梅花?季尧挠挠后颈窝,一脸“蒙圈”的样子。老尚喜欢年轻老师这样的反应,不开窍,需要点拨。需要点拨的年轻人都是谦虚的年轻人,有培养前途的年轻人。他不喜欢太机灵的年轻人,机灵得过头了。他刚开口说了半句,那些年轻人立刻就“知道了,知道了”,或者用心知肚明的眼神看他,简直让他没法继续批评教育了。这使他如鲠在喉。他的语言之所以变得越来越含蓄,也是被这些聪明的年轻人逼的。而季尧这样的“蒙圈”表情就很好。“上课不要像画梅花一样?”季尧用挠后颈窝的动作表达了疑问。“就是不要太旁逸斜出。”季尧这下听懂了,原来出处是林逋《山园小梅》的“疏影横斜水清浅”呀。这个老尚,说话真够绕的。不过听懂归听懂,下回上课却还是旁逸斜出。倒不是故意要和老尚作对,而是情不自禁。对此老尚没有太愠怒。孔子会不耐烦学生的屡教不改,骂他们“朽木不可雕也”,骂他们“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可老尚不介意,因为这些“朽木”和“粪土之墙”更能体现他诲人不倦的美德。作为教育家,他认为自己至少这方面比孔子还略胜一筹。所以,在对季尧屡教不改的批评里,老尚有既拒还迎、既嗔又喜的鼓励意思。

而学生更加怂恿季尧老师跑野马。学生说,上其他老师的课,是遵大路,从哪儿到哪儿,沿途又会经过哪儿,是规定好了的;而上季尧老师的课,是走小径分岔的花园,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条小径会在哪里分岔,也不知道在这些小径上会遇到什么风景,太刺激了。

香奈喜就是小径分岔的结果。如果季尧那天不岔到《红楼梦》那儿去,怎么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你为什么不走呢?发现进错了教室之后。”季尧这个人,无聊得很,会一遍又一遍地问香奈喜这个问题,百问不厌似的。

“不想走。”

“为什么不想走?”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季尧这下大悦了。一是因为香奈喜正确地引用了《诗经》里的句子来回答问题,这对一个外国留学生来说,不容易。她一直跟他学中国古典文学,他用私塾老先生的方法教,让她背《诗经》,背乐府,背唐诗,背宋词,一周一首,开始她坚持得很好,尤其在他们恋爱阶段,每回见面第一件事就是背诗,背出来了才进行后面的恋爱节目,背不出来就只能一直背一直背。那个时候他特别严厉,而特别严厉的他不知为什么在她眼里更性感,于是愈加渴望后面的恋爱节目,所以一个恋爱谈下来,她至少把《国风》里的恋爱诗背得差不多了。只要季尧说前一句,她就能接后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玩得不亦乐乎,有时玩起兴了,还会用这个打赌,谁输了罚谁做家务。季尧懒,四体不勤,这时就会使坏,故意挑生僻的诗念:式微,式微,胡不归?香奈喜接不了下句,接不了就只能做家务了。香奈喜虽然不怕家务,但她很喜欢看她背出来后季尧又惊喜又懊恼的矛盾表情,于是更加努力背《诗经》,结果《诗经》功力大长,不仅能死记硬背,竟然能活学活用了。

当然,季尧大悦不仅是因为香奈喜背《诗经》的功力大长,主要还是因为那句“见此良人”的内涵。香奈喜的意思,不就是在说她对季尧一见钟情吗?这个好,是理想的回答!在所有爱情开始的范式里,季尧最向往一见钟情的爱情,那种“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的场景,光想一想,就妙不可言,就神魂颠倒呢。更别说身临其境身体力行。可季尧不具备身临其境身体力行的条件,他近视,五百多度呢,怎么和别人“目成”?别说“目成”,就是上课时看清楚后排学生的脸,都成问题呢。而香奈喜那天就坐在后排,所以他不仅和她“目成”不了,甚至对她完全没有印象。

但听了香奈喜的“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他还是很受用。

至少他们的爱情,有百分之五十的“一见钟情”了。

虽然他没能够“一见钟情”她,但她“一见钟情”了他。

他这个人,持古典知足常乐的人生哲学,有百分之五十也就可以了。

而这百分之五十,他们后来溯本追源,觉得要归功于人文学院大楼建筑设计师沈鲁。沈鲁是他们学校建筑学院的老师,是个牛人,有作品入围过普利兹克建筑奖的。据说沈鲁是一个博尔赫斯迷,读过博尔赫斯所有的小说。所以他的建筑风格和博尔赫斯的小说风格一样,在结构上都有“迷宫”特点。人文学院大楼就是他向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致敬的作品。事实上,中文系的学生本来就把人文学院大楼叫作“小径分岔的花园”呢。

“下午去小径分岔的花园自习不?”

“今晚的讲座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吗?”

如果不是沈鲁把人文学院大楼设计成迷宫般小径分岔的花园,香奈喜那天早晨就不会走错教室,不走错教室,就没有后来他们的爱情了,更没有后来他们的婚姻了。

所以,若干年后,当季尧有一回在饭局上见到一个扎马尾戴麻花银手链的男人,别人介绍说是大名鼎鼎的建筑设计师沈鲁,他马上起身,双手持杯郑重其事地向沈鲁敬了三杯酒:感谢!感谢!感谢!沈鲁被他感谢得不明所以,初次见面,难道不是说“幸会”吗?就算客气,要多说几句,也应该是“幸会!幸会!幸会!”呀,怎么说“感谢!感谢!感谢!”呢?但他以为是这个中文系的老师喝多了,所以才犯了用词不当的专业错误。

二、“管锥《管锥编》”

那之后,香奈喜就开始蹭季尧的课了。

“中国笔记小说大概”因为和“论语选读”在上课时间上有冲突,所以蹭不成。但她在校园网教务系统上查了中文系老师的课,发现季尧还开了门选修课,叫“管锥《管锥编》”。

课程名香奈喜就看不懂,问女友Isabel-la——Isabella来自西班牙,汉语水平比她还差呢,更不懂“管锥《管锥编》”的意思。又去问对门的Leon。Leon是德国人,汉语是他们留学生楼里最好的,研读过《周易》,能正确书写许多中文繁体字。二楼Abel的新婚妻子从利比亚过来探亲时,Leon就用狼毫笔在红纸上写了好几个“囍”送给Abel。但Leon虽然会写“囍”,却也弄不懂这课程名,皱着眉研究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这是一门什么课,又上谷歌搜,这才知道《管锥编》是一本书,作者钱锺书。这个叫钱锺书的人,不仅是个大学者,还是个小说家,写过一个叫《围城》的小说,是一本写知识分子的小说。Leon后来读了这个小说,不是读Monika Motsch译的德文版,而是读中文原著,读原著是他学中文的一种方式,特别有效。可“管锥《管锥编》”到底是门讲什么的课程,Leon还是说不清楚。他建议香奈喜不要去听这门课,去了也白去,肯定听不懂,还不如和他去旁听国学院的《说文解字》。香奈喜笑笑,是那种让Leon神魂颠倒的“东方古典之笑”:粉红色的嘴唇轻抿,花苞一样,把珍珠般的牙齿合在里面。眼睛眯成线,那弯曲的样子,像极了他家乡一种在湖边飞舞的黑蜻蜓。每回一看见香奈喜,都会让Leon生出一种乡愁般的甜蜜惆怅。可香奈喜不听Leon的建议,还是去旁听“管锥《管锥编》”了。管他听得懂听不懂,她反正不是冲这门课去的,而是冲季尧去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后来季尧这么揶揄香奈喜。香奈喜听不懂这个揶揄。季尧于是换了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这句香奈喜是懂的,她在中国古代文学课上学过《醉翁亭记》,知道在这句话里,酒不是酒,而是“管锥《管锥编》”,山水也不是山水,而是指季尧。

一开始香奈喜让Isabella陪她去上课,Isabel-la不乐意,这个漂亮的西班牙姑娘喜欢跳舞,喜欢吃东西,喜欢上淘宝买衣服——她觉得中国的淘宝实在太神奇了,太了不起了,简直像魔术匣子,像圣诞老人背上的包,里面什么都有。只要人民币两百多块,也就是二十几欧,就能买一件《苏丝黄的世界》里的那种旗袍,不,比《苏丝黄的世界》里的旗袍更美呢,上面还绣了金灿灿的中国凤凰。她是后来才知道那是凤凰的,一开始她以为是孔雀,“怎么中国的孔雀是金黄色的而不是蓝绿色的呢?”她问戴维。戴维告诉她那不是孔雀,而是中国神话里的大鸟凤凰,和龙一样,都是图腾,是中国文化的象征。她穿了那件有凤凰的旗袍转圈给祖母看,左转个圈,右转个圈,再定格,摆个T台上模特那样的迷人姿势,扭胯手托了脑袋迷离了两眼看祖母。祖母喜欢极了,猫一样的绿眼睛一闪一闪地发着光,“Madre mía!Madre mía!”祖母在视频那边哇啦哇啦地叫着,恨不得马上坐飞机来中国。祖母是个中国迷,Isa-bella来中国留学就是受了她的影响。她自从看过一部好莱坞电影《苏丝黄的世界》,从此就爱上了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家。

但Isabella却不太喜欢上课,中国生活是中国生活,中国课是中国课,完全两回事。她很容易就热爱上了中国生活,虽然她来到中国后,发现她看到的中国和《苏丝黄的世界》里的中国不一样,她看到的中国女人和苏丝黄也不一样,但她很喜欢现实中的中国生活,生机勃勃,丰富多彩,真是多彩——超市里什么颜色的蔬菜都有,凡·高画里的花朵般色彩鲜艳。中国老师骄傲地说,因为中国地大物博,所以各种气候各种土壤的蔬菜都能种。可Isabella的家乡Ciudad Real城,超市里一年四季就只有几种蔬菜,土豆,洋葱,胡萝卜,西红柿,吃来吃去没什么变化,单调得很。中国也热闹,到处是人,尤其是年轻人。而Ciudad Real城,安静得让人受不了,一出门,看不到年轻人——年轻人都去马德里工作了,或者去巴塞罗那工作了,留下来的,大多是她祖母这个年纪的老太太,还有一些老先生。老太太多这一点倒是和中国相同,Isabella发现,中国也是老太太多,老先生少。全世界的老先生们都活不过老太太,从这点而言,世界还是女人的,不是男人的。所以女人也用不着搞什么女性革命,只要好好活着就赢了。像她祖母那样。Isabella的祖父早死了,但祖母却一直活得活蹦乱跳。不过,比起西班牙老太太,她更喜欢中国老太太,中国老太太们更热情好客。不论是食堂里的老太太,还是留学生楼里的门房老太太,都特别喜欢Isa-bella。门房老太太姓马,留学生们都叫她安提马。安提马是个北方人,每回看到Isabella,都要学了Isabella西班牙腔调问:“饺子?”安提马喜欢包饺子,也喜欢问Isabella吃不吃饺子。这让香奈喜都嫉妒了。她们两个总是一起从门房那儿经过。“为什么她只问你吃不吃饺子?”Isabella耸耸肩说:“她喜欢我呀。”这也是Isabella又骄傲又烦恼的事情,全世界的老太太都很喜欢Isabella,她有一年暑期到希腊雅典旅游,不小心弄破了房东老太太房间里一个镶了金边的粉蓝色花瓶的把手,当时可把她吓坏了,但那个胖胖的希腊老太太不但没让她赔花瓶,还笑吟吟地对她说:“看,它现在是阿佛洛狄忒了。”但也只有老太太喜欢她——她猜可能是因为祖母,她打小就和祖母生活在一起,所以很擅长和老太太打交道,也很擅长讨老太太的欢喜。而香奈喜不同。喜欢香奈喜的总是男人。比如Leon。比如戴维。Le-on喜欢香奈喜大家都知道,但戴维喜欢香奈喜就只有Isabella知道了。

但Isabella不喜欢上中国课,应该说,Isabella压根不喜欢上课。但在西班牙和法国读书时,就算不喜欢上课,也要去上,因为老师虽然不管你上不上课,但考试非常严厉,通过了就通过了,没通过就没通过,没有什么人情可讲。但中国老师不一样。他们讲人情。有事没事过去和老师多套套近乎,他们就不好意思让你不及格了。Isa-bella刚来时,Abel就这样给她传授经验。其实不用套近乎也能通过。后来Isabella了解到。因为学校国际交流部的政策不允许留学生考试通过率过低,过低会影响到学校之后的留学生招生呢。他们就读的学校,是一所“国际化”学校——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对外宣传的。而“国际化”学校对在校留学生的人数是有要求的,只有人数达标了才能称为国际化学校呢,才能拿到国家这部分的教育经费呢。所以老师轻易是不敢打学生不及格的。有一回,哲学系的一个年轻助教,在“中国哲学”这门课上,打了两个留学生不及格——总共也就两个留学生选他这门课呢,等于百分百的不通过率,这怎么行呢?国际交流学院的副院长找到哲学系主任老禹,请他出面让助教顾全一下大局。但助教把卷子翻出来给老禹看,老禹就无语了。几乎是白卷呢,怎么顾全大局?后来还是教务处的相关领导亲自出面找助教谈了一次话,也不知怎么谈的,总之助教终于肯“顾全大局”了。如何“顾全大局”的呢?他又出了一张“难度适中”的试卷,让两个留学生补考。于是两个留学生都及格了。

既然上不上课都可以过关,何必天天去上课呢?有些天生喜欢上课的同学比如Leon之类的另当别论,“不上课为什么交学费?不上课为什么千里迢迢来中国留学?”Leon问她。这话虽然不错,但Isabella就是不喜欢上课。比起课堂,Is-abella还是更愿意在其他地方度过在中国的留学生活。

所以,当香奈喜让Isabella陪她去上什么“管锥《管锥编》”课,她不愿意。不愿意香奈喜有办法,香奈喜这个笑眯眯的日本女人,总是有办法让别人按她的意思来的。她的办法,按文化课老师教的,就是“以柔克刚”。文化课老师说,在中国春秋时代,有一个叫老子的哲学家,写了一本哲学书,叫《道德经》。他在这本书里,提倡水的哲学,所谓水的哲学,其实就是“温柔哲学”。这是中国文化的源头,所以中国文化是和平文化,中华民族是和平民族。Isabella对此也十分赞同,虽然她不太听得懂《道德经》,但有些理论她还是能理解的,比如“上善若水”,比如“牝常以静胜牡”。后一句本来很难,但她一结合香奈喜来理解,就豁然开朗了。香奈喜就是“牝”,Leon和戴维他们就是“牡”,他们一起就是“牝常以静胜牡”的生动实践。当然,香奈喜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但Isabella认为日本文化就是发源于中国文化,所以香奈喜所受的文化教养,和中国女人是一样的,也信奉老子的“温柔哲学”。当然,香奈喜对Isabella如果只用“温柔哲学”是不够的,还需要用上儒家的“民以食为天”的哲学。香奈喜习惯用食物收买她。Isabella看过《孤独的美食家》,看过《深夜食堂》,对里面的美食垂涎三尺。学校后街就有一家叫“佐佐木”的日料店,香奈喜带她去过几次,那里的鲣鱼寿司,还有天妇罗,还有加了洋葱生菜芝麻和五分熟煎鸡蛋的牛丼饭,色彩斑斓得像西班牙的海鲜饭,但吃起来和海鲜饭又不一样,有一种东方的素和清淡,她爱吃极了。可香奈喜说,这么难吃的牛丼饭也爱吃?如果你去日本吃了我御婆さん做的牛丼饭,估计要离开中国去日本留学了。Isabella于是开始惦记香奈喜御婆さん的牛丼饭了,还有寿司,还有蒲烧鳗鱼。香奈喜说她御婆さん做的寿司,也是很“うまい(好吃)”的。可什么时候去呢?香奈喜说“下回”。“下回”了好几次,把Isabella都“下回”灰心了。可香奈喜现在说,这个寒假如果Isabella不回西班牙的话,她可以带Isabella去东京都吃她御婆さん做的牛丼饭和寿司。这下Is-abella不反对了,欢天喜地陪香奈喜去上“管锥《管锥编》”课了。

是小班课,总共就十几个学生,香奈喜和Is-abella一进教室,就招来了其他同学和季尧的齐刷刷的目光。她们赶紧往后排坐。后排空荡荡的,一个学生也没有。

“两位同学,请前排坐。”季尧招呼她们。

十几个学生都坐在一、二排的中间位置,香奈喜红了脸,和Isabella一起挪到了第三排。

季尧这下看出来了,是两个留学生。

不是因为香奈喜,香奈喜长得和中国女生没什么两样,但绿眼睛高鼻子的Isabella,一看就是留学生。

留学生来旁听课没有什么,可敢来旁听“管锥《管锥编》”的,还从来没有呢。

那天季尧讲的是《管锥编·毛诗正义》第四十三则的“蒹葭”,语速挺慢,还时不时有个小停顿,当然是为了照顾香奈喜她们两个呢,但即便这样,香奈喜还是听得云里雾里。

Isabella更加云里雾里,不过,她本来也没听课,一直盯着季尧研究。她不明白香奈喜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中国男人,虽然他个子挺高,有一米七五以上吧?却瘦,是弱不禁风的体形——弱不禁风是Isabella经常用的一个中国词语,因为语言课老师说这个词一般用来形容女性。但Is-abella觉得,这个词也可以用来形容多数中国男性,比如这个老师,看上去比Isabella还苗条呢,胳膊比Isabella的还细呢。这样的胳膊怎么谈恋爱?至少不能和香奈喜谈。香奈喜的重量Isa-bella是知道的,别看她个子不算高大,也不肥胖,可质量不小,不是那种身轻似燕弱不禁风的女性。如果非要用某种鸟类来形容香奈喜的话,应该是雁吧?是丰满的多肉的雁,而不是弱不禁风的燕子。胳膊那么细的季尧,抱得动大雁一样的香奈喜吗?Isabella对此怀疑得很。

下课后季尧叫住了她们,他要问她们一两个问题,考查考查她们有没有听他课的资格。

“蒹葭”是什么?

老师,是一种植物。

他刚刚讲过的东西,又问她们,估计是想考她们汉语听力了。

什么植物?

——不是蒹葭吗?

那是古代的名字,现在这种植物叫什么?

不知道。

“在水一方”是什么意思?

在水的另一边?

它象征什么呢?

——不知道。

季尧挠挠后颈窝,一问三不知,这样的中文基础,怎么听他这门高阶课呢?

他建议她们去听中文系段锦年教授的“中国古典诗词赏析”,段教授曾经在法国普瓦提埃大学孔子学院待过两年,有给外国学生讲课的丰富经验,季尧听自己的研究生说,段教授给留学生上古典文学课时,有趣得要命,讲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就张了翅膀学燕子飞,讲到“氓之蚩蚩”,就学氓笑嘻嘻的样子,特别生动形象。季尧把段教授上课的时间地点写在黑板上,让香奈喜她们记下来。

香奈喜点点头,听话地一笔一画记下了。季尧放下粉笔,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心里有些小得意,他以为这就把两个女留学生打发到段锦年老师那儿去了。

没想到,下周一进教室一抬头,就看到她们两个一端正一歪斜地坐在第三排的位置上。

三、薛宝钗的扇子

应该说,这个叫香奈喜的日本留学生是个好学生。

他本来以为她至多听上那么几次,就会知难而退的。毕竟他这门课,专业性太强了,对中国学生来说,如果没有扎实的古文功底,以及对钱锺书先生的热爱,是很难把这门课坚持听下来的,何况一个连蒹葭是什么植物也不知道的外国学生。但香奈喜就是没走。那个左耳上按了好几个亮晶晶的耳钉、眼皮涂成蓝绿色妖怪一样的女生第三次就没来了,季尧以为接下来就轮到香奈喜了。但他想错了,香奈喜仍然堂堂课不落地来,来了还认认真真地做笔记。

季尧上课有提问的习惯,讲着讲着,突然把捏粉笔的手指停在哪个学生的桌上敲敲,“你怎么理解这一句?”香奈喜特别怕他这个动作,所以每次都挑了第三排靠墙的里面位置坐。季尧一停下来看同学,香奈喜就吓得低头,满脸绯红地做眼观鼻鼻观心状了。

其实季尧不会提香奈喜的问。别说提问,就是眼神,他也很少朝向她那儿。

他怕她难为情,他知道她听不太懂的。

但她听课的态度实在好,比中国学生还好,那十几个中国学生,已经是好学生了,但一堂大课上下来,中间也难免开开小差的,瞄一眼课桌下面,又瞄一眼课桌下面,季尧上课前要求学生把手机都调到静音模式放到桌子下面了,所以他们这是在偷看手机呢。也有学生在纸上涂鸦几笔,又涂鸦几笔。那两个爱涂鸦的学生,是季尧喜欢的学生。一个是建筑系的,叫陈科;另一个是美术系的,叫费丽丽——季尧这门课,是面向全校开的研究生选修课,所以十几个学生差不多来自十几个不同的系。陈科画窗外的树,随便那么几笔,光秃秃的老樟树就有美术馆作品的感觉。陈科总是把樟树画得光秃秃的,问他窗外的樟树明明有叶子,为什么画成光秃秃的呢?陈科说,我只对结局感兴趣。费丽丽也画窗外的樟树,却画得枝繁叶茂,花团锦簇,问她窗外的樟树明明没有开花,怎么画了一树密密实实的小碎花呢?费丽丽说,我只对过程感兴趣——成心和陈科唱对台戏呢。他们应该是恋人,总是一起来,一起走。也可能不是,因为他们仅限于一起来一起走,从来没有更多的亲密。这两个学生季尧都喜欢,有才华,又有意思,所以偶尔开个小差,季尧不介意。他也是从做学生过来的,一堂课五十分钟呢,而大学的课,总是两节连排,加起来就一百分钟呢,很难做到从头到尾专心致志不开小差的。当然,对于开小差的方式,季尧还是介意的,他能接受上课涂鸦什么的,认为那个是比较古典和高级的开小差方式,而上课看手机,就是比较现代和低级的开小差方式。季尧虽然年纪也不算大,不过三十出头,却有老夫子一样的古板脾气,不太喜欢技术类的东西,尤其手机。他对手机这东西怀有敌意,认为它是“古典和诗意的生活”的破坏者,是一朵毒害校园青春生命的“恶之花”。所以每回那个新闻系的女同学一瞄手机,他就皱了眉头,板了脸,停下不讲。同学们都知道季老师不高兴了,那个新闻系的女同学也知道,但她就是忍不住。同学们课下埋怨她,她耸耸肩,两手一摊说:我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十分钟不看手机,我会死的。

但香奈喜从不开小差,她总是一副十分认真听讲的样子,还记笔记,他很想看看她的笔记,她都记些什么呢?她能记些什么呢?毕竟他讲的东西,她应该听不懂几句的。

有一回,下课后他拎了讲义包要走,她绯红了脸叫住他,说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他。

他哂笑了站住,有一个问题?她应该有无数个问题吧?

“老师,请问薛宝钗的扇子是怎样的?”

四、团扇,团扇,美人用来扑蝶

每年学校的元旦晚会,留学生们都会表演一个节目。

多数时候辅导员会让他们唱歌,这个相对简单,不用花太多时间排练,只要大家站在台上手挽了手唱一首《我爱你,中国》,或者《友谊地久天长》,就OK了。

辅导员有时也想换个花样,让Abel说相声。Abel会说马三立的《逗你玩儿》,中非合璧地说荒腔走板的中国话,加上十分纯正的非洲表情和动作,戏剧效果那个好!每次他一上台表演,气氛就变得十分热烈。校领导也喜欢这个节目,尤其主管国际教育的杜校长,中间鼓掌了好几次。要知道,杜校长可不是轻易鼓掌的人。但Abel只会说这一个,换一个,比如马三立的《吃元宵》,就不行了。他懒得学了。总不能让校长老听《逗你玩儿》吧?于是这一回辅导员打算来个高级点的,排演个戏剧。

排演什么戏剧呢?辅导员开会征求意见,大家七嘴八舌,来自美国南方的戴维建议排演《欲望号街车》,来自英国伦敦的艾米丽建议排演《仲夏夜之梦》,来自法国的莫伊拉建议排演《费加罗的婚礼》,来自俄罗斯的伊万建议排演《樱桃园》,来自爱尔兰的丹尼尔建议排演王尔德的《温夫人的扇子》。香奈喜坐在那儿,本来处于“女亦无所思”的状态,听了丹尼尔的建议,突然来了灵感,兴奋地说,要不我们排演一个《薛宝钗的扇子》?

这个建议好,辅导员觉得,既表现了留学生对中国文化的喜爱,又表现了留学生学习中国文化的成果,可谓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不错!很不错!可问题是,《薛宝钗的扇子》没有现成的剧本,怎么办?

Leon主动请缨剧本由他来写,他在高中就写过剧本呢,有经验的。不过他附加了一个条件,那就是薛宝钗要由香奈喜来演。

大家没意见,由香奈喜来演薛宝钗,再合适不过了,从身体到气质——薛宝钗丰满,香奈喜也丰满;薛宝钗温柔,香奈喜也温柔,她们两人,不仅形似,而且神似。整个留学生楼还有谁比香奈喜更适合演薛宝钗呢?

本来辅导员希望Isabella演薛宝钗的,她见过Isabella跳弗拉明戈舞,特别有激情,特别有感染力,更主要的是,由一个绿眼睛的女同学演薛宝钗,更有戏剧性,也更能体现中西文化合璧的意义。领导看了听了,肯定更喜欢。而香奈喜演薛宝钗的话,看上去和中国学生演差不多,效果就没有那么好了。

但既然大家都同意香奈喜演,她也只好从善如流了。

这是她一贯的工作方式,引导但不强制,只要大方向正确,细枝末节就由他们自由民主好了。

对这些留学生来说,自由民主——至少自由民主的形式很重要的。

香奈喜也半推半就答应了,“半推”是基于性别和民族的谦虚习惯,“半就”是因为想到了季尧——事实上,她建议排《薛宝钗的扇子》就是因为假公济私地想到了季尧呢,季尧上课不是讲过《红楼梦》吗?不是讲过宝钗扑蝶吗?如果他们的节目和《红楼梦》有关,那一有问题她就可以找季尧请教了——总是会遇到问题的吧?

这不,艾米丽在准备服装道具的时候,就犯难了,薛宝钗的扇子是怎样的?

Abel说,他有一把漂亮的鹅毛扇,是他在湖北襄阳旅游时买的,就用它如何?

戴维说,那根本不是鹅毛扇,而是鸭毛扇。

戴维是个鸟禽迷,有事没事就研究鸟禽图谱的。

Leon说,既不叫鹅毛扇,也不叫鸭毛扇,应该叫羽扇。《说文解字》里,“羽”是“鸟长毛也”的意思。

一个贵族少女,拿把鸭毛扇——就算不叫鸭毛扇,而叫羽扇,艾米丽也觉得不像话。

应该是团扇,Leon说,唐代诗歌不是有“团扇,团扇,美人用来遮面”吗?

可团扇是什么样子,艾米丽也不知道。

Leon立刻上网搜了图片给艾米丽看,原来团扇就是圆扇。

这个好,有古典戏剧美,“团扇,团扇,美人用来扑蝶”——既然团扇可以用来遮面,自然也可以用来扑蝶,艾米丽闭了眼想象一下香奈喜在台上用圆扇扑蝶的样子,觉得很美。

可戴维说,《红楼梦》的故事,又不是发生在唐代,而是发生在清代,唐代和清代,中间隔了好几百年呢,两个不同朝代的女人,用的扇子难道会一个样子?

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艾米丽又不知道怎么办了,她是个在细节上十分认真的人,而扇子在这部戏里又是这么重要的道具,不能出差错的。既然要排演一个中国的戏剧表演给中国师生看,就不能闹笑话。

Leon有点不高兴,马上上网把《红楼梦》电视剧找了出来,里面薛宝钗扑蝶用的扇子,就是一把画了粉红荷花的团扇。

这下戴维没话说了。

团扇学校商业街没有卖,艾米丽打算自己制作一把,她手巧,什么都能自己做,小到饰品衣裳,大到木桌书架,没有她不会的。她有一个手工包,里面针线纽扣剪刀什么都有。她还有一个工具箱,里面电锯电刨钉枪什么都有。有一回,也不知她从哪儿弄了根竹子回来,做了个斗笠,一下雨就戴了它去上课,成为校园里的一景。这也是大家让她负责服装道具的原因。

至此,扇子的问题应该已经解决了,可香奈喜也不知为什么,突然会在课后问季尧:“薛宝钗的扇子是怎样的?”

季尧挠挠后颈窝,他在课堂上明明讲的是《柏舟》,这个留学生为什么问薛宝钗的扇子呢?这也太离题万里了吧?

虽然有些困惑,但季尧还是微笑着回答了香奈喜的问题。

“应该是折扇吧。”

怕香奈喜不知道什么是折扇,季尧还在黑板上画了折扇的大概样子。

折扇什么样子香奈喜当然知道,《温夫人的扇子》里的扇子不就是一把折扇吗?可薛宝钗怎么也是折扇?Leon不是说团扇吗?香奈喜之所以问这个问题,其实不是怀疑Leon说的团扇不对,而是想和季尧搭讪一下而已,和“请问几点了?”或“食堂怎么走?”本质上没有不同,但那一类问题属于街头或路上,不属于课堂,所以香奈喜一直煞费苦心地想问季尧一个高级一点学术一点的问题,但一直找不到——问深了,她没这个水平,问浅了,又怕季尧见笑。好不容易发现艾米丽的问题很好,可以借用一下,没想到,还真问出了不同的答案。

“为什么是折扇呢?”香奈喜这下好奇了。

“你读过《红楼梦》吗?”

她当然读过《红楼梦》,她可是东京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呢,怎么可能没读过中国文学经典《红楼梦》。但她还是很谦虚地说:

“虽然读过,但读得不好。”

“你回去再读,第二十七回。你有《红楼梦》吗?”

“——没有。”

“那我下周上课时给你带一本过来。”

五、第九食堂

香奈喜书桌上就有一本《红楼梦》,几天前从图书馆借的。

可香奈喜怎么能说自己有呢?

她也不是演大观园里的傻大姐,她可是要演心思缜密的薛宝钗的呢。

借书还书可是学院派恋爱的经典形式呢。全世界都通行的。

香奈喜一回公寓就开始认真读第二十七回了。

特别是薛宝钗扑蝶的那部分,她仔细看了好几遍。

书里没有写到折扇,倒是写了团扇,“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

这不是在说薛宝钗用的是团扇,而是蝴蝶的比喻,因为有“如”这个喻词,这个香奈喜可是看懂了的。

但至少也说明,团扇是那时女人的常见之物,所以才会用它来形容东西呢。

还有一句关于扇子的,“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

中国古代女人的衣袖,虽然宽大,也不好放团扇吧?而折扇可以开合,所以能放在袖子里。

管锥老师的根据,是不是这句?

她拿了《红楼梦》去敲艾米丽的门。

艾米丽认为这事非同小可,要找Leon商量——显然,比起香奈喜,她还是更相信Leon。

俩人又去三楼,敲Leon的门。

Leon正埋头写着剧本呢,离元旦也没多少日子了,还要留出排练的时间,他必须快马加鞭。

香奈喜指了那句“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给Leon看。

Leon之前还真没注意到这一句,一琢磨,也觉得有些不对。

薛宝钗的扇子,可不是《西游记》里铁扇公主的扇子,可变大变小,大的时候是一丈二尺的芭蕉叶,小的时候就成杏叶儿了。铁扇公主用的时候取出来,不用的时候就把它放在嘴里,方便得很。

但薛宝钗是住在大观园的贵族少女,不是《西游记》里的妖精,肯定不会把扇子变大变小的法术。如果是一把团扇,又要用来扇风,又要用来挡面,又要用来扑蝶,尺寸就不能小,直径至少要二十厘米左右。这么大的扇子,就不好放袖子里了。

也就是说,薛宝钗的扇子,真有可能是折扇。

怎么办?

艾米丽的团扇已经做好了,按电视剧的样子做的,竹子弯曲的扇骨,鹅黄色绢的扇面,上面还画了一大一小两朵紫红色的睡莲,很漂亮。Isa-bella已经提前向艾米丽预定了,说等这个戏剧一演完,这扇子就归她。她要带回去给她祖母做礼物,她祖母自从看了电影《苏丝黄的世界》后,就开始收藏中国古董,当然都是些伪古董,在跳蚤市场买的。什么象牙鼻烟壶,顶端包银的鸡翅木筷子,琉璃胭脂盒,旧上海月历美人扑克牌,还有中国景德镇的花鸟粉彩花瓶,半个客厅都摆放了这些东西,看上去简直和巴黎孚日广场雨果纪念馆里的朱丽叶客厅一样有东方情调。如果Isa-bella把这个上面画了睡莲的团扇送给她,老太太非乐坏了不可。说不定即兴来上一段弗拉明戈舞呢。别看老太太八十多了,可跳起舞来,那风韵和妩媚不减当年呢。

这下好了,都不用等到节目后,Isabella现在就可以把团扇拿走了。

再制作一把扇子对艾米丽不是问题,问题是薛宝钗的折扇应该是什么样子呢?肯定和温夫人的扇子不同吧?毕竟一个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女性,一个是清代的中国女性。两人的扇子,从材料——是纸的,还是布的?是檀木的?还是象牙的?到扇面——是画了花朵的,还是素的?到尺寸——英国女性个子高,手也大,而薛宝钗是中国女人,个子不高,手也小,所以扇子的尺寸肯定也有所不同吧?这些她统统不知道呢。

不知道就问Leon,反正Leon是个“中国通”。

可Leon也不知道,他本来以为,在中国古代,男人用折扇,女人用团扇。这是中国在扇子方面实行的男女有别。他实在无法想象薛宝钗用折扇,就像无法想象贾宝玉用团扇一样。

艾米丽这下不知怎么办了,她一直信任Leon的,Leon说团扇就团扇,Leon说折扇就折扇,但现在Leon说他不知道,她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香奈喜说,要不下周上课时我再问问管锥课的老师?

也只能这样了。

连Leon也解决不了的问题,留学生楼里别的同学更解决不了。

艾米丽要香奈喜抓紧时间问,她怕来不及。扇子可是重要的道具,她需要花时间认真做好的。

好在不用等到下周,第二天香奈喜就在六食堂碰到季尧了。

季尧住青椒园,离留学生楼不远,中间就隔了档案馆和篮球场,平时一般也在六食堂吃饭。

季尧正端了饭盒急匆匆往外走呢,被香奈喜看见了。

“老师。”

食堂门口人来人往,嘈杂得很。季尧没听见,继续急匆匆往外走。每回打好了饭菜他都这样,怕饭菜凉了,不好吃。

“老师,老师,老师。”

香奈喜只得提高了嗓门一连声地叫。

这下季尧终于听见了,停住脚步看过来,哦,原来是那个来旁听的日本留学生。

“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又要问一个问题,这个留学生,倒是勤学好问。只是这个时候,他不想任何学生来问问题。

“现在?”

“可以吗?”香奈喜脸更红了。

不可以。他很想说,当然没说。

季尧往边上站了站,等她问。

“要不,我们去那边?”

香奈喜手指的那边,是篮球场铁丝网外边的一片草地,草地中间有一棵大樟树,树下有一张绿灰色长木椅,椅子上没有人,有几片树叶落在上面,一副诗情画意的样子。不是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的年迈的诗情画意,也不是老树画画的看破红尘的中年的诗情画意,而是浪漫的青春的诗情画意。

校园就是这样,不论什么景,都有一种青春的美。

季尧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那边走了。

香奈喜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两人走到椅子处,季尧正要一屁股坐下,却被香奈喜叫住了,“哎,老师——等一下。”她低头从包里拿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淡蓝色手绢,一下、一下、又一下,很温柔地掸净了椅子上的树叶,请季尧坐。

哪里脏了?不过几片树叶而已。季尧觉得这个叫香奈喜的日本女生实在有点小题大做。

不过,这个女生用手绢的样子倒是不错,仔细地打开,又仔细地叠好,不慌不忙,一丝不苟,整个过程看上去很有一种女性的仪式感。

他后来告诉香奈喜,他对她产生好感——不是老师对学生意义的好感,而是一个男性对女性意义的好感,就是从这个小动作开始的。

他经常看到女性——既有女学生,也有女老师,在食堂和教室擦桌椅,不是用手绢,而是用餐巾纸,风卷残云地擦,恶狠狠地擦,擦后把脏兮兮油兮兮的餐巾纸随便一扔。他特别讨厌这个行为。有一回,一个女生在他的课上吃早点,这本来已经让他不高兴了,他这儿在讲着“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呢,她那儿在刺溜刺溜地吸牛奶,吧唧吧唧地吃包子——是韭菜馅儿的,一股子韭菜味儿在教室弥漫,把教室弄得像食堂和厨房一样,这实在破坏上课的感觉。他上课是很讲究感觉的,讲究情景交融。帝子降兮的北渚,应该如诗如画,怎么会有刺溜刺溜声和吧唧吧唧声?怎么会有一股子韭菜味儿?他想揶揄一下这个女生,但忍住了,现在的学生可不比从前的学生,从前的学生皮实,身体皮实,精神也皮实,老师怎么揶揄都可以,但现在的学生一个个可是水晶玻璃人儿,动不动就有心理问题的,揶揄出事情来就不好了。他们学校每年都有学生跳蓦然楼和李白湖呢。所以学校三令五申,老师对学生千万要小心,千万要爱护。所以他只好在刺溜声中吧唧声中继续讲课。女生喝完牛奶吃完包子,开始用餐巾纸擦手,跷了兰花指很优雅很仔细地擦,擦食指用一张餐巾纸,擦中指用一张餐巾纸,擦无名指又用一张餐巾纸,然后一张一张地扔到课桌下面,他本来想睁只眼闭只眼忍一忍的,到底没忍住,“啪”地放下手中的讲义,沉了声对那个女生说:“同学,你给我把地下的餐巾纸捡起来。”全班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那个女生,女生没料到,脸上立刻就一片云蒸霞蔚了,两眼亦闪闪烁烁,好像有星星坠落一样,同学们都不好意思看了,但季尧还是盯着她,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女生弯下腰把脚下的餐巾纸捡了,又低头把餐巾纸扔到教室角落里的垃圾篓里。那个女生后来再也没来上季尧的课。这事也不知怎么被系主任老尚知道了,老尚因此还找季尧谈过一次话,批评他教育方式方法不对,女学生自尊心强,脸皮薄,不能当众批评。要批评也要单独批评,批评时还要注意措辞和语气,总之作为一个老师,要掌握“批评的艺术”,“批评的艺术”可是“教育的艺术”最重要的一部分。再说,教室地上有餐巾纸那不是什么事儿,反正下课后有保洁来打扫呢。但如果学生出了事,那就麻烦了。一旦摊上了,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不单你吃不了兜着走,他也吃不了兜着走呢,整个中文系都吃不了兜着走呢。所以老师们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要天干物燥谨防火烛。季尧虽然觉得老尚这么说有些夸大其词。但他也知道老尚是好意。后来遇到这类事情,也就不怎么敢管学生了。

不管归不管,但看到表现差的学生,还是会不喜欢,看到表现好的学生,还是会喜欢。

他自己在生活上是不怎么修边幅的,但他喜欢女生修边幅。

穿裙子的香奈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香奈喜,用手绢而不是餐巾纸的香奈喜,让季尧产生了好感。

“什么问题?”他用少有的和颜悦色问香奈喜。

“您上回说,薛宝钗用的是折扇。可在中国古代,折扇不是男人用的吗?不同的性别用不同的扇子,女人用团扇,男人用折扇。”

这是Leon的问题,香奈喜上一次借了艾米丽的问题,这一回又借了Leon的问题。

“中国古代也不能一概而论,要看是什么朝代,如果是明清之前,女人确实多用团扇,也叫纨扇,也叫宫扇,因为多是宫廷嫔妃所用。比如唐代画家周昉画的《纨扇仕女图》,还有《簪花仕女图》,里面就画了嫔妃们持纨扇的各种慵懒姿态。五代宫廷画家顾闳中画的《韩熙载夜宴图》里的侍女,手持的也是长柄大团扇。但到了明清两代,折扇就比团扇流行了。在贵族阶层,尤其是知识分子阶层,不论男女,都喜欢随身带一把折扇,不仅用来扇风,也用来表现风雅,诗人在上面题诗,画家在上面画画——清代有一个叫郑板桥的画家,就喜欢在扇子上画竹子和兰花。竹子和兰花在中国文化里是象征文人精神的。谈恋爱的人也用它来作为信物,像《诗经》里的青年男女互相送植物一样,他们互相送扇子。清代有个戏剧叫《桃花扇》,里面的男主人公就用题了诗的扇子送给女主人公。《红楼梦》里写晴雯撕扇,晴雯撕了两把扇子,一把宝玉的扇子,一把丫鬟麝月的扇子。这里虽然没有明白写出晴雯撕的是折扇,但只能是折扇吧?如果是团扇,怎么撕?无法下手哇,边上有竹子弯的扇骨,一般都用竹子做扇骨的,竹子好弯曲呀。《扇赋》里不是也写‘裂素制圆,剖竹为方’吗?晴雯虽然是丫鬟,可她是宝玉的丫鬟呀,手也很娇贵的,是补孔雀裘的手,怎么撕得动竹子之类的硬东西。所以说晴雯撕的不是团扇而是折扇。折扇上端没有边框,撕起来容易,晴雯才能一气之下,哧哧地连撕两把,如果是团扇,就只能用剪刀之类的工具铰了。而且,书里写道是因为晴雯不小心摔断了扇骨,所以才被宝玉骂‘蠢材’。如果是团扇,竹子扇骨怎么摔得断呢?而折扇用的,一定是玳瑁檀木之类的扇骨,中间又镂空了花朵,才易断易碎吧?这也说明那个时候,贵族公子和小姐——甚至他们的丫鬟,不论男女,都很作兴用折扇的。”

香奈喜听愣了。

一方面是因为听不太懂,不是因为汉语,她汉语好得很,大学三年级就通过了中国汉办HSK六级考试呢,听懂季尧有意放慢语速的汉语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季尧提到的那些画和人,她完全不知道,也没有多少兴趣知道,所以打他开始说这个画家那个画家时她就听不进了。当然,也因为她走神了。她突然注意到季尧白衬衫胳膊肘那儿有一块巴旦杏那么大的油渍,应该是刚刚买菜时蹭上的。油渍咖啡渍之类的东西,如果不及时清洗,之后就很难洗干净的。她有回房间拿洗洁精的冲动,这是她的习惯,什么东西出了一点纰漏,她就要立即解决它,一分钟都不能耽搁。水池里有个脏匙子还没清洗,鞋柜里的鞋子搁反了一只,天台上紫酢浆草的叶子有三分之一变黑了,都会让她焦虑不安。每次她逼慎太去洗脏匙子时他都骂她是英国老处女。他们家的家务是严格分工了的,她负责煮饭,弟弟慎太负责洗碗,而天台上的植物是莉莉雅的事情。莉莉雅就是香奈喜的お母さん,但她不让香奈喜叫她お母さん。“我要做永远的莉莉雅。”莉莉雅最让香奈喜头痛。香奈喜既不能逼她去给植物浇水或施肥,还不能帮她。如果香奈喜擅自把那三分之一片变黑的紫酢浆草叶子摘了的话,除非莉莉雅没注意到,否则会批评她妨碍了他人的自由。莉莉雅会说,摘不摘黑叶子是她的自由,她可以选择摘,也可以选择不摘,而香奈喜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把黑了三分之一的叶子摘了的行为,可以说是独断专行的法西斯的行为,或者是法西斯思想在生活细节方面的初级体现。莉莉雅是在法国留学过的现代女性,崇尚波伏娃的思想和生活,也和波伏娃一样不爱厨房,爱咖啡馆。“你也要在咖啡馆写一本《第二性》吗?不不不,写一本《第三性》?”お父さん这么讽刺莉莉雅。お父さん有时会开玩笑说莉莉雅在性别上既不属于男性,也不属于女性,而属于第三性别。莉莉雅不理他,依然在咖啡馆一坐就是小半天,她在一家女性杂志社上班,上班时间相对自由,所以能够坐在咖啡馆一边抽烟一边写作,或者一边抽烟一边思考。这也是お父さん不强烈反对莉莉雅去咖啡馆写作的原因,因为お父さん不抽烟。也规定莉莉雅只能在天台抽烟。关于这一点莉莉雅和お父さん做了很长时间的斗争,莉莉雅一开始又搬出她那一套自由论,“在哪儿抽烟是我的自由,我可以在餐桌边抽,也可以在卧室抽。”一般情况下,温文尔雅的お父さん对咄咄逼人的莉莉雅是没有办法的,但抽烟这事お父さん认为是原则性问题,所以一直负隅顽抗,最后闹到离家出走了——お父さん逃到了御婆さん家,御婆さん支持儿子,并且打算一直支持下去。莉莉雅没办法,只好牺牲除天台外在家抽烟的自由。香奈喜有时真想不明白,为什么お父さん和莉莉雅这么两个琴瑟不和鸣的男女,竟然会结婚,会生儿育女,而且还乐在其中似的。婚姻真是一件神秘的事情。

所以,在季尧结束他关于团扇折扇的长篇大论时,香奈喜的表情完全不是听明白了的表情,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茫然状。

季尧挠挠后颈窝,这个学生到底是没听懂还是压根没在听呀?他已经讲得足够慢足够浅显易懂了,再听不懂,他就没办法了,只能再一次让她去找段锦年教授。

“老师,能不能请您到我们爱丽舍宫去坐坐?”

六、爱丽舍宫

爱丽舍宫就是留学生楼。

学校的每栋建筑基本都有号,像李白一样,名李白,号青莲居士。青年教工楼又号青椒园,这好理解,因为青年教工楼里住的都是青年老师,也就是所谓的青椒们,所以叫青椒园;与青年教工楼相毗邻的档案馆又号白宫,这也好理解,因为它多少和白宫能扯上关系:档案馆是白色的,且门廊有六根罗马柱,一到毕业季,学生们总爱把它作为拍校园纪念照的一个景点,还别说,照出来的效果,看着还真有几分白宫的意思。

但留学生楼又号爱丽舍宫,就不知典出何处了。

季尧不知道这个日本女学生为什么叫他去爱丽舍宫坐坐。是他听错了?还是她一时紧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满脸疑惑地看着香奈喜。

香奈喜绯红了脸,她不能说要给他清洗衬衫上的油渍,那太唐突了,太莫名其妙了。但她也不能说请他去她那儿喝一杯咖啡什么的,那太轻浮了,差不多是电影里的男女想和对方发生性关系的暗示。那要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我们在排一个戏剧,叫《薛宝钗的扇子》,刚刚我问您的那个问题,其实是我们编剧Leon的问题——问题之一,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您呢——所以,能不能,能不能,请您去爱丽舍宫,把刚刚您给我讲的那些,再给他讲一遍?”

情急之下,香奈喜没有想出更好的说辞,只得把Leon的问题,老老实实地还给Leon了。

按说是不行的,季尧一向主张,学生有问题,在课堂上提,他在课堂上解答。这样的话,不仅一个学生受教,其他学生同时也受教了。而且,一个问题往往会带出另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又带出另另一个问题,这样的教学方法,犹如顺藤摸瓜,犹如抽丝剥茧,有一种渐入佳境的酣畅淋漓。他平时也不是个话多的人,但他喜欢上课气氛热烈,他受不了那种“诲尔谆谆,听我藐藐”的课堂气氛。何况说,“你管他们藐藐不藐藐,你谆谆你的,他们藐藐他们的,各行其是,不是挺好?”在中文系,季尧也就和何况走得最近,他们先后入职,季尧头一年进的中文系,何况后一年进的中文系,季尧是古代文学教研室的,何况是古文献教研室的,两个教研室门对门,其实在青椒园他们也是门对门,也还算谈得来——“谈得来”多半要归功于何况,何况是持“求同存异”的友谊观的,每当他们在某事上有可能发生抵牾,何况就不表态,笑而不言地由了季尧在那儿说。而季尧不知晓,还以为他们志同道合呢。季尧的友谊观,是要志同道合的。虽不至于志同道合到“巍巍乎高山,洋洋乎流水”的古典程度,但至少在三观上不能南辕北辙。所以他在中文系,人缘不算太好,当然也不算太差,因为没有机会发展到太差——如果没有“志同”的迹象,季尧就不和别人走近。不走近的坏处是不能成为朋友,好处是也没有成为敌人。何况这方面和季尧倒是殊途同归。何况不是要求志同道合——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怎么可能志同道合呢?莱布尼茨说,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没有脑细胞的树叶尚且不会完全相同,有一百多亿个脑细胞的人怎么可能志同道合?不单在精神意义上不可能,在生物意义上也不可能呢。所以志同道合的友谊只存在于文学作品中,或存在于季尧这种理想主义者的想象中。在现实世界,人与人的关系,不是志同道合,而是貌合神离。不过,他对“貌合神离”的理解,和别人是不太一样的。别人认为这是个贬义词,但在他这儿,不是褒义,也不是贬义,它只是用来描述人与人关系的常态。一个人别说和另一个人,就是和自己,也经常处于貌合神离的状态吧?基于这样的认识,何况既不要求志同道合的友谊——那是缘木求鱼,何必呢?也对普遍发展友谊不积极——发展那么多貌合神离的关系,何必呢?所以,他和大多数同事的关系,都是若即若离。不过,因为他的表情常态是笑而不言,所以给人的感觉是“即”多一点“离”少一点。而季尧和大多数同事的关系也是若即若离,但因为他的表情常态是不苟言笑,所以给人的感觉是“即”少一点“离”多一点。不管怎样,表面他们俩在系里都属于不那么合群的,大家在一起嘈嘈切切地议论某事的时候,他们都是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翻书的人。虽然一个不苟言笑地翻,一个笑而不言地翻。私底下季尧还是会和何况谈论某事某人的。他们俩虽然和别的同事不“即”,但他们俩之间,还是比较“即”的,或者季尧即到何况的房间来,或者何况即到季尧的房间去。反正门对门,“即”起来方便。但后来就不那么方便了,因为何况结婚了,搬出了青椒园。季尧于是又过起了形单影只的生活。虽然有段时间他感到略微有些失落,甚至有几次还去敲了对面的门,等到一个穿着睡衣首如飞蓬的女人打开门惊喜莫名地看着他说“是季老师呀”,他才突然记起来何况已经搬走了,现在对门住的,是哲学系的孙老师,好像姓孙吧?但孙什么呢?记不清了。她刚搬来时,特意过来打过招呼的,带着一小罐腌柚子皮。柚子皮的味道他倒是记得,加了细长的紫皮花生米,加了豆豉小米椒和麻油,清煮面条时来上一匙,特别提味儿。可惜没几天就吃完了。

“喜欢的话,再到我那儿拿,我有一大坛子呢。”他记得孙老师这么说过的,但季尧怎么好意思。

虽然进进出出时,孙老师笑得热络,但季尧不想和她热络起来。

何况告诉过他,说孙老师是从隔壁师大调过来的,好像是因为离婚。

季尧听了对孙老师倒是有些同情,但就算同情,他还是不想和孙老师热络。一方面是因为他寡合的个性,另一方面也因为孙老师这个人有点儿太随便了。

女人穿睡衣给人开门不合适了,而且那睡衣还没有襟领没有扣子,只在腰间松松地系了一根带子,仿佛随时要散开一样。

实在让人尴尬。

这方面,季尧是很老派的。

他对香奈喜也是这么要求的,香奈喜所有的睡衣都要有襟有扣子,且扣子要真的派上用场,不能形同虚设。更不能穿了睡衣去开门。当然,这是后话了。

而那时,他们还没开始呢,香奈喜还在问季尧:“老师,能不能请您到爱丽舍宫坐坐?”

他本来说不能的,但又被香奈喜“能不能”的婉约语气打动了——他后来发现这不过是香奈喜惯用的一种女性表达策略,她虽然用忐忑不定的语气问“能不能”,仿佛很没有把握似的,但她早知道“能”的,她还没有遇到过“不能”的情况呢。

这一回季尧也不例外,只是略略沉吟了几秒,就答应了。

他之前从没到过爱丽舍宫,虽然它和青椒园相隔不远,风景又好——他听何况说过。何况有散步的习惯,不是老尚那样的散步法,每日绕了人文学院大楼左三圈右三圈地转圈走法,而是徐霞客探幽索隐般的散步法,所以对学校的地理环境——不论是宏观意义的,还是微观意义的,都有所了解。哪儿有什么没见过的植物,哪儿有什么没见过的花鸟虫鱼,他在散步时都会仔细考察。如果他认为哪个东西有“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必要,就用手机拍下来,回来和季尧一起研究。季尧虽然不喜欢散步——他是典型的四体不勤的知识分子,能不动则不动,能少动则不多动。但看一看或“疑义相与析”一下何况拍回来的东西,还是可以的。虽然一般情况下,是没有多少疑义的,因为手机支付宝里有个AR识别软件,不论多么奇怪的植物,它都能识别出来。借助这个现代黑科技,许多原来只在书本里读到的植物名,现在可以对号入座了。比如“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里的“薇”,比如“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的“舜”,他本来还以为都是绝迹了的植物呢,像恐龙一样,结果他们校园里就有。那么诗意古老的薇,不过就是一种豆科植物。何况说,行政楼后面一大片呢。舜呢,就更普通了,不过是木槿。校园里到处都是,人文学院楼前楼后,第三食堂前后,一大片全是开粉紫色花的木槿,叶子的形状有点儿像茼蒿,不过茼蒿的叶子是绿中带白的,而木槿叶子绿得更深些。季尧不明白,木槿花有什么好看的呢?那大剌剌的样子,看起来和喇叭花也差不多吧,古人怎么会说美人“颜如舜华”?为什么不说“颜如樱花”,不说“颜如桃花”?他这么说的时候,何况就笑而不言了。他们俩在花的审美上,是要“存异”的,季尧尚小,所有小的花朵,樱花桃花李花梅花桂花茉莉花,他都喜欢,而花一大,他就不喜欢了。牡丹玫瑰木芙蓉茶花什么的,他一点儿也不喜欢。甚至十分文学的莲花,虽然看在古乐府《江南可采莲》和周敦颐《爱莲说》的面子上,他不说不喜欢,但最多也是在文学里喜欢喜欢,一到文学外,他就不给面子了。系里组织老师们去石城看荷花,这是多风雅的活动,还管吃管住,中文系的老师们都雀跃得很,但季尧不去。为什么不去?说荷花大了多了,“那么大朵的花,还开上几十亩。”大有嫌弃之意。何况对此是不以为然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要的就是那阵势,那铺天盖地的大美。别说荷花这种高级花——如果花也像印度人那样划分阶级的话,那么荷花应该是婆罗门级别的,而油菜花蓼子花之类的,只能算吠舍和首陀罗了。可就是它们,只要大片大片地开,也美得惊天动地呢。不过,相对于站远一点看连是树叶还是花瓣都分不清的桂花楝树花之类,他还是更喜欢牡丹、荷花,盛开的大花自带富贵相大家相,而那些小花小朵,有一种寒酸小家子气。不过,就算更偏爱大花何况也不会表明立场,就好像花是人一样,他一表明就会得罪了小花。何况做人周全,是连花也不想得罪的。这是何况和季尧的不同,何况喜欢不偏不倚,至少表面上看着不偏不倚,而季尧呢,就喜欢又偏又倚。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爱什么不爱什么,总是旗帜鲜明,从不会遮遮掩掩欲言又止的。

在何况搬出青椒园之前,只要天气允许,他每天都要进行一回这种徐霞客式的散步。这种散步好处颇多,锻炼了身体自不必说,还让自己也让季尧“多识于鸟兽花木之名”了,还熟悉了学校的地理环境,还偶然了解到学校部分的“人文环境”——关于“人文环境”这部分,何况没有和季尧“疑义相与析”的意思,但有时也会和季尧说上那么一句半句,比如如今的学生如何如何开放,大白天的就在小花园搂搂抱抱,比如他在校园北面的一个偏僻处——他们校园很大,好几千亩呢,偏僻处不少的——探幽索隐的时候,无意中还撞到过某领导和他的女下属在做一些“不太好说的”的事情。

季尧对何况这个言说风格有意见,说就说,不说就不说,弄个半说不说的,吊人胃口。不就是桑间濮上之事吗?有什么“不太好说的”。文学作品里多的是。“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不过,文学作品是文学作品,身边是身边,身边的这种事情,听听还是有点意思的。虽然属于“无聊的有意思”,可人不为无聊之事,又何以遣有涯之生呢?

但何况不说,季尧也就不问了,无聊归无聊,他可不是那种爱打听是非的小人。

说起来,香奈喜让季尧去爱丽宫坐坐的事情,差不多也属于“无聊的有意思”之类。

至少一开始是。

不过,在季尧看来,无聊和无聊也是有点区别的,比如一个人喝酒或下棋是无聊的,一群人坐那儿开会或学习文件也是无聊的,但这两种无聊还是不同的无聊,比较起来,季尧还是愿意前一种无聊。

何况告诉过他,爱丽舍宫那边的风景很好。何况说,全校风景称得上5A级别的地方,就两处,一处是行政楼,那儿的风景可不是一般的美,有后花园,春天花团锦簇,秋天落叶缤纷。学校里大大小小的领导,或者虽然不是领导但也有领导身份自觉的核心部门工作人员,比如财务处人事处资产处的人,都在那儿办公,办公办乏了,或者中午的工作餐膏腴重了,他们喜欢到小花园散散步,赏赏花,赏赏叶,这有利于提高工作效率,更好地为师生服务;另一处是留学生楼,虽没有花园,但有湖,湖不大,不是张若虚“滟滟随波千万里”的湖,也不是范仲淹“皓月千里,浮光跃金”的湖,但好歹也是湖,有月亮的晚上,里面也盛得下李白和苏东坡的月亮。没有月亮的白天,湖就小了许多,那也还是个湖。全校也就这么个湖,学校把它给了留学生。这样留学生们中秋夜晚可以在湖边一边吃着中国的月饼,一边“低头望明月,抬头思故乡”——这是一个非洲留学生仿李白《静夜思》写的五言诗,发在校园网上,影响很大的。想想,如果留学生楼前没有湖,他们怎么写得出“低头望明月”这样的诗句?文学可是源于生活的。

即使在是季尧面前,何况说话的风格,也是婉而多讽的。也不单是何况,高校的老师,尤其中文系的老师,说话多是这样的。比如朱臾,说起行政楼的小花园,也婉得很,讽得很,“天天在后花园逛,领导们会不会《游园惊梦》呀?”

季尧没有他们这样的酸醋。他对自己工作的文学院环境,对自己住的青椒园环境,都没有什么怨言。虽然这两处地方,既没有小花园,也没有湖,但它们离食堂近,离图书馆近,这就够了。食堂一天要去三次,图书馆不说天天去但也是频繁去的地方,所以离得近就很重要了。至于小花园和湖,他虽然也喜欢——风花雪月嘛,搞中文的人哪个又会不喜欢呢?但到底还是属于生活的附丽,是女人裙边流苏那一类的东西,而不是生活本身。

所以,季尧之前没去过爱丽舍宫。

但既然香奈喜说他们在排一个《薛宝钗的扇子》戏,编剧还有不少问题想问他,那么去一趟也不妨。既给留学生授业解惑了,自己也顺便看一看好风景,何乐而不为呢?

七、“您能不能当我们这个戏的指导老师?”

当坐在窗台上晒太阳的Isabella看到香奈喜和季尧一前一后走进爱丽舍宫,惊讶得大眼睛都大了一圈。

Mama mía!

香奈喜这速度,可不是东方的速度呀!文化课老师不是说,东方的女人,恋爱起来都是很扭捏的吗?很三寸金莲的吗?怎么香奈喜这么快就把管锥老师往她房间带呢?

她都想好了和香奈喜开玩笑说的话,“和管锥老师合欢了吗?”

他们楼后面有两株夏天开粉红色花的大树,漂亮极了,叫合欢树,Leon告诉她,合欢在中国有“sex”的意思。

但没过几分钟,香奈喜就来敲她的门了。

“Bella,Bella。”

奇怪!管锥老师不是来她房间了吗?这个时候他们不应该在合欢吗?怎么还有时间来敲她的门?Isabella有点蒙。

“怎么啦?”

“我的洗洁精是不是在你这儿?”

Isabella记起来了,她前几天借了香奈喜的洗洁精,洗她牛仔裤上的油渍,忘记还回去了。

咦,香奈喜现在过来要洗洁精干什么?

原来她要给管锥老师洗油渍,管锥老师的衣服上有油渍了。

Isabella说,Mama mía!我还以为你们要合欢呢。

香奈喜皱了眉,去去去,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去叫一下Leon和艾米丽到我房间好不好?老师要给大家讲薛宝钗扇子的事情。

Isabella认为这是小题大做。又不是写科学论文,只是新年晚会的一个娱乐节目罢了,一把中国古代贵族小姐手里拿的扇子,圆扇折扇,就算弄错了,又有什么关系?

但她还是去叫艾米丽和Leon了,他们和她不一样,对这把扇子,还是很认真的。

他们认真好,把扇子认真做成工艺品,反正最后要成为她祖母橱子里的中国收藏品。

而且,她觉得这几个人在一起很好玩,Leon追香奈喜,香奈喜追管锥老师,都在利用那把扇子做道具。

老师在讲《红楼梦》时,说它是中国少有的悲剧。说中国人不喜欢悲剧,喜欢喜剧。所以中国作家喜欢写“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故事,中国读者喜欢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故事。她当时就不同意这说法。因为喜欢大团圆不是中国人特有的审美心理,而是人类普遍的审美心理。人类的情感需求不都是差不多的吗?比如她,她现在就想看Leon和香奈喜成眷属,也想看香奈喜和管锥老师成眷属。

问题是,香奈喜只有一个,她不可能和两个男人成眷属。

不过,如果Isabella是香奈喜,那她肯定会选Leon成眷属,Leon是典型的日耳曼人,高大壮实得像一匹白马。而Leon身边的管锥老师呢,和马这一类高大壮实的动物就没有关系了。应该用什么来形容他呢?对了,用竹子,梅兰竹菊,中国读书人最喜欢的几种植物,数竹子和管锥老师最像了。

Isabella看看Leon,看看管锥老师,又看看Leon,又看看管锥老师,就那么看来看去,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反正对扇子是圆扇还是折扇也不感兴趣。

而香奈喜呢,站在水池那儿低了头给管锥老师处理衬衫上的油渍呢。

Isabella不知道她是怎么向管锥老师开口的,“哎,您衬衫上有油渍呢,脱下来我帮您洗一洗吧。”或者惊讶地问:“老师,您衬衫上沾的那是什么呀?”

按香奈喜的风格,应该是后一种。

但不论香奈喜怎么说的,反正她当时肯定是绯红了脸说的,男人们对绯红了脸的女人总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和香奈喜一年朋友做下来,Isabella对东方女性算是有了真正的认识,她们实施老子《道德经》里的“温柔的哲学”手段基本有两个,一个是笑吟吟,另一个是绯红了脸。

这也是她在中国留学学到的文化,虽然这个文化她没法学以致用。

她不会脸红。别说和男人只是说话,就是在男人面前一丝不挂,她也不会脸红的。她不明白有什么好脸红的,不就是身体吗?最自然的事物,和公狗母狗公牛母牛一回事。可它们根本不穿衣裳,也没有因为不穿衣裳而羞涩。衣裳和人类道德发生关系,是从上帝那儿开始的。上帝让亚当用树叶遮挡他的生殖器,衣裳从此诞生了。Isabella简直怀疑上帝是裁缝,只是为了自己的生意才让亚当夏娃们有了不穿衣裳的羞耻感。她小时候和祖母这么说的时候,祖母嘎嘎嘎地笑成了一只受惊的孔雀。Esta es mi chica!Esta es mi chica!(我的女孩!)祖母惊叹不已。并把Isa-bella的这句话,当作“了不起的思想”在电话里对她的朋友炫耀。这也是Isabella特别喜欢祖母的原因。家里也就祖母一个人会为她骄傲,而父母——特别是Isabella的母亲,谈到Isabella时,总是耸耸肩,好像很遗憾似的。Isabella也不在乎她的看法,她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怎么亲密的。Isabella在情感上不细腻,不知和这个有没有关系。戴维说她面部的交感神经可能还不如一只非洲灰鹦鹉发达,非洲灰鹦鹉都会脸红呢。

“老师,薛宝钗头上戴的钗子,用这个可以吗?”

艾米丽真是一个好的道具师,她竟然把薛宝钗的钗子也做好了。

是白珍珠做的,也可能是在学校商业街买的塑料珠子做的,造型是中国神话里的凤凰样子。艾米丽说,她是学了电视剧里薛宝钗头上的钗子做的,不过,电视剧里薛宝钗戴的是金钗,根据《红楼梦》原著,她觉得用珍珠做钗子可能更好,“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也就是说,用珍珠也符合薛宝钗的身份,也符合薛宝钗的个性和审美,薛宝钗是个雪花一样冰冷的性格,她住的地方,贾母都说是雪洞。她穿的衣裳,也是素色衣裳。所以用白珍珠做钗子,对这个不崇尚奢侈华丽的贵族少女应该更合适。

季尧吓了一跳,他本来是带着好玩的心态过来看看的,留学生排演《薛宝钗的扇子》戏,听起来很好玩呢。没想到,他们是这么认真的玩法,几乎是专业的态度了。

看来外国学生和中国学生,有点儿不一样。

中国学生对考试十分认真,因为考试成绩与奖学金有关,与保研有关,与申请国外好学校有关,而对其他的事情,是不会这么认真的。

因为这个,他经常在何况面前发牢骚,“怎么能这么现实和功利呢?理想主义呢?他们可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呀,身上难道不应该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吗?”

何况不像季尧那样动不动就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学生现实也罢功利也罢,都是社会生态的结果。什么样的土壤,长什么样的树。什么样的树,结什么样的果。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是橘是枳,哪是树自己能做主的事?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有时何况又会拿水来喻说这事,说人们经常批评水随波逐流,或者水性杨花,其实这是不公平的,很不公平,作为水,除了随波逐流,它还能怎么样?作为杨花,除了随风飘散,它还能怎么样?这是天性,批判天性,是没有道理的。

但季尧不认同这样的消极理论,人不是树,栽到哪儿是哪儿。也不是水,只能随波逐流。人是动物,长了手和脚的,可以自由自在向东西南北走,可以逆流而上。“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诗经》里的人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伊人”,还会溯洄呢,难道今天的人连这溯洄的能力都丧失了?

再说,人类除了长了手脚,还长了大脑呢,长了大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类是有意志的,是有主观能动性的。可以与自身的生物性、与自身的环境做积极的反动。所以贝多芬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如果人类只是受制于环境和自身的生物性,屈服于自然的命运,那么人类就不可能创造出如此璀璨的文明了,其生存状态估计和其他飞禽走兽相差无几了。

何况觉得季尧的这种论调太书生意气了,这个世界有几个能成为扼住命运咽喉的贝多芬呢?多数人不都是被命运扼住咽喉然后庸庸碌碌地过?

就算要庸庸碌碌地过,那也应该是“然后”的事情吧,在“然后”之前——至少在学生时代,不应该有个反庸碌反市侩的人生阶段?不应该有个为理想的人生形式而奋斗的阶段?所以才有“中年油腻男”之说,而没有“青年油腻男”之说呢,如果从青年就开始油腻了,那么这世界也太让人倒胃口了。

季尧的这种论调,何况虽然不以为然,但以何况一贯的做人风格,不以为然归不以为然,却不和季尧理论了。

“老师,您能不能——能不能当我们这个节目的指导老师?”

水池那边的香奈喜突然扭了头,问他。

季尧猝不及防,挠一挠后颈窝,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了。

八、中文系的必读书目

中文系有个传统,那就是每年九月新生开学伊始,各个老师都要给学生开出一个必读书目。书目长度没有规定,可长可短,但教授们的书目哪短得了?至少都要几十本的,有的教授,比如古代文学的章培树教授,上百本呢,书目单有好几页,系主任老尚开玩笑说,古代文学之所以每年招不满研究生,就是被章培树老太太裹脚布一样长的书目吓跑的。老尚和章培树都是中文系元老级人物,虽然老尚当了系主任,但学问没有章培树做得好。而章培树呢,虽然学问做得好,却没有“学而优则仕”地当上系主任——也不是当不上,而是不想当,但就算自己不想当,也还是看不上老尚当。所以两个人只要逮了机会,就要损对方几句。

老尚开的书目,按他自己的说法,就秾纤得衷、修短合度。

章培树教授嗤之以鼻,“嘁!还‘秾纤得衷、修短合度’,他以为自己的书目是宓妃的身材吗?”

不过,老尚的书目虽然不是宓妃的身材,但确实有环肥燕瘦各取所需之妙,他学梁启超,开了“最低限度的必读书目”,又开了“随所好选读数种”的选读书目。

章培树又讥讽了,一个书目,也有机关,真是习惯成自然呀。

这种时候,系里的年轻老师都不太说话,一方面,是不知如何说才是,系里人多嘴杂,万一哪句话被传到系主任耳里,就不太好;另一方面呢,他们对开书目这类的事情也不怎么上心,他们上心的是其他事情,比如自己的论文能在一类期刊上发还是二类期刊上发,比如自己拿的课题项目是重点项目还是一般项目,比如各种各样的人才申请时间,这些事情才是他们现在“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事情。

至于开书目之类的事情,有什么好花功夫的?

所以有的老师,直接搞拿来主义,把北大或清华的必读书目拿了来发给学生了事。

学生又不干了,“如果我们有这个水平,何苦读你们这三流大学,不会去读北大呀,不会去读清华呀。”

“这些书老师们自己读了吗?说不定他们也没有读过呢。把没读过的书开在书目上面,算不算作弊?”

学生们在背后议论纷纷。

有的学生不仅在背后议论纷纷,还发扬亚里士多德“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求索精神,假装有问题向老师虚心请教,“杜老师,《尤利西斯》第三部的最后一章,莫莉说到马沙拉,马沙拉是什么?”“杜老师,布鲁姆在小说里说了好几次两只苍蝇摽在一起,什么意思呀?”

杜老师就是外国文学教研室的杜丽娜。虽然她在课堂上也会把《尤利西斯》的主题思想和艺术手法讲得头头是道,但学生们不相信总是描眉画眼穿了高跟鞋踩着上课铃声袅袅娜娜地走进教室的杜丽娜老师,能看完上千页的《尤利西斯》。

听说许多老师都不看原著呢,看看内容简介,再看几篇相关研究文章,就可以口若悬河地讲了,也可以长篇大论地写了。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反正都没看,又都假装看了。所以谁也不敢往深里谈往细致里谈,一谈就把皇帝的新衣给谈出来了,彼此难堪。

但有的学生不管这个,他们就想用那细枝末节的问题,来让老师难堪。

像“马沙拉”和“两只苍蝇摽在一起”之类。

杜丽娜老师清清嗓子说——学生们都知道,杜老师一紧张就会用她白皙的手半握成含苞待放的玉兰花状,搁在唇边“咳咳咳”清嗓子——这个问题和我们今天讲的内容有关系吗?

学生们挤眉弄眼。那意思是,呵呵呵,杜老师果然没看呢。

其实学生也是看人下菜碟,中文系有两个老师书单里开了《尤利西斯》呢,一个是外国文学教研室的杜丽娜,另一个是文艺理论点的闵雪生老师,但他们也就敢在杜丽娜老师这儿撒野,从不会向闵老师提什么《尤利西斯》的问题,怕闵老师反问,那就露馅了。他们也没看《尤利西斯》的——除了变态,谁能逐字逐句看完《尤利西斯》呢?有同学说。所以他们只是随便挑一个细节,问杜老师。是求证的意思,也是娱乐的意思。听杜老师“咳咳咳”地清嗓子,看风情万种的杜老师花容失色,也是无聊上课时光里的一个乐子。但他们在闵雪生老师这儿却不敢造次。闵老师虽然年轻,却不是个好惹的老师。课上课下,都庄重其事。庄重其事的老师都让学生敬而远之,或者怕而远之。而且,闵老师可是“三北”出身——北大本科北大硕士北大博士,又到英国爱丁堡大学访学过,就凭他们这些三流大学的学生,还想和他在课堂斗法?搞不好就自取其辱了。这些新生代的学生,聪明着呢,势利着呢。

季尧老师的书目在中文系的学生中也是有口皆碑的,他不是以长取胜,也不是以难取胜,而是以“画梅花”而闻名全系。“画梅花”的出处当然还是老尚,因为季尧又旁逸斜出了。他一个搞中国古代文学的老师,给学生列的必读书目第一本,不是《诗经》或《楚辞》,也不是《红楼梦》或《世说新语》,而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或《巨人三传》,这就有点儿莫名其妙了,也僭越了。大家都有自己的门户和边界,搞外国文学的教授推荐外国文学作品,搞中国文学的教授推荐中国文学作品,而季尧一个搞中国古代文学的去推荐外国文学作品,说好听点是“画梅花”,说难听点是“乱弹琴”,是“挂羊头卖狗肉”。

关于这个,老尚也找过一回季尧。说季尧老这样“画梅花”不好,既不尊重人家外国文学教授,也不尊重中国古代文学。就好比一个做中餐的厨子,菜单上不是全聚德烤鸭和宫保鸡丁,而是鹅肝和生蚝,怎么行呢?既侵犯了别人的领地,也没有专业上的权威性。所以,他建议季尧还是把罗曼·罗兰的书拿掉,换成某本古代文学作品,“《红楼梦》什么的,不就挺合适?”

应该说,老尚的比喻,还是挺精妙的。季尧差点儿都被说笑了,老尚是有比喻癖的,不单是老尚,中文系的教授差不多都有这毛病。与其说想通过比喻让对方理解自己的用意,不如说想通过它炫耀自己的修辞能力。当老尚把季尧上课和开书目比喻成“画梅花”、把季尧比喻成中餐的庖厨时,他已经沾沾自喜于自己修辞的高明,至于季尧听不听得进,之后会不会知错就改,他其实不太在意的。改了自然好,不改呢,下次又可以用“画梅花”再教育一次季尧。

而季尧也没打算把《约翰·克利斯朵夫》或《巨人三传》从书目上拿掉,为什么要拿掉呢?对于读书,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有些书适合年轻人读,有些书适合上了年纪的人读。有些书读了会做学术,有些书读了会做人。有些书读了让人清心寡欲,有些书读了让人血脉偾张。如果按老尚的比喻来说,那么作为食物的罗曼·罗兰,不是鹅肝生蚝那类昂贵食物,而是用小麦做的法棍之类的平民食物,普通、日常、粗糙,却强筋健体,养血益脾,生命——尤其青春的生命需要那种来自天地自然粗糙之物的滋养。

他清楚记得自己在大学读到这个作家写的书时的振奋状态,他一向不是个特别有激情的人,当同宿舍的那些男生因为什么而慷慨激昂时,他也不过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程度,所以同宿舍的人说他是闷骚型男,他不否认。或许吧。他不知道这是基因性的——他们家族的男人,自他祖父,到他父亲,都不是那种动不动就怒发冲冠的个性——还是后天培养成的,他考上复旦中文系的时候,他父亲送他一个烫金笔记本,扉页上写的不是“扶摇而上九万里”之类——像大多数同学父亲写的那样——而是“静水深流”。深流不深流的,他不知道能否做到,即便是父亲自己,应该也没有实现吧?一个中学语文老师,就算教学教得还不错,就能够说自己“深流”了?但静水父亲是做到了的,父亲一辈子,从来都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淡定样子。最激动的时候,也不过眼睑微红,左手摩挲右手,右手又摩挲左手,如此反复再三而已,他虽然觉得父亲这样子也挺好,但怎么说呢,有时也会对那种“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男人生出崇敬向往之情。

大一读《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时候,他记得当时自己那个血脉偾张那个豪情万丈,仿佛体内有江河奔腾,有千山竞起,有四牡彭彭,在载飞载奔。那是一段不知疲倦精力充沛的时光,即使读书读到夜深人静,早上起来到水房用冷水洗把脸之后依然目光炯炯神志清明。走在清冽的阒无一人的校园,他觉得到自己生机勃勃,身上有无穷无尽使不完的力气。

他读其他书时从没有体验到这种激越,这种血气方刚。书籍,尤其是中国古代书籍,读了总是使人更加沉静,更加深邃,正如他父亲写在烫金笔记本上的寄语——“静水深流”。深流固然好,像大海,像天空,然而大海也有波涛汹涌的时候,天空也有风雷大作的时候。人至少在青春年华时,应该有一段波涛汹涌风雷大作的阶段吧?

所以,自从进学校中文系当老师以来,他每年给学生推荐书目的第一本就是《约翰·克利斯朵夫》或《巨人三传》。

不过,他不是梁启超“最低限度之必读书目”的斩钉截铁,也不是胡适“实在的最低限度的书目”的勉为其难,而是沿用了他本家季羡林老先生开书目的性情路子——“我喜爱的十种书”。

虽然他用的不是“喜爱”这么温柔的词,而是一个感情更加强烈的词语——热爱。“我热爱的三十种书”。“十种”也被改成“三十种”了,没办法,十种书实在太少了,他已经“郎心似铁”地删了又删,已经删到不能再删了。

这样一来,就算老尚不喜欢他“画梅花”,也只能建议他把《约翰·克利斯朵夫》或《巨人三传》换成《红楼梦》,而不能强行要求他换,因为学校或中文系没有哪个文件规定了搞中国文学的老师不能向学生推荐外国文学作品。

所以,每年九月中文系新入学的学生,都会从老生嘴里听说,教古代文学的季尧老师在他上第一节课时,会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句话: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那句话出自他推荐的罗曼·罗兰的《巨人三传》。

九、中文系的单身男女

中文系有两个半单身男老师。

一个是季尧,一个是“鹅鹅鹅”,还有半个是徐毋庸。

“鹅鹅鹅”当然是绰号,他本名是刘光宗,但学生背后都叫他“鹅鹅鹅”老师,女同事背后说起他也是“鹅鹅鹅”。不过学生和女同事叫的理由不相同。学生是因为他的口音,他上课时的口头禅是“鹅是这么认为的”,不论讲什么,前面总要加上一句“鹅是这么认为的”。有学生数过,一堂课下来,刘老师说了二十三遍“鹅是这么认为的”。于是学生在背后就叫他“鹅鹅鹅”老师了。

女同事这么叫就要怪骆宾王了,或者要怪才高八斗的朱臾老师。他个头矮,只有一米六几——这又是中文系的一个梗了,因为刘老师身高一米六几,但到底是六几没人知道,有人猜一米六一,有人猜一米六二,反正刘老师自己总是语焉不详,有哪个不怀好意的老师问起时,他就笼统一句“一米六几”,所以女同事背后说到他,会用“一米六几”来借代。“我昨天在香樟书店看到‘一米六几’了哎!”中文系的老师,特别是年轻的女老师,言语多刻薄,也不是对刘光宗老师有什么恶意,不过都有点像张爱玲笔下的王娇蕊,学会了一种本事舍不得放着不用而已。许是因为个子不高,所以刘光宗老师走路就习惯昂首挺胸的,脖子还总爱微微地往一边歪斜了往上伸展,也不知是看天,还是看树。有一回朱臾和一个女同事课间端了水杯站在窗前闲聊,远远看到刘光宗脖子一挺一挺地往文学院走来,突然嘴里就冒出一句诗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这几乎是神来之笔了。于是刘光宗老师在女同事那儿,又由“一米六几”,变成“鹅鹅鹅”了。“我昨天又在香樟书店看到‘鹅鹅鹅’了哎!”

女同事之所以很兴奋地强调在香樟书店又看到“鹅鹅鹅”,是因为香樟书店是刘光宗老师相亲的固定地方。刘光宗四十多了,算是老单身,但他倒没有和系里几个单身女老师那样标榜独身主义,而是积极配合系资料室姚老太太的热心介绍。虽然总是不成——不是别人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人家。天哪!他还看不上人家?女老师都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刘老师总会因为这个那个奇葩的理由拒绝别人,“她吃起东西来像只鸟!”什么意思?姚老太太不解。“一啄一啄的,吃那么少。”天哪!吃得少不正好吗?省钱呀,现在的东西那么贵,吃得少开销就少呀,不正好?再说了,现如今的女孩子不是作兴吃得少吗?吃得少才能保持身材苗条呀!也不是梁山好汉,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姚老太太巧舌如簧。但刘光宗老师有刘光宗老师的逻辑,吃得太少的女人要么胃有毛病,要么喜欢装模作样,这两样——不论是生理上的原因,还是性格上的原因,他都不喜欢,所以没法在一起过婚姻生活。“她竟然不知道夏目漱石!”这拒绝的理由更奇葩了!人家不过一个附小音乐老师,又不是中文系的教授,怎么不能不知道夏目漱石?而且,你找结婚对象,又不是找书友,要知道夏目漱石干什么?但刘光宗说,她不知道夏目漱石就没读过《我是猫》,没读过《我是猫》结婚后两人谈什么呢?姚老太太气坏了。谈什么?什么都可以谈呀,柴米油盐,风花雪月,什么不可以谈上半天!再说,结婚了还谈什么谈?不都是“无声胜有声”的?不然,怎么只有“谈恋爱”一说,没有“谈结婚”一说。姚老太太那个光火!

然而,光火归光火,姚老太太还是觉得刘光宗比季尧好,更比半个单身徐毋庸好。徐毋庸之所以算半个单身,是因为他情况不明朗,他时而有女人,时而没有女人,到底算单身还是非单身,实在不好说。基于学院派的谨慎,只好折中算半个单身了。徐毋庸刚调到他们学校时,姚老太太听说他离婚独居,还挺高兴的,因为学校有不少上了年纪的单身女性,等着她介绍男人呢。钱锺书不是说,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两个基本欲望吗?姚老太太后一个基本欲望早就实现了,现在需要满足的,是前一个基本欲望。而且她前一个基本欲望比别人要炽烈。只要看到落单的男女,就好像一个称职的家庭妇女看到一只落单的鞋袜那样百般不自在,非要把另一只找出来配上对才称心如意。于是徐毋庸刚来不到一个月,她就想方设法帮他牵过几回线,比如把图书馆也是离了婚的刘慧芬介绍给他,把财务处丧偶的诸会计介绍给他,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每回都不置可否地笑笑。姚老太太还以为他要一门心思搞学问不打算再找女人了呢,后来才知道,他是嫌对方岁数大了。这真是让人无语,他自己明明也是奔六的人了,而刘慧芬和诸会计比他小上好几岁呢,他还嫌人家岁数大。乌鸦看不到自身黑呀,不,应该说,白头鹎看不到自身白。徐毋庸虽然看上去鸦鬓粉腮,可因为鸦鬓太“鸦”了,反有一种过犹不及的假。全中文系的人都知道,徐毋庸那一头的鸦鬓是染出来的。但让姚老太太愤怒的是,徐毋庸找的女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鲜嫩,现在同居着的,是个“八〇后”,听说是在某次学术会议上勾搭上的。姚老太太真是不懂现在的年轻女人,自古嫦娥爱少年,或者用段锦年老师更典雅的说法,贾氏窥帘韩掾少。怎么现在的年轻女人反着来了呢?不爱青春正好的少年倒爱“只是近黄昏”的老头了。也不结婚——为什么要结婚呢?当姚老太太好心好意劝他既然找到了意中人就干脆有情人早成眷属时,徐毋庸这么反问姚老太太,那意思,似乎还要再接再厉,把姚老太太气个半死。“什么学科带头人?什么‘双一流’引进人才?就是一个老流氓!老流氓!”她在家里对了姚先生嗤之以鼻。姚先生一脸无辜地说:“你嗤我做什么?我又没有找个‘八〇后’女人同居。”

而季尧的情况不同。和刘光宗“一米六几”不同,季尧玉树临风;和徐毋庸“老流氓”更不同,他洁身自好。姚老太太对季尧老师的印象特别好,很想帮他张罗一个美满婚姻。以姚老太太的经验,季尧老师这样的人,一旦结婚了,婚姻一定是美满的。但每次她在资料室逮住他说这事时,他都忙不迭地说“不用不用”,好像是姚老太太请他吃点心,而他客套着不肯吃一样。姚老太太觉得好笑,又有些气恼,这个季老师,真是不通人情世故呀!就算你自身条件好,找对象不需要别人帮忙,但看在前辈同事这么好心好意替你张罗的分上,好歹也去见一个呀,成不成的,再说呗。怎么能每次都是“不用不用”呢?姚老太太再热心,也拿“不用不用”的季尧没辙了,只好按捺住自己的热心由了他单身着。

虽然姚老太太由了季尧,但还有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由了季尧的人,那就是季尧的姆妈。

和季尧一般大的同学,一个一个的,都结婚生子了;比季尧小的表弟表妹,一个一个的,也结婚生子了。姆妈一直笑吟吟地对那些好心或半好心问起的人说:“他们大学里的人,都作兴晚结婚。”大家嘴上“是是是”地答应着,心里却是半信半疑的。虽然他们这个小镇,除了季尧,没有在大学教书的人。他们也确实不知道大学里的人一般什么年纪结婚,应该要晚一些的吧?又是读大学,又是读研究生,又是读博士。一样一样读下来,可不就要“作兴晚结婚”吗?但读书教书再了不起,也不能耽误结婚生子呀。小镇人有小镇人的生活逻辑和哲学,除了生事死事,什么也比不上结婚重要,在大学教书也比不上。

这些别人没有说出来的,季尧姆妈都从他们意味深长的笑容里看出来了。所以,季尧的姆妈虽然面上淡淡的,心里却是着急上火的。一上火,就顾不上贤良淑德了。“都是你那静水深流的教育害的,把儿子教成了不会恋爱的书呆子。”她抱怨。季尧父亲委屈得很,当初季尧考上复旦时,她对他的教育方式,可是很崇拜的。如今却怪上他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妇人性情,一如天上云雨,都是说变就变的。他拿天没办法,也拿妇人没办法,只能以一以贯之的静水深流来对付了。

但季尧姆妈现在可不想静水深流了。

她电话季尧,不是用以往征询意见的语气,而是用“我意已决”的坚定语气说,某日某时,苏荣珍会去他们学校,需要他到学校门口接她,然后带她到学校到处转转,然后请她吃饭,然后再带她到他住的地方坐坐。

苏荣珍是季尧姆妈同事的女儿,几年前就听说过的,也在省城工作,好像是妇幼保健医院的医生。不过几年前姆妈说起她时的口气是“有时间就见一面吧”,是无可无不可的意思。但现在却是“带她到你住的地方坐坐”。

姆妈说“坐坐”两字的声音放得有点低,怕人听见似的,还反复说了几遍,有耳提面命的性启蒙性教育之意,好像季尧这方面完全没开化,所以她要点拨他,就像通常姆妈们点拨出阁之前不谙风月的闺女一样。

季尧被姆妈弄得不好意思了。他确实没恋爱过,也确实没和女性有过任何程度的身体接触,但也不至于需要姆妈点拨这方面的知识。他可是研究过《诗经》的,《诗经》里的风,尤其郑风卫风,按道学家朱熹的说法,“郑卫之乐,皆为淫声。”所谓淫声,不过就是男欢女爱罢了。他也读过《金瓶梅》,也读过《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大学和研究生阶段在宿舍也听多了那些男同学吹嘘他们这方面如何如何厉害的经验,都是绘声绘色的描述,过程细节都有的,怎么可能还需要姆妈这种入门级别的性教育?他为姆妈的天真好笑,这种天真,也只有在小地方的人身上才化石般保存着。那些生活在大城市的父母,也为儿子担心,但他们所担心的,已经和他的父母完全不是一个问题了。他大学同学潘亥年,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的硕博,毕业后回母校教书,也一直单着,他父母也担心得不行,不是担心他不会谈恋爱,而是担心他是同性恋,还跑到他住处来查看有没有其他男性来过的痕迹,有关系好的男学生到他家里来玩,父母就坐在一边,目光炯炯猫头鹰般地守着他们。季尧听了乐得不行。潘亥年说,中国式父母真是可笑,也可恶,完全没有隐私的概念,也没有人权的概念。他们可以仗着父母的身份,可以理直气壮地干预儿子的私生活。这在美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儿子成人了,就算他是同性恋,他是双性恋,那也是他的事,他们不会管——也管不着。

但季尧还是在某日某时去校门口接了苏荣珍苏医生。毕竟他是在中国,不是在美国。

而且姆妈要挟他,很有教养地要挟。她在电话里说,如果季尧“有课去不了”——他本来想这么说的——也没关系的,她可以来省城。和郝阿姨一起来。郝阿姨就是苏荣珍的姆妈。反正她们都退休了,赋闲在家,出来走动走动,挺好。也顺便陪郝阿姨看看房子。听郝阿姨说,苏荣珍打算买房呢。郝阿姨不放心。虽然苏荣珍很能干,才三十岁,已经是妇幼保健医院的副主任医生了,很快就要提拔当主任医生了,但买房不比给小孩看病,脖子上挂个听诊器用左耳听听右耳听听就行了,那可是要有丰富的生活经验以及敏锐老辣的眼光才可以的。所以郝阿姨要到省城来帮苏荣珍把把关。姆妈自己呢,听了郝阿姨的话,也萌生了帮季尧看房的想法。虽然她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郝阿姨,她和郝阿姨性格不同,郝阿姨是个高调的人,苏荣珍还没当主任呢,她就嚷嚷得大家都知道了,苏荣珍的房子还没买呢,她又嚷嚷得大家都知道了。但姆妈不一样,姆妈是那种之前不言不语等事情办成了才不经意间云淡风轻地提一句半句的人。

也就是说,季尧如果说自己“有课去不了”的话,姆妈和郝阿姨就来了。

郝阿姨也是这么对苏荣珍说的。当他们坐在香樟书店喝蜂蜜柚子茶的时候,聊到这事,苏荣珍说,这肯定是你姆妈的主意。我姆妈可不会以退为进这一套,她从来都是“急急如律令”的。我还纳闷呢,老太太这是被我消磨意志了?还是长本事学会迂回战术了?“你不去也可以,我们来。”这不是我家老太太说话的风格,她从来都是“你去不去?你去不去?”那般斗志昂扬的。

苏荣珍长相一般,不好看,也不难看,倒是落落大方,不论打扮,还是谈吐,还是神情,都让季尧感觉不错。不是作为男女的不错,而是作为朋友的不错。他本来朋友不多,异性朋友更是寥寥。像这样面对面坐上一两个小时,竟然还能相谈融洽,也是难得。

苏荣珍也知道季尧对她没那个意思。她是有经验的,和一个有妇之夫交往过五六年呢,最近才分的手。不是她提出来的,而是他提出来的。理由是不想再耽误她了。她也确实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而他无法和她结婚,这在一开始他就申明了的。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和他好这么久的,或者说,和他睡这么久的。她还记得刚到省妇幼保健医院实习时,他已经四十多了,而她才二十五,“小苏,你脑门亮得像灯泡一样”,他对她说。就因为这个原因吧,他才在下班后请她到医院门口的“蜀记”吃火锅,一次两次三次,就在第三次,他送她回宿舍,不知是因为走廊里的灯太昏暗,还是喝了两杯酒的缘故,她钥匙总也插不进锁孔,他站在她身后,两手就从后面包抄了过来摁住她的手帮她插钥匙,他身体贴得那么近,近到她能感觉到他咻咻咻的气息,还有他身体某个地方的强烈意志。门一开,两人几乎以一种四脚兽的姿势进入房间。她没有太挣扎。她是学医的,对这种事情会从科学而不是道德的角度来看。她二十五了,生理上早就成熟了。之所以一直没有过性生活,不是因为她要守身如玉,而是因为功课实在太忙,医学院的学生差不多都这样,繁重的学习是会消弭荷尔蒙的。弗洛伊德说艺术是荷尔蒙的转移和升华,其实科学也是。至少在医学院学习阶段,大家都没工夫想这事做这事。但一到毕业前夕,学习上稍微可以松口气了,那些长期被压抑的荷尔蒙就汹涌地冒了出来,她的脑门所以才亮得像灯泡呢。她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脑门先替她反应了。而他是这方面的老手,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于是瓜熟蒂落,于是水到渠成。不过,他们也就有过一段时间的如饥似渴欲火焚身,后来就是不冷不热的规律性交往。除了年轻,她也没什么其他资本能维持一个中年男人长久的激情。好在,他也不算太差劲,至少在她实习结束后把她弄进了医院。他不过一个主任医生,在人事方面权力是有限的,所以也算是舍得,在她身上用了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用的人脉”,这是他对她说过最接近表白感情的话了。好在她这方面对男人没什么要求。她和其他女人不同,其他女人要听“我爱你”或“没有你不能活”之类的情话,她对这个不迷恋。倒是对那个男人的身体,她一时有些放不下,也不是因为爱情,她觉得,不过是习惯性依赖。就像抽烟的人突然戒烟,总要经过一段没着没落的难挨时间。到底在一起五六年了。除了和他,她也没有过别的男女关系。她虽然在道德上没有洁癖,但也不是泛滥的人。然而他说分手,她不纠缠,很干净利落地答应了。

这些事情姆妈都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如果季尧姆妈知道了这事,或者季尧知道了这事,能接受吗?肯定不能的。他们那种小地方,对女人的贞洁看得很重的,谈论起这事,还是用“开苞”“破瓜”之类的旧时代语言。“某某家的女儿,眉毛散得不像话,肯定早就被男人开苞了。”“某某家的女儿,读高中时就被男人破瓜了。”好像她们不是人,而是玉米或瓜果之类的农作物。这也是她为什么拼命读书的理由。只有在大城市,她才可以逃离那种农耕风格的流言蜚语,才可以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她以为可以,其实并没有。她和那个男人的事情,后来医院里的同事应该也知道了,所以才没有男人把她当作结婚对象认真考虑,也没有女同事主动提出帮她介绍结婚对象什么的。呼吸科倒是有个姓杨的女医生帮她介绍过一个男人,不是很正经的介绍,而是晚上约她出去喝酒时把她安排在那个男人身边,还挤眉弄眼地对那个男人说:“你可要把我们小苏医生照顾好哟。”她不知道杨医生为什么会约她出去喝酒,她和杨医生并不熟,自己应该也没有热衷社交的名声,接到电话时还狐疑过,但那段日子实在孤单,也就去了。酒没喝过三巡男人对她就有些不尊重了,肥胖的身子总往她这边挤,开始她没发作,只是尽量把自己往另一边挪。他过来一点,她就挪过去一点,还不是马上挪,而是稍微等上一会儿,怕人家面子上下不来。好歹是同事介绍的男人。但男人越来越没有分寸,最后竟然丧心病狂地把手伸进了她裙子。他把她当什么人了?她噌地站了起来,“啪”地一耳光就过去了。后来才知道,杨医生根本不是给她介绍结婚对象,而是拉皮条。那个男人是有妇之夫,想找个年轻一点的姘头鬼混。这是那场交往的后遗症之一,另一个后遗症就是和他分手后她经常感到寂寞,是生理意义的寂寞,没有多少情感意义的,她能清楚地区分出。这也是为什么那个姓杨的女人可以把她叫出去喝酒的原因。

坐在季尧的对面,她也没多少内疚或羞耻感,没必要,她都三十了,准确地说,是三十岁又七个月,有性经验是正常的,没有性经验是不正常的。季尧比她大两岁,已经三十二了。以年龄而言,他们还是挺般配的。年龄般配也是很重要的,她后来明白。她和那个有妇之夫的根本问题,其实就是他们所处的生理阶段不同,也就是性阶段不同。她处于上升期,性能力蓬勃得很,而他开始走下坡路,可以说是强弩之末了,所以背道而驰是必然的。“不想耽误你的婚姻”不过是体面的说辞,实际是他已经力不从心了。他没有能力满足生命力正旺盛的她了。虽然她对自己“脑门亮得像灯泡一样”没有办法,在其他方面已经尽量不表现出她的旺盛了,但他还是感觉到了的吧?男人这方面都敏感且软弱的,他也是知难而退。

当然,男女——尤其是要结婚的男女,除了生理年龄的般配,还需要其他方面也般配。比如社会身份,他们一个是大学老师,一个是医生,都处于社会职业的上层。还比如家庭背景,他们都来自小地方的知识分子家庭,他们的姆妈甚至是同事,差点儿就可以说青梅竹马了。

而且季尧的举止,她也看得上,既没有医院男同事那种过度社会化的油腻世故,也没有小地方那种拘谨小气,那两种特征,都是她所憎厌的。

再而且,季尧的长相也好——有点儿太好了,对她来说。但她一直喜欢长相好的男人。那个有妇之夫也是,衣冠楚楚时,颇有几分陈道明的翩翩风度。“癞蛤蟆喜欢吃天鹅肉呢。”她听到同科室的女同事背后这么损她,她憎厌这样的议论。她们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喜欢吃癞蛤蟆肉也好,喜欢吃天鹅肉也好,是她的食性偏好,关她们什么事呢?这个世上,总有这样无聊的人,对别人的生活,远比对自己的生活感兴趣。但她从来不回损她们。她不会这个,也觉得没意思。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严肃的,不像许多女人,有没有必要都卖弄风情。她不这么浪费自己的表情和语言。她是个讲究效率的人,不论在工作方面,还是其他方面。

以她一贯的干练作风,她应该问季尧“我怎么样”的,毕竟他们是带相亲意义的见面,需要得出一个结论的。何况老太太还等着她报告见面情况呢。就像那些做了乳腺彩超和钼靶检查的妇女一样,会既紧张又急切地等着看检查结果。“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她能想象电话那头姆妈急不可耐的连珠炮一样的问话。“不怎么样。”她也准备好了对姆妈这么冷淡地说一句。不然还能怎样?

但和季尧并肩走在风景如画的校园,天空那么瓦蓝,风儿那么温柔,身边来来往往的年轻学生的脸,那么青春明艳,那么生机蓬勃,让她突然间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贪恋,希望那条通向校门口的大路——两边木芙蓉花艳艳盛开的大路,长一点,再长一点,长到没有尽头才好。

“老师好。”

迎面过来的,是两个女学生,其中一个还是绿眼睛高鼻子的外国女学生。奇怪,季尧怎么还有外国学生?她朝那个打招呼的女学生看过去,是个珠圆玉润的美人儿,应该是日本女学生吧?她说话的腔调,还有笑的方式,还有看人的方式,感觉有日剧里的女人味道。

“老师,我们刚刚排练回来。”

“嗯。”

“明天的读书会还是老时间吗?”

“嗯。”

“还是老地方?”

“嗯。”

应该和那个珠圆玉润的女学生也有点关系吧,在地铁口和季尧分手时苏荣珍突然笑了说:“哪天有空,我们再约了一起吃饭。”

她性格里,到底还是有争强好胜的东西。

“——好。”季尧略微迟疑了一下,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