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送给L
有个要好的朋友L,认识十年。
她勤奋、聪明,人又漂亮。智商足以碾压任何一个自以为是的男人,我看她一路高歌、人生开挂,看她成为掌管数百人团队的高管。
就是这么一个美好的女人,突然有一天消失了,没人找得到她。
2018年,大年初八,原本她要去美国参加一个全球性的科技展会,去机场值机,被告知限制出境,而后她接到公司法务副总裁的电话,要求她立即回公司。结果她刚到办公室,保安破门而入,身后是警察,直接把她带走了。
那画面,充满了电影感。
再见她的时候,已经是2020年。在阳光上东Ponte咖啡馆,整个人变了一副模样,清瘦了很多,眼神之中再没有先前的那份跋扈飞扬凌厉尖锐,变得小心翼翼。微信名字也改了,英文名Phoenix,不用翻译了吧,大家都懂,涅槃重生。她淡淡地对我说,作为女人,原来这世界上最难卸掉的妆,是伪装。
她累了。现在一无所有,却重新获得了安全感。
“你孤独吗?”我问。
“当你内心有想见的人,就不再是孤身一人。”她说。
我想,那一刻,至少她内心是自由的,至少会拥有她想要的生活。
她说有时候她还是会有强烈的挫败感,经历了长时间的幻灭,真的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一切皆空。于是,她学会了一个人在家酿酒的活计。在北方的冬天,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气暖和,可以继续酿酒。她说,酿酒是目前最接近神性的东西了。她又把尼采的悲剧诞生卷翻出来了,晚上失眠的时候重读。
“有人说我野心勃勃,有人爱我灵魂有火,这个星球偶尔脆弱,而我也偶尔想过沉没。因为接受的那一刻起,恐惧就像橱里的妖怪一样彻底消失了。你可以写写我,至少把一部分的我,写出来。”
“那我试试看,可能写得不太好。请你见谅。”
这个以L为原型的故事在内心酝酿了好久,迟迟动不了笔,总觉得小说中的她,要有几分抽离,不能照搬照抄。于是,沈素被刻画成了一个“被动犯错”的女人,被她老公构陷,重新归来后,生活的折叠令她没有选择,不得不加入一家她原先根本不会正眼瞧的小广告公司,创始人还是先前被她开掉的乙方。
钱塘江上潮信起,今日方知我是我。这是属于一个女性的蜕变与重生。
我一直认为是人骨子里的本能驱使她一点点变成现在的样子。或好或坏,或不好不坏。人心涌动,世事无常。事实上,我越来越觉得,所谓的客观都是各自的主观,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观点和角度;甚至我们这一生也没有所谓的成败,只有收获不同而已。
一封写给自己的信
2007年,距离大学毕业还有半年之际,异想天开想着凭借着参与过几次大学生戏剧节还拿了些奖的剧本,还有两支学生时代拍摄的稚嫩短片,似乎可以去敲开一些专业电影公司或者电视剧制作公司的大门,做个职业编剧。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优爱腾B站这些大平台,想进圈子,还是要十分传统地找熟人介绍。我无人可找,只能按照大公司网站上面提供的邮箱地址逐一发过去个人介绍以及作品。
结果,音讯全无。
现在想想,太正常不过了。
生活总要继续下去。开始投简历,漫无目的地投,什么行业都投。也没有什么职业规划。突然有一天接到一个电话,你好,我们是一家广告公司,在找一个文案的实习生,看你的文字,可以来聊聊。对传播完全没有概念的我就去面试了。面试我的女孩叫毛毛,很清秀的一个姑娘,留着一头及肩的长发,是一个资深文案,还有一个很帅气的创意总监,叫大周。他们仔细看了我的作品,对我说,虽然你不是这个行业的,但是你的文字应该可以写一些Slogan(广告标语)或者视频脚本吧。我点点头,可以的。做这个行业,有机会参与拍片吗?我问。她点点头,笑着说,还可以有机会接触不少明星,我们的客户有什么什么,你在电视上面看到的那些广告都是我们做的。
于是,我误打误撞地加入了这个从来没有想过的行业。我的专业是国际关系,大多数同学都是去做外交官或者进入政府机构。广告公司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从没有想过的行业。于是,北京四惠附近的惠通时代广场就成了我实习的第一家公司所在地,每天早上我还会在公司订阅室内看到许许多多的广告类书籍,有《广告档案》,还有一本叫《鲜氧 O₂》的杂志,那时华贸中心还没有完全修建出来。
一开始做文案,搭档是一个女孩,美术出身,名字有趣,叫孔海底。每天我们的工作就是一起做平面创意,偶尔也会做做电视广告。时间倒也过得飞快,只是一个月500元钱的实习工资有些捉襟见肘。公司有班车,可惜班车就像班花一样,转眼就错过了。我住在西三环北外后面的为公桥,每天乘坐公交车去公主坟坐地铁一号线,然后从八王坟出来,步行20分钟后到公司。
每天花在通勤上的时间约三个多小时,但是在杂志上看到创意大师李奥·贝纳有句名言——伸手摘星,即使徒劳无功,亦不致一手污泥。
那句话,一直激励着我。
那个阶段,还特意去看了在艾美奖上拿奖拿到手软的美剧《广告狂人》。
那里有抽不完的烟,有喝不完的酒,有消费主义带来的光环和孤独,就像唐·德雷伯(Don Draper)在最后一集里提案时说的,“Nostalgia,is the pain from an old wound,is a twinge in your heart”(怀旧,是来自旧伤口的疼痛,是心脏里的一阵刺痛)。但这种怀旧却让我们沉迷,钻进去就不想出来,让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止不住地幻想上个时代是何等的美好。
慢热、复古、有腔调。剧本扎实,台词见功底,众多形形色色却个性鲜明的人物。麦迪逊大街装扮精致的女人和商业精英们,不忠之外留恋过的情人们,每个人心中隐藏的那些秘密,都飘出屏幕之外,变成了那个60年代的印记。
美国人的60年代就像我们的80年代。有很多人怀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记得当时一起在楼下抽烟的时候,孔海底和我闲聊,她问我:“你毕业之后打算做什么?”
我毫无头绪,从没投过简历,也没找工作,也没问过老板有没有机会留下来。我说:“我知道我肯定在北京,不管做什么职业,我希望我还有机会回到创作上,可能是三年之后或者五年之后,然后就这样生活,这大概就是我的终极目标了。”
孔海底说:“人的欲望是会变化的,之后你还会有别的想法。”
“不会的,这就是我最理想的生活,我很清楚。”
当时我没在意她的话,因为觉得实现创作这个愿望会很快。
王小波有一段很著名的话:“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这和我在楼道里的大言不惭,是同时期同心理吧,那时候我认为什么也锤不了我。一下子,十多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受锤”是什么意思。
在广告行业待了15年。接触了许许多多行业的客户。拿了些不大不小的奖。
以为就这样了。
突然某一年过年在家的时候,在电脑中无意间看到那张2005年和2006年分别在广州和北京参加大学生戏剧节时候的碟片,眼泪湿了眼眶。
我还是应该努力创作。包括记录这15年一直从事的行业。虽然我已经开始对它产生了倦怠,甚至一度质疑它的价值。
一直想逃离的地方么,也给予了我很多。给予了让我能够在这座城市留下来的基本物质条件。
我觉得应该写下来。记录下来。
李奥·贝纳、大卫·奥格威所代表的广告黄金年代,早就一去不复返了。自己这些年,做过甲方也做过乙方。这本小说中主角们所经历的故事,我多多少少也经历过一些。感谢过去的这些相遇,这些人情世故冷暖自知,让我多了一份视角,多了一份素材。
这不也是对于作品的一番正解,一种新趣味吗?
知止而后有定。似乎明白自己除了所谓的职业那点专业之外,还能有的,还没有落下来的手艺,就只剩下创作这件事了。创作的念头又回来了,我对答案还是明确且坚定的。生命在于折腾,突然又觉得很自由,且对未知的事物依然兴奋。
脑子里想过很多次全职创作这件事情,到后来还是没有下定决心。但是总算认清一件事情:似乎于我而言,工作不仅仅是一份工作,除了满足养家糊口的需求之外,还是一个能够给我提供素材和见识的平台:
你可以在里面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与事。
因为我有这样的经历,才可以写出这些文字,这都是生活赋予我的。
这就是我还在职场上拼搏的重要动力,只有这样似乎才能够写出来让大家共鸣的作品?也只好这样宽慰自己。
最后,也把这篇作品送给我最初的搭档——孔海底。她人去了墨尔本,早已经转行,成了一家健康医疗公司的负责人,日子倒也过得开心舒适。
毕竟,做一回久违的自己,十年不晚。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