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北迁

每个春日的清晨,沙丘鹤成双成对地从它们栖息的田野和沼泽中腾空而起,朝北方飞去。它们展翅啼啭鸣叫,一路前行,声音响彻在北美的上空。到了4月下旬或5月,它们到达太平洋的边缘,在那里,苏厄德半岛和楚科奇半岛隔着白令海峡彼此相望。在两万年前的最后一个冰川时代,这片水域是陆地而非海洋。人们一路追赶捕猎猛犸和北美驯鹿,跨越了这条地球上的走廊。如今,两个半岛被仅仅五十英里宽的海洋隔开,从地质学和生态学上讲都是一个整体,这片区域被北美的麦肯齐河和育空河、俄罗斯的阿纳德尔河和科雷马河、圣劳伦斯岛北面以及弗兰格尔岛南面的海洋所环绕。这片河流和海洋相间的区域被地理学家称为白令陆桥。

我第一次听到这些沙丘鹤的鸣叫是在十八岁的时候,当时我站在一个狗拉雪橇上,在白令陆桥东端、北极圈北边八十英里的地方。我记得我停在湖边看一对沙丘鹤翩翩起舞。冬日的暖阳将橙红色的光影投射在稀疏的雪花上,鸟儿拱起背部、展开羽翼,一起发出低沉沙哑的鸣叫。我和沙丘鹤都是来自大平原的移民。它们北迁是为了能在北极圈短暂而丰饶的夏天里换毛产卵。我的渴望却没有那么实际,我出生在中西部,从小看着杰克·伦敦的书长大,在我的想象中,北极圈是个美丽却又静谧的地方,在这里,自然静静地不被人类惊扰。我的这种想法与我所受过的教育有关,人们将解释自然历史的地质学、生物学及生态学与人类历史相割裂,认为自然的过去与文化、经济、政治等要素毫无瓜葛。自然的过去与人类的过去之间出现了鸿沟,这使人认为人类有着改变一切的力量,而自然只能被改变。

生活在白令陆桥,打破了我将自然与人类相割裂的成见。我曾给一个格维钦的原住民当学徒,学习如何赶狗拉雪橇,但更重要的是学会如何在苔原活下来。刚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受到惊吓的麋鹿是危险的,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蓝莓,不知道三文鱼聚集处会形成旋涡的形状,不知道通过云彩的颜色可以看出风暴将要到来,而这个季节恰好也是熊出没的时节,这就是所谓的“沙丘季节”。这并不是说人们什么也改变不了。北美驯鹿的死去是因为我们的屠杀,狗的出生是因为我们需要它们的劳作。我们住在人类建造的村庄里,从木屋到柴油发电机,再到满载面包、汽水、DVD和其他工具的飞机,无一不是人类的杰作。村落本身就是人们如何改变彼此的印证,居留地是殖民者的发明创造,这些在一个世纪前到来的外国殖民者带来了他们的法律观念、价值观和生活方式。这些观念虽然具有改变的力量,却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即我的犬队所驰骋的世界虽然充满了行动和变化,但其中只有部分是由人类引发的。

我寄宿家庭的爸爸和他的部落文化教会我的两件事情,在后来一直影响着我。第一件就是,如果我们留心就会发现世界并不是完全由我们塑造的,世界反过来也塑造着我们,包括我们的血肉之躯、我们的喜好和希冀。在北极圈生活,这样的留心是必须的,它会让你对生活中出现的动荡和意外心存感念。第二件是一个问题。在北极,我见识到了人类的观念改变地球的力量——人们修建村庄,制定法律来确定与地域和动物之间的关系——然而同时我们生活中所遵循的很多规矩并不都是由人类制定的。我开始思索精神与物质、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关系。人类的观念有着怎样的改变周围世界的力量?人们反过来又是如何被我们与世界的惯常关系所形塑的?换句话说,当自然参与创造历史,历史的本质是什么?这个问题会在很多后续的北迁中一直伴随着我。下面的故事将通过追寻白令陆桥的历史来探求一个答案。

在北极,出行前计划好整个行程是个很好的做法,比如你要走哪条路,走多久,以及你的目的地是哪里。坐两天的船沿河而下八十英里找寻北美驯鹿所需要的各种工具和知识,比驾驶一周的狗拉雪橇去检查陷阱的难度还要大。

本书的路线穿越楚科奇半岛和苏厄德半岛,经过三个部落的领地:阿拉斯加的因纽皮亚特人和尤皮克人,俄罗斯的尤皮克人和楚科奇人。[1]在描绘这个辽阔的国度时,本书的撰写沿着这条由太阳造就的生命之路前行。在过去的三百万年里,位于北极和亚北极区的白令陆桥酷寒无比,冰雪一直到夏季才会消融,更有些区域终年积雪。皑皑白雪将三分之二的太阳光反射回太空。[2]这降低了大地生息繁殖的能力。在太阳辐射的作用下,光合细菌、藻类和植物吸收太阳光,借助水、空气和土壤形成了植物组织。植物组织中的能量会进入其他生命体的代谢系统中,从香附子转移到野兔身上,再从野兔转移到狼或是人的身体中。一种生命体死亡后成为另一种生命体的一部分。生态系统就是诸多物种之间相互转化的集合,能量从其根源太阳穿过不同空间,在时间上也要经历多次转变。活着就是在能量转换的链条中占据一席之地。

在白令的陆地区域,由于缺少了阳光的照射,太阳能转化为生物能的链条所生成的能量远低于其他陆地区域,比如温带草原的固碳量是其三倍多,森林则是其八倍多。[3]但是,海洋则不同。在未结冰时,白令海、波弗特海和楚科奇海是地球上最为丰裕的生态系统,是各种生命体的家园,从数十亿的浮游生物到上百吨的弓头鲸。而这种丰饶只有一半是属于海洋的,像海象、海豹、鸟类和一部分鱼类于海中成长,却在岸上栖息。白令区域的地理条件很特别,在这里你会发现海洋真的比陆地丰饶,弓头鲸富含卡路里,体脂率达到40%,海象是30%,北美驯鹿可能是15%。

在白令陆桥,能量经过陆地、穿越海洋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形塑了人类的生活。因纽皮亚特部落的提基格阿格缪特人,需要杀戮足量的鲸鱼来维持整个村落的生计。我的格维钦寄宿家庭是住在东部的努阿塔格缪特人,他们在苔原上生活,没有一处有足够的能量支撑他们定居生活。和内地的楚科奇人一样,他们也是游牧民族。部落间的边界地区不仅有贸易往来,也有决战厮杀,人们将海岸的物产带到内陆,也将陆地山川中的燧石和驯鹿皮等财富带到海上。

1848年,在这片海上,来自新英格兰的商业捕鲸船穿越白令海峡捕杀弓头鲸,就是为了获取弓头鲸鲸脂中的能量。由他们所开启的行程是本书的重心,在这一行程中,由于人类的所作所为,复杂的生态空间沦为商品来源。当这些外来者将鲸鱼几乎捕杀殆尽时,他们将目标转向岸上的海象和狐狸,然后又逐渐转向驯鹿等内陆动物,在美国和俄国矿工挖地三尺找寻金矿和锡矿时,驯鹿成为他们的充饥之物。在白令区域,如果哪片空间能量集中,物种丰裕,那里一定就有逐利而来的外来者。本书沿着外来者追逐能量的路线,共分为五个部分,从大海写到海岸,从海岸写到内陆,从陆地写到陆地之下,最后又返回至大洋。

这一过程的时间跨度大概有一个半世纪,起于19世纪40年代,止于现今。在白令陆桥的历史上,这段时间不过是弹指一挥:这里的海洋和山脉形成历经了几百万年,这里的生物如猛犸以及体大如野牛的海狸存在了上千代,然后灭绝于世。人类社会在这里的历史亦有千年,他们创作出的工艺品令人瞩目:小工具,雕刻着诡异尖叫面孔的画像,用鲸鱼肋骨做成的纪念碑。13世纪,一个被称为“图勒”的文明出现了,从白令海峡延伸至格陵兰岛。几百年后,因纽皮亚特人、尤皮克人及楚科奇人继承了图勒人的白令领地,在白令陆桥继续书写新的历史。

到了19世纪,每个民族所记录的白令陆桥的历史都不太一样,每个都有自己认定的文明起源和转折性事件。总体上讲,对过去的叙述有两种:一种被因纽皮亚特人称作“尤尼皮卡克”,也就是久远的、具有时间上的不确定性和周期性的神话和民间传说;另一种被称作“阿卡卢卡塔克”,即在确定的线性时间轴里发生过的战争、萨满式的英雄事迹和大事件。这两种历史中都有着鲜活的生命,有陆地上的、天空中的,还有海洋里的,这些生命与人类互动频繁。一些生灵是动物,或是曾经为人的动物;还有一些生灵是巨人,或是没有躯体的灵魂,或是能讲话的石头。所有这些生命都是能动的,施动和受动的物体没有明确的界限。单纯地讲述故事,将这些生命的过去带到当今世人眼前,使讲述者和听众成为这些生灵之历史的传输者。[4]在这些对过去的叙述中,塑造人类历史的并不单单是人类自身。

19世纪40年代的白令陆桥与以往不同的并不是变化,而是出现了触发转变的新动因,外来者带着他们崭新的理念纷至沓来。从商业捕鲸者到试图在各州间划定边界的官僚们,再到憧憬着乌托邦的年轻的布尔什维克,这些外来者带着远方故土既有的思维习惯来到白令陆桥。和我一样,他们来到这片土地上,他们早已熟悉温带农业的馈赠,以及能够将树木、煤炭和石油等物产中的能量转变为动能的工业生产力。从这些转变中得到启示,从卡尔·马克思到安德鲁·卡内基等19世纪的作者们写出了关于时间的新理论。在这些理论中,由于客观规律,人类从茹毛饮血的采集捕猎生活走到了食物有盈余的定居农业生活,再向前就到了带给我们增长、自由和丰裕的工业生活。这就是文明的历程,最终目的是用更多静态的自然资源和能量去创造具有文化价值之物。我自己也曾是这些理论的继承者,我也曾认为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参与了文明进步的过程,而且只有人类能创造历史。

无论是马克思还是卡内基,或者是他们的各种解读者,在人类引发历史变化这一问题上的看法都是一致的。他们的分歧在其他地方。经历了一段时期对市场的追逐,他们的分歧使得白令陆桥出现了意识形态选择的分裂,一边倒向美国,另一边倒向苏联。楚科奇和苏厄德半岛都不适合农业发展,工业发展也是困难重重,因此成为不同人类愿景——白令本地的、资本主义的和社会主义的——碰撞、杂糅和分割的试验场。

经济是一系列物质关系的组合,也是一切有可能的、可取的、有价值的人类构想。它们是时间如何起作用和变化如何发生的愿景。那些将市场的概念引入白令区域的外来者,将进步看作上升的历史轨迹,得益于高效和创新所促进的经济增长。用以衡量经济增长的是利润,人们习惯计算短期的利润,以季度、年或几年为单位。当苏联的社会主义者来到白令陆桥时,他们深感自己落后于资本主义,并试图超越资本主义,希望可以一跃进入一个极度自由和丰裕的世界。他们加速发展的方式就是进行有组织的集体生产,发展计划量化到下一年或后五年要生产多少台拖拉机、捕杀多少头海象,每一年都要比前一年多。在同一时间段里产出更多就意味着提速,昭示着乌托邦将至。

在白令陆桥,这些人类丈量时间的方式与该地域自身的时间演进,如动物的生命周期、季节的轮转交织在一起。外来者用他们从本国带来的对未来的憧憬和想法来改变这片新的土地:这里建一个集体制的驯鹿养殖场,那里挖一座金矿。在此过程中,人们重新安排土地的使用,在河流上修筑大坝,改变了鲸鱼、海象、鱼、驯鹿等多种生物的生活方式。从海洋到苔原,在漫长的20世纪里,人类不断调整着自己谋取利润或是完成社会主义计划的想法。为了影响和改变世界,人类不能只是凭借主观臆想,而是要融入与其他生命体共存的世界之中。捕鲸者捕猎弓头鲸,可是过了几年,鲸鱼学会了躲避船只。皮毛交易者想要得到狐狸皮,然而差不多每五年之后,狐狸数量就开始骤减,人类也无法从这个行当中获利。十几年之后,狼吃掉了人们本来打算贩卖的驯鹿。动物们施动的方式不尽相同,有的是故意而为之,比如弓头鲸躲避船只,而其他一些如气候的变化并不掺杂主观意愿。但总而言之,它们的存在使人类仅仅成为白令陆桥众多施动因素中的一个。[5]人类给地球所带来的改变通常很明显,比起其他生命体,人类能够更快地将陆地和海洋的资源转化为能量。但是,无论怎样的人类壮举都是人类的理念和周围世界相互作用的结果。人类施动的能力也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

图1:楚科奇地区的苔原地貌(本书中白令陆桥的照片均由作者提供)

接下来的几章会追溯过去白令陆桥如何受到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影响,以及现代性是如何在没有容易获取热量的农业和工业的条件下运作的?最为重要的事件大多并非战争的爆发和法律的出台,而是气候的变化或海象、狐狸等的生命周期。从我们惯常的历史中抬眼望去,我们发现自己置身于能量转换的链条中,能量转换对所有生命都至关重要。从这一角度来看,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并不是将人类与非人类区分开来的历史规律;它们是关于时间和价值的理念,这些塑造着人类与其他物质存在之间的特殊关系,而非人类的存在也影响着人类的雄心。

秋高气爽的季节,红头沙丘鹤展翅高飞,一路向南。下面的山丘上生长着深红色黑莓灌木,点缀其间的是沿河而生的金黄的垂柳。这边的土地正要进入寒冷的冬季。白令陆桥在历史上发生过种种变化,因为美国购买了一块叫阿拉斯加的土地,因为列宁坐火车回国闹革命,因为世界大战的发生和世界市场的引入。这里一直发生着变化,从烦扰着太平洋沿岸的地震到因季节之变而历代迁徙的物种,它们的发生放之历史的长河中虽然有规律可循,但对生命短暂的人类来说却是很突然的。一天早上当你醒来,刚落的一场雪已经将金秋浓妆素裹。无论人类存在与否,陆地和海洋都从未曾以纯粹的、不变的平衡状态存在过。[6]

这片陆地和海洋一直发生着变化,和我们过去所了解的又不一样。从捕鲸者的航海日志、从冰层中心样本,以及尤皮克猎人在1月份所看到的白令海岸海水融化等证据中,我们很容易了解到白令陆桥在逐渐变暖。就像外来者在早期带来的变化一样,气候变暖也是人们获取能量过程中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当今的外来者是奔着石油和煤炭而来,而不是为了捕猎鲸鱼和驯鹿。这种结果昭示了大写的人类欲望:人们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为他们需要驾车行驶,想把电能输送到更多家庭。所有这些人类行为叠加在一起改变了地球的骨架。但是,即使人类成为一种改变地质的力量,我们对于消失的冰川和永冻层所引发的危险和前景仍毫无掌控。正如1912年出生在斯乌卡克的莱格瑞哈克所说:“地球变化的速度越来越快。”[7]如此之快,以至于我在不到二十年前观察沙丘鹤的那片土地变了模样,鸟儿翩翩起舞的湖泊下面的冻土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延长了的夏季里长得愈发茂盛的灌木丛。在写作本书的几年光景里,书中所描绘的我对此地的身体上的感受也变成了过去,今天出生的孩子们将永远无法感受到我所经历过的那种持续的严寒。

下面的十章将把快速发展的现在置于变化较为缓慢的过去中来审视。各章探讨了资本主义以及为了避免发展资本主义而采取的社会主义是如何起作用的,这些不仅是人类的事业,还具有生态上的意义。鲸鱼的行为或是山峦的命运告诉我们现代经济将会有怎样的前景?在与其他生命体一同演进的过程中,我们人类的时间观和进步观起到了怎样的作用?与其他历史书写一样,我的书并不是对此地唯一的历史书写,而只是一种历史阐释,其中有很多个故事,就像鲸鱼一样,与静止的山峦不同,它们应对现代性的方式多种多样。我是作为一个外来者写就本书的,我现在也没有居住在白令陆桥,所言也不能代表此地的多数人。但是,如果我撰写的这部历史可以传承精神,则是得益于我曾经居住在这边冰天雪地的时光,以及在这段时光里所学到的种种。我学到的最为重要的便是,我们的道德要关怀到其他物种和它们的栖息地,将它们看作我们的世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鉴于此,我们在这里生活就需要留心周围的方方面面,小到观察熊从柳树中突然钻出前的片刻沉寂,大到关注季节性的野火或政策的转变。人类与这片陆地和海洋相互交织、相互影响,历史完整地显现出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关系。这段故事不但有结局,而且还有各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