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衰败的屋子已经遭受了一场惊人的浩劫,废墟之上再增加一口破铁锅倒也不算打眼。
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两点——整个陈家做贼似的团在陈大海的床铺周围,连灯都不敢开。
所有人都在,唯独少了陈藿,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陈湖蹲在床尾抽一根劣质的香烟,味道又冲又辣,把因病久不抽烟的陈大海呛得直咳嗽,鼻涕眼泪接连往下淌。
恒一和陈鹏蹲在卧室门外,恒一捋了一把寸头,叹口气:“爷,别哭了。“
陈湖吓一跳,抬头看一眼老爷子,心里一阵恶寒,但也没多话,眼神暗示他爸:再忍忍,最后一口了,马上抽完,不能浪费。
田娟坐在恒一的床头,偏着身子,高领的薄衫起球严重,两朵高原红是因为刚才情绪激动哭出来的,现在还没消下去。
空气里带点尴尬,又沉默,大家心里都有一股劲儿,好像再熬一会儿别人就能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省了自己的麻烦。
陈鹏神游一阵,困得有点迷糊了,拿胳膊肘拐了一下旁边的恒一,悄声说:“你那笔出去写生的钱有着落了吗?”
恒一摇头。
陈鹏揉揉眼睛:“那我啥时候再去一次?这回不说你那老师和我姥姥了,这回说我太奶。”
恒一鄙夷的看他一眼,小声说:“我也就是出口气,但实际上......啥也改变不了,我知道。”
陈鹏不服,“我班那几个就老实多了,最多拿话阴阳我,不动手动脚了,还是有用。”
恒一那眼神明显在看小孩。
陈鹏哼了一声,暗自翻了个白眼,顿了顿又问:“为啥个高的就欺负个矮的,老师为啥要欺负学生?”
“也有好人不欺负别人,也有烂人就爱搞事情,物种多样性吧。”恒一不想说这个了,眼神在屋里扫一圈,恨得牙痒痒,凑头过来小声说:“他妈的姓杨的搞得家里这样......”
“不是说是藿姐先坑了别人吗?”陈鹏疑惑。
“随便吧,”恒一烦躁的说,“反正搞成这个样子,我偷狗那事就算成了,也在姓杨的那里搞不到钱了,只能再想办法。”
“要我说,你直接找狗主人不是更好,”陈鹏抠着手指头,“还省去中间商赚差价了呢。”
恒一愣了一下,随即不屑:“说得容易,我哪找去?”
陈鹏眨眨眼睛,“那家人,不是和狗原来主人有联系吗?不是我说,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恒一抬脚照着陈鹏屁股来了一脚,看陈鹏直接失去重心坐在了地上,“你自己听听你说得什么屁话!我去偷狗,还得让人家告诉我他们这狗本来是哪家的?承上启下,继往开来呢?”
“我是说......”陈鹏话没说完,“嘭”的一声,屋子里的人都跟着抖了一抖。
——田娟坐的床架子塌了。
漾起的灰尘让屋子里每个人更加面目模糊了,只有小窗口透进来的一束冷光,由于角度的关系直直照在田娟的身上,犹如舞台上的追光。
陈湖跳起来扶老婆,让老婆发狠的攮了一把,直接摔出去撞在床沿上,和陈大海并排躺在了一起。
田娟站起身,双手激烈的比划起来。
她比划一阵,就拿眼睛去找儿子。
陈鹏清清嗓子当翻译。
——“别说屁话了,说正事!”
——“这个家我是再也不能忍耐下去了,当年就这么闹,生活刚有点起色,又卷土重来了!”
——“一个丈夫是个窝囊废,进监狱那几年,全家是不是都靠我一个人撑?儿子又小,侄女张嘴等吃喝!陈湖在里边天天托信儿出来要钱:盒饭里沙子硌碎半颗牙,肾结石要天天喝枸杞水,营养不良脑袋疼屁股疼,同监的人过生日要吃食堂单点的红烧肉!我就靠一口锅,起早贪晚,牙缝里抠出的钱还要给死去的陈河两口子还债!谁可怜可怜我?今天连锅都砸了......”
恒一不是很了解陈家的辛秘,听得云里雾里,但有一点是看明白了,低声问陈鹏:“诶,我怎么看你妈比划的速度,都要跟不上你口译的速度了?她真说了这么多话?”
陈鹏抿了一下嘴唇,也缓口气,“这些话都是制式开场白,每次骂我爸都是这么开场,我翻译这么多年了,熟能生巧嘛,我提前说完,也省省劲儿。”
恒一默了两秒,“你教教我,'屁话'这俩字的手语是怎么比划?”
陈鹏手指动了动,最后憋了半天,就用嘴唇做了'屁话'两个字的口型。
眼看恒一又要暴躁,陈鹏赶紧两手护脸,声音又低又急,“你不知道聋哑人的表达里是没有语序的吗?手语都是最简单的动词名词,能表达清楚基本需求已经很不容易了......诶,别动手,那我做个合格的翻译,不得给我妈润色润色嘛......”
田娟走过来,扯起溜号的儿子扔在陈大海床边。
祖孙三代叠罗汉。
陈大海推开那俩,清了清嗓子,“直接举手表决吧。”说完他自己率先举起了手。
恒一刚刚和陈鹏说话,到此刻还不知道要表决什么。
陈大海看一眼恒一,“你也算家里的一份子,你也举个手吧。”
“什么?”恒一站起身来,“表决什么?”
陈湖低着头,扶正儿子,“陈藿惹了不该惹的人,咱们一家子老弱病残,总不能和人家硬碰硬嘛,再说忍一时风平浪静,我......避避风头也是为她好。”他说着也举起了手。
田娟身子歪向一边,不说话。
陈鹏也懵懂,和恒一黑暗里互相对视了一眼。
就陈大海和陈湖举了手。
陈大海看恒一没动作,说:“恒一毕竟不姓陈,算了,不带他。”
接着他直接宣布:“田娟弃权,陈鹏反对,二比一,通过。行了,”他朝陈湖挥挥手,“赶紧带你媳妇回去,我这一天啊,忒辛苦,我还是个病人呐。你们找不着合适的锅,食材白搁着可别坏了,明天炒好了带过来,我帮你们解决一点是一点吧,实在不行,恒一也能帮着吃吃,别忘了,别放辣椒啊,多放蚝油。”
陈鹏跟着爹妈走了。
恒一去厕所借着半截塑料管勉强洗漱回来,陈大海已经睡了。
第二天陈湖带着师傅来给家里换了门锁,破铜烂铁勉强卖了张二手床垫的钱,铺在客厅地上,算是恒一的“床”。
恒一上学后在书包里翻出一个信封,里头装着簇新的三千块钱。陈藿是什么时候放进他书包的他不清楚,他硬着头皮又扛了一天,老曲那边脾气愈发暴躁,阴阳怪气能把人磨疯,他辗转犹豫,最后狠狠心把写生费用交了上去,想着还得赶紧赚了钱补上才好。
恒一也是写生回来之后,才知道那天的表决,其实是要赶陈藿出去的表决。
他知道后急了眼,但也无力回天,陈藿那边不接他的电话,也不回信息,连她工作的地方也不知道,他忐忑了几天,连着去小溪边蹲了几夜不见人,最终只能无奈接受了。
陈藿去哪了,住在哪儿,吃什么,靠什么维生?她好像一直无足轻重,无关痛痒。王经理后来又带人来过两次,见家里再没有陈藿的痕迹,也不再为难了。杨勇每次陪着,脸色也是黑沉沉的。
不止他们,那天家里吃完刀削面之后,陈藿的去向,张聿白也不知道了。
盛怀被派去外地出差,只草草告诉他盛美醒了,行凶者另有其人。
盛美出院那天,张聿白原本要去接,结果公司通知临时要开会,也就作罢。
他后来去过两次刀削面店,问有没有人来送过一件外套,老板说没有。
其实原本就是陌生人,断了联系再正常不过。
“聿白!快上来!”友见伸出手臂,挡住午高峰的电梯门,笑着朝几步之外的张聿白高声说。
张聿白其实早看见友见带着助理上了电梯,故意慢下脚步错开,但友见这么高调的叫他,他总不好让一电梯里的人都干等着,只能加快脚步上了电梯。
“谢谢。”张聿白转身挤在逼仄的角落,双手插兜抿紧了风衣的衣摆。
“去吃什么?”友见笑问。
“就.....”
“别吃食堂了,街角新开了一家拉面馆,骨汤很醇厚,小排都是软骨,我试过一次,第一口就知道肯定是你会喜欢的味道,走,这天气干冷干冷的,就适合喝点热的。”友见旁若无人。
“不......”电梯停了一下,张聿白拒绝的话没说完,看见葛璃和两个同事在等电梯,见电梯里人太多,放弃了。
但他错过了拒绝的最佳时机。
友见的助理不着痕迹的示好,“您和张工读书时关系肯定特别好吧?”
友见“哦”了一声,“这么明显?”
助理眯着眼睛笑,“咱们所谁还不知道您和张工是大学室友,您给员工点外卖都是要给张工特殊待遇的,吃个拉面也能第一口就知道是张工的喜好,”他朝张聿白说,“张工,咱们可羡慕死了。”
张聿白不明不白给架起来,张了张嘴,无以应和,又无从解释。
友见口气却十分感慨,“最近挺火的那句诗怎么说得来着?没有一滴酒能回到葡萄,呵,年少不再来了,庆幸老友还在身边吧。我就是再不想,但凡有外人在,心里也肯定是偏向他的。”电梯门打开,友见揽着张聿白的肩膀往外走,毫不顾忌的笑说,“你尝尝,真是你喜欢的口味!不喜欢你打我!”
到了拉面馆,看装潢风格,是有点动漫元素的日系拉面。小小一间店面,落地窗氤氲出袅袅白雾,门帘外已经有几个排队等位的顾客了。
助理认出里面坐着的有一个其他部门的同事,几人便直接进去拼了桌。
点单时,友见热情推荐了浓汤软骨拉面给张聿白,又和另外的同事笑谈他们读书时打完网球去小脏摊吃宵夜,胃里像是漏了个窟窿总是吃不饱,摊主夫妇两个人紧赶慢赶都来不及供上他们的速度。
“那时候他在系里打球,拉伤了跟腱,我们宿舍在六楼,我生生背着这位大爷楼上楼下,多久?一个半月?”友见给张聿白斟满麦茶,又和同事笑说,“我真怀疑最后那半个月,他已经好了,就是拿我当人体电梯了。”
助理哈哈笑起来,眼神灼灼朝张聿白求证:“真的吗?”
桌上几人的目光都看过来。
张聿白看着友见的笑脸,那些年少的回忆真切而遥远,他被眼前拉面的雾气柔软了眉眼,心里不可能全无触动。
“是他说要减肥,我那也是顺水推舟。”他笑了笑,低头吃面。
助理笑得更大声了。
从洗手间出来,张聿白接了个家里的电话,说完走到店门外,正看到友见也在接电话。
张聿白站定等了几秒,又有些踟蹰想走,犹豫间友见已经挂断电话看见了他。
“味道不错吧?”友见走过来。
张聿白勾着嘴角点点头,他在心里自嘲,一把年纪还是不成熟如斯,遇到难题只想绕行却不愿面对。
或许,是一个可以恳谈的契机了,向前走,向未来。
“友见,”张聿白终于鼓起了勇气,诚恳的去看友见的眼睛,“之前一直没有机会,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可以......”
“下雪了!”友见突然惊呼,孩子似的伸出手心,去接空中稀落的几颗雪粒,接在手里一捻,才发现不对,原来是隔壁咖啡馆门口造景雪人机器里飘过来的人造雪。
友见兴奋的靠过来,紧紧揽着张聿白的肩膀,打开手机的摄像头找角度,“假雪也是雪,来,咱们拍张照片,纪念一下。”
照片拍完就被友见发了朋友圈,定格的那瞬间两人亲密无间。
张聿白再次鼓起勇气,“友见,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友见低头看着手机,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边走边快速抬了一下头,说:“有事,先走了,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