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梼杌怒评动侠情

众人又在客栈住了几天,孟婆师整日价守在门口。这一日朱华凤得到消息:祝灵儿被神秘人掳走,献给了“鬼手秀才”崔呈秀。当下先来到柜台前,说道:“听说空空儿的孙女被关在崔呈秀府中,被崔呈秀强逼为妾,可怜啊可怜。”

孟婆师闻言又惊又喜道:“丁当还活着,这是真的么?”朱华凤心道:“原来祝灵儿小名丁当。”说道:“我又不是跟你说话,空空儿是你什么人?”孟婆师顿时火冒三丈,粗声道:“他是老娘的冤家对头,老娘的一生便是毁在他的手中。”扭头回房去了,兀自骂不绝口。

朱华凤心想:“难怪‘死不了’怕她,这老婆子脾气太坏,姜老弥辣。”回到房中将祝灵儿的消息告诉少冲。少冲大喜,道:“此事要不要通知九散人?”朱华凤道:“人多反而误事,空空儿前辈一人足矣。”又对空空儿道:“前辈救出灵儿妹妹,就能与尊夫人和好了,否则,这日子可不好过啊。”空空儿嘴一撇,道:“这个不消你说。”

少冲道:“我同前辈一起去救灵儿吧。”朱华凤摇头道:“前辈的家务事,你去搀和什么?”少冲不解,朱华凤把他拉到一旁,道:“傻瓜,要是你救出灵儿,空空儿如何有脸面去见孟前辈?你若要去,可暗中相助便了。”少冲甚觉有理。

晚饭时少冲照例送饭菜到空空儿房中,不见了他人影,知道他急不可耐,已然从后窗出去了,便自草草吃了晚饭,向姜公钓交待了几句,换了夜行衣,奔崔呈秀府邸而来。

到了崔府门前,恰遇崔呈秀坐轿回府,到门口停下。少冲心生一计,向一处扔去一块砖头,众护卫听得异响,皆抽出兵刃,有人过去看了看,回来怨声道:“他妈的,什么也没有。”府门打开,轿夫又抬起轿子,暗自奇怪:“这轿子怎么重了许多?”他们哪知少冲已钻入轿底吊住,多了一个人,轿子自然重了。

听得崔呈秀在轿中自叹道:“人生在世,终日营营,不过为着功名富贵。想我当年为高攀龙所害,几至前途尽毁,幸我有见识,投在魏公门下,至今位高权重,四方祥瑞定非虚生,魏公吐哺天下归心,眼看大事有几分了,开国元勋,非我老崔而何?但他富贵已极,只是人生另一般乐趣,他却无福受享,岂不输我一筹?想我年过五旬,黄金百斗,玉带横腰,眼前又有一个软玉温香如西子、王嫱一般的可人,真个是神魂飘荡,快乐难言,人生在世,可谓志得意满了。”

他手下一人道:“老爷好福气,昔日王恺、石崇也不过如此,石崇有绿珠,老爷有灵儿。”崔呈秀道:“此事千万不能让夫人知道。”那人道:“小的明白。”

少冲听了又是心喜又是难受:“灵儿果然在崔府,可恨已被崔贼玷污。”

说话间已到内院,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道:“姓崔的,你野到哪儿去了?三天两头不归家,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人么?”少冲一听,心想崔家能这么说话的恐怕只有崔呈秀的大老婆了。果见崔呈秀忙不迭下轿,迎上去道:“夫人有所不知,魏公这几日高兴得了不得,一连三日大开筵席,官场应酬,我岂能推脱?”崔夫人道:“你真的没去鸣玉坊?”崔呈秀叫屈道:“夫人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再去了。确是赴宴归来,帮闲毛胡子可以为证。”

崔夫人道:“魏太监一个筵席开了几日,何事叫他老人家这等高兴?”看来仍有未信。崔呈秀道:“这还得从头说起,咱们先进屋,待我慢慢讲来。”

崔夫人双眉一挑,双手叉腰挡在门口,道:“怎么?又想故伎重演,今晚你不说个清楚,休想进屋!”崔呈秀忙道:“夫人误会了,好吧我说。前些时日杭州织造李实差掌家孙不三来送礼,说魏公的功德祠内假山上生了紫芝一本,便画成图,做成一道贺启上魏公。此事传扬出去,那些个忠心魏公之人,都思量着寻访异物来献,于是山东产麒麟,河南凤凰降,陕西献白龟,江南进玄鹿,某县甘露降,某处醴泉生,凡涂山穷谷中一草一木均生祥瑞。魏公逐东林,修要典,功高万世,德配尧舜,实乃天纵圣人,百年难遇,故有今日之祯祥。你说魏公不该大大庆贺一番么?”

崔夫人道:“你舌灿莲花,说的有板有眼,也不知是真是假。”话虽如此说,气已消了大半,说罢转身进屋。崔呈秀命人备些酒菜,要与夫人小饮几杯。

少冲心想:“也不知空空儿前辈救出灵儿没有,我先盯住崔贼,万一前辈事泄,我先取了崔贼狗头,此时却不宜打草惊蛇。”便藏身窗外,聆听动静。

屋中崔呈秀不住的劝酒,没几杯便将夫人灌醉,命丫鬟扶她上床休息,看着她上床睡好,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起身独自向一处走去。

少冲当即尾蹑其后,跟着他转廊过户,来到一栊房外,耳中听到一阵渺茫的歌声,歌喉宛转,一种柔脆之音伴随着琴声丁冬,直可绕梁遏云。

其辞曰:“……春来春去春渐老,落红埋芳草。花又笑人容易老,静里光阴,暗换谁人晓……”

这歌声较之当初在忠州时多了几分老成,略显悲伤。

少冲心想:“看来空空儿前辈未到,我先不忙去救。”便在此时,忽见一个鬼魅般的人影飘到崔呈秀身后,崔呈秀沉浸在歌声中兀自不知,而那人也凝然不动,似乎也在聆听。少冲见此人来得突兀,决非空空儿前辈,不禁有些发毛,向身后看了看,生怕身后也跟着这么个人物。

这边崔呈秀自思功成名就,位列九卿,富贵已极,无所指望,寿可不必,美色可以力致,祝灵儿姿容清纯可人,又擅诗书歌舞,正可以娱垂老,不禁暗自得意,忽听有人说道:“御史大人,你后边站的是谁?”崔呈秀心道:“我后边怎得有人?”扭头回看,恰有一道白光自面前过,劲风刮得脸火辣辣的痛。尚不知怎么回事,已见来人与一个老道姑斗了起来。

少冲这才看清,这鬼影是“飞剑仙姑”孟婆师,而那来人长得虎背熊腰,身材高大,认得是风雪堡的完颜洪光,心想他自武当山掌门人大会上折臂后鲜露中原,还道他回了关外,却又在这里相遇。

孟婆师的飞剑取人项上人头百发百中,屡试不爽,何况这个既不会武功又毫不知觉的崔呈秀,哪知他命不该绝,这一扭头恰好避过飞剑。孟婆师恼完颜洪光叫破,古定剑如狂风骤雨般向他周身攻去,身子转得飞快,不知剑在何处,人在何处。完颜洪光却岿然不动,以强大内力在身周形成一道无形气墙,突然伸出两个指头将剑身夹住,孟婆师拔出另一柄,同样被完颜洪光以怪异的手法夹住。

孟婆师奋力回扯,却如蜻蜓撼柱,不动扯动分毫,暗自惊异:“这厮好生了得,使的也非‘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肉掌竟不惧刀刃。”她不知完颜洪光戴着蚕丝手套,此手套以天蚕丝、金丝猴毛织成,刀剑不入、火烧不化,实乃异品。

孟婆师一身功夫全仗这双剑,如何肯弃,正在僵持不下,忽从近处梧桐树上跳下一个人来,落入花丛中隐没。崔呈秀一惊,喝道:“是谁?”那人不应。崔呈秀大着胆子走上去,拾起放在地上的花锄向那人隐没处一阵打砸,哪见人影?顿时心疼苦心栽植的花木。刚一转身,却从后面跳起来一人,长得青面獠牙,一双眼睛大如铜铃,张着血盆大口对着他,也不知是人是鬼,顿时把他吓昏了过去。

完颜洪光也觉惊异,这么一分心,手中劲力稍懈,孟婆师把剑扯回,便欲向屋里闯去。完颜洪光闪身上前挡住去路,道:“来的都是魔教妖人,那个小乞丐怎么不来?”

少冲听了这话,忽然明白完颜洪光掳灵儿幽禁在崔府,意在引自己来救,以报当年武当山折臂之恨。

孟婆师是个火脾气,耐不住性子与他厮缠,唰唰唰几剑,直指他要害,这几招奇幻玄妙,逼得完颜洪光连连后退,不敢硬接。

崔呈秀睁开眼时不见那个怪物,大呼:“来人啊,有刺客!”叫了半天并无人来,才想起此处隐密得紧,除金大宗师徒,府中人无自己命令不得靠近,怎听得见自己的叫声?正想从地上爬起,忽见那个怪物从屋中走了出来,惊叫道:“他……他又来了……”

完颜洪光眼光斜睨,看清那人戴着面具,心想:“此人武功甚高,却要戴个面具唬人。”挥掌逼开孟婆师,身子倒纵而出,双手成爪,向那人头顶抓落。那人一缩头,面具已被完颜洪光抓了下来,一看却是他大徒弟哈巴图。

完颜洪光怒道:“哈巴图,你搞什么鬼?”哈巴图一脸委屈的道:“我来帮师父对付小乞丐的。”崔呈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道:“那你戴面具唬我干么?你这玩笑开得太过了吧?”

孟婆师见完颜洪光住了手,立即闯入屋去,完颜洪光紧随而后,却都陡然止步,原来屋中并无灵儿人影。完颜洪光问哈巴图道:“人呢?”哈巴图抓耳挠腮的道:“我出去时她还在的。”完颜洪光道:“我叫你看住她,不得离屋半步,你如何又出去了?”

哈巴图一脸疑惑,道:“不是您老人家叫我出去的么?”完颜洪光道:“胡说!我何时叫过你?你上了人家当了,那人什么模样?”哈巴图道:“刚才徒儿正在屋中听小丫头唱歌,忽见窗口有个丑人向徒儿招手,徒儿问他干甚,他取下脸上的面具,原来是个老头儿,他对徒儿道:‘你叫什么名字?’,徒儿道:‘哈巴图,你呢?’他道:‘我叫空空儿,是你师父的好朋友,你师父遇到对头了,叫你去帮他。’徒儿一听外面确有打斗之声,想是小乞丐来了,便道:‘这里烦你照看一下,我去帮师父。’他还将面具给徒儿,说道:‘你戴上面具,对头怕你,便会不战自败。’我一想也对,便戴上面具出去,哪知师父平白无故的袭击徒儿……”

孟婆师听到这里,知丁当已为空空儿救走,转忧为喜,笑道:“好聪明的空空儿!”一个轻纵,穿窗而走。

崔呈秀跌足叫道:“什么一想也对,你中了那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哎,我还没见过世上有你这么傻的人。”哈巴图兀自未明白怎么上的当,但知小丫头为人救走,便道:“我去追。”完颜洪光道:“人都走了,还追得着么?”

崔呈秀气呼呼回内院,喝令家丁搜查刺客。不想惊动了崔夫人,走出来问道:“发生了何事?”崔呈秀一怔,道:“夫人不是睡了么?”崔夫人道:“妾身在梦中听到窗格子作响,醒来不见了你,还以为贼心不死,又去找灵犀那贱人呢。”崔呈秀道:“没有的事,夫人多心了。”他怕夫人追问出祝灵儿的事,便叫家丁道:“刺客已去,不必搜了。”当下携夫人玉手进房休息。

其实窗格子作响并非偶然,乃是少冲故意所为,他见空空儿救走了灵儿,料到崔呈秀会派人搜查,不免将事闹大,心生一计,将他夫人弄醒,崔呈秀怕老婆,自会息事宁人。

少冲回到悦朋客栈,先见着朱华凤,便问:“空空儿前辈和灵儿回来了么?”

朱华凤脸色难看,只道是:“错了!”

进门遇见孟婆师,也是一副臭脸。少冲心里格登一下,进屋见空空儿似受了很大委屈,正在那里抓耳挠腮,便问:“空空儿前辈,灵儿呢?”

空空儿没好气地道:“不知道。”

屋里还坐着一个姑娘,正在抹泪。瞧面容有倾国之色,便是哭容也楚楚动人。少冲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想他们说话莫名其妙,又怎么多了一个陌生女子,只好出去问朱华凤。

朱华凤道:“这姑娘名叫萧灵犀,是崔呈秀新买的歌姬,巧的是也叫灵儿。也怪我没跟手下人说清楚,他们去打听祝姑娘下落,只听说崔府有个灵儿,不但姿容绝世,而且琴棋书画、吹弹歌舞样样精妙,就把此灵儿当成了彼灵儿,也或许是那完颜洪光故意设的圈套,总之咱们都弄错了。”

少冲一听,失望之余却也有些庆幸,失身于崔贼的并非祝灵儿,其实自己早该想到,以灵儿清高的脾性,绝不会委身于侯门,且以她的武功,也非崔贼所能控制。空空儿把人带走,也不先看看是谁,也够粗心的,难怪孟婆师生气。

众人只说是认错了人,将萧灵犀放了,朱华凤问她:“你是被逼的还是自愿的?要是被逼的,就此回家去吧。”

萧灵犀道:“家父是登州府照磨,因管海运,得罪了阉党,家产籍没,奴家也被充为官妓,无处可去,还不如在崔尚书家吃穿不愁。”仍回崔府不提。

阉党乱政,处处皆是冤案,众人听得多了,仍不免叹了一回,却也无可奈何,照旧分头寻找灵儿下落。一晃半个月过去,灵儿仍然杳无音信。几人都不免忧心忡忡起来。

这一日少冲再次空手而归,朱华凤带来一个人要见他。

少冲欲待问那人是谁,朱华凤拉着他便走,道:“见了再说。”领着少冲来到一处厢房外,开门进去,见空空儿、孟婆师早已在内,当中一位身穿儒服的老者忙起身相迎,口中道:“岳少侠,请坐!”众人坐定,老者方道:“老朽朱国桢,听公主言道,诸位都是侠肝义胆的侠士,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少冲听说是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的朱国桢,忙起身相拜。

朱阁老扶起道:“少侠有所不知,老朽早已免归,如今与庶民无异。老朽开门见山,今日邀三位豪杰来,是求三位一件事。”

孟婆师道:“什么事?”

朱阁老道:“不忙,老朽先讲三个故事。”孟婆师哪有耐心听他说故事,便要离去。却见空空儿拍手道:“好极好极,空空儿最爱听故事,老头儿快说。”她便耐着性子坐下。

朱阁老道:“头一个叫‘刘知府五字杀身’。话说上公魏忠贤杀了熊经略,有个扬州知府刘铎,是个清廉耿介之人。见了朝报,心中不平,叹道:‘若论失守封疆,说是杨镐短谋丧师,后来王化贞失陷广宁,熊廷弼弃师而逃,死则三人同死。若论熊廷弼,也是个将才,当沈阳陷没时,挺身往守,亲冒矢镝,屡建奇功,躬亲土木,筑就沈阳城,何以独杀他一人,还要传首九边?正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石高于岸,水必摧之,日后边庭有事,谁肯出力?’遂作诗吊之,题于一柄真金扇子上,大意是悲他功名不终,为奸臣所害,事后便忘了。一日京里的僧人了明拜访,谈了些京中之事,走时刘铎赠了几十两程仪,内中就有那柄真金扇子。那了明回到京中,常把这扇子拿在手中,一次有个施主周老三请了明念经,走时扇着扇子,忘了还他,途中遇见一个表弟陈情,是锦衣卫四党头杨寰的长班……”

空空儿见故事陡峰突起,插口说道:“唔呀这个陈情,必不是个好东西。”

听朱阁老道:“……二人站住谈心,陈情忽然看到了扇上的诗,笑道:‘哥呀,恭喜你造化到了,我领你去见杨爷,包你有顶乌纱帽戴。’两人遂到杨指挥私宅来,那杨寰看了也是大喜,领两人去见魏忠贤。魏忠贤即日出了驾帖,将刘铎拿了,不好以文字罪人,说他代熊廷弼钻刺说事,问了个罪,寄监在刑部,后来胡扯进个术士方景阳,说他贿赂方巫师,书符厌魅厂臣,终被斩于西郊。可怜刘知府一生清廉,竟成五字杀身。”

少冲听罢,深为叹惋。孟婆师道:“这年头好官无好报,刘知府做官,饮酒看戏便罢了,作甚鸟诗,引出这祸端。”

朱阁老道:“官场败乱如此,寻常百姓更不好过。这第二个故事叫做‘李监生因妻殒命’。话说开封有个李监生,与妻吴氏来京候选,借住在张皇亲的园子里。那日李监生去了国子监,吴氏在家无事,听见街上喧闹,开后门观瞧,正巧阉党的魏良卿、侯国兴从园旁的西方寺游玩出来,正要上轿,猛抬头看见吴氏貌美如花,心生歹意,明知这是张皇亲的园子,闯进去要看花。入中门,绕回廊,前后游玩了一回,明已初夏,芍药开得正好,侯国兴道:‘对此名花,何可无佳人?’魏良卿仗着魏太监,哪将后父张国纪放在眼里,径来拉吴氏到花园陪酒,道:‘只要你陪我们吃杯酒,随你丈夫要什么官,我吩咐部里一声,不敢不依。’昊氏死活不从,魏良卿便将她塞入轿中,欲抬回自家,临出门时,遇着李监生回来看见,忙上前打躬道:‘荆衩布裙,贫贱之妻,不堪下陈,大人府中燕赵佳人尽多,岂少此等嫫母无盐?监生不愿为官,却不肯卖妻求荣。’魏良卿哪肯听他罗唣,上轿便行。李监生此时气不留命,就街上拾起一块石头将他轿顶打坏,街上番役便把他锁了,带上城指挥处审问。早有缉事的报知魏太监,也不看在张皇亲的面上,批出来叫城上将他重处,活活枷死,可怜吴氏以貌取祸,李监生因妻殒命。”

少冲听到此处,拍案而起道:“好一对贞夫烈妇!咱们身居侠义道,干的就是扶危济贫,除暴安良之事,岂容这些阉贼横行世间?”他未加运功,大拍之下,掌心顿时红肿,他兀自不觉。

朱阁老道:“但坏人总是除之不尽,你今日杀个魏良卿,明日又有个魏良卿出来害人,魏侯诸人不过仗着魏太监的势力,魏太监这棵树倒了,猢狲自散。老朽第三个故事,并非出自本朝,乃是春秋时候的,叫做‘专诸进炙刺王僚’。”

孟婆师道:“便是那个曾在太湖边学烧鱼之术,后人奉为‘厨师之祖’的专诸么?”朱阁老道:“正是!”空空儿拍手喜道:“空空儿最是喜欢听春秋战国故事,老头儿说来!”

朱阁老道:“那专诸乃屠户出身,长得目深口大,虎背熊腰,孔武有力,对母亲极为孝顺,是一个大孝子。有一次与人厮打,众人力劝不止,其母一唤,他便束手而回,恰被途经此地的伍子胥看见,深为敬佩,便把他举荐给吴公子光。公子光觊觎王位,广为网罗义士,便厚待专诸,并敬其母。专诸感恩戴德,以死相许,献计刺杀吴王僚。投王僚‘鱼炙’之好,特往太溯边习烧鱼之术,练得一手炙鱼的好手艺,然后见公子,公子光乃藏专诸于家中,并铸鱼肠剑,伺机行事。

这一年春,楚平王身故,王僚派兵伐楚,企图称霸。公子光见时机已到,就密召子胥与专诸商议行事。四月丙子日,公子光预伏甲士于地屋中,又命伍子胥暗约死士百人,在外接应。于是入见王僚,说:‘有庖人从太湖来,善炙鱼,味甚鲜美,请王尝鱼炙。’王僚欣然允诺,但恐公子光有阴谋,为防不测,赴宴时戒备森严,从王室到光家厅堂内外布满甲士,操长戟,带利刀,身旁亲信更是不离左右。

酒过数巡,公子光托言脚痛离席,专诸告进鱼炙,手托菜盘,赤膊膝行而前,武士用利刀架在专诸的肩旁。专诸行至王僚座前,忽地抽出暗藏于鱼肚之中的鱼肠剑,猛刺王僚,力透脊背,王僚大叫一声,立即死亡。旁边卫士一拥而上,刀戟齐下,将专诸砍为肉酱。公子光知事成,即令伏兵齐出,将王僚卫士尽数扑灭。这就是春秋时有名的‘专诸进炙刺王僚’的故事。”

少冲在吴地常听人说起这位为知己死的大义士,听罢朱阁老的故事,反感于专诸如东洋忍者的做法,心头反而不大舒服。

孟婆师说道:“贫道明白了,相爷想让咱们刺杀魏忠贤。只不过我辈中人虽非怕死之徒,却也是贱珠玉而傲王侯,不想参与权力之争。”

朱阁老摇摇头道:“老朽行将就木之人,唯愿奸贼就诛,岂有他望?成败在此一击,无论阉贼死与不死,老朽都将归隐山林,躬耕南亩。”

孟婆师听到这里,抚掌道:“衮衮诸公,谁似阁老?不过要除魏忠贤,只怕并非易事。”朱华凤也不大放心,道:“能除此窃国大盗当然好极,但这阉贼老奸巨滑,武功既高,势力又大,万一事败,三位只怕性命不保……”孟婆师冷笑一声道:“我孟丽华岂是那么容易就死?死不了,你去不去?”

空空儿左手一摆,道:“听故事嘛,空空儿决不虚席,至于去杀魏太监,那个阴阳人……”说到这里,直是摇头。

朱阁老一捋胡须,道:“当然不能逞匹夫之勇。你们有所不知:魏阉所练邪功乃大内失传已久的‘姹女婴儿大法’,传说为南朝刘宋时一个老太监所创,以少女天葵、婴儿脐血为药引,精壮男子的精血为辅材,助其打通玄关,练至高明处即可返老返童,后世权宦童贯、刘瑾皆有习之,不过功力不足两成,唯有魏忠贤这老贼天生异秉,听说生就极为罕见的‘九阴绝脉’;加之他心狠手辣,大兴冤狱,所需药引辅材自然供应充足,因而成就最高,恐怕火侯已至七八成了,兼之他搜罗天下各门邪功,甚而白莲教的妖法也有所涉猎,兼收并蓄,为他所用,若待他臻大成境界,终成一代魔君,纵观天下豪杰,恐无一人可以治他。”

众人听了,相视一眼,均想朱阁老所言不差,武林中前辈已老迈,新秀未长成,值此青黄不接之际,又有谁堪为魏忠贤敌手?

听朱阁老道:“不过老朽近来检翻古史,获悉一个隐密:凡练此功法者,虽能夺天行货,逆天而行,但避不开一个重大缺陷:每逢天地万物阴盛阳衰的大阴之日前后,便会缩阳返阴,不但身形大变,而且弱不禁风,料想这魏阉也概莫能外。再过三天正逢月半,老朽夜观天象,发现届时将有七星连珠、天狗吃月之象,并且础润土湿,此乃极阴之兆,也是杀他的最佳时机。前些时日魏监在京城各处张榜,说他外甥女生了怪病,告示招医,你们不妨趁机混进魏府,见机行事。万一难谐,不必久留,自家性命要紧,老朽命家人在正阳门接应。”

众人心想:魏忠贤的邪功匪异所思,是否真有缺陷尚不得而知,贸然犯险,成败难料,但机不可失,足可一博。

孟婆师道:“早闻阁老喜修史书,没想到对邪魔外道的武功也颇有研究。”

朱阁老道:“要除魏忠贤,就不得不对他的底细摸个清楚,其实魏忠贤最厉害的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蒙蔽圣聪、结党营私的手腕。如今阉党势力已如盘根大树,在朝堂上,咱们一时斗他不过,只好行此暗杀的勾当。”

少冲当年救了魏忠贤一命,后来又未能搭救东林党人,有负信王重托,一直为此内疚,听说他才是罪魁祸首,更加自责。当下道:“就是阁老不叫在下来,在下也想宰了这条阉狗。说来惭愧,几年前在下曾救过魏忠贤,彼时还不知他是何人,见他面色如纸,身枯如柴,体冷如冰,好心为他找药。他功力恢复后面色红润,体健如牛,如今想来,那正是返阴缩阳之时。要是那时一刀结果了他,便不会有如今这么多忠臣义士受害。”

朱阁老道:“中山之狼自是不该救,但不知者无罪,怪不得少侠。”

少冲续道:“后来他曾让田尔耕追查什么肉舍利,说此物于他练功有大用,看来便是助他克服缺陷,冲破最后玄关。这老贼老奸巨滑,诡异莫测,返阴之日必定预先部署周密,可能较平日还要难以对付,无论如何,我也要拼上一拼,大不了就是一死吧。”

他话刚说罢朱华凤忙捂住他嘴道:“呸呸呸,说这晦气话,少侠要去我挡不住,当初我带你去见小楼妹子,你曾答应我为我做一件事。”少冲道:“我也知道自己多半不能活着回来,你要我做什么事尽管说来,我不会欠你人情。”朱华凤道:“我只求少侠能活着回来。”

少冲没想到她要自己做的事竟是活着回来,见她满脸关切之色,心中感动,便点了点头。朱华凤又补了一句:“别忘了,美黛子还等着见你呢。”少冲闻言一震,此时距七夕不久,即便杀了魏阉也得快马加鞭方能不误约会,但眼前这件事关乎国家前途,正邪气运,怎能袖手不管去话儿女私情?

朱阁老见少冲一会儿犹豫,一会儿坚定,问道:“少侠有为难之处么?”少冲心想:“为国除害,相爷连身家性命也不顾了,我还想什么风花雪月、儿女之情?”便举掌发誓道:“我岳少冲在此发誓,尽我之力刺杀魏阉,为民除害,为死去的冤魂报仇。”

孟婆师也伸出右掌,握住少冲的手道:“好一位少年英侠,丁当没有看错你,可把死不了比下去了。何况老阉狗一直打咱们丁当的主意,想把丁当当唐僧肉吃了练那万恶的邪功,咱们便先让他的老肉喂狗。老太婆这把飞剑能戮奸贼之首,也不枉了。”其实他剑仙门乃红线女、聂隐娘之流,杀魏忠贤正合除恶戮奸之宗旨。

空空儿嘴一撇,道:“少冲老弟要去,我只好有难同当,有人一起杀了。”孟婆师却道:“你跟岳少侠称兄道弟,却把咱们丁当置于何地?岂不乱套了么?”空空儿道:“乱套就乱套,你管得着么?”双眼圆翻,不理孟婆师。孟婆师本想与他再争,但怕他一气之下又去之无影了,只好忍住不说。

当下朱阁老命随从端上菜肴酒馔,皆是京中风味,水陆俱陈。众人美美的吃了一顿。饭罢,朱阁老屏开闲杂人等,与四人商议刺杀细节,以策万全。

到了这一日,孟婆师、空空儿、少冲扮作祖孙三人,到城墙上揭了榜,来到魏忠贤宅上,对门子道:“进去禀报,说有草泽名医,善医奇症,揭榜来见。”门役进去不久,回来道:“哪一位是?”孟婆师道:“我们是一家人,难道不能都进去么?”那门役眼光扫视了三人,落在少冲手中的花篮药袋上,说道:“我家主人明察秋毫,你们别耍什么花样。”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吼声如雷的喝道:“魏太监,你快出来受死!”众人看去,见一个大汉裸袖揎拳,迈步而来。那汉子水牛般一身横肉,山猿般满胸黄毛,仿佛一头红了眼的公牛冲上门来。众门役忙上前抵挡,被他蒲扇般的大手直掼了出去。大汉高声叫道:“魏忠贤,你纵容家奴为非作歹,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牛金跟你没完,你……”他说着话已冲进了府门,却说到“你”字时突然没了声音。

孟婆师三人相视一奇,便向门内走进去,只见十来个青衣小帽的下人忙忙碌碌,有的收尸,有的擦拭地上的血迹,有的砌砖糊泥,有的扶起歪倒的花木。顷刻间十人尽去,此处便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空空儿见这水牛般的大汉从人间蒸发,再不留痕迹,料想自己下场多半如此,禁不住全身发抖。孟婆师伸手在他肩头按了一下,示意他镇定。不久那门子转了出来,说道:“似此场面天天都有,刺杀魏爷没一个活着出去,不必大惊小怪,请这边走。”门役将众人领到大厅。

只见厅上猩毡铺地,金壁辉煌,中间摆一张太师椅,锦绣坐褥。少刻,有几个穿飞鱼系玉带的内官出来,站立两旁。魏忠贤着便服,披红蟒披风,佝偻着身躯步履蹒跚的走出来,向南坐下,正待开言,立时大声咳嗽,气喘吁吁,叫道:“药,药……”身旁的内官立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几粒药丸为魏忠贤服下。

此时的魏忠贤便如一位年老体虚的老者,一位身患沉疴、病重体虚的病人,虽则如此,他一现身,偌大个花厅立时为一股恐怖的杀气笼罩。

少冲抹花了脸,腮下满是胡须,低着头,只盼他认不出来。

孟婆师这时手拄香藤拐杖,身穿百衲缁衣,趔趄着走至檐下,放下杖,合起双手,打个问讯道:“贫道稽首了。”两边人喝道:“村野乞婆要死了!怎么见祖爷不磕头?”孟婆师道:“我们山野之人,不知尘俗之礼,就见皇上,也不过如此。”

魏忠贤双眼迷离,脸上表情古怪,手中银胆骨碌作响,半晌方道:“我这孩子的病,太医用药无效,就是全京城挂牌有名的医生,不消说是用钱求人引荐,就是提包摇铃,推车牵驴,摆摊卖药的,也都来胡混,不过指望撞着太岁,有一场小富贵而已,他们何尝晓得《素问内经》的章旨,张李刘朱的议论?有的不过记几句王叔和《脉诀》中的歌词,还竟有一字不识的,也来胡诌……”忽变了腔调,阴恻恻的道:“你这老乞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有甚奇方,可以治病?”

孟婆师道:“有!绝妙奇方,能医古怪蹊跷病,能救忠良正直人。”

魏忠贤淡然笑道:“胡说!你药在哪里?”

孟婆师向少冲道:“拿来!”少冲从药袋中取出两粒弹丸来。孟婆师道:“我这两丸药,不但可以医人,且能医国;可救人,亦能杀人。”

魏忠贤仍笑道:“药可医人,怎可医国?真是笑话奇谈!”

孟婆师道:“我这药方,是以仁义道德为君,以贤良方正为臣,以孝悌忠信为佐,以礼仪廉耻为使,岂不是可以医国么?”

魏忠贤道:“既是救人的,怎么又可以杀人?”

孟婆师道:“若是忠臣孝子、义士仁人,服之不独治病,且可延年;若是欺君罔上、阴谋不轨、为非作歹、丧尽天良的权奸,只须我这丸子轻轻飞去,就可取他的首级来。你若不信,我还有一张黄纸。”

有内官将药丸和黄纸呈给魏忠贤,魏忠贤展开黄纸一看,见龙蛇笔走,仅识几字,时田尔耕之侄田吉在侧,便给他道:“念给咱听!”

田吉双手捧定,念道:“举世忙忙无止休,寄身谁识等浮鸥。谋生枉作千年计,公道还当万古留。西下夕阳难把手,东流逝水绝回头。惟存正气完天理,可甚惊心半夜愁。”田吉念罢,连自己也觉莫名其妙,说道:“祖爷,这似乎不是服药的单子。”

魏忠贤轻笑一声,道:“这泥丸子医得什么病?我看你们不是来救人的,是来杀人的,杀不了别人,那便是自寻死路!”起身走到檐前,双眼忽然放出鹰一般犀利的光芒。空空儿见了,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内官李永贞道:“这老婆子与鬼为邻,怎敢来祖爷前胡言?必有主使之人,可抓起来拷问。”当下左右上前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