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的到来,贝塔的表现让我惊讶。她现在四十岁了,每日疲于应付各种事情,我想不到她还能这么热情。她很担心我的身体,这也让我有些惊讶。她感叹说:“看看你的脸色,真苍白,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她对我表示抱歉,因为在我生病住院期间,她从未来探望过我。她问起我的病情还有医生的诊断,语气很不安,我怀疑,她想搞清楚把孩子留给我是不是很明智。为使她安心,我开始恭维她,说得很夸张。她小时候,我就经常用这些话夸她。

“你真漂亮。”

“才不是呢。”

“你比电影明星都好看。”

“我又老又胖,而且脾气很差。”

“你开玩笑吧?你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女人。当然了,脾气就像是树皮,打开粗糙的表面,就会看到你敏感的一面,你就像你妈妈一样美丽动人。”

萨维里奥去幼儿园接马里奥了,可能快回来了,我希望贝塔能让我去房间里休息一会儿。我不常回那不勒斯,每次都住在洗手间旁边的那个大房间,那个房间有个小阳台,像加里波第广场上的一个炮台。我和几个兄弟姐妹都在这所房子里长大,那个阳台是这个家里唯一我喜欢的地方。我想一个人躺在床上休息几分钟,但贝塔在厨房里缠着我说话,我的行李和一个布包也都还在厨房里。她拉着我,开始抱怨大学里的工作,抱怨马里奥、萨维里奥,说丈夫把家里和孩子的重担都甩给她,还说了其他一些难以承受的压力。

“爸爸,”最后她简直是在叫喊,“我真是烦透了!”

她在洗碗池边洗菜,她说这句话时忽然向我转过身来,动作很激烈,像是抽搐了一下。有那么一刹那,我看到了她的样子,我觉得,她是我和她母亲四十年前轻率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受罪的——这是我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因为现在已经没有阿达什么事儿了,她去世很多年了。现在,贝塔是我的女儿,我一个人的女儿,是我身体里的一个细胞,这个细胞的细胞膜也开始破损老化,或许这只是我一时的感觉。不一会儿,门口传来一阵声响,贝塔整理了一下情绪说,他们回来了,语气里喜忧参半。萨维里奥出现了,他虽然又胖又矮小,长着一张大饼脸,但总是人模人样,一本正经。他和优雅又苗条的贝塔站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小马里奥也出现了,他遗传了父亲的黑头发,一双大眼睛在那张瘦小的脸上尤为突出,他戴着顶红帽子,穿着蓝色外套,系一个天蓝色的领结。

马里奥看到我太激动了,他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我想,这孩子跟他爸爸长得真像,一点儿也不像贝塔。我带着一丝焦虑想,我就是这个孩子的外公,现在我们面面相觑——我们还很陌生,他一定对我有些无限的憧憬和期望——我有点夸张地张开双臂,对马里奥说:“过来,小子,到外公这儿来,你都长这么大了。”他扑进我怀里,我不得不把他抱起来,同时说着一些表示高兴的话,我费力地抱起他,声音断断续续的。马里奥紧紧抱着我的脖子,他拼命亲着我的脸颊,一直不松手。

“别这样,外公要被你勒死了!”孩子的父亲说了一句,很快贝塔也介入了,命令马里奥放开我。

“外公不会跑的。这几天,你们会一直在一起,你们俩会住一个房间。”

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我还想着,马里奥那么小,他会和父母住在一个房间里。我已经忘记了,在很久之前,即使阿达晚上很不放心、很难入睡,害怕自己听不见孩子的哭声或者忘了给孩子喂奶,我也希望贝塔能自己乖乖睡在旁边的房间。我把孩子放在地上,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我抑制住了自己的不快,我不希望马里奥察觉到。我走到了行李跟前,从行李旁边的布包里取出了两本小书,那是我打算送给他的。

“看看外公给你带了什么礼物!”我说。但我的手摸到那两本书时,我就开始后悔没买更吸引人的礼物,我很害怕他会失望。但孩子对那两本书很感兴趣,他兴高采烈地跟我说了声谢谢——这是我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他开始仔细研究那两本书的封面。

萨维里奥的想法肯定和我一样,也觉得这礼物很糟糕。事后他肯定会和贝塔说:“你爸还是老样子,从来都没干过一件好事儿。”可这时,我听见他大声说:“外公可是个大艺术家,看看这些漂亮的插画,都是外公画的呢。”

“你们过会儿再一起看吧,”贝塔说,“现在把外套脱了,你先去尿尿吧。”

马里奥挣扎着,很不乐意,但还是任凭妈妈帮他把外套脱了,他手里一直紧紧抓着那两本书。妈妈把他带到卫生间,他还带着那两本书。我坐了下来,感觉很不自在,我不知道怎么和萨维里奥聊天,我随口说了几句大学、学生还有教书很辛苦的话,据我所知,这是我们唯一的话题。我倒是记得他对足球挺感兴趣的,不过我完全是个门外汉。但让我意外的是,萨维里奥改变了话题,他忽然说起了自己对生活的不满,用词虽然有点儿夸张,但还是能看出他真的很痛苦。以前,我们从来都没有推心置腹地谈过,这让我很惊异。

“生活的痛苦总是没完没了,一点儿都不开心。”他嘀咕了一句。

“人生总是有一点幸福的。”

“没有,我只觉得苦不堪言。”

贝塔一回来,他马上就不说了,继续没头没尾地说着大学的事。很明显,他们夫妻俩已经相互受不了了,看到对方都会心烦。我女儿说,萨维里奥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的,但我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马里奥又出现了,还是紧紧抱着我送给他的书。我女儿指着马里奥说:“这孩子越来越像他爸爸,将来只能更糟糕。”说完她马上拿起了我的行李和软布包,用带着讽刺的语气说:“我敢说,这里面只有工作的东西,没有衬衣、内裤和袜子。”

她消失在走廊,孩子松了一口气。他把一本书放在桌上,把另一本书放在我腿上,把我当成了书桌,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我抚摸着他的头发,而他似乎受到了鼓舞,一本正经地问我:“外公,这些画真的是你画的吗?”

“那当然了,你喜欢吗?”

他想了想。

“看起来有点儿阴暗。”

“阴暗?”

“是呀。下次你能画得明亮一点吗?”

萨维里奥打断了他说:“说什么呢,这样挺好的。”

“这些画就是很阴暗!”马里奥再次强调说。

我从他手上轻轻拿过书,仔细审视着一张插画。从来没人说我的画阴暗,我对外孙说:这些画并不阴暗。然后,我用不悦的语气补充说:“但如果你这样认为,那肯定是画儿有问题。”我仔细地翻着书,发现了一些我从来没有注意到的问题。我嘟哝了一句:“也许是印刷的问题。”我有些难过,我一直都无法容忍因为别人的过错而毁了我的作品。我重复了很多次这是印刷的问题,然后转向萨维里奥说:“是啊,看起来是有些阴暗,马里奥说得对。”我的抱怨里混杂着一些专业术语,我开始说编辑的坏话,说他们总是要求很高,却不肯花钱,结果把书搞砸了。

刚开始,马里奥还听了几句,但很快就厌烦了,问我愿不愿意看看他的玩具。但我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我很果断地说,我不看。他们父子有些迷惑地看着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拒绝得太干脆了,只好又补充说:“明天看吧,宝贝,外公今天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