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语去202病房时,萌萌正靠着床头在打点滴。
她比来的时候更瘦了,像是骷颅上披着张人皮。不知道是畏寒还是为了显得精神点,她在室内还戴了一顶粉红色的毛线帽,有两根长长的毛线垂在两边,像她的辫子,下面还坠着两个毛球。
萌萌的“精心打扮”是因为有同学来访。一个跟她差不多同龄的女孩坐在病床边给她讲班里发生的趣事,萌萌虽然勉强在笑,但其实已经神游天外,并没有听进去。
见宋星语走过来,女孩停止说话,看向她。眼里怯怯的,不知是不是自己说话太大声影响到旁边的病人。
“这是萌萌最好的朋友,特意来看她,还给她拿课上的笔记。真是有心,这孩子。宋院长,是不是太晚了不合适探访?”戴萌萌父亲给宋星语做介绍。
“没关系。我下来其实是想找您。你们小姐妹接着聊。有朋友真好,你来了,萌萌精神看着都好些。”
女孩本来屁股都离开座位准备告辞,听她这么说,又坐了下来。
萌萌父亲给她们两倒了两杯果汁,女孩接过道谢,但萌萌没接。
“这是你妈妈榨的梨子汁,喝了喉咙没那么痛。萌萌你多少喝点。”
她明明醒着,却像丢了魂。据她父母说,这两天萌萌的状态越发低迷,甚至拒绝进食。于她而言活得这么痛苦,而且反正早晚都会死,这样的日子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区别呢?
萌萌父亲见她这副模样,垂下头悄悄抹了把眼泪。
他在思考是不是到了该放手让她走的时候?可是……面前这个孩子是自己捧在手心里一点点看着长大的,这手怎么放得开呢?
父亲将果汁放到床头柜上,“萌萌,爸爸把果汁放这,你待会喝啊!”
宋星语拉了拉萌萌的小拇指,像跟她拉钩一般,“你撑住!再给我一点时间。”
当着她同学的面,她没有明说自己的打算,但是萌萌一定懂。
双目无神的萌萌终于缓缓找回焦点,抬头看着她,恨恨地点头,有一行眼泪从蜡黄的面颊边流过。她赶紧拭去,不想叫父亲看见。
萌萌伸手去够床头的果汁,父亲大喜过望,“你现在想喝吗?我给你拿。”
父亲小心翼翼给萌萌下巴垫了餐巾,一点点给她喂梨汁。她现在吞咽困难,连流质食物划过喉咙都是生疼。但她强忍着喝完了这杯果汁。只要能撑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她就有希望听到那句对不起。
等喂完果汁,宋星语将萌萌父亲叫出病房。
“萌萌爸爸,我想问下,你的同事里有没有人的小孩跟萌萌同年级?都在沪城四中,还是个女孩。名字里带个月字的。姓是Z开头,张月,郑月,曾月都有可能。”
萌萌父亲想了一圈,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你确定?”
“我们电力系统内互相都很熟,家属大院子女年龄差不多大的就更不用说了。萌萌这一级就三个,除了她。另外两个还是男孩子。”
出乎宋星语的意料,这条线索竟然断了?
“萌萌睡着了。”刚刚那个女孩从病房里走出来,跟萌萌父亲告别。
萌萌父亲摸了摸她的发顶,“孩子你有心了。这里偏僻,你以后晚上还是不要一个人过来。叔叔现在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叫了滴滴。叔叔您看着萌萌吧!您也别太伤心,我相信萌萌一定会好起来的!”
因为这句话,宋星语多看了这女孩一眼。圆脸,小眼睛,中等身高还有点胖。是掉进人堆里找不着的平凡长相,但因为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和蔼可亲,还有点可爱。
孩子真天真啊。都不明白百草枯意味着什么。
ZY这条线索走不通。宋星语发了狠,坐在电脑前一晚上没合眼,来回翻这三个人的信息。
值班的邵惟几次从她的房门前走过,看见她连姿势都没变过一下。腰向前弓着,对着电脑屏幕,眼睛眨也不眨,时不时抬手擦擦眼睛。
“你听过急性失明吗?长期高强度用眼,眼压过高导致视神经供血不足。你这样很快就能变成个瞎子。”
宋星语眼睛都懒得抬一下,“你每次见到我走在诅咒我得病,你们这些医生就会危言耸听吗?”
“好心提醒而已。反正现在医术发达,你继续作也没事。瞎了大不了做个手术。”邵惟从来不劝人。他深知人的疾病都不是突如其来,而是有迹可循的。要是病人自找,他拦也拦不住。
他抬腿要走,听到宋星语在屋内轻轻地说:“萌萌日子不多了……”
邵惟脚步一滞,明白了她现在这么拼命是在和时间赛跑。但自己的原则一向是不管闲事,他已经拒绝帮忙此时也没有立场过问太多。刚好有人按呼叫铃,邵惟匆匆跑下楼。
这一晚不太平。半夜王锦华疼得厉害,邵惟下去给她打吗啡。发现她有半边乳房出现拳头大小的溃烂,这是原发癌肿造成的溃疡。而且应该早有症状,但她一直瞒着没跟任何人说,直到痛得忍不住。
换作在二院,邵惟会立马安排人手术切除乳房。可这里是临终关怀中心,他面对的病人是即使手术都挽回不了的晚期病人。那还有什么能帮助他们减轻痛苦呢?
王锦华拉着邵惟说自己大限将至,只希望走的时候漂亮点,拜托邵惟给她找个好的遗容整理师,尤其是乳房那一块能清理干净走。
邵惟其实不认识什么做遗体整容的,但还是稀里糊涂应了。
这一晚还有几个床的病人吐了的,晕了的,邵惟上上下下跑了七八趟,一点不比在二院值夜班时轻松。
天擦亮的时候,邵惟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三楼。经过宋星语房间时,发现电脑前没有人影,往里走了一步才发现她是趴在电脑前睡着了。
原本已经走过去的脚步又退了回来。
思忖再三,邵惟轻轻走到她身后,随手拿起靠背上的毯子给她披上。他看到亮着的电脑屏幕上有一张Excel表格。
宋星语把三个人的资料汇总做了个表格,还附了关键图片,真是典型的项目经理风格。
其中有张照片吸引了邵惟的注意力,那是一个早餐摊的照片。这张照片下跟着的个人资料是一个ID叫“钱少爷”的人。
钱少爷:男性,沪城人(具体住址不明),单身无业,20-30岁之间,身体不好(视力差,可能是盲人?),无业,经济困难。
邵惟越过宋星语,滑动鼠标往下看。
后面还有一副墨镜的特写照片以及一个装修简陋的小平房室内照。都是“钱少爷”自己发在微博上的。
邵惟看得仔细,连宋星语动了一下都没发现。
宋星语睁开眼就看见有一只手在眼前,这只手白皙修长,手背上筋络明显,手指轻轻勾动一下,鼠标滚轮就发出嗑哒一声响。
深夜不请自入,还翻人东西,有没有礼貌啊!
宋星语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不懂规矩,一抬头后脑勺撞到一个结实的胸膛上,她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
邵惟低头看着她,面无表情。丝毫没有私闯别人房间被抓现行的窘迫,“你醒啦?”
有那么一秒,宋星语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她环视一周,没错啊,这是她的房间。
“你在这干嘛?”
“这就是在网上一直针对萌萌的几个人?你查到他们真实身份了吗?”
“你不是不关心嘛。”
邵惟听不懂宋星语话里的讥讽,指着那张早餐摊子的照片给她看,“如果你想找到这个人,我可以给你一点线索。这个卖油旋子的早餐摊在梓楠巷。
“这些早餐摊都长得大同小异,沪城卖油旋子的更是不计其数,你不会认错吧?”
“我是认人,不是认摊子。他们夫妇在这摆了十几年了。我小时候家就住在那。”
“太好了!”宋星语还没高兴两秒,又想到新的难点,“可就算知道他住在那一带,还是没有办法锁定人。而且他很可能是盲人,经常待在家里的话,碰运气都难碰。”
“他不是盲人。”
“你怎么知道?”
“这里有一瓶左旋咪唑转移因子胸腺素,还有三甲基补骨脂素。”邵惟指着那张室内照,桌子上的药瓶。
“那是什么?”
邵惟不急着回答,而是坐到旁边的小沙发上打了个哈欠。“值了一晚上班,有点困了。”
宋星语非常有眼力见地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送到手边,摆出虚心受教的姿态,“您边喝边说。”
“这两个药是给白化病人吃的。白化病人容易出现视力不佳的情况。”
“哦!难怪他发了一张墨镜配文是‘想看清这个世界’。我还以为他是个瞎子!”宋星语重新打起精神来。
有了具体的地址和白化病人这么明显的特征,她不信她抓不出这个钱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