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路易·埃文斯是一位在纽约市生活和工作的科幻作家,大刘的脑残粉。大学期间,他两次参加哈佛中国青年领袖峰会,在北京教过法律课,在上海教过科幻课。路易并非医生,但时不时会在小说里假装老司机。他想遵医嘱好好看病,却总是临阵退缩,估计只有全能芯片才救得了他。路易在《自然》《类比》及其他杂志上发表了许多故事,现在十分想玩微博。


Doe No Harm

拯救无名氏

作者/【美】路易·埃文斯

翻译/尼玛顿珠


凌晨2:30,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路上,无名氏先生的心跳已经停了一次。关于这位即将到来的新病人,透过大屏幕,我目睹了整个过程:小小的卫星导航救护车在空旷的街道上飞驰,心脏监视器上的曲线骤地抻直拉平,然后如生命复苏般,缓缓恢复跳动。

我在他的轮床推进大门那会儿赶到。送往外科中心的路上,他的心脏再次停止了跳动。随即,夹在他胸前的智能除颤器发出尖锐的哀鸣——在急救中心干了六年多,我还从未见过这般情景——在没有任何外力帮助下,他的心脏居然自己又跳了起来。

领班护士滔滔不绝地开始介绍他的情况。如果说普通创伤病人的问题是周末超市采购清单,那这位无名氏堪称圣诞血拼购物单:

“头部挫伤。颧骨及下颚骨折。全身外表面遍布三级烧伤,腿部皮肤已和裤子粘在一起。股骨、锁骨和双侧胫骨多处骨折至畸形。肩胛骨、肋骨、骨盆露出体表。腹部有疑似射入伤的撕裂伤,胸腔内可能留存有碎片。”

“名字?医疗记录?”

“不知道。他的芯片扫不了。”她指向病人的左手说道。他的左手已经烧到残缺不全,但拇指和食指之间那道切口疤痕依旧肉眼可辨。虎口上的“O”字纹样说明了一切:全能芯片。

“靠,废话。”我叹道。从医生的角度讲,我坚决反对全能芯片。我知道它听起来确实省事,只需一颗芯片,就能把你个人的医疗、财务信息统统保存其中。“全能”的广告堪称铺天盖地,外加许多人很嫌弃多次植入,这些人又恰好是些顶流人物。于是,到了最后,好像每个人都注册成了全能芯片的用户。但是,这绝不是好事。

原因非常简单: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医疗芯片必须坚固耐用,银行芯片则力求柔弱精密。为什么?防止抢劫啊!当然,它做到了。我只见过三次,受害者被抢后,带着虎口处留下的比萨切片似的伤痕前来治疗。人们都清楚,这些娇贵的银行芯片,一旦从手上切除,立刻会停止工作。

这个特质换给医疗芯片,则从优点变成了弊病。全能芯片公司声称:他们的产品有妥善的“功能布局分区”。但从急救医生的角度,我必须说,车祸后,超过10%的芯片将无法读取,其中三分之一会导致可悲的后果。

相信你的医生,装两个芯片吧。

“好吧。”我说道。事实上,时至今日,芯片问题给医生造成的困扰已经越来越小。面部识别系统日趋完善,哪怕不能读取芯片,依赖速度飞起的云数据系统,医生也能很快找到病患资料。来,为完全网络化的医学时代欢呼三声。

绕过转角,进入外科室,我和值班护士一起将病人从轮床移到病床上。当然,其中绝大多数操作都是轮床本身独立完成的。护士们熟练地帮病人接好管线,随着管线有节奏地震动起来,大家悬着的心都放下了。护士们随即离开。

现在只剩我和一名护士,他的胸牌上写着“基兰·里德”,胸牌下还有一张贴纸,写着“叫我基!”避开那堆一成不变的心电图线、脑电图线、静脉输液管,我们把他的裤子扒下来。腿、腹股沟这些暴露出来的部位跟我的预期一样糟。他的皮肤灼伤太过严重,已经无法使用接触式传感器。我们不得不采用压力环之类的替代方案。对于一个心脏两次停跳的病人来说,他的脉搏堪称稳定。他的脑电图显示,情况还算不上无力回天。这种情况,还能奢求什么呢。

血压的话……不容乐观。

过去,外科创伤区总是喧嚣吵闹,永远有个医生大声地向所有人报告观察结果。自从有了置顶显示器、喉部麦克风和触觉速记手套,事情简单多了:所有观察结果都会存入系统,写进病人的档案。当医生需要时,它们会自动浮现在医生的指尖。系统成为你的坚强后盾,而你和你的同伴也都是系统的一部分。

既然无法直接读取无名氏的医疗档案,面部识别系统就要出场了。外科病床上有一只长长的机械臂,上边装有面部识别摄像头。随着我按下开关,机械臂动了起来,在他的面孔上方上下盘旋,如同将食物送进幼崽嘴中的鸟妈妈一般。接着,好似机枪开火,相机在一秒钟之内咔嚓了二十几次。我用手挡住眼睛,敬畏地退了一步,等待屏幕上出现无名氏先生的大名。

一串红字显现:“面部未能识别,是否重试?”

该死的烧伤加骨折!

“叫我基”伸手去按重试按钮,我制止了他。

“没关系。”我指了指血压读数,在试图确认患者身份的过程中,他的血压不断下降,从“不容乐观”降到了“靠外力维持”。我们给他接上了血压泵,但短暂的回升后又开始下降。症状非常明显:体内有创口,正在内出血。

这种情况下,确认身份已经不重要了。体内的异物和创伤才是迫在眉睫之事。必须马上扫描,尽快手术。

从前,一提到创伤外科医生,就代表着病人会被切开再缝好。但现在文明多了。对于无名氏这样的病人,我们只需先做一个CT扫描,对他的五脏六腑进行完整的3D建模,然后要做什么就会一目了然。接着我会在腹腔镜的帮助下,做一个微创切口,插入一条细管道,在必要的位置注入手术用微型机器人,控制它们完成手术。最后把它们及需要处理的异物吸取出来,大功告成。

当然,没有医疗记录绝对有问题。这意味着我们不知道他的过敏情况和植入物问题。但从急救的角度讲,现在已经算死马当活马医了,再去纠结“赶紧手术”还是“任由面部识别系统浪费十五分钟”,这绝对不是我的风格。

“帮我把他弄进扫描仪里。”幸运的是,现在的外科病床兼具轮床的功能,它能直接进入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的CT扫描仪内。不幸的是,要把沉重的病床推过去再摆对位置,相当费事。基和我勉力把床移过去,看着扫描仪将无名氏吞了下去,机器开始运转。

从前,医院有个专门的科室叫“影像科”。现在,只剩下扫描仪、系统、机器学习算法,以及一位有一纸证书的护士。一个全身三维建模大概只需要八秒钟。你要做的无非是按下那个大按钮。

基有那张证书,他按下了那个大按钮。

在他身后,我看着屏幕上旋转的辐射光束划过无名氏的躯体,每微秒扫描一微米厚的身体截面。屏幕上,一幅图像开始成形,从脚部向上延伸,一层层慢慢堆叠起来。骨头,遍布裂痕;脏器,伤痕累累;脾脏处,有一个异物,反射出明亮的光芒——某种弹片。

图像消失。

“喂,”我喊道,“什么情况!”

我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个像陨石一样闪闪发光的异物所吸引,以至于花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注意到屏幕上闪烁的文字:

“隐私锁定。”上边写着。

“什么情况!”我又喊了一遍,然后转向基,“你他妈干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做!”他应道。一秒钟的回想之后,我确定了他的清白:我们将病人推进去,他按下大按钮。我们只干了这点事情。

只用一秒便搞清楚问题,从诊疗的角度讲堪称神速。我还是挺骄傲的。

现在的情况是,系统不但存储了所有医疗档案信息,还配备了隐私保护系统。这种智能系统,一方面它会保护你的医疗隐私,另一方面也会避免你的医疗档案出现问题,比如:误诊、误判、档案丢失……

怎么做到的?

系统会帮你画像。它比任何人更了解你。如果你的处方不小心输错了名称;如果你的结肠镜照片不小心发错了邮箱——系统都会通过对比和交叉参考检查出来,再订正错误。光是在我们国家,系统每年便能拯救大约二十万条生命。所以,不要抬杠了。

我们没能在系统里匹配到无名氏,也没能在他烧化了的塑料裤子里找到钱包和手机。(医生小贴士:如果你不想被活活烧死,请别穿纤维材质服装。)他被烧得实在太惨,以致超级社交达人——面部识别系统也没能认出他来。

但根据惯例,系统会继续画像,不停尝试从医疗数据中找出他的档案。虽然我们无法读取他的芯片,无法输入姓名,也无法识别面容,但系统不会因此放弃。我们开始CT扫描后,系统便会仔细分析数据,试图锁定无名氏的身份。

系统一如既往地大显神通,它做到了!怎么做到的——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反正它通过无名氏的断层扫描图,成功地在数据库里匹配到了正确的病人记录。


恭喜系统!让我们趁着被护士称为“烟歇”的档口,到休息室为这位月度最佳员工大肆庆祝一下:吃点蛋糕,小酌一杯果酒。遗憾的是,这事儿半路上翻车了。

这位无名氏把自己的医疗隐私级别调成了最高,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数据不可见”,所谓的“数据对任何人均不可见”。

在标准的隐私设置下,医生和一些注册实验室都有权限根据需要访问你的医疗数据。紧急情况下,为你提供紧急救治的注册医院也会获得权限。但是,如果把数据级别调至“数据不可见”,那就必须先获得特定授权码才能访问医疗数据。除非病人自己许可,谁也没法获得权限。药店不行,医生不行,家人不行,医院也不行。这个授权服务涵盖病人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的一切医疗数据。

这个级别主要服务于一些名人。试想,假如你是一个不慎偶染花柳的明星——你会不担心哪个奸诈的护士或卑鄙的医生把这条新闻偷偷卖给内娱狗仔?请开启“数据不可见”,杜绝此类社死。只要没有你的授权,没人能偷看你的医疗记录。

绝大多数情况下,这套系统还算有用,偶尔让人菊花一紧也可以接受。但现在这种情况,真是把我们逼上了绝路。因为“数据不可见”涵盖所有的医疗数据和医疗影像,当然也包括我们刚才生成的CT扫描影像。从医院的扫描仪到病床的显示器,都只会提示没有权限。它们不会再透露任何信息给我们。

没有CT成像,当然就没法手术。没人能全凭感觉驱使三十六台配有利刃的无人机在人体里施工。那会是一场死刑——一场用绞肉机在体内执行的死刑。

如果我们不能看扫描图像,无名氏就死定了。

我们试了些惯用手法,比如切换账号,重启系统,小心地殴打显示器。我们也没啥强硬手段。你敢针对系统,那它也能收拾你。这可不是人工智能恐惧者口中的可怕妄想。科技就是这样,自从智人第一次奋力挥舞石斧使劲猛敲岩石,继而被四溅的石屑弹花了脸后,工具就变成了睚眦必报的小恶魔。

不行,循环往复,灰色的背景图,鲜红的大字:隐私锁定。

我们把无名氏从扫描仪室重新推回外科手术室,重新接上心电图线、脑电图线、脉搏血氧仪。

所有屏幕上完美地同步闪出:隐私锁定。

外科急救室应该保持肃静,这是最基本的常识。所以我溜了出去,躲进一个大喊大叫也不会产生噪声污染的地方——位于四楼的生化危害隔离区。全密闭空间,双层防护门,几乎没人使用。这是我的尖叫空间。你也得给自己备好这样的场所。接着,我骂出了知道的所有脏话。作为一名受过专业训练,能用拉丁学名描述菊花区域各器官的专业人士,我的词汇量相当感人。

发泄完之后,我回到急诊室,和护士一起把无名氏从那张漂亮的智能外科床上移下来。还让他躺在上边只会耽误其他病患。我们把他挪到一张有五十年床龄的老手术床上,位于仓库的一个角落。通过一堆东拼西凑的旧设备,它大概拥有了智能外科床50%~60%的功能。当然,不存在网络系统,一丁点的人工智能都没有。

体温正常。那台该死的脑电图仪器显示着大脑功能——救命啊,我不会看这种过时的脑电图仪器——反正,他还存在大脑功能。

血压仍在下降。顺带一提,该信息出自那种缠在上臂、用手挤压不断为其充气的血压仪。

通常情况下,你可以尝试联系“数据不可见”的紧急联系人获得授权。但无名氏的全能芯片完全报废,我们没法找到他的紧急联系人。谷歌一下“如何寻找一位被烧得面目全非、情况非常糟糕病人的紧急联系人。在线等,挺急的。”也并不能搜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们还有三个方案,都属于破罐破摔。

第一种,尝试跳过系统。我们联系医院的IT部门管理员,向她解释了眼下的情况。她证实了我的最坏预期:系统无法被跳过,她也没有那样的权限。我们必须致信系统开发公司的高层及生物伦理委员会——我们所有的医疗系统都是他们开发管理的。好消息是,它们为此也有专门的申诉渠道,甚至还有加急的快速申诉渠道。如果他们判定我们有特定的案例——我们确实有——他们有权越过权限,起码能给我们一个查看病人资料的授权。

加急快速申诉渠道预期是18周,而我们的申诉大概要在6周后才会被他们摆上议程,那时无名氏应该已经凉透了。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提交了。我疯狂地打字,基帮我完善了所有遗漏掉的官话细节。点击,发送。

“行吧,”我说道,“太操蛋了。”基点点头。我默默地祈祷着,因为无名氏是急救外科当下唯一的病人。该死,难道要来不及了吗?我赶紧丢开这个念头。

轮到方案二:唤醒。

无名氏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如果我们能叫醒他,哪怕只有20秒,他也许就能给出密码。那样我们就能解锁他的权限,进行CT扫描,取出那个正在杀死他的异物。

我真的不想这样做。你之所以会昏迷,肯定是有原因的。嗯,当然,我们会唤醒病人——这是治疗的最终目的之一。但在此之前,我们会先搞清他到底怎么了。

这只是最后三招中的第二招,我真的不想用最后一招。

我们给无名氏注入了大量肾上腺素。还不能使用全自动注射系统,因为自动系统要监控病人注入药物后的实时体征。我们必须像医学院的实践练习一样,用原始方法注射。


你猜怎么着。他的眼睑开始抖动,背部蜷曲,嘴巴张开,一声嘶哑的叹息从喉咙中喷薄而出。

我们又给他注射了吗啡。但是,说真的,在没有生命体征监控的情况下,使用这类处方药非常危险。你根本无法判断是否会吸毒过量和药物成瘾。我所做的让我越来越反胃了。

身为护士的基移除了输液管,开始喂服口服液。他已经化身成人形检测器,在听诊器时代的各种检测设备之间奔波,还不时用两根手指去探无名氏的脉搏,用手机上的秒表记录他的呼吸。真他妈魔幻啊。

“你能听到吗?”我问道。我试图用最温柔的声音跟病人交流。往常,人们经常因我对工作同事的大呼小叫而诧异——他们没法想象一位身高一米五、瘦得跟麻秆一样的女医生能发出音域如此宽广的声音。然而,当我和病人交流时,他们会再次表示诧异,因为这时听起来就如同他们一开始预想的那样。基已经向我扬眉毛了。

“嫩,”无名氏答道,“唔,嫩。”他尝试吞咽口水湿润喉咙。即使这么微小的动作,依旧让他脸上和脖子上闪亮的烧伤伤口裂开了。虽然已经注射吗啡,但我还是觉得他非常痛苦。基增加了口服液的剂量,试图润湿无名氏的嘴唇。我们希望这能有点效果。

“块呵,”无名氏嘟囔道。

“喂,喂,你的密码,你的全能芯片的密码!”

“快,唔,唔呵,嘶嘶嘶……”

“我需要你的全能芯片密码,然后我们就能治愈你,好吗?”

“唔。”

读取医疗系统的实时反馈数据,我有丰富的经验。指示器的节奏慢慢紊乱,显示颜色慢慢从黄变绿,我能从这些细微的变化中准确预测接下来会有哪些麻烦。

但我没法从护士的面部表情上读出这些,他正试图用自己来代替360公斤重的先进医疗检测设备。当然,哪怕没经过什么专门训练。我也能从基皱起的眉头——紧缩成了一条线——意识到有一大堆麻烦正在路上。

“喂,我们快救不了你了。拜托,快说密码。”

无名氏令人难以置信地从床上撑起来,一阵又一阵剧烈的疼痛正在涌来。我能从基的表情读出他承受了多么可怕的痛苦。这一幕真是太瘆人了。

“搞嘶唔太——太。”

基这会儿满脸惊慌地用乱七八糟的手势比出“让他停下”的意思。

“我太太——”

无名氏又倒在了床上,躺倒之前他的眼睛就已经闭上了。

没什么可惊讶的。考虑到无名氏的失血情况,无论我们给他注射多少肾上腺素,他也没可能坐起来玩填字游戏。

方案二至此结束。为了缓解下气氛,我们假装他呢喃的是密码,在密码栏输入了“告诉我太太”。没有任何惊喜——全都是徒劳。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摸索,有关他的情况,我们依然没能实现零突破。相反,倒是让他被标准的监控设备拒之门外。情况正在恶化,不断恶化。无名氏的血压从“有点低”降到了必须靠药物才能“勉强存活”。

这意味着我们只有执行第三方案了:探查性手术。

我是在现代医学世界成长起来的。“探查性手术”这个词,光说出来都令我生理不适。听起来好像“钢锯截肢”“麻醉病人”“化疗”。别误会——我知道它有用。见鬼,医学院的时候他们教过我怎么做。但在现代,在文明世界,我从没想过我必须做这种手术。

我在医学院里学过:在不杀死病人的前提下,打开病人的体腔,然后用肉眼查出是哪里出了问题。找问题的同时,还要时刻注意不能害死病人,比如遗漏器材啊,割破动脉啊,不小心戳破一个充满脓液的脏器啊,诸如此类。

但这些教育的前提依然是存在腹腔微型摄像机器人。当然,那也是系统的一部分。谁能想到“隐私锁定”也能限制医生了解病人要命的腹内异物到底在哪儿。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像历史书里的外科医生一样开膛破肚。

你可能有关于外科医生的刻板印象,觉得他们都是些抱持“荣誉或死亡”的疯子,对自己的能力过分自信,活像假扮上帝的自大狂。非常公允,我也不例外。但我还是无法想象,自己凭借一把消过毒的特制手术刀,靠切割缝合救活一个三级烧伤病人。我是个医生,不是那种把助手装在箱子里,然后不停拿剑捅进去的魔术师。

我只能呼叫杰弗逊医生。

杰弗逊医生是这一带最老的外科医生,早已过了退休年龄。作为外科医生,他一直工作到无法胜任,然后换上现代化的老年义肢:电子臂、电子眼,他又开始了从业。况且,他是唯一一个有过我即将践行方案相关经验的医生。

我在走廊找到他,尽可能简洁明了地向他解释当下这场危机。他听完,笑了。

“我早说过会有问题,”杰弗逊说道,“我们开始筹划外包病人记录那阵儿我就说过了。后来,什么也没发生。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已经成为这家医院有史以来最英明的改革——然而,现在——”

他又笑起来,鱼尾纹在眼角不协调地扭动,白眉毛在黑黑的额头上欢快地跳动。我没有跟着笑——换个场合,我肯定不会放过。事实上,在眼下这个漫长的、经历各种尝试、即将迎来最终考验的紧要关头,要是笑起来,我可能会彻底爆炸,迫使自己必须给自己开点锂元素镇静剂。

“好了,”杰弗逊医生说道,“净手吧,袁医生。”

我们清洗换装完毕。基在护士领域里堪称创造了奇迹:他准备好了老式外科手术所需要的一切,还把它们都塞进了现代手术室。所有依托系统的医学设备都被关闭并移至房间角落。手术室正中是全套古董设备,宛如一个古代手术陈列展。

“回到过去。”杰弗逊说道。他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数字时钟——不知基从哪里翻出来的,用双面胶粘在了墙上。“老式的。好,你们知道怎么做吗?计时,流程,这一摊子?”基和我犹豫着点了点头。他没有向我们点头回应。

“好,”杰弗逊医生说道,“下午1:15,手术开始,手术刀。”基将那把古董手术刀交到他手中。

“现在,从胸部至骨盆打开第一个切口。”幸运的是,此时无名氏已经失去了知觉,省去了再找麻醉师的麻烦。毕竟现在没人还有那种资质。闪亮的刀刃划过明亮的、已经结块的灼伤组织,就像光束扫过烟雾。至少,作为现代科技的一部分,优秀的铸刀技术在此还能使用。切口处开始流血,血量比正常情况要少。

“准备打开他的腹腔。”杰弗逊医生说道,“镊子。”他小心地分开病人的皮肤和肌肉。他盯着无名氏的脏器看了许久,然后抬起头,对我说道:

“我看不了。我不能看他的内部。”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头雾水,然后反应过来:一名老人,同时又是一名老外科医生。刚才怎么说的?现代化的老年义肢:电子臂、电子眼。我盯着杰弗逊医生的电子眼:合成相机——完美的分辨率,精准的变焦系统。当然,正如我们习以为常的,它也依托于医院网络,受制于系统和它的隐私权限。

透过无名氏胸前长长的切口,杰弗逊医生能看到的只有灰色背景上鲜红的大字——“隐私锁定”。

他浑身颤抖,是那种外科医生绝对不允许自己体验的颤抖。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形式,理解了时光如何在他身上留下那种名为“衰老”的痕迹。

但我们是外科医生,手术台上还摆着一个开膛破肚的人。我的眼睛还能看,受限制的只有我的惯性思维和认知缺陷。

杰弗逊医生把手术刀递给我。他什么也没说,他不必说。

“现在开始腹腔内作业。”我说道。我做到了。

接下来五个小时,我们在无名氏的肚子里找到了六个异物:烧化的塑料、破碎的金属片、芯片残骸,以及无法辨别的其他玩意儿。其中有两处已经伤及重要脏器。我们将各处恢复原状。我以这辈子最整齐的缝合处理了他脏器上的所有小伤口。然后,用精确标准的缝线将他的腹部皮肤接在一起。

杰弗逊医生拍了拍我的背。基用手机自带麦克风大声读出病人的各项体征。血压恢复正常了。

我的当值终于结束了。我回到家,倒头就睡。


当天晚上,无名氏先生去世了。

怨不得任何人。

没有尖声怪叫的血压监测器宣告血压不断下降,没有滴滴作响的心电图机唱出他心跳的停止。有的只是基,他用手指按住无名氏的颈部脉搏,感受着他生命的逝去。然后,他大声呼喊起来。一个夜班护士推着老式的心脏除颤器冲进去,和基一起为无名氏进行心脏电击,一次、两次、三次……

死亡如期而至。

我在第二天早上收到了这个消息。事实证明,四楼的生化危害隔离区同样能隔离愤怒的尖叫和抽泣。

我在医院的网络系统中填写了死亡证明。时间:2113年10月16号23点51分。姓名:无名氏。这便是归档的正式名称。

我们将他移去了停尸房。如果没有人领取尸体,我们会负责处理它。

通常情况下,对于贫困潦倒或无人认领的尸体,我们会进行火化。省钱、省时、省地方,对生者与死者皆是如此。如果在瘟疫蔓延期间,更有可能拯救五万条人命。但这次,我签署了宗教豁免书,准备将其土葬。毕竟,他在进医院前已经被烧过一次了。我说服自己的理由是,他的家人可能会来寻找他。但其实,我内心深处只是不想让它灰飞烟灭。

从此会有一个故事,关于一个男人以及他的遗言:告诉我太太。可惜,并没有太太出现,认领他的尸体。我不确定这是否是我想象中的故事,它似乎缺了些什么。遇到急救车工作人员时,我曾问他们是在哪里接到他的。可惜那时已经过去几个月,他们早已不记得。

当然,系统知道他真正的故事。但系统承诺会永远保护无名氏的隐私。远在我们对无名氏的真名感兴趣之前,系统便已许下这个承诺。系统会一直信守这个承诺,一如它对所有人所做。

很多年过去了,一年又一年,我再也没有遇到相似的情况。也许他们已经发现了问题,也许“隐私锁定”已经更加智能。当然,也可能一如既往。

杰弗逊去世了——某种传染性癌疫。他一直坚持到了最后,就在我们医院。尽管最后阶段,他皮肤暗淡,呼吸困难,但他那双合成钻石材质的医生用电子眼依然熠熠生辉。

无名氏去世一年后,基考取了医学院。现在他也是一名医生了。他在西北航道的巴芬群岛区域驾帆船行医。他沿着海岸顺时针航行,徒步在一个个村镇间看诊。他的背后只有一个塞着尽可能多药物的大背囊,而非一套电子医院系统。他有时会写信给我。有时我甚至会回信。

至于我,眼下我正站在距离医院一英里的墓园,审视着一块墓碑。它上面刻着主人的名字:无名氏。名字下方还刻着他逝去的日期。至于出生日期,我不愿猜测。

我现在已经是个老太婆了。看着这块墓碑时,浮上我脑海的是:居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人生何其短暂啊。

我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并且,很久很久以前我便是外科医生了。去年,当我的眼科医生——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告诉我,我患有老年白内障的时候,我告诉她:我不打算退休。

几个小时以后,我就要进手术室。我会在那里好好睡一觉,然后,挡在我眼前的阴霾就会彻底消散,我会通过电子眼获得远超常人的视力。所以我来到这个墓碑前告别。下次再来的时候,我那双完美的新眼将再也无法读取墓碑上的私人信息:无名氏,~2113。我能看到的,只有悬浮在无名氏墓碑上的红字:隐私锁定。


【责任编辑:龙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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