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 水流方向
  • 洱深
  • 3429字
  • 2024-06-20 18:03:07

夜深如凝固的血。

恒一站在房门外不放心的张望了一会儿,刚才本来已经到家的陈藿不知道怎么突然又折返出去,他踟蹰着将门留出个一指来宽的缝隙,干脆坐在厅里看书,边看边等着陈藿回家。

陈大海最近夜里也睡得不怎么安稳了,经常一两个小时就要醒来一次,醒来后就像个小孩子,非得闹出些很大的动静来确定了身边有人,才肯再次入睡。

恒一正看着书,大门突然被拉到半开。

杨勇的脑袋探进来,拢着一件毛领皮夹克,藏着半张脸流里流气的问:“你姐呢。”

恒一看见杨勇就不舒服,条件反射的从口袋里掏出几乎全部的几十块钱来,“你别烦陈藿,我就这点,你要就拿去。”

杨勇冷笑着不拿正眼看他,缩着脖子点了根烟,“没到催债的日子呢,我没事拿你这几个钢镚干什么?买盒烟都不够。”

“那你干什么?”恒一虎着脸,不肯让他进房子里面来。

杨勇在烟雾里问:“我刚才在街那边看见你姐回家了,没过一会儿怎么又看她往水边去了?这大晚上的,是我眼花,还是你们家闹什么鬼呢?”

恒一不耐烦,“管得着吗?上天入地跟你有一毛钱关系?”

杨勇眯缝着眼睛扫了一圈恒一,提着嘴角皮笑肉不笑:“搁几年前,就你这么几句话,我就不能让你再竖着出现在西涌。”说完他也似乎丧失了耐心,冷着脸转头离开了。

*

细毛雪随着风在水面上打着旋。

风里的气息越来越凛冽了。

岸边遥远的灯光稀疏,将这一方只有月亮照射的角落烘托的恍如隔世。

陈藿脸色像一只湿淋淋的水鬼,眉眼湿漉漉的泛着青光,她几乎无意识的半张着嘴,一团团白色的哈气里,是躺在地上意识模糊的张聿白,以及倒在张聿白身上,脑袋、胸腹都被糊满黏稠血色的陌生男人。

陈藿觉得自己也快要晕倒了,她有些想要干呕,倒退着踉跄一步,双手支着膝盖,头发垂下来随风刺着冰凉的脸颊,身旁是杨勇。

杨勇。

细看,杨勇周身也在不自觉的微微颤抖,他嘴角还衔着一根已经熄灭了的烟,他把大半颗烟蒂卷入口腔里用力的嚼了几下啐掉,手里的铁锚随手掷在脚边,铛的一声闷响。

杨勇几步走上前,弯腰伸手探了探那个男人的鼻息,又将手指压在他的颈侧,“草!”他呲牙咧嘴的回过头看了陈藿一眼,轻声说,“你他妈就是我命里的衰神,这王八蛋他妈的......断气了!”

他抖着手,下意识去兜里掏出烟,可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

陈藿稳住自己的身体,直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天气很冷,冰冷能压制一切异味,可她仍然觉得自己鼻尖前面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陈藿伸手要去扳那个男人的肩膀。

杨勇把烟塞回口袋里,一巴掌打在陈藿伸出去的胳膊上,拽着她肩膀的衣服将她远远的甩出去。

“滚!滚滚滚,越远越好!哪都别瞎碰!”杨勇攥紧了拳,“这事别沾边,赶紧滚回家去,这里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

“张、张聿白,他......”陈藿语无伦次,但还是本能向前。

“他没事,还有气儿呢,你走,我要打电话报警了。”看陈藿只是塑像似的僵站着,杨勇牙疼似的扭曲出一脸的狰狞,“说他没事就没事,让你滚,听见没有!”

他也不再废话了,原地坐下来,深呼了两口气,拿起手机报了警。

等他挂断电话,一扭头就看见陈藿还站在原地,“嘶,你听不懂人话......”

“我陪你在这等着,”陈藿瞪着眼睛,眼神却很空洞,“这、这人要杀张聿白,你算是,你算是见义勇为,我都看见了,我可以为你们作证。”

杨勇眯着眼睛看她,“我就纳闷了,姓张的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我刚才在后面都看见了,这人自己脑袋抽了,抓着姓张的手扎他自己,又不是要扎姓张的,你急什么?等他们互相扎得都半死不活了,你再出来一人来一脚,这事不就解决了?陈藿,你刚才拿那小刀,要是我不出手,你是要往人脖子上扎?你也脑袋抽了?自己作死呢?”

陈藿冷得上下牙打颤,她怎么想的?她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她只是在回家的路口,远远看见了出租车里醉酒的张聿白,车的方向是往水边来的,她知道,张聿白很难过。

“不能让他们......张聿白不能,他有特殊的情况,他们会怀疑他是故意的,他会被冤枉,这不是他的本意,不行......”

杨勇听不懂她话里颠来倒去的解释,皱着眉看了一眼时间,“我再说一次,快滚!你也说了,这是干好事呢,我连这傻逼是谁都不知道,我解释得清,剩下的,等姓张的醒了自己和警察解释去!”他转过身加重了语气,“我耽搁几天没所谓,最多拘留所蹲几天,就当休假了!你呢?你那家,你爷爷,都等着你干一天活拿一天工钱呢,吃喝拉撒还得还我的帐,你是想偷懒赖账是吗?”

“我没有,我没要赖账,”陈藿狠狠的闭了一下眼睛,“我不能让你替我扛这事。”

杨勇听不下去了,他朝陈藿走过来,两手提溜起她的衣领,月光照出一张惨白的脸来。

杨勇直视这张从孩提时就熟识的脸,一字一句的说:“这个时候别整高尚那一套,用不着!咱们烂泥里的人,只讲损失最小,还要我再说一遍吗?今天这事里头,本来就没你的事,也没我的事,用不着白白折进去两个人!我扛了,我说我扛了,用不着你了,利索滚回家去,跟谁都别提你出现在这里过,我也不会跟任何人说。你真把自己当个人了,今天这事里就你一个多余的人!雪停了没人能看出你的脚印,”他顿了顿,松开了手里的衣领,又向后搡了一下陈藿单薄的身体,“天一亮利索的打工去,该干嘛干嘛,老老实实赚钱还我,用不了几天,这事就过去了。”

“可是......”

“走啊!快走!”

堤案上响起隐约的警笛声。

杨勇垂着头走回铁锚边上,再次掏出烟,这回总算顺利的点燃了,同时潦草的一挥手,“走啊!”

警笛声越来越清晰,雪光上映出红蓝色闪耀的光。

陈藿深深的看了杨勇一眼,又扭头看了看张聿白的方向,最后一咬牙,攥紧了衣襟,跌跌撞撞的跑远了。

身后是越下越绵密的雪,西涌水声潺潺,无知无觉。

月光把留下的几个人影照的斑驳,渐渐的只剩下几片模糊不清的剪影。

*

陈藿没有回家,躲在远处的树丛里,看着杨勇双手抱头,被塞进了警车。

有救护车呼啸而来,张聿白和另一个男人也被抬上了担架,进了救护车。

明黄色的警戒线将弃船的区域整个隔绝了起来。

陈藿冻得僵硬,想跟着去最近的医院了解一下张聿白的情况,但走到小路上就支撑不住的晕倒了,被不放心在路口徘徊的恒一发现,恒一将她背起来,一步步背回了家。

*

张聿白在医院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他眯着眼睛,让自己快速适应刺眼的白光,身上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手臂上输液管不断输送着冰冷的液体。

“醒了。”床边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来。

张聿白缓慢转过头,看清楚是自己的父亲。

张父拿着水杯问他要不要喝水,又说他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身上有一些挫伤,轻微脑震荡,脖颈间的勒伤没伤到气管,可能暂时说话会有点痛感,但总归很快就会痊愈了。

张父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一份矜持稳重时时穿在身上,即使是儿子受伤了,也并没有让他面上显出太多的失措,他依然进退有度的对每一个进入过病房的医护人员表示感谢,并礼貌的为来询问情况的警务人员拿水让座。

张聿白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周大崽儿拽着自己的手握刀,而他挣扎着耗尽体力,后脑磕在地上的卵石上,便昏迷了过去。怎么也没想到,会凭空里跳出一个路人杨勇。

警员还是上次找到张聿白公司去的那两位。

他们很庆幸张聿白并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害。

听完张聿白的讲述,那位警员说:“你说的周大崽儿,原名叫周执,但这几年他频繁更换假证件,使用假身份,所以拖延了我们侦办的进度。不过我们已经找到了他落脚的出租屋,也找到很多他留下的私人物品,他应该是觉得自己很难脱身了,所以才在昨晚铤而走险,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找上了你动手。”

“没有充分准备?”张聿白喃喃重复了一遍。

警员露出一些唏嘘的表情,“其实,从周执留下的笔记本里,我们基本上能了解到他的心路历程。他潜伏在这个城市跟踪你,应该已经很久了,但他一直犹豫不决,连出手伤害盛美和葛璃的两次行动,也是反复下决心又推翻,在行凶后,甚至多次去医院看望过她们的伤情状况。这次他虽然说对你动了手......结合你讲述的情况,周执很可能只是想通过你的手了断自己,他嘴上说着找你复仇,可潜意识里,他更恨的还是他自己。”

张聿白说:“如果不恨我,他就要承担害死了自己未婚妻和妹妹的愧疚和自责,他承担不了,只能转移仇恨的目标,他设计的局漏洞百出,说明他真正的渴望,是让我亲手解脱他,这样他到了那边见到父母家人,也可以坦然的说,他报过仇了......”

警员点点头,“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我们还在进一步完善证据链,但案情基本上是明晰的,你不用太担心,需要你配合的时候我们会再联系你,你好好养病吧。”

张聿白抬手拦了一下,“那个出手帮我的人......”

警员说:“这个的决定权就不在我们了,要看检察院和法院那边的最终裁决了。”

病房里再度安静下来。

张聿白与父亲相对无言。

“喝水吗?”张父清清嗓子,再一次说。

张聿白摇摇头,张父就也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