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上刻骨铭心的记忆

一艘巨轮,颠簸于茫茫的大海。

这是往来于欧亚美三洲的法国邮轮“鸯特莱蓬”号,它从中国上海起航,90名中国勤工俭学学生搭乘这艘船前往法国马赛。

这是1920年9月。

海天初霁,风浪减小。

舷窗中刚露出一线晨光,邓小平就从昏暗的底舱钻了出来。他走上甲板,倚在栏杆上,又似往常一样,忧心忡忡地远眺着晨曦中浩瀚无垠的大海。

自在上海黄浦码头上船,在这茫茫的大海上已经整整漂泊了30多天。10月10日,“鸯特莱蓬”号驶入红海。这里,太阳像毒刺一样蜇人,空气干燥得像在燃烧。这几天,轮船航行在大海中,举目望去,只见海天连接之处,火红的阳光映照着海水,整个海面像跳跃着红红的火焰——大概,红海之名就是由此得来的吧!

邓小平从四川广安出来,已经快两年了。

青年时代的邓小平

1919年夏,他和一个远房叔叔邓绍圣听说重庆开办了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就千里迢迢从华蓥山中赶到重庆,考进留法预备班。这一年,邓小平15岁。

对山外世界感到新鲜好奇,对未来抱着美好憧憬的邓小平,到了重庆后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重庆,西南的门户和重镇,是长江上游水陆交通的枢纽。可是,由于多年军阀混战,战祸连绵,一座好端端的城市,早已被弄得千疮百孔、民不聊生。一排排残破的吊脚楼,在江风里摇摇欲坠;街头上,是一群群衣不遮体的苦力人和手捧破碗的乞讨者,仿佛整座城市散发出的只有贫穷、萧条和破落的气息。

那天,邓小平和一个同学去了向往已久的朝天门码头。可他在码头上所见到的情景,却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7月的长江咆哮了,浑黄的江水裹挟着枯枝残藤向东流去。湍急的江面上,一条破朽的木船,鼓着一叶缀满补丁的风帆,逆水行进在江流之中;一根战战兢兢的纤藤,连接着岸边一群赤裸的纤夫,纤夫们挣扎在河滩嶙峋的乱石中,声嘶力竭地爬行着,然而那船只能一寸一寸艰难向前挪动。

然而,在那码头上,却还停靠着形形色色的轮船。船桅上,挂着形形色色的旗帜,有米字的、星条的、三星的,还有红得像一摊血似的……但,唯独没有挂中国国旗的!

邓小平早就从书上知道,自1890年中英《烟台条约》及1895年中日《马关条约》签订后,重庆已正式辟为对外通商口岸。美、法、英、日等国相继在重庆设立领事馆,并轮流把持重庆海关。这些外国商船频频进入长江上游,兵舰也频频驶进重庆。非但如此,他们还强占中国码头,强设兵营,强划租界。在中国的内河重庆,列强们似乎比在沿海更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蓦然,一声粗野的汽笛声响起,一艘挂着米字旗的兵舰从下游驶来。一群英国水兵,站在甲板上对着在河滩上声嘶力竭爬行的纤夫们指手画脚哈哈大笑。那兵舰船舷边,竟然还挂着一块硕大的木牌,上面歪歪斜斜用中文书写着两行大字:此系兵舰,过往木船不得碰坏!

高速行驶的兵舰,卷起一排排巨大的浊浪,江面上行驶的木船,顿时像醉汉一样剧烈地摇晃起来。两条渔舟,更是险遭倾覆!兵舰上,传来一阵阵尖利狂笑!

一群强盗!满腔的屈辱,满腹的愤懑,邓小平一转身,大步离开了这喧嚣的码头。此后几天,原本沉默的他更加沉默。

翻开世界发黄的历史,人们不难发现,当长江和黄河的乳汁已经哺育出灿烂的东方文明时,莱茵河、泰晤士河、密西西比河上的居民,还在黑森森的原始密林中茹毛饮血;当人类的第一缕曙光在东方的海平面上悄然升起时,一个伟大的民族已裹挟着丰硕的文明成果,独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让那些原始部落的臣民对他仰而视之。

或许,正是由于独享几千年的殊荣,夜郎的气息便逐渐在朝野弥漫起来,在一片升平的歌舞和炕头独酌的浮华和满足之中,他们醉眼蒙眬,步履踉跄。当西方偷偷地吸吮东方的科学奶水成长起来之后,一阵劈头盖脸猛烈炮火和铁甲坚船撞开中国的大门之后,发明罗盘和火药的子孙们才猛然睁开睡眼,那“四万万人黄种贵,两千余岁黑甜浓”的美梦已不复存在,西方人驾驶的文明列车已向前开了几个世纪。

落后,只能挨打。

面对残破的山河,面对贫弱的民族,一大批热血青年怀着科学救国、实业救国之志,或东渡日本,或远赴法国勤工俭学,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周恩来、邓小平、聂荣臻、李富春等就是这批青年的代表。

1920年8月27日,邓小平与80多名赴法勤工俭学学生,搭乘法国吉利洋行“吉庆”号,从重庆顺江而下,经过整整8天的航行,才到达上海。9月11日,在如注的大雨之中,这批学生登上了“鸯特莱蓬”号。透过雨幕,整个上海黄浦码头上,泊满了洋船和军舰,悬挂在船桅上的全是花花绿绿形形色色的外国旗帜!

哦,偌大一个中国,你的旗帜悬挂在哪里?

这艘法国邮船,长约170米,宽约20米,高有33米,载重量为5万吨,在狭窄的黄浦江中,也算得上是一个庞然大物了。这艘船船舱分为三等,每舱可容数百人。船上没有四等舱,因为中国留学生穷而无钱买票,船主为了多载人,才临时增设了四等舱。

所谓四等舱,其实就是货舱。昏暗的舱底里,没有换气和散热设备,且到处堆放着散发着霉味臭味腥味的货物,空气污浊,热得像蒸笼;加之老鼠横行,臭虫蚊子跳蚤肆虐,简直不是人能待的地方!船上的水手和洋人们,也可随便欺侮这些贫穷的中国学生,张口就骂,伸手就打,把底舱里的学生们称之为“猪猡”。

船过香港,邓小平没有下船。他知道这里曾是中国的土地,可当时已经属于英国人了。这里的华人,多是卖苦力的穷苦人,他们中的多数人,在英人制定的种种对华人苛刻的条例盘剥和压榨下,十分贫穷,从他们褴褛的衣衫和菜青的脸色上,就可知道他们生活的艰辛。

中国人曾被西方列强以“东亚病夫”贬称,留学生们不管到了哪个国家、哪个港口,当地都对他们严加防范,上岸也必须像动物一样接受严格检查,还须到当地警察署排队登记注册。稍有不从,便会招来一顿拳脚和棍棒;还有的港口根本就不准中国人上岸。

“由此看来,中国人其实已经是候补的亡国奴了……”一个与邓小平同赴法国的留学生这样哀伤地对他说道。

忧心忡忡的邓小平站在甲板上,把他忧心忡忡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海平线——茫茫大海,何处是中国未来停泊的港湾,何处是中华民族将来的归宿?这浩瀚无垠的大海中,难道就不该有中国的一席之地?那郑和率领的远洋船队七下西洋的宏伟景观,难道只能给后人留下如梦的光环吗?

“鸯特莱蓬”号经香港、西贡、新加坡、非洲奇布特、苏伊士运河、意大利半岛……直到10月19日早晨,才到达法兰西南部的马赛。

16岁的邓小平第一次见到了大海,第一次乘坐巨轮远涉重洋,第一次认识了这个世界。乘坐“鸯特莱蓬”号长达40天的漂泊生涯,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就是到了晚年,他还常常提起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总有一天,中国人一定会站起来!站起来的中国人,一定能够重铸祖先们创下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