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水流方向
  • 洱深
  • 3347字
  • 2024-03-22 15:18:08

恒一回家后先假模假式的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站着蹲着,脚尖搓地手指抠墙缝,一直没等到陈藿回来。

家里没什么吃的,翻来翻去就一包开了封没了调料包的方便面,夜半突然的饥饿感像一张狗嘴,细密啮咬着少年的胃。恒一烧了点热水,一口水一口干面饼的生啃了。面饼在胃里缓慢涨开,恒一借着肚子里那些微的充盈感,赶紧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

和衣在床上歪了一觉,天蒙蒙亮,依然没有等回陈藿,但他脑子里也没有那么乱了,冷水冲了把头脸,干脆大吼一声去他妈的,然后该干嘛干嘛去了。

说起来,不管别人对陈大海多有微词,他心里却并不那么想。

至少在陈大海出现之前,他的日子也并不比现在强多少,甚至要更迷茫的多。

整个高中时期,他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那时候他已经开始没日没夜的打工了,下午经常旷课就去溜冰场或是台球厅给人看场子,晚上在KTV当服务生。

那时候他个子还没抽条的跟抽风似的,加上他五官还算顺眼,嗓子也凑合,有时候那些上点规模的商务场合或是私人聚会来店里,需要个会唱歌能带气氛的小弟来给暖暖场子,KTV经理就会把他指派进包间。

唱什么歌通常不是他能决定的,都得捡着热闹的,调门儿高的。但也看受众,比如遇到年龄层次高一些的顾客,他得给人唱唱我的老父亲我的老母亲,又或者有退过伍的顾客,他唱什么一棵小白杨之类的也能比划两首。娱乐场所音响设备都不算太给力,要出彩就得跟杀鸡宰猪那么的扯着脖子嚎。

结果没等乱七八糟的曲库扩充完整,他嗓子被过度使用突然得了咽炎,咧嘴半天发不出一个声音,不得已断了自己的演唱之路。

除了唱歌,也喝酒。

他大多数时候是被莫名其妙拽过去挡酒,或是跟着起哄管老板们要红包的时候凑热闹喝的,一般都是假喝,“前辈”会教他怎么掺假,但真喝的时候也有。

他酒精轻微过敏,真喝的足够多了,从脸到胸膛,会起一层细细密密的红疹子,眼皮跟被癞蛤蟆舔过似的肿得透亮,经理不落忍就会下班后,把在厕所抱着马桶吐得五迷三道的他拎出来,单独塞几百块“开瓶费”。

再多的他就不干了,摸一下碰一下的统统不行,他性子有点愣,也不玩那些虚与委蛇什么忍气吞声的套路,粗着嗓子就问人家,“我还未成年呢,你比我大这么多下得去手嘛,是不是心理有点啥毛病啊?”

弄个几次那下不来台的事,他名声在外,一般人也就懒得攀扯他了。

那时候半夜饿的前胸贴后背了,最幸福的事也就是蹲在员工更衣间的条凳上,捧着一碗泡面,加颗卤蛋,热汤灌下去顶饱又解乏。

吃完面看看课本,又得跟着服务员开始挨个房间收拾烂摊子打扫卫生,熬到凌晨五点多,再换身衣服踩着单车去学校附近那几个小区送牛奶——从奶站取了当天新鲜的牛奶或酸奶,按照地址送到订购人家门口的小木箱里去。

干完这些,基本就到了早自习结束的时间,他踩着铃进教室,书桌里掏出校服来往头上一兜,闭着眼睛边听课边补觉。

迷糊到下午一两点,爬起来啃个面包,从学校后墙翻出去,到台球厅扫地擦桌子,上水进货。

谁让家里没人管了,还是绿豆芽似的小身板,就得自己顾自己。

他爷爷和老爸死的时候,他妈就骂了一句“报应”,然后某一天为了躲债,也跑了,连声招呼都没提前打。

要不是陈大海跟踩着七彩祥云似的出现在他眼前,他大概也会随着后墙根儿垃圾桶里的厨余一般,腐败、腥臭、成泥成水。考大学的事想都不用想。

那时候没觉得怎么辛苦,如今回过头来看,其实也还是不觉得苦,就是有种说不出的麻木和浑噩。

学校一早有公共课,恒一在门口早餐摊买了个煎饼果子,没要鸡蛋,又强行让大姨多搭了两根油条,嘴里塞得跟鼹鼠似的飞奔往学校去。

路上接到陈鹏那倒霉催的发来的好友申请。

恒一直接点了拒绝,拒绝理由:滚蛋!

*

张聿白下班的时间比平常要早一些,辞职的事暂时没成功,但也不代表他真拿自己身体不当回事,而且确实不舒服,上午开会还好,下午又一直闷头坐着画图,这会儿心口又有点发闷。

老袁打听出他的意思后,也不敢太压榨手下大将,不知道从哪踅摸出个小弟,又加到了张聿白这个项目组下头。

吴昊在那边一直飞眼给张聿白,倒水的时候还特意绕过来,趴在耳边小声说:“又来个祖宗,干啥啥不行,顶嘴第一名,还不如小刘呢,小刘虽然不干活,但起码不顶嘴。”

“就你话多,他刚毕业,不会的地方,你多带带不就行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张聿白盯着电脑屏幕,眼睛都没抬。

吴昊嘀咕一句“我又没有教师证”,抬头又“啧”一声,跑过去继续和固执己见的新人小弟battle。

张聿白把手里的活儿大概捋明白,看看时间,七点过一刻——收拾收拾东西,拿了手机打算下班了。

他们公司在市中心的甲级写字楼圈,每栋楼里都塞着不少家规模不等的公司。

但他们公司自己就占了这栋的六层,也算省内很有名望的设计院了。

这个点是饭点,不少人去食堂吃饭,一开电梯门,满满登登的一厢人鱼贯而出。

空厢梯里走进个人。

此地无银的一声轻咳。

张聿白本来一直垂着的脑袋抬起来扫了一眼,看清楚之后小幅度的叹了口气,叫了声“葛工”。

葛璃那天电话里一时没控制住,有些失态,这会儿也不太好意思,微微也有些讪讪,她刚从食堂吃完饭,要去一楼小超市买奶茶。

两人都噤声没说话。

一到一楼,张聿白还挺绅士的又跟人点了点头,才往外走。

葛璃后头追了两步,等人转过头来,像是有些为难不知道怎么开口,半天就挤出一句:“吃了吗?”

张聿白看看人来人往的大堂,不想再闹什么不愉快,本来挺简洁俩字就能回答的客套话,愣是斟酌着掂对出一句完整的来,“还没有,下班早,到家附近再看看吃什么。”

葛璃显然有些诧异,不确定的问:“不忙?”

“也忙,”张聿白老实回答,“但......”他隐去生病晕倒和企图辞职未果这些前因后果,只含糊着说,“和老袁说了说,新加了个人,所以我能稍微轻快一阵。”

葛璃本来有些扭捏的脸霎时绽出冷笑,“所以不是挤不出时间,只是不愿意,是吗?不是不能申请加人,只是觉得没必要,是吗?”

张聿白汗毛都竖起半截,揉揉发涨的眉心,很想把自己多话的嘴给缝上。

他叹口气,“是要在这儿吵一架吗?”

葛璃把头撇向一边,胸前还有点起伏,像在努力平息怒火。

张聿白无意再火上加油,说了声“再见”打算告辞。

“等等,”葛璃叫住他,“我并不是要说这个,是要和你说别的事。”

好好说话的时候张聿白从来不排斥,往来人多,葛璃示意他往旁边空地站站,语气平顺了些,眼睛却执拗的不看他,“我有个师兄,最近找我‘炒更’,建筑这部分我实在不行,就想到了你,你看你既然不忙,能不能接一下?”

炒更说白了就是做私单,私下里接活儿,但不用盖章,未来结果好坏不用设计的人担任何责任。

张聿白原本一直还算平和的眉头突然拧出了峰峦,“葛工,我不能接。”

“你不是不忙吗?”葛璃还当他和自己别扭着,尽量好声劝,“给钱不少,也有商量的余地,就是你帮着找个小弟一起做也行,你最后帮着把把关,不说出去就行。”

“不行。”张聿白还是摇头。

葛璃有点急了,“那个师兄我以前欠过人情的,不能不帮,你就不能帮我这一次?你就当我是你一个普通同事,也不会拒绝的这么利落吧?”

张聿白脸色是真的不好了,以前只是疲惫的麻木,现在则多了些疾言厉色的严肃,“葛璃,”他叫了她的全名,“我不会接私单,而且我身边的人,我也不会让他们接私单!你最好也不要接!一栋房子,建的好是艺术,建不好就是地狱,住在里面的是人,不是牲口,不是物件,我们画的每一笔不是线条,那后头都实实在在的连着安全连着人命!”

“你是不是有病啊?!”葛璃难以置信的看对方,“我说什么了你跟我这儿上纲上线的,从大学开始只要能出图,哪个人没接过私单我就问你,连老师都接,用你在这里跟我假清高?呵,我看你就是不愿意和我沾上关系而已!得了,算我脑袋被门夹了找你来受这一通教育。”

葛璃气得脸都红了,招呼也没打,转头就走了。

张聿白看她走得急,其实有心想再叫住她,心平气和的劝劝,不过以对方的抵触心理估计说什么也听不进去。

而且他也没有立场说这个,在葛璃这儿更加没有立场。

但他心情确实因为葛璃这番话变得很差,整个人都像拢着一团黑气似的往外走。

门口遮雨沿儿底下站着不少人。

张聿白挤到一半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上午还晴空万里,这时候雨势却说是倾盆也不为过,应该是对流雨,来得急,但也下不久。

他没带伞,反正还沉浸在不太好的情绪里,索性就和不少同样心理的人一起呆站着,默默等雨势过去。

站了没几秒钟,身边的人不明显的松动了些,似乎有个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但紧接着又被重新弥合的人群挡住了。

张聿白皱着眉脑袋放空,也没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