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请君赐轿》的时候,离我刚开始写小说也才一年多。看着自己的文章被印成铅字,刊发在自己少年时代也曾看过的青春杂志上,有差不多“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的小骄傲。那时候初出茅庐,真实世界里的成人悲欢尚未领悟,却食髓知味于在文字世界里造物的快乐。杂志一般要求用一万字左右的篇幅讲各色爱情故事,或挣扎、或缠绵、或欢脱,我便将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一篇一篇翻来覆去地讲,难说自己有多少体察,但求跌宕,但求精彩,在一万字的篇幅里给故事圆上结局,就是大成功。
偶然的一天,当我趴在床上随便敲敲的时候,一个意象出现在我的脑海,一袭长衫,执卷而行,似笑非笑,那就是广记轿行老板杜望最初的样子。他原本应当成为一个故事的主人公,谁知道在一千字以后就稀里糊涂地成为了一个故事的旁观者。再然后,关于广记轿行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写下去,似乎有不错的反响,最后也竟集结成一本书了。
这几年里,我其实很少翻开这第一本书。我对完成的作品本能地有种羞于面对的感觉,总觉得稚嫩和不完整(事实也的确如此),恨不得一写完就扔在后脑,才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些不满意的感觉仿佛成为张牙舞爪的灵性之物,附着在旧作上,仿佛成为了《哈利·波特》当中会疯狂嘶吼咬人的魔法书,仿佛我一翻开,它就会对我嘶吼:“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抱着这样的心情,重新翻开真的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身为写作者,仍然很难拒绝一个将过去文字重版面世的提议。就像是不会有人拒绝将童年的老照片翻拍成数码照片保存到电脑里,哪怕童年的那个自己还穿着开裆裤,额头上点着红点点呢。当然,这也许只是我给自己找的粉饰之言,也许只是我真实的虚荣打败了虚伪的自谦,谁知道呢!
但当我重新打开了尘封在电脑里的稿件,打算修改掉一些冗余的修辞和幼稚的情节时,仍然从这些过去的文字里捕捉到一些久违的、流畅的热情。因此本来那种对过去的我趾高气扬、指手画脚的冲动,也就像是被针扎了的气球一样委顿下来。我忽然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对过去的自己指手画脚。纵然它古怪、矫情、不完美,结构上也虎头蛇尾,但仍然已经包裹成了一个小小世界,一个已经被人了解过、存在过的小小世界,连这些错误也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那么我的修改,除了让今日的我躲避一些对往日的我的批评以外,似乎对这个小小的世界并无增益。
我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谨慎地修改了一些错别字和表述,增补了一些人物侧写和心理活动,譬如他们为什么会爱上自己的爱人,怎样看待自己的过去,为什么要做出当下的选择。当然我也修改了一点情节,对一本言情小说的修改首先是建构在我个人对于爱情看法的变化上。几年前,我理想化地认为爱情应当是爱情本身,却从没认真思考过它因何而产生,因何而消逝。故事里的主人公爱上一个人也许因为这个人英俊、体贴,也许因为命运本身将他们同生共死地撮合到一起,产生某种悲剧感带来的吸引力,总之他们会相爱,然后上演一个结果。但现实中的我也已经明白,在我们的生活之外,不会再有一个作者用上帝之手把爱情像小饼干一样一个个地发到人的手里。这并不是说爱情是需要争取才会有,坐等就徒劳无功。也许爱情其实是源于人生的某种自洽感,无论是爱的来临还是爱的消失,爱的牺牲抑或是爱的背叛,都是源于这种自洽的驱使。因此我修改的这些微情节,多半是基于这种“自洽”实在无法成立的地方。但总体所动不多,希望给老朋友保留第一次翻开此书时相同的触动(又或者单纯是懒惰);也做好了跨越几年的时光,跟新朋友见面的准备。此次修订后,我也将我的一部分,跟这本书一起凝固和沉淀下来,等待着大家的批评和指正。
虽然这些年我不敢回顾,但每每想起广记轿行、广记轿行的老板、广记轿行的轿子,都仍然觉得心里温柔又缠绵。当年在《请君赐轿》出版后,其实我有策划广记第二部的打算,主角是杜望好友夏初玖的女儿夏绯绯。我在这些单元故事里最喜欢的男性形象其实就是夏初玖,他从人物性格上是最靠近全系列主人公杜望的,有一种微妙的脱世感,却仍然仁慈善良,在某种程度上甚至糅合了一些女性气质。而与他搭配的珠玑,也是一个浑身充满吉卜赛流浪感,有些男性化特质的女子。因此当年在夏初玖单元里,其实也留了这么一个扣子,让他们的女儿夏绯绯来寻找父亲。这个过程中再跟第一部的主人公和单元人物发生一些交会,刚好时间线也是大差不差的。我当时也确实已经写完了关于夏绯绯的第一个故事——《绘猫》,后来计划流产,我便把《绘猫》当成单独的短篇发表在杂志上。而今既然有机会,也将此篇和另外一则番外《龙骨》一并奉上。
对于那些给予过我诸多鼓励的人,以及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写东西的人,我想说,其实写作几乎已经成为我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而我接下来需要努力的是,满怀谦卑地、尽量勤恳地成为与我的读者们一起成长的人。
非常非常感谢大家。
最后,非常俗套却也非常真诚地——
祝大家都能拥有爱,拥有自由。
远在
2021年10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