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风雪呜咽悼父魂

  • 云间草
  • 白若遗
  • 4051字
  • 2024-07-27 10:33:57

临近中午,雪花越发下的张狂起来,从村口通向坟地的马路已经覆盖了一层积雪,脚踩上去咔嚓作响。三人默默走着,看着这白茫茫的天地,既担忧一会儿埋葬父亲时交通不便,又怜惜父亲走的如此哀天恸地。连走带滑抵达坟地,只见墓穴的入口处已经被村民挂上了一个布帘,这样可以防止雨雪灌入。

何文何朵揭下门帘鱼贯走了进去,何平则等在墓口。新挖的墓穴距离地面两米多深,虽然有些潮湿,与外头冰天雪地的严寒相比却温暖许多,不禁让人感觉有些安心。按照习俗,父母下葬前要由儿女们在墓穴中象征性清扫一番。先由女儿用鸡毛掸子扫扫墓穴的四周,拂去浮尘,再一人纳一针鞋垫,最后再把线团上的白线缠绕到玉米瓤上。一系列流程操作完之后,需要退着走出墓穴,最后由守在墓口的儿子拿着小笤帚,一边扫着地面一边退出来。

何文用鸡毛掸子朝着墙壁象征性挥扫了几下,然后递给何朵,何朵也轻轻来回扫了两下,第一个环节结束。

何文把事先准备好的鞋垫拿出来,安静地穿针引线后,纳了一针在鞋垫上。按照婶子们说的规矩,纳鞋垫的线不用打结,抽一半的线出来就行。每人一进一出共两针,在鞋底上连出两个针眼就可以。何文操作完毕后,把鞋垫交给何朵。

何朵手指纤细,顶针带在手上总是滑动,加上家中常年无人,这个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旧鞋垫早已变的坚硬无比。何朵一使劲,“嘣”的一声,针断了。

何文大惊,却又不敢说话,何朵也直接傻眼。

这么紧要的关头针断了,流程又没结束,这时候回去拿针就等于破了仪式,可一直僵在这里也不行呀!还不能说话交流,这可怎么办!打电话吗?那不也得开口说话?那要不发信息?可家里那么多人,婶婶她们还未必会及时看手机,那得等到啥时候?再说这么关键的仪式,能掏手机吗?

“这下闯大祸了,我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总是关键时候掉链子!”何朵又急又愧,脑子里乱成一团。

正慌乱间,何文摸索着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卷线板,上面别着一个备用的针。何朵如逢大赦,一颗凌乱的心终于有了着落。接过来姐姐重新穿针引线过的鞋垫,看准缝隙小心插了进去,这次总算顺利完成。

第三个环节是缠绕线团,即把原先缠着的线团抽出来一个线头,单独缠到另一个准备好的玉米瓤上,每人绕两三圈即可。这个环节相对轻松,何文何朵顺利完成后,便退着走到墓穴外面。

何平拿着小笤帚,半蹲着钻到墓穴里,三下五除二便完成了最后的清理工作,把几个人的鞋印全部清扫干净,退了出来。

三个人一路无话,直到回到灵堂,何文才后怕地说道:“你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我也吓死我自己了,差点以为犯了大错!还好你备了针!”何朵说道。

“是啊,我差点就没拿!本来我说要拿,咱妈说不用,够了。但临走时我还是带了一个,要不然真是无法收场了!”

姐妹俩正劫后余生唏嘘不已,春雷匆匆走到灵堂口,对着她们喊道:“送寿了啊,送寿了,所有孝子孝孙往外头走!道士们准备着!”

春雷话音一落,灵堂四周很快便聚满了人。人们或站或蹲、三两成群地挤在田垄和路边,彼此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着,眼神却不约而同地望向同一个方向,表情里也都有着若有若无的肃重。

灵堂设在废弃煤窑的丁字口,前方的马路一边通向何家院子,一边则通向村口何文消失的方向。不多时,呜哩哇啦的唢呐鼓乐声从村口渐渐传来,伴随着乐声一起的,还有何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何文在两个女人的搀扶下三步一拜地出现在路口,右手手肘捧着一个茶盘,茶盘里放着一个插上小纸幡的大圆馒头,馒头下还压了一个叠成长条的白纸,上面写着一行简单的告文。

“爸啊!爸!我熄火地,可怜地爸啊!女儿舍不得你呀!你就这么走了,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由于哭的太过伤心,何文每一次跪下去的时候都有如千斤般沉重。而再度起身时,旁边的两个媳妇要费好大力气才能把她拉起来。

伤到深时,人的整个身体是瘫软的。何文披麻戴孝,一身狼狈地哭喊着父亲,手肘中护着的圆盘也衬托的这一幕更加肝肠寸断。

只看到姐姐的那一刹,何朵的眼泪便已滂沱而出,就连周围的看客们,都忍不住纷纷抹眼擦鼻。

何文连哭带跪来到灵前,又是扑通一声跪拜在灵堂下,在春雷的三次“起跪拜”中走完流程,最后在哭喊中被扶到灵堂里父亲的棺材前。

何文刚到灵前,何平就已经接过圆盘,提着柳杖快步走向送寿的起点。

在红西乡,家中办丧事时都会砍来很多柳木棍,再由村中年长的寡妇亲手把白纸裁剪成触须条状,用浆糊一圈圈斜卷在柳杖上,这样的柳杖就叫哭丧棍。每每孝子孝孙哭丧时,手里都要提着一根哭丧棍,拖在地上边哭边走。哭丧棒粗细不均,最粗的一般为男丁使用,女眷们用的都会细一些。当然,和逝者关系最亲近的女眷,用的柳杖会比远亲的男丁粗一些。

等何平一步三跪地哭着回来时,负责搀扶女眷的一个媳妇走到何朵身边,带着她前去村口就位。

何朵快步跟着女人,走了约莫十来米远,就看到几个道士正坐在路边草堆里。草堆旁放着一个小方桌,桌子上点了两根蜡烛,一个香炉,香炉下压着方才姐姐和哥哥胳膊肘里拿过的那个纸符。

何朵静静地跪在桌前,开始酝酿情绪。虽然这几天已经掌握了哭熄火的要领,可是面对这么多人的正式围观,难免还是担心自己会出戏。

“一会儿哭的时候,看着点地面,这路上都是冰雪,容易打滑。你要是倒了我们也会跟着倒,到时候就不好看了。还有,跪下来哭的时候差不多就行了,我拉你时你就起来,不要跟你姐似的一直哭,我们拉都拉不动。这样时间太慢,而且我们后面就都没力气拉人了。”负责拉何朵的女人说道。

“好吧!”何朵应着,心里却开始打鼓。哭本身就是个很动情的事情,哭熄火更是要既动情又费脑,如今哭熄火的时候还要注意看脚底下,注意配合其他人的口令,这还怎么投入?正思虑间,送走哥哥的道士们吹着喇叭唢呐快速走了过来。

“磕头,磕三个,点两支香。”一个道士吩咐道。

何朵赶紧按照吩咐一一行事完毕,道士们也趁机喝了几口热茶水缓了缓,其中一个人率先走到马路上,说了句:“走吧!”

何朵大喊一声“爸!”哇的便哭了出来,大滴眼泪啪嗒嗒滚到地上。

“我熄火滴爸啊!你真的是太熄火了,女儿心疼你,却没办法替你受啊!我的爸啊!你还好吗?你能听到女儿喊你吗?你能听到吗?爸!”

“你受苦了呀,我的爸!女子不孝,没能护住你,我的爸啊!”

“爸!女子就不该送你回来啊!本来说回来过个年,一家人团圆!可这一过,却把你的命给过没了!女子悔啊,悔啊,女子真的恨自己啊,爸!”

何朵撕心裂肺地哀嚎着,旁边拉扶的女人也被感染的抽泣不已。这条通向灵堂的送寿之路在一步三拜的悲泣下走的是如此漫长,长到何朵感觉天高地远,遥遥无期。

“起吧,利索点儿。”女人拉何朵起身的时候低声吩咐道。

何朵乖乖地站起来,继续哭嚎,走了几步再次跪下,如此往复。冰滑的地上都是高低不平的石子,硌的膝盖刺痛无比,每一步每一个节奏都要不停关注身边扶持之人的口令,何朵的注意力逐渐被分散。

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哭的哭的竟然有些迷茫。眼泪一直在不住流淌,哭喊的节奏和肢体的无力感却无法尽力施展,使得何朵的哭熄火多少显得有点不够专注。

跪拜时何朵无意中扫到周围密密麻麻观阵之人的严肃表情,心中压力陡然变的更大。如此一来,越是哭到后面越发找不到感觉,只得胡乱喊着,尽力大声地哀嚎。

小时候自己懵懂无知时,也曾跟着大人观看别人家哭熄火。那时候并不知道哭熄火到底有多熄火,就是觉得很新鲜很特别。对大人们而言,观看别人家哭熄火,一方面是看热闹,另一方面也是从中感悟一些哭熄火的新技能。当然,遇到一些声嘶力竭痛不欲生的哭者,观看之人难免触景生情,陪同垂泪,心中自是另外一番对人生的感悟。

可当悲伤成为一种表演,还有谁会在意悲伤真正的样子呢?

来到父亲的棺材前,何朵扶棺放声大哭。刚才的表演也许勉强可以过关,但却不是自己最真实的模样,她觉得对不起父亲,心中再次充满愧意。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会和其他观者一样在意自己的表现,还是和自己一样介意这种夸张的表达方法?

何朵往后便是三叔、二婶、三婶、姑姑、姑父,再然后是堂弟堂妹和表弟们,最后是父亲母亲的其他亲戚。总之越往后流程越快,哭的人越来越少,步子也迈的越来越稳健。一个小时后,送寿仪式结束,春雷简单说了两句话,便把话筒交给了何朵。

“下面,由孝子们宣读祭文。”

何平不善言辞,没有参与。何文和何朵拿着话筒,两个人跪在灵堂前,泣不成声地读诵着头天夜里拟好的祭文,拜送父亲。

小时候看世界

天总是那么大

周边总是那么嘈杂

只有你抱起我的时候

一切才会变得安详

我总是啼哭着追赶你的步伐

你笑着转过身

夕阳把身影拉的好长

院墙边的杏树果实累累

黄土伴着山风填满你的脸颊

你快步走来接过我沉重的行囊

狗儿雀跃着把我扑倒在地上

短暂的相聚里都是母亲的唠叨

我像小时候那样注视着你

稀疏的白发正无声诉说着匆忙

荒凉的山沟再次披上绿妆

生命的接替一轮又一轮上演

遮风挡雨的杏树沦为平地

忠诚的狗子也含泪远去

越来越多的音容渐渐消散

你望着远处山腰间的田垄

沙哑着老烟嗓:

难免的,人总是要走

总觉得世界太大

我要用一生慢慢走遍

总觉得时间还长

累了倦了

依然还能缩在你的身旁

我把大把时间扔到尘世喧嚣的泡沫里

却忘记困倦中蜷缩的你

我哀切地祈求所有神灵保佑你

在确保你看不到的地方放声痛哭

日月兼程的祈祷

抵不了错失的岁岁年年

你用一生的时间等我成长

用永远的离开告诉我

原来你才是我的全世界

我俯下身笑着责怪你胡思乱想

心里的洪流却早已坍塌

空空如也的窗台就伫立在那里

那是猫咪曾经最爱呆的地方

朴实的大地还在拥抱着她的孩子

夕阳如血

照穿破碎的灵魂

多情的柳絮尚能每年相约

挚爱的血亲却天各一方

我知道你会说:

看开呀,生活会催促着你成长

就像我终将风尘仆仆赶向远方

远方没有你

我可以快一点淹没在世俗里

鞭炮周而复始聒噪着新年的到来

厚厚的雪花被龇牙咧嘴踩在脚下

银装素裹的大地终会迎来新的期待

归来的我卸下行囊

却该把它放向何处?

团圆是死亡最残酷的刑罚

白雪覆盖之下

是支离破碎的思念

痛苦面前

所有故事都没有区别

生死之间

是两个世界的别离

北风呜咽

天地为你的离去哀恸

白雪纷纷

装点你前行的仪仗

我用全部的力量思念你

用生命的所有护佑你

此去路长

我愿竭尽所能照亮你前去的道路

愿我此生所有功德

皆为扫净你几世浮尘

愿我三生所有恩果

皆为成就你诸般圆满

愿我今后所见所想

皆为你所见所感

愿来世再结前缘

由我护您平安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