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之前,他先看到了她的黄色裙子,在不断变暗的光影中熠熠生辉,像马厩远处尽头的一座灯塔。他驻足片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她抬起白皙的手臂。杰隆修斯优雅地把头从门上伸过去,吃掉了她给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他脚下生风般半走半跑起来,靴子的金属尖在潮湿的鹅卵石上踩出嗒嗒声响。

“你来啦!”

“亨利!”

她转身时,他的双臂已抱住了她。他吻着她,低头去嗅她秀发的芬芳,嘴里喘出的粗气像是从脚底冲上来的一样。

“我们今天下午到的,都没时间换衣服。”她把头埋在他肩上说,“我肯定很丑……可我从观众席幕布的缝隙里瞄到你了,我一定要来祝你好运。”

她的话变得含糊,好在他也没怎么听。这个女孩的出现足以让他震惊:在经历了这么多个月的分离之后,拥她在怀的感觉多么美好!“看看你!”她往后退了一步,目光从他的黑帽子一路向下移到他整洁无瑕的制服上。她伸出手,从他的金色肩章上掸去一粒几乎看不见的灰尘。他欣慰地注意到她收回手时的不情愿,心中由衷感叹:哪怕一别数月,他们之间也仍毫无芥蒂。她没有卖弄风骚,只有完全的坦诚;此前仿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女孩,又变得有血有肉了。

“你看起来很帅。”她说。

“我……不能久留,”他说,“我们十分钟后就要上马了。”

“我知道……马术节真是太刺激了!我们看了摩托车表演和坦克游行。”她说,“不过,你,亨利,你和那些马才是真正的重头戏呀!”她回头朝表演场望了一眼,“我觉得全法国的人都来看你们了!”

“你……有门票[1]吗?”

两人都皱起了眉头。尽管他们已竭尽全力,但语言障碍仍是问题。

门票……”他摇着头,有点生自己的气,“就是门票,位置最好的票。”

她粲然一笑,他小小的不悦立刻烟消云散。“哎呀,当然有。伊蒂斯、她妈妈和我都坐在前排,她们等不及想看你骑马了。我把你的事都跟她们说了。我们住在瓦瑞莱斯城堡,”虽然旁边没人,但她还是压低声音,“那里好大!威尔金森家真有钱,比我们家有钱多了!她们能带我一起来真是好心。”

他看着她说话,却被她漂亮的上唇弧线弄得心神不宁。她就在眼前。他用戴着白色羊皮手套的手捧着她的脸。“佛罗伦丝……”他喘着气,吻了她。暮色已降,但阳光的气息仿佛渗进了她的肌肤,令人迷醉,好像她生来便是要传播温暖的。“我每天都想你。认识你之前,我什么都没有,只有黑骑士马术团。现在……如果没有你,就什么都不好了。”

“亨利……”她抚摸着他的下巴,紧贴着他的身体。他感觉快要晕倒了。

“拉夏贝尔!”

他回过头。迪迪耶·皮卡德正站在他的马前,旁边还有位马倌在准备马鞍。皮卡德边戴手套边说:“要是你对骑马能像对英国妞一样上心,那我们说不定还能做点事呢,是吧?”

佛罗伦丝懂的法语不多,没听明白,但她捕捉到了皮卡德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亨利看得出来,她已经猜到了:不管这个法国人说了什么,肯定都不是好话。

熟悉的怒火燃起,但他咬牙忍住。他朝佛罗伦丝摇摇头,想告诉她皮卡德就是个蠢货,是个旁人。自从那趟让亨利和她相识的英格兰之旅后,皮卡德就一直是这样——傲慢无礼,挑衅好斗。在后来的麻烦中,皮卡德还曾大呼英国女孩毫无格调;而亨利知道,那是在针对自己。他说她们不懂如何穿着打扮,说她们吃起东西来就像饲料槽边的猪,还说只要给她们几法郎或是一大杯臭啤酒,她们就愿意跟任何人睡觉。

直到过了几周他才明白,皮卡德的憎恶与佛罗伦丝没什么关系,完全是因为他在黑骑士马术团的地位被一个农民的儿子抢走了。这听起来就让人难受。

皮卡德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我听说卢辛·戈蒂耶码头那边还有空房间,总比马厩合适点,是吧?”

亨利紧紧攥着佛罗伦丝的手,开口时努力保持着冷静:“哪怕全世界就剩你一个男人了,你也配不上她,皮卡德。”

“乡巴佬,你不知道吧?只要价钱合适,哪个妞都不会拒绝你。”皮卡德假笑着,把擦得锃亮的靴子踩进马镫,翻身上马。

亨利想往前走,可佛罗伦丝拉住了他。“亲爱的,听我说,我要回座位了,”她边说边往后退,“你也该做准备了。”她犹豫了一下,踮起脚又吻了他。纤细洁白的小手搂着他的后颈,把他拉近。他很清楚她在干什么:她要他不再想皮卡德的恶言恶语。她是对的。当她的双唇吻在他的唇上时,除了快乐,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微微一笑:“祝你好运,骑士。

骑士!”他重复着,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在身边时,她学会了用法语说“骑士”,这让他感动不已。

“我一直在学!”她抛来一个飞吻,眼神里有调皮,也有承诺。接着,她走了,他的英国女郎穿过长长的马厩跑了回去,鞋跟在鹅卵石上叮叮作响。

马术节,这个一年一度的军事庆典,对索米尔年轻的骑兵军官们来说,标志着全年训练的结束。和以往一样,7月的周末,这个中世纪的小镇挤满了游客。他们不仅是热切地想要一睹年轻骑兵们毕业时的英姿,也是想来欣赏各种传统的表演,比如马术、摩托车杂技和坦克游行等,那些坦克巨大的外壳上甚至还留着战争的伤疤。

这一年是1960年。在流行文化的猛烈冲击、社会观点的急剧转变以及约翰尼·哈里戴(法国摇滚巨星)带来的影响下,老式军队的地位已岌岌可危。可在索米尔,人们对改变并没有什么兴趣。黑骑士马术团一年一度的演出将由二十二名法国精英骑士组成,其中有军官,也有平民。他们是周末马术节上最大的亮点,总能保证门票在短短几天内迅速售罄。买票的人既有当地居民,也有法国传统文化的拥趸,还有一些并未多想只是被海报吸引的观众——那些遍布卢瓦尔河地区的海报上如此写道:“壮观又神秘,挑战地心引力的骏马!”

黑骑士马术团诞生于近两百五十年前。在历经多次拿破仑战争后,法国骑兵伤亡惨重,为了重建原本公认一流的骑兵队伍,一所学校在索米尔成立了,毕竟小镇从16世纪起便有马术学校。一群群教练被从凡尔赛、杜乐丽和圣日耳曼最优秀的马术学校召集到这里,他们将最好的传统骑术传授给新一代军官,并一直延续至今。

随着坦克的发明和战争的机械化,黑骑士马术团也面临着是否还有存在价值的问题。可几十年来,没有哪届政府自认能将它解散,因为它早已成了法国传统的一部分:那些身着黑色制服的骑士是一种标志。拥有法兰西学院、高级料理及手工定制时装的法国人当然明白传统的重要性。骑士们自己大概也意识到了,确保生存的最佳途径便是创造新的角色,扩大影响的范围。于是,学校除了培训骑兵,也敞开大门,在国内外各种公开表演中,展示骑士精湛的骑艺和漂亮的马匹。

这就是亨利·拉夏贝尔所在的黑骑士马术团。今天晚上的演出是全年最重要也最具有象征意义的,它将在校园内举行,并成为向亲朋好友展示辛苦学习成果的好机会。空气中弥漫着焦糖、美酒和焰火的气息,以及成千上万人缓缓走动时散发的热量。在马术学校中央,夏尔多内城堡周围,优雅的蜜糖色建筑之间,人群早已挤得水泄不通。7月的高温和静谧的暮色更添狂欢的热烈,充满期待的气氛开始膨胀。孩子们拿着气球或棉花糖来回奔跑,父母走散在路边卖纸风车和气泡酒的小摊之间,或是成群结队地走着笑着跨过大桥,来到北岸人行道边的咖啡馆。与此同时,已在大表演场就座的人们兴奋地低声交谈着。这是一片用于公开演出的巨大沙地。大家迫不及待地坐着,扇着风,在不断变暗的光线中冒着汗。

“立正!”

听到口令的亨利检查了马鞍和笼头,并第十五次询问驯马师他的制服是否整齐。他揉了揉他的马“杰隆修斯”的鼻子,欣赏着马倌在它锃亮的脖子上编好的精致缎带,对着它修剪漂亮的耳朵喃喃说着赞美与鼓励的话。杰隆修斯十七岁了,从马术训练的角度来说,它已经老了,很快要退休了。自从亨利三年前来到黑骑士马术团,它就一直是亨利的坐骑,他们之间迅速建起了感情的纽带。在这里,在学校四周古老的围墙间,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年轻的骑士亲吻马的鼻子,对它们轻声说着对女人都羞于启齿的甜言蜜语。

准备好了吗?”首席骑士大踏步走过准备场中央,后面跟着一群骑士。他带金穗的制服和三角帽显示出他在学校教员中最资深的地位。他站在年轻的骑手和他们焦躁的马匹前,“大家都知道,今天是我们这一年最重要的一天。今天的庆典活动可以追溯到一百三十多年前,而我们的马术传统比那还要悠久,从古希腊色诺芬的时代就开始了。

“今天,我们的世界似乎有太多东西需要改变,需要抛弃旧的方式以追求自由与便捷。可黑骑士马术团相信,仍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是为了精英而存在的,是为了追求超越一切的优秀而存在的。今天晚上,你们就是大使。你们将看到,真正的优雅和真正的美,只有通过训练、耐心、同情以及自律才能够获得。”

他环视四周,“我们的马术是自诞生之日起就开始死亡的艺术。我们要让索米尔的人民感觉到,见证如此盛况是何其有幸。”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接着,有人上了马,有人摆弄自己的帽子,有人擦去靴子上并不存在的印记,用各种小动作驱散悄悄爬上心头的焦虑。

“你准备好了吗,拉夏贝尔?不会太紧张吧?”

“不会,长官。”亨利站得笔挺。他感觉到这位长者的目光迅速扫过自己的制服,寻找着任何一丁点不完美的地方。他很清楚,从太阳穴不断冒出滴到笔挺衣领上的汗珠早已戳穿了他刻意表现的冷静。

“第一次参加马术节,有点紧张也不丢脸,”首席骑士摸着杰隆修斯的脖子说,“这位是老手了,它会陪着你的。记住,你在第二组表演中要进行腾跃后踢,然后,再骑着范塔斯米完成双蹄后蹬。明白吗?

“明白,长官。”

他知道,自己过去几个月与人发生的争执,以及明显且灾难性的无视纪律,使得主骑手们产生了意见分歧,不确定是否该让自己在这次年度盛典中担任如此显眼的角色。马倌在马具房告诉了他主骑手们的讨论:他的叛逆差点都要让他在马术团待不下去了。

他没有试着为自己辩护。他要如何向他们解释自己内心的剧变?他要如何告诉他们,一个从没有听过甜言蜜语,从没有感受过温柔抚摸的男人,在遇到了心爱的女人后,她的声音、她的善良、她的胸脯、她的气味和她的秀发不仅会让他分心,更会让他无法自拔,无暇再研究什么马术的精细要点?

亨利·拉夏贝尔的童年是混乱无序的。父亲主宰着一切,所谓的“改善生活”就是两法郎一瓶的红酒,而认真学习只会招来冷嘲热讽。是加入骑兵队给了他一条生路。他在军队步步高升,最后被推荐进入了名额稀少的黑骑士马术团,达到了普通人所能期盼的人生巅峰。他在二十五岁时第一次相信,这里将成为他的家。

他天赋异禀,多年的农场劳作让他对艰苦有着罕见的承受力。他还擅长对付难驯的烈马。有人说,他最后也许能成为主骑手——甚至越说越离谱,说他可能成为首席骑士。而他也一直坚信,对他的余生来说,严格的训练、纪律以及学习所带来的快乐与回报已经足够。

可没过多久,来自克拉肯威尔的佛罗伦丝·雅各布斯却毁掉了这一切。她毁掉了他平静的思绪、坚定的决心以及坚忍的耐力。她甚至都不喜欢马,只是拿到了一张法国骑术学校在英格兰演出的免费门票。如果亨利的年纪再大一点,有了那种只有通过经验才能获得的洞察力,他就可能会告诉年轻的自己,这样的激情仅限于初恋,而如此强烈的冲动也终将平息,甚至可能消失。然而,当时的亨利只是个朋友不多的孤独男人,没人能给他这般睿智的建议。他只知道,这个黑发女孩连续三晚坐在场边,瞪大双眼看完了他的表演。而从他注意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的脑子里便只有她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表演结束后特意找到她,并向她介绍自己。他只知道,从那以后,没有她的每一分钟都让人心烦意乱,都像一个无边无际又毫无意义的万丈深渊。其他的一切还算什么呢?

他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再也无法集中精神。返回法国后,他开始质疑教条的意义,开始厌烦他认为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他指责资深主骑手德乌克斯,说他“墨守成规”。他连续三次错过训练,直到他的马倌警告他即将被开除后,他才意识到必须要控制自己了。他研究色诺芬的著作,让自己累到筋疲力尽。他安分守己了。佛罗伦丝越来越频繁的来信让他安心,她保证一定会在夏天来法国看他。几个月过去了,大概是出于奖励,他拿到了在马术节上表演双蹄后蹬的关键角色,这是对骑士最具挑战性的一个动作,而且他是取代皮卡德上场的,这对那个养尊处优的年轻人无异于雪上加霜的打击。

首席骑士纵身上马,这是一匹强壮的葡萄牙种马,他优雅地朝亨利跨近两步。“别让我失望,拉夏贝尔。我们就把今天晚上当作一个新的开始吧。”

亨利点点头,突如其来的紧张让他说不出话。他上了马,拉紧缰绳,检查自己刚刚理过的头发上的黑帽子有没有戴正。他听到人群的嗡嗡低语,管弦乐团试着演奏了几个音符后,大家充满期待地安静下来,如此紧张的沉默只可能来自上千名专注的观众。他依稀听到同伴们嘀咕着“好运”,接着,他便带着杰隆修斯走向他们,站在一排皮光毛亮、饰以缎带的马匹中间,排成军队般笔直的队列。厚重的红色帷幕徐徐拉开,召唤他们走入灯火通明的表演场,他的坐骑急切地等待他发出第一道指令。

尽管二十二位骑手都表现得冷静又秩序井然,尽管他们的公开演出优雅又从容,可实际上,黑骑士马术团的生活是对他们身体和精神的严峻考验。日复一日,亨利·拉夏贝尔只觉得疲惫不堪。主骑手无休止的纠正差点让他流下沮丧的泪水,他显然也还没有能力让那些烈性子的高头大马严格按标准完成“空中动作”。虽然无法证明,但他能感受到,在这所精英学校里,像他这种从军队来的人是受到歧视的。他们不像从平民马术竞赛中选出来的人,那些人是法国社会的上流阶层,一直以来都享受着既有良驹又有空闲的奢侈生活,可以锻炼自己的骑术。理论上,黑骑士马术团人人平等,区别只在于骑马的水平。可亨利清楚,所谓的平等主义仅限于他们身上同样的哔叽制服。

这位来自图尔的农场工每天六点起床,练习到深夜,渐渐地,他凭借辛勤的努力和驯服烈马的本领为自己赢得了声誉。戴着黑帽子的主骑手们观察到,亨利·拉夏贝尔总能“稳如泰山”,让人心生好感。正因如此,除了他心爱的杰隆修斯之外,他们把范塔斯米也分给了他——这匹铁灰色的年轻骟马性格暴烈,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由头,也会引发它灾难性的行为。这一周来,亨利一直在暗自担心,是否应该让范塔斯米参加演出。可此刻,无数观众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耳朵听到的是乐团动听的演奏,身体感受到的是杰隆修斯稳健的步伐。他突然觉得,用色诺芬的话来说,自己真的“生出了双翼”。他感觉到了佛罗伦丝充满爱慕的眼神,他知道再过一会儿,他的双唇就将吻到她的肌肤。他骑得更稳重了,更优雅了,他轻柔的触碰让这匹老马也得意起来,它漂亮的耳朵愉快地向前扑扇着。他满心感激地想,这就是我天生的宿命了,我想要的一切都在这里了。他看到火把的火苗在古老的石墙上跳动,他听到马蹄有节奏的咚咚声响,马匹在他周围首尾相接、队形整齐地走来走去。他绕着大表演场,加入慢跑的队列,他一时迷茫起来,只觉得胯下的马儿走得无比优雅,它弹出马蹄的模样让亨利只想发笑——这老马也在炫耀呢!

“坐直了,拉夏贝尔,你这样像个农民。”

他眨眨眼,看到皮卡德骑马追上来,从他旁边擦肩而过。

“你怎么这么紧张?你的妞把虱子传给你了吗?”他龇牙咧嘴地低声说道。

亨利正要开口,首席骑士的口令打断了他:“前肢起扬!”一排骑士让马儿扬起前蹄,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马前蹄落地时,皮卡德已转身离开。可他的最后一句话亨利仍听得清清楚楚:“她在床上也跟个农妇一样吧?”

亨利咬住嘴唇,迫使自己冷静,不要让怒火顺着缰绳影响到好脾气的马儿。他听到广播员解释着骑手动作的技术细节,于是努力控制思绪,认真去听那些话。他一遍遍低声重复色诺芬的名言:“愤怒会影响你与马的有效交流。”他不能让皮卡德破坏这个夜晚。“女士们,先生们,现在在表演场的中央,你们将看到康德先生表演的前肢起扬。你们看,马仅用后肢站立,保持着恰好四十五度角的平衡。”亨利隐约感觉到身后黑色的骏马站了起来,接着便是响亮的掌声。他努力集中精神,让杰隆修斯保持注意力。可他不断回想起皮卡德骂骂咧咧时佛罗伦丝脸上的表情,以及她神态中掠过的焦躁。要是她实际上听懂了怎么办?

“现在,你们将看到的是杰隆修斯。它年纪不小了,表演的是‘腾跃后踢’。无论是对马,还是对骑手,这都是一个最难的动作。马将跃到空中,后肢蹬出,四条腿同时离地。”

亨利让杰隆修斯放慢速度,以双手的力量配合靴刺的迅速一踢发出指令。他感觉到胯下的骏马开始颠簸,原地抖动的动作会让马积蓄爆发的力量。我会让他们瞧瞧的,他想。接着他又想:我会让他瞧瞧的。

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胯下积聚力量的勇敢老马。随着一声大喊:“后肢起!”他将执鞭的手伸向马的屁股,将靴刺踢向马的腹部,杰隆修斯往前一纵,跃到半空,后肢水平蹬出。亨利感到照相机突然亮起的闪光让他睁不开眼睛,四面八方响起“哇”的欢呼声和掌声。接着,他便向红色帷幕慢跑而去。他瞥了一眼佛罗伦丝,她正站着为他鼓掌,满脸骄傲的笑容。

“很好!非常好!”他从杰隆修斯背上滑下来,用手揉着它的肩膀,驯马师把它牵走了。他依稀听到有人发出由衷的赞叹。这时,场上音乐的节奏有了变化,他从帷幕间隙看到另外两名骑手以长长的缰绳控制马匹,站在地上进行表演。

“范塔斯米很紧张。”马倌出现在亨利身旁,他浓密的黑色眉毛愁得拧成了一团。他训斥着这匹绕着他们转圈的灰马,“看着它点儿,亨利。”

“它没事的。”亨利心不在焉地说。他抬起帽檐,擦去眉头的汗水。马倌将缰绳递给他身边等候的骑手,又转身帮亨利小心地摘下帽子。在接下来的表演中,为避免帽子滑落分散注意,骑手是不能戴帽的,不过亨利每次都有种奇怪的脆弱感。

他看着铁灰色的马儿在他前面昂首阔步跑进表演场,脖子上的皮毛被汗水浸得颜色深暗,它的肩膀左右各站了一个人。

“去吧,快点。”驯马师轻快地掸了掸亨利的外套背后,把他推进了表演场。三位骑士绕马而立,两位站在马头两侧,一位站在马尾。

亨利在聚光灯下大步走着,他突然希望他能像他们一样,能有一匹马牢牢抓着。

祝你好运!”他听到马倌的话,可这声音立马被掌声盖过了。

“女士们、先生们,双蹄后蹬的动作起源于18世纪的骑兵部队,当时,人们认为它考验的是骑兵留在马鞍上的能力。这个动作可能需要四到五年才能掌握。拉夏贝尔先生将不用缰绳和马镫,只骑着范塔斯米来完成。该动作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腊时期,它是对马的挑战,更是对骑手的挑战。可以说,它是一种更优雅的牛仔竞技。”

观众发出一阵哄笑。亨利的眼睛被聚光灯晃得快睁不开了。他看了看范塔斯米,它翻着白眼,眼神里既有紧张,也有压制不住的愤怒。它天生适合特技表演,可它不喜欢被人紧紧拉着脑袋。马术节的噪声和气味似乎刺激了它本就暴躁的脾气。

亨利摸了摸它紧绷的肩膀。“嘘,”他喃喃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他瞥到马头两侧杜尚和瓦尤斯一闪而过的微笑。他们都是优秀的骑手,能对马儿变化莫测的情绪迅速做出反应。

“坐稳了吗?”瓦尤斯咧嘴一笑,帮亨利跨上马背,“一、二、三……起!

马全身紧张。这是好事,亨利一边告诉自己,一边在马鞍上坐直。马越是紧张,就能把他托得越高,观众和首席骑士就会觉得越好看。他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叠,放在后腰,这个传统的动作总让他不安地想起俘虏。就在这时,他低头望向旁边,看到了站在范塔斯米后面的人。

“让我们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骑手吧,拉夏贝尔。”皮卡德说。

亨利没有时间做出反应。他尽量伸长双腿,将戴着手套的两只手牢牢握在背后。他听到广播员又说了什么,整个表演场都充满期待地安静下来。

“立正!”

瓦尤斯朝后看了一眼。马原地颠起脚步。“一、二,后肢起!

他感到马儿积攒着冲劲。突然,他听到皮卡德的鞭子啪地抽向马的屁股。范塔斯米猛地一震,高拱后臀,亨利往前扑去,勉强将双手继续背在背后。马稳稳落地,掌声响起。

“不错嘛,拉夏贝尔。”亨利听到瓦尤斯的嘟囔,不由得抱住了范塔斯米的胸口。

就在这时,他还没来得及准备,突然又是一声大喊:“后肢起!”范塔斯米后腿猛地抬起,把他往前一送。这一次,为保持平衡,他的双臂朝旁边甩了出来。

“不要太快,皮卡德,你会让他摔下来的。”

晕头转向的亨利听到了瓦尤斯恼怒的声音。胯下的马儿拱起背,发出抑制不住的尖叫。“两秒钟,给我两秒钟。”他嘀咕着,尽量坐好。可还没等他坐好,又是啪的一响。鞭子高高扬起,重重落下。这一次,马猛烈地弹跳起来,亨利感到自己又往前一扑,屁股突然离开马鞍,他仓皇失措。

暴怒的范塔斯米蹦到旁边,马头两边的人拼命想要按住它。瓦尤斯龇牙咧嘴说着什么,亨利没听清楚。他们离红色帷幕很近,他瞄到穿黄裙子的佛罗伦丝,看到了她脸上的困惑和担忧。这时,又是一声大喊:“最后一次!后肢起!”他还没来得及坐好,身后再次传来响亮的鞭子声。他的背扭曲着,再次被往前抛去。范塔斯米被这莫名其妙的鞭打彻底激怒,往前面和旁边猛跳,亨利终于失去了平衡。他头朝下,脚朝上,抓着鬃毛上的缎带,伸手想勾住马脖子,可它又猛颠了一下——在观众“哎哟”的惊呼中,亨利摔到了地上。

他躺在地上,隐约感到表演场上的骚动:瓦尤斯在骂人,皮卡德在反驳,广播员在笑。他把头从沙地上抬起来,才听清楚广播里说了什么:“就是这样了。要坐稳看来是相当难的。拉夏贝尔先生,明年好运喽。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看,要达到主骑手的高标准确实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才行呢。”

他听到有人在喊:“一、二、三。”瓦尤斯站在旁边,低声对他说:“上马,上马。”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本来完美无瑕的黑色制服上已全是沙土。他起身上马,手放在腿上,在观众同情的掌声中,他走出了表演场。这是他听过的最可悲的声音。

意外让他变得迟钝。他感觉瓦尤斯和皮卡德在前面低声争吵,可耳朵里轰轰的血涌声让他什么也听不清楚。

“怎么回事?”瓦尤斯摇着头,“还从来没人在双蹄后蹬的时候掉下来过呢。你害得我们都像个傻子一样。”过了一会儿,亨利才明白,瓦尤斯是在对皮卡德说话。

“拉夏贝尔会骑的只有英国妞,这又不是我的错。”

亨利从马背上滑下来,走到皮卡德面前,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他挥出第一拳时,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只听到指关节打到门牙上时响亮的咔嚓声,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满足的发泄感,他的身体知道有某个地方折断了。过了很久,疼痛才让他意识到断的可能是他自己的手。马尖叫着,纷纷跳开。人群也在尖叫。皮卡德四肢摊开,躺在沙地上,用手捂着脸,惊得双眼圆瞪。接着,他挣扎着站起身,向亨利扑来,用头撞向他的胸口,把他顶得喘不过气。亨利的身高只有一米七二,这样的冲击足以撞翻比他个头更大的人,可亨利有优势,他小时候便经常挨打,长大后又在国民警卫队待过六年。一眨眼,他已经骑到了皮卡德身上,拳头不断砸向对方的脸颊和胸口,发泄着过去数月积下的怒火。

他的指关节砸到了什么很硬的东西,裂开了。他的左眼遭到重击,睁不开了。他的嘴里进了沙土。这时,一双手把他拉开,拍着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大声斥责着。

“皮卡德!拉夏贝尔!”

亨利视线模糊后又变得清晰。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吐了口唾沫。有人紧紧攥着他的胳膊,他的耳朵仍然能听到帷幕外温柔的弦乐声。首席骑士站在他面前,满脸盛怒。“这,到底,怎么回事?”

亨利摇摇头,他发现自己在摇头时血滴飞溅出来。“长官……”他气喘吁吁,直到此时,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有多么严重。

“这是马术节啊!”首席骑士咬牙切齿地说,“是要你们展示优雅和威严啊,还有纪律。你们的自控力呢?你们俩让我们颜面无存。马上回到马厩去!我还要去完成我的表演。”

他骑上马。皮卡德用手帕捂着铁青的脸,踉踉跄跄地走了。亨利看着他走远,慢慢地,他反应过来,帷幕外的表演场安静得有些奇怪。他恐惧地意识到,他们都看到了,他们都知道了。

“两条路,”坐在葡萄牙种马背上的首席骑士低头看着亨利,“两条路,拉夏贝尔。上次我就告诉你了,这是你自己选的。”

“我不能——”他开口道。

可首席骑士已纵马走到了外面的聚光灯中。

[1]编注:对话中的粗体表示法语,以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