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盲盒,也像水流,盲目而湍急的将深涉其中的人裹挟着去到那些未知的地方,过程与目的地全无头绪。
你与它激烈搏击,它也激烈回应,你软绵顺从,它也不为所动,千亿万亿年,都是这样,它在混沌中明晰,也在明晰中混沌,它不服从任何人的提前判断,它跳跃式的机巧,它就是生活。
陈藿拖着疲惫的脚步,从家里走出来,陈大海睡着了,也可能是并不想面对她,总之只要她在家,陈大海并不轻易制造麻烦,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老实温驯的过了头。
这态度杂糅了厌烦和疏离,无论怎么理解,都不会被解读成一种正向的亲密关系。很伤人。
恒一打电话说马上回来了。
短暂的一点空隙,陈藿独自出了门,沿着小路走向张聿白家。
她到楼下时仰头看了下,漆黑一片,显然张聿白还没回来。
陈藿的口袋里装着一本短诗集,是她上次从张聿白的书房里选的——张聿白推荐给她的那些外国小说,她努力读也没能读下去,过于陌生的情景和冗长的人名地名,让她下意识就会打瞌睡。
她自己拿了本游记,里面有很多图片,吃的喝的玩的,陈藿倒是能看下去,尤其是波澜壮阔的大海,苍茫深邃的森林,那些辽阔的大山大河让她不自觉的感到亲近,仿佛大自然更能够打破时空的禁锢,谁在其中都不突兀,不用执拗的追问自己的来处与去处......她贫瘠的词汇描绘了几句自己的感受,张聿白塞给她一本诗集。
读诗,陈藿又困了。
她还没明白什么是“意境”。
唉。
陈藿打开公寓的房门,看见张聿白的拖鞋果然整齐摆在门口,就径自走进书房,打开灯。上次找书的时候,她恍惚看见过最上排的书架上面,似乎有医学相关的科普书,不知道对陈大海棘手的情况有没有帮助。
打开书柜旁边的小型折叠梯,陈藿爬了几阶伸手一探,顺利拿到了印象里的那本科普书,随手翻了一下,全是人体解剖彩绘,血管肌肉用不同颜色标注,看起来着实吓人。
陈藿把书插回去......顿了一下,她掏出手机,用背灯沿着整齐排列的书顶的空隙向里面照了一下,嚯,果不其然,这宽厚的书架里足以摆放双层书籍,外面一层,里面还码着一层,整整齐齐,都是医学相关的书籍。
陈藿很纤瘦,薄薄的手能顺着书籍上沿探进去,很容易又拿出了几本内层的书。
她也没细看,把书扔在书桌上,顺着梯子爬下来,坐进靠椅,信手拿起一本翻看书页——唰啦一声,一张对叠着的白纸从书中掉了出来。
*
陈藿空着双手从楼上下来,看到张聿白半蹲在公寓门口,正抓着一小把猫粮,喂给流浪猫吃。
他裹着铁灰色的长大衣,围巾一半掖在衣领内,一半垂下来,几乎扫在地上。小猫是陈藿第一次见的,年龄还很小,似乎不是张聿白常喂的那只了。
张聿白听见脚步声,抬头望过来。
他脸上很浓郁的疲惫,却在看见陈藿的第一时间,露出一个微笑。
陈藿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情绪同样幽深浓郁。
真奇怪啊,眼睛能流转出如此多的情绪。
张聿白慢慢站起身来,酒意上头,颧骨上都是绯红,眼里布满红血丝。
“又拿了什么书?”张聿白问。
“最近太忙了,过几天再借新的吧。”陈藿淡淡的说,走到张聿白对面,垂头看那只幼龄的小猫,“好像换了只猫。”
“原来那只不见了,好多天没见了。”张聿白也低头看,“天气冷了,遇到小伙伴换地盘了,遇到坏人被伤害了,过马路被撞了,总吃一个口味的猫粮厌食了,都有可能吧。”
“累吗?”陈藿问。
“还好,能坚持。”张聿白笑了一下。
“饿了,请我吃碗面吧。”陈藿说完就往前走了。
张聿白闭上眼睛缓了缓醉意,跟了上去。
影子拖得很长。
陈藿拨开面馆的塑料门帘,一团湿润的白气紧跟着扑出来,店里没客人,老板坐在凳子上仰头正看电视,见有人进来,笑着站起身迎过来,先是没认出陈藿,等看到后面跟进来的张聿白,就把陈藿也想起来了,拿着抹布擦两下桌子,笑问:“还是老样子?”
“行,谢谢。”陈藿先答了。
“我吃不下了。”张聿白说。
“那给他来一碗面汤吧,多撒点白胡椒粉。”陈藿看老板。
“好嘞。”老板答应一声,去后厨忙活。
张聿白在竹筒里拿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掰开来互相搓了搓毛刺,顺手递给陈藿。
陈藿也没地方放置,接过来放在手心里攥着。
“我还是第一次看你喝醉。”陈藿说。
张聿白眼皮有些重,用力的睁了一下,挣出重厚的一层双眼皮,看起来有点滑稽,喟叹似的说:“也没有喝醉,手脚有点不听使唤,但心里明白,什么都清楚。”
“我还没喝过酒。”陈藿说,“不知道喝醉了是个什么感觉。”
张聿白笑了,抬手说:“老板,来瓶啤酒。”
老板在后厨笑着说:“我看你喝得差不多了,都这个时间了,再喝明天要头疼,”他先端出面汤,放到张聿白面前,“就喝这个吧,发发汗,酒就发散出来了,回家闷头睡一觉,明天不难受。”
张聿白被说了也不犟嘴,垂头很乖的盯着汤碗看。
陈藿把汤碗往他面前又推一下,拿了把一次性的塑料勺放进碗里。
张聿白捏着勺子,一下一下拨上面的葱花。
“你......怎么了?”陈藿问得很轻声。
“不想去上班,不想见人,不想看见任何人,”张聿白咧嘴笑了一下,颧骨下更红了,倏然抬起头带了点孩子气的说,“我好讨厌这一切啊,其实我是个超级大社恐。”
陈藿静静地看着他,等老板端着刀削面放在面前,继续隔着氤氲的热气看着他。
“可我得面对,我必须得面对,”张聿白自问自答似的低喃,“我是个大人了,我,得面对。”
“我想我爷爷了。”张聿白把头埋得更深,捏着勺柄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像是那一瞬间被什么激烈的情绪怂恿,再也压不下去的失态。
“你爷爷如果在,现在会对你说什么?”陈藿轻声问。
“会说......”张聿白停了几息,故意粗着嗓子说,“宝贝孙子,慢慢来,你已经尽力了,别怕。”
陈藿觉得眼睛被热气熏得有些涩痛,“张聿白,”她轻声说,“慢慢来,你已经尽力了,我不知道你今天怎么了,但是,别怕。”
“哈哈哈哈哈......”张聿白抬手用力撸了一把头发,神态自若的抬起头来,侧了一点头看着陈藿,“你又占我便宜是吧,看我喝了酒,又没大没小的。”
陈藿也笑了,生疏而短促的一个笑,继而埋头吃完了整碗面。
从面馆出来,张聿白酒劲儿最重的时候已经过了,夜风吹得毛孔打开,分外的冷。
“在宠物店的工作还顺利吗?”张聿白问。
陈藿点头,“还可以。”顿了顿,又快速的补充,“大家都很友好。和动物打交道也比较简单,它们呲牙也好,摇尾巴也好,一眼就能看出来,不用猜。对了,店里有个男孩在考宠物殡葬师资格证,问我要不要一起考,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要有中专学历,我不够资格。”
“你今天,话还挺多的。”张聿白打趣了一句,然后认真思考了一下,才说,“你是喜欢这个行业,还是只想考个证赚钱多一点?”
“我不知道。”陈藿这次几乎没停顿,“我的意思是说,我之前没有考虑过未来会怎么样,你和我说的那些,我以前顾不上想。就是每天都觉得有做不完的事,脑子都是木的,除了吃饭睡觉,一点剩余的力气都没有,不愿意想这些,而且感觉想了也没什么用。但最近,可能是年纪大了,店里的同事又总是说专业的事,我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该想想了。还有......还有你,平时说话的时候,我知道你已经尽量在用我能听懂的话和我交流了,但偶尔夹杂的一些词一些事,我还是听不明白。我不想这样,挺难受的。所以考证的事,我就是想,可能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恒一当时的条件也很差,还能考上重点大学,我,也不能总给自己找借口,我总得学点什么,不然,我就和你们,和所有人,距离的越来越远了。”
张聿白停下脚步,狐疑的看着陈藿,“你今天,话真的很多啊,刚才那碗面里下什么药了吗?”
陈藿抿着嘴,不满的看了他一眼。
张聿白继续走,“我理解你的意思了,说实话,我以前推荐你看的东西都带了点心血来潮,没太过心。其实你基础差一些,得循序渐进,我回头好好列个书单,咱们先从高中读物开始,基础教育相关的知识打个底,再一步步往上走,往远走。那个时候,你自己就找到方向了。”
陈藿嗯一声,在路口站住了。
“那你回去吧,早点睡。”
“好,”张聿白倒退着走了几步,拜拜手,“晚安。”
*
同一时间,葛璃在家关上电脑,活动了一下脖子,脱了衣服走进浴室。
冰凉的水从莲蓬头里淋漓而下,落在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葛璃避到一边,忍着凉气等了半天,水还是不热。
“怎么回事!明天我就去投诉,刚换的热水器怎么又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