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中篇

罗伯特·里德(1956-)是美国最出名、最多产的科幻小说家之一。除本名外,他还以罗伯特·图扎林为笔名写作。他在主流科幻小说杂志上发表了数十部短篇小说,出版了十多部长篇小说。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创作了超过两百篇作品,从插图小故事到宏大的太空歌剧,其作品涉猎范围十分广泛。罗伯特·里德因中篇小说两次获得雨果奖提名,并且是《未来作家》的首位大奖获得者。2006年发表的《十亿夏娃》获得了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奖。


The Remoras

雷莫拉人

作者/【美】罗伯特·里德

翻译/南 瓜

插画/宫可可


奎莉的公寓位于人类区域之一,占地若干公顷,在船壳往下约一千公里的地方。不管怎么看,这里都算不上多豪华。真正有钱人给自己和随员弄的地可都是以立方公里为单位的。不过,从上船算起她的家就在这里,印象中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这里的走廊和大房间自然得仿佛像她的身体。

花园房是她的最爱。某天午后,她正在其中陶然自得:闭着眼睛、光着身子躺在人造的天空和太阳下面,耳畔只有喷泉飞溅的水声与鸟儿啁啾的声音。正在这时,公寓打破了宁静,宣告有客人到访。“女士,这人是来找佩里的,他说十万火急。”

“佩里不在家。”她答道,睁开浅灰色的眼睛,“没准儿背着我俩藏起来了?”

“不,女士。他没有。”短暂停顿,声音又继续道,“我向那人解释过,但他依旧不愿离开。他名叫奥尔良,宣称佩里欠了他一大笔钱。”

她丈夫又干了什么?奎莉简直猜都不用猜。她坐了起来,笑容开始在嘴角出现。噢,佩里……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她只好亲自去把这人打发走——用眼神狠盯的方式。一袭翡翠色的纱衣上身,她慢慢悠悠地穿过公寓,走到门前才下令打开前门,不过安全屏障依旧开着。她已经准备好面对某个怪胎——以她对佩里的了解,也可能是什么邋遢家伙。她没料到的是,门外竟站着两米多高、约莫一米来宽的锃亮防护服。她从没料到会被长着许多错位眼睛的一张脸像这么俯视。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个雷莫拉人。如假包换的雷莫拉人,就站在公共走廊上,一张表情丰富的脸正看着她。橙色的皮肤,上面长满了或许是也或许不是癌症导致的黑色疙瘩,一张看不见嘴唇和牙齿的嘴似乎正摆出笑的造型。什么风把雷莫拉人吹到这儿来?他们永远、永远都不会下来才对……!

“我是奥尔良。”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被安全屏障隔得略有些小声。来自厚厚的脖子上某处隐藏扬声器的声音告诉她道,“女士,我需要帮助。抱歉打搅了您……不过,如您所见,我走投无路了。我不知道还能上哪儿去。”

奎莉知道雷莫拉人。她以前见过,甚至还跟其中几个说过话,虽说那已是不知道多少年之前的事,她也早已不记得对话内容。奇奇怪怪的生物。比绝大多数外星人还要怪异,哪怕他们的内在是人类……

“女士?”

奎莉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可她心里却依旧忍不住排斥感。脚下的地板仿佛在抖动,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奥尔良是人类,跟她是同一个种族。诚然,强烈的辐射改变了他的基因;确实,他跟她这样的普通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不过,他拥有人类的思维,坚韧、或许还不朽。奎莉眨了眨眼,想起自己对人的同情与仁慈之心,哪怕对方是个外星人……她努力挤出一句:“请进。如果你想进来的话。”随着这句邀请响起,公寓解除了无形的屏障。


“感谢您,女士。”雷莫拉人走得很慢,略显笨拙,那身防护服的膝盖跟臀部位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意识到一丝不寻常。奥尔良本应举止优雅,而他那套防护服应该力量强大,作为精细的外骨骼辅助他才对。

“你想来点什么吗?”她傻乎乎地问。习惯使然。

“不用,感谢您。”他答道,话声挺讨喜的。

当然了。雷莫拉人只会吃喝自己调制的食物饮品。他们被永远封印在防护服里边,能进行完全自足的有机体运作。食物是合成的,水则循环利用,他们拥有一种纯洁而独立的宗教意识。

“搅扰您非我所愿,女士。不会占您太多时间。”

他的彬彬有礼让人略感意外。雷莫拉人通常较为冷漠甚至傲慢,可奥尔良却一直微笑着看她。他的其中一只眼睛是条肌肉发达的裂缝,里面长满了厚厚的黑毛,她猜这些黑毛是用来感光的。类似昆虫的复眼,每只眼睛负责构成图像的一部分。与它配对的则是一只普通眼睛,色白、类鱼眼,正中间呈雾状黑色。变异会带来令人震惊的许多变化。哪怕奥尔良就站在她面前,靴子踩在石地板上,踩出一道指向她的火花,那套防护服中也依旧上演着加速的、部分人为控制的演化。奥尔良开了口:“我明白这情况让您有些尴尬——”

“没有,没有。”她主动道。

“——我也觉得有些不自在。除非真有必要,我是不会下来的。”

“佩里不在,”她重复道,“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抱歉。”

“其实,”奥尔良道,“我希望他不在。”

“是吗?”

“即便如此,我依旧会来。”

奎莉的公寓素来忠心耿耿,时刻守望着她,不会让任何不好的事情出现在她身上。她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一点距离。“是欠钱的事情,没错吧?”

“没错,女士。”

“我能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奥尔良说得模棱两可。“就当它是笔旧赌债吧。”他意有所指地暗示道,“恐怕是一笔非常古老的债务。佩里已经拒绝了我一万次。”

她能想象出来。她的丈夫有不少缺点,无能和自以为是就是其中的两项。她以一种克制的方式爱着佩里,但他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我很抱歉,”她回答说,“但他的债务不由我负责。”她让自己听起来很严厉,知道这么做才是最合适的,“我希望你不是因为听说他结婚了才大老远跑来的。”嫁给了一个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女人,她心想。秘密地。

“不,不,不是!”那张怪诞的脸露出好像委屈的表情,两只眼睛睁得更大,一条冰一样白的细舌在无唇的嘴边舔了舔。“说实话,我们不关注跟乘客有关的新闻。我只是以为佩里和某人一块儿生活。我知道他的为人,你瞧……我只是希望来跟我找到的人说明情况,争取到一位同志。一位盟友。一个或许能成为我的代言人的人。”一个充满希望的停顿,他继续说道:“等佩里真回来了,您能向他解释解释对与错吗?可以吗?”又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补充道,“女士,哪怕一个卑微的雷莫拉人也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说他自己卑微之类的其实很不公平。而且,他好像把她描绘成了某种偏执者,可她并不是。她不觉得他卑微,道德也并非她的私有财产。毕竟,他们俩都是人类。他们的灵魂被一个潇洒迷人、善于操纵人的瘾君子——她的丈夫——给联系在了一起。奎莉的怒气突然间直奔着佩里而去,甚至让她差点当着这陌生人的面发起抖来。

“女士?”

“多少钱?”她问道,“他欠你多少,你要得急吗?”

奥尔良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他抬起一只胳膊,肩膀处发出有毛病的吱嘎声。“您听见了吗?”他问道,仿佛她是个聋子,“我的密封亟须替换,至少应该整修一番。可能的话,昨天就该做了。”胳膊弯曲,手肘又吱嘎起来,“我已经把积蓄全花去重建反应器了。”

奎莉了解防护服,很清楚他的处境。雷莫拉人在大船的船壳工作,每次会在宇宙中待许多小时,许多天。密封破损的下场是灾难性的。哪怕一个小小的开口都会导致他的身体大面积死亡,意识则会在剧痛中陷入保护性昏迷。身体暴露在外加上毫无反抗能力,奥尔良只能任由辐射风暴和彗星雨的摆布。是的,她能理解。诸多次生危害中,不听使唤的防护服是最不可接受的一种。可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对这人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奥尔良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佩里欠我五万两千信用点,女士。”

“是么。”她吞了吞喉咙,“叫我奎莉。”

“奎莉,”他重复道,“好的,女士。”

“等佩里回家,我保证立即跟他讲讲这事。”

“您真照办的话,我会非常感谢的。”

“我会的。”

她看到那张丑陋的嘴张大,乳白色的喉咙上缀着绿色和灰蓝色的斑点。要么是肿瘤,要么就是什么奇怪的新器官。她有些难以置信,自己竟陪伴着一位雷莫拉人——最奇怪的一种人类。不过,除开关于他们的各种荒诞之言,除开一些无畏甚至鲁莽的故事外,奥尔良看起来却似乎有些脆弱。她发现他甚至显得有些害怕。那张湿漉漉的橘子脸像陷入了绝望一般摇晃着。伴着可怕的摩擦声,他一边转身离开,一边告诉她:“奎莉,谢谢你。谢谢你的时间和耐心,还有你做的一切。”

五万两千信用点!

她差点尖叫出声。她跟自己保证,等独处的时候一定要尖叫几声。佩里严重伤害到了这个人,等到佩里再度与她为伴,她会让他知道的。她是个镇定的人,是的,能忍受他的大部分缺陷。但这回不行。五万两千信用点不算什么巨款,但它能让奥尔良整修他的防护服,让自己再度变得完整、健康。或许,她可以先联系佩里,加快一下进度……?

奥尔良走出前门,转身向她道别。人造阳光照得他的防护服闪闪发亮,面罩却暗了下来,她看不清他的五官。他可能做出任何表情,可表情又能代表什么?她挥挥手予以回应,胃里翻腾不已地算着五万两千信用点的具体意义,对她的意义……

……不知她是否能……?

算了吧,她下定决心。她还是缺乏必要的同情心——只缺那么一点点——于是她下令再度激活安全屏障,隔绝掉雷莫拉人蹒跚着离开时关节摩擦发出的可怕声音。

这艘船有过许多名字和称号,但上面的长期乘客及船员都管它叫大船。它不会跟任何星船弄混,无论体积还是历史。

各种意义上而言,大船都非常古老。约莫在地球出现生命之前,某个类人种族建造了它,却又抛弃了它,看不出明显理由。专家表示,它起初是一个没有太阳存在的世界,是洒满宇宙的无数木星中的一员。建设者将这个世界的氢气用作巨大引擎的燃料,又在数百万年的时间里为它加速,同时剥除了它的气态外表。如今见到的大船是这颗星球剩下的核心,其建造者和之后找到它的人类进行了大量的调整。它那金属加岩石质地的内部布满通道和密封环境、燃料罐和各种港口。大船的空间足以容纳数以千亿计的乘客,但现在只搭载了一点点人。它的船体是超纤维制成的特殊装甲,厚达数公里,足以抵御大多数高速撞击。


这艘船来自银河系之外,许久以前进入了人类宇宙。它被当作残骸,经历了各种类型的探索,又被新主人极尽所能地做了整修。对应的企业成立;相关促销活动诞生。古老的引擎经巧妙手段再现活力,飞船的航线也改变了。再之后,企业以新奇和探险为噱头,向人类和外星物种卖起了船票:环绕银河系之旅;五十万年的航行,饱览星光灿烂的旋臂。这趟旅行十分漫长,哪怕对不朽的人类来说同样如此。不过,诸如奎莉这样的人,最不缺的就是金钱和耐心。这也是为什么她掏出部分积蓄购买了船上的公寓。她知道,这趟航程中的新鲜玩意儿不会太多。最多三、四条线路,然后呢?人们会想要其他新的、更刺激的东西。人不就是这样的吗?

奎莉没有自然的生命周期。她的祖先用了一万种手段改良自己,抹掉了衰老的过程。更好的遗传体系取代了脆弱的遗传基因。精心构造各种各样有用的蛋白质、酶和强大的修复机制。免疫系统几近完美;疾病永远不会出现。日常生活没法用任何可衡量的方式对这类人造成伤害。而且,即便遭遇悲惨事故,也不一定会致命;奎莉的身体和思想能够承受令人闻之色变的伤害。

说回雷莫拉人。虽说也有类似的天赋,可雷莫拉人却没有过上平凡生活。他们在无遮无掩的船壳上工作,每个人都被裹在防护服之中。这套设备能提供额外保护与标准环境,每一套都带有小型核聚变装置与冗余的循环系统。哪怕最为平和的时候,船壳上的生活依旧危险异常。大船的护盾与激光监视器没法拦下每一颗星际砂砾。每一次大规模撞击都意味着有人得去做维修工作。大船的建造者曾用过精密机器人,可几十亿年的工作让它们无以为继。最好的办法是,提升——或者说降低——人类船员的地位。原本的规划是所有人分担工作,将不长的工作时间公平分配。甚至船长也要穿上防护服,在最安全的时候前往大船外面,用刚造好的超纤维修补撞击坑……

但是,没有永恒的公平。某种亚文化出现,第一批雷莫拉人将船壳划成了自己的地盘。他们学会了如何在巨大的辐射负荷中生存,训练自己及后代如何控制受损的肢体。雷莫拉人的强韧基因出现突变,而他们乐见其成:假如一只眼睛因怪异的肿瘤之类原因失明,那么一个好的雷莫拉人就会进化出新的眼睛。如果一根毛发能够感光,其主人就会凭纯粹的意志力来培养它,将它与视神经连接起来,孕育出比被取代的眼睛更加耐用的眼睛。反正那些似乎很懂的人是这么告诉奎莉的。

她被告知,雷莫拉人很乐意长相怪异。在他们的文化中,奇怪的脸和新奇的器官是衡量成功的标准。由于灾难随时可能毫无征兆地降临,雷莫拉人很少有长寿的——至少是她意义上的长寿。就她所知,奥尔良可能是第四代或第五代雷莫拉人。一个不到五十个世纪的孩子。她回到花园房,脱掉衣服,闭眼躺下接受阳光烘烤,发现自己知之甚少。雷莫拉人很重要,甚至必不可少,但她对他们却完全不了解。她知道,无知是错误的。虽然没有错到欠他们其中一个人的钱的程度,不过……

相较于奥尔良的生活,她这辈子活得实在太普通了。舒舒服服又普普通通,几乎让她感到羞愧。


佩里第二天没回来,第三天也是。然后是十天。奎莉朝他经常出没的地方发了信息,没有回复。她一直很小心,没有解释她为什么找他。倒也不算太不寻常:佩里可能溜达去了什么新地方,奎莉则善于等待,朋友的拜访和抓住什么理由便举办的聚会也点缀了她的日子。这是她的正常生活,除了愉快就是愉快。然而,她发现自己在想奥尔良,想象他走在毫无遮挡的船壳上,他的密封破损,他怪异的身体开始沸腾……那个可怜的人……!

拿钱给奥尔良是个很简单的决定。奎莉的钱绰绰有余。这数额好像不大——最后她给换成了黑白相间的货币晶片。不过,与其让佩里欠雷莫拉人钱,欠她钱不是更好吗?索取债务的话,她的身份更能胜任;此外,她也怀疑她丈夫眼下能不能筹够钱。就她所知,他多半欠了一屁股债,无论人类还是外星人。她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在想,佩里究竟哪一点吸引了她。她究竟怎么想的,竟会答应这种疯疯癫癫的姻缘?

哪怕从永生人角度来说,奎莉的年纪也很大了。已经老到不记得年轻的时候,那么强韧的神经都没法容下她的整个人生经历。或许,这就是她觉得佩里对她而言是种福分的理由吧。他年轻得令人发指,又很会打扮,还乐意分享他的激情与精力。他是个优质、不熬人的情人。遇见大事他会认真倾听,从没有打过奎莉的钱的主意。另外,他也是个挑战。或许她的朋友都不待见他——几位好闺蜜公开批评过——对于年纪如她一样、正身处一场五千世纪航行中的女人来说,佩里算是种叫人耳目一新、印象深刻的事物。和他相比,奎莉的老朋友反而突然显得有点像活化石。

“我热爱旅行。”佩里曾解释说,一张温柔又英俊的脸庞似乎永远都在微笑,“你知道我是在船上出生的吧?就在我父母登船一个星期之后。他们到某个殖民世界下了船,我却留下了。我自己选的。”他哈哈一笑,眼睛盯着她天花板上的人造天空,“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我想看看这整座船,踏遍每一处走道和洞穴。我想探寻每一处水体,碰见每一种外星人——”

“真的吗?”

“——还要拜访他们的住所。他们的家园。”再度哈哈大笑,还有那张极富感染力的笑脸,“我刚从一处低重力地区回来,在往下六千公里的地方。那地方住的生物长得像蜘蛛,亲爱的,你真该去看看!光凭嘴巴告诉你他们有多优雅,那里的洞有多可怕,这可不太公平。”

她已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不知道还有谁能如此接受外星人的奇怪气味和捉摸不定的思想。佩里这一点很了不起,毋庸置疑。即使是她最挑剔的朋友也承认这一点。尽管他们对佩里颇有微词,却依旧想从他妻子那里听闻他的最新冒险。

“只要办得到,我愿意一辈子不下船。”

她大笑着问道:“你负担得起吗?”

“比较难,”他承认道,“不过,至少在这趟航行里我能挣点钱。减去每日开销,也还行吧。相信我,好几百万有钱人聚集在一个地方,你总能找到谋生的途径。”

“合法途径吗?”

“多多少少吧。”他的幽默总有点流里流气,没错。不过,后来等他脑子更清醒了,他承认道:“我的敌人也不少,亲爱的。我得警告你。跟其他人一样,我也犯过一些错误——年轻时候不太检点——但至少我从不遮遮掩掩。”

不检点,或许吧。他倒是没做什么引起她敌意的事情。

“我们结婚吧,”佩里提议道,“为什么不呢?我们喜欢对方的陪伴,似乎也耐得住分离。你觉得如何?老实说,我觉得你不需要那种日夜黏着你的伴儿。你需要吗,奎莉?”

她确实不需要。一点不假。

“一场小而精的婚礼,该有的规矩全有。”他向她保证道,“我得到一个根据地,而你保有你的隐私,外加我提供的相当可观的娱乐价值。”一阵大笑过后,他又接着补充,“我保证,你会第一个听到我最新的故事。我永远不会做任何类型的吸血鬼,亲爱的。在你身边,我会当一个完美的绅士。”

奎莉把信用晶片揣进暗袋去了管道车站,又乘坐其中一处垂直管道前往船壳。她在船员名录里查询过奥尔良这个名字,只有一位。住在贝塔港,但没有提他是不是雷莫拉人。港口是巨大的设施,计程载具与舰船停靠在一起,从附近的外星世界带来新的乘客。相较大船本身,让这些长达千米的针头加速和减速更容易一些。飞船自己的引擎除了偶尔进行航向修正外不做其他动作,只在延续环银河之旅的同时避开灰尘云。

奎莉上次造访某个港口已经是不知多久以前的事了。港口今天一辆计程载具都看不到,全跑去找更赚钱的顾客去了。那些非雷莫拉船员——船长,配偶等等——眼下没做什么工作,显然是在躲她。她站在港口底部——港口是一座高大的圆柱体,上面有一公里厚的最高级超纤维舱门。除此之外,其他游客都是外星人,某种包裹在液态水或氨气气囊中的类鱼物种。气囊从她身边滚过,让她感觉像站在一群小金枪鱼中。它们尖锐的交谈声清晰可闻,但奎莉无法破译其中的任何内容。它们是在嘲笑她吗?她毫无头绪,这使她更加沮丧。它们可能是在取笑她。她感到失落,还有点想家。

相比之下,见到的第一位雷莫拉人反而比较正常。那个雷莫拉人走路毫无嘎吱声,步子迈得大步流星,奎莉得用跑的才能追上它——她。防护服上面带着点儿女性特征,回应奎莉叫喊的也是个女性声音。

“咋了,干什么?”雷莫拉人问道,“忙着呢!”

奎莉喘着气问:“你认识奥尔良吗?”

“奥尔良?”

“我得找到他。有重要的事情。”她开始觉得是不是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来得太晚了——

“我确实认识一个叫奥尔良的。没错。”这张脸有一双逗号式的眼睛,又大又黑,鼓鼓囊囊的,嘴巴和一只细长的鼻子结合到了一块儿。她的皮肤是银色的,皮肤下有奇怪的束状纤维在动来动去。黑色的头发沿着脸盘的顶部露出来,仔细看却又不是头发,看起来更像是浸泡在油中的绳索,丝丝缕缕地摇晃着,幅度缓慢而庄重。

那张嘴微笑着发出普通人的嗓音,“其实,奥尔良是我的好朋友!”

假的吧?她是不是在捉弄人?

“我真的需要找到他,”奎莉坦诚道,“你能帮帮忙吗?”

“我能帮帮忙吗?”那怪异的嘴巴微笑道,灰色的假牙看起来粗如手指,牙龈和她的皮肤一样呈银色。“我带你去找他。这算帮忙不?”

奎莉发现自己跟着走到一个没有栏杆的升降盘上,雷莫拉人站在中间,向老妇人挥手。“过来。奥尔良在上面。”做了个朝天上挥舞的动作,“要坐上好半天呢。我不觉得你想试试一个人坐。你不想吧?”


“放松。”奥尔良建议道。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放松,后来发现自己在点头、深呼吸,这才体会到紧张感在消失。上升的过程似乎花了很长时间。除了空气从她耳边流过的急促声响外,升降盘没有一点声音。圆盘完全没有边栏,这显然违反了安全规定。奎莉拽着雷莫拉人的一只闪亮的手臂——她需要抓住什么稳一稳——却惊讶地感觉到超纤维上的凹凸不平。微小的撞击留下了肉眼看不见的微小坑洞。她意识到,雷莫拉人非常像飞船本身——封闭的生态圈,在太空中飞驰的时候会受到伤害。

“好些了吗?”奥尔良问道。

“是的。好些了。”港口往上三十公里的旅程,紧紧抓着一个雷莫拉人。现在又是这个——她正跟奥尔良待在一间小房间里,离外面的真空只有不到五百米距离。奥尔良住在这里吗?她差点问出了口,又觉得四周光秃秃的墙面和粗矮的家具太过简陋、清贫,不可能是谁的住所。哪怕他也不可能。于是,她问道:“你近况如何?”

“很累。刚下班,十分沮丧。”

他的脸已经变了。橙色的肤色如今更加柔和,但两只眼睛还是令人作呕的毛茸茸的裂缝。他的视力有多清晰?他是如何将细胞从一只眼睛移植到另一只眼睛的?一定有机制,有可靠的窍门……她发现自己感到无知,却又挺高兴这样……

“你想要什么,奎莉?”

她吞了口唾沫。“佩里回来了。我带来了他欠你的东西。”

奥尔良一脸惊讶。随后,他那张冷冷的脸说道:“好的。太好了!”

她亮出晶片,交到他闪闪发光的手上。他的胳膊肘发出一声尖啸。她说道:“希望这能帮到你。”

“我精神多了。”他保证道。

然后呢?她有点找不着话说了。

奥尔良告诉她:“我也应该感谢你。给你添了麻烦,我能否送你点什么?带你旅行一趟如何?”一只眼睛竟然冲她做了个眨眼的动作,毛发收缩到眼睛缝里,除了一个小红孔,什么也看不见。“一趟旅行。”他重复道,“去外面走走如何?我们可以给你找件合身的防护服。我们保存了一些,以防哪位船长过来巡查。”一阵低沉的大笑过后,他补充道:“每过一千年他们就会来!不管我们稀不稀罕!”

他说什么?她好像听见了他的话,又好像没有。

微笑,又一次眨眨眼睛,他说道:“我是认真的。你有没有兴趣溜达一下?”

“我从没……我不知道……!”

“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听着,短途旅游的话,这里再安全不过了。我们在船头的后方,也就是说基本上不会遭遇撞击。离引擎和它们的辐射也很远。”又一阵大笑,“噢,你得来上一针抗辐射剂,不过没关系。奎莉,你很强韧。你那个高级公寓里应该有自动诊疗机吧?”

“当然。”

“那就行了。”

她没有被吓到,至少没被当场吓到。奎莉只觉得刺激,以及刺激带来的恐惧。她以前从未体验过这类活动。她是个习惯动物,严格遵循着种种古老的习惯,所以她不知道到时候自己会有什么反应。无论哪种习惯都没能让她为眼下做好准备。

“来吧,”亲切的主人说,“过来。”

她找不到任何借口。他们来到一个装满防护服的大柜子面前——显然是某种更衣室——她让奥尔良选了一件,用他吱呀作响的关节把它拆开。“它能打开、关闭。我的就不行。”他解释道,“它也没有各种冗余系统。除此之外,其他都是一样的。”

腿、躯干、手臂和头盔穿戴完毕。她的头盔碰到了低矮的天花板,刚迈步就撞到了墙上。

“跟我来,”奥尔良指导她,“慢一点。”

明智之言。他们进入沿之字形伸向太空的某种隧道,古老的阶梯塑造成大略适合人类步幅的形状。每处弯道都有一片无形的力场,拦下飞船稀薄的大气。他们开始用无线电交谈,近处传来的声音让她注意到,防护服的假神经元是如何与她自己的神经元连通的。这里的重力比地球标准的重力要高,所以尽管她体积增加了,但她还是可以轻松移动。四肢嗡嗡作响,她在爬升时头盔撞击着天花板。砰,砰,砰。她无法控制自己。

奥尔良乐了,声音亲密又亲切,“做得不错,奎莉。放松点。”

听见自己的名字,淡淡的勇气涌上她心头。

“记住,”他说道,“你的伺服电机非常强劲。防护服会强化你的动作。不要畏首畏尾,也不要过分自信。”

她渴求成功。最近的记忆中,她最希望的就是一切尽可能地完美。

“集中注意力。”他说道。

之后,他又告诉她:“这下好多了,不错。”

他们前往最后一道转弯处,然后来到一道舱门前。奥尔良停下脚步转过身子,那张黏稠的嘴做出一个矫情的微笑。“到地方了。我们出去略微转一转,好吗?”他顿了顿,又继续道,“等你回了家,跟你丈夫讲讲你的壮举。让他大吃一惊!”

“我会的。”她低声道。

他单手打开舱门——关节摩擦声通过无线电传来,但声音显得很远——一道明亮的彩色光芒霎时间照上两人。“真美。”雷莫拉人说道,“难道不美吗,奎莉?”


又过了好几个星期,佩里终于回到家。等到他回来——“我在云雾峡谷漂流,亲爱的,没收到你的信息!”——奎莉意识到,她并不想把自己的冒险告诉他。欠款的事也不想提。她想等到时机合适——等到佩里卸下防备,心理正柔弱的时候。“什么事这么重要,亲爱的?你声音听着好急啊。”她告诉他,没什么大事,只是想他了,有些担心。漂流感觉如何?谁跟他去的?佩里告诉他:“跟几个推维兹去的。其实就是一群大块头狒狒。”他保持着微笑,她也微笑起来。他看上去精神不佳,还很疲惫;但那天晚上,根本不需要什么激励,他便焕发了能量,与她做了两次爱。第二次更是特别激情,甚至让她不禁问自己,她怎么能如此心甘情愿地长期没有性生活。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快乐?

佩里沉沉睡去,梦见那条人造河流在人造的大峡谷中咆哮。奎莉却从床上坐起来,在一片漆黑中低声命令公寓为她展示贝塔港之上的景色。她让它在头顶二十米高的天花板上投出影像:随着力场与各种源自太空的危险物撞击,闪闪发光的极光也不停变化颜色。

“奎莉,你怎么看?”

奥尔良曾这么问她,她用柔和与惊叹的语气回答:“真可爱。”她闭上双眼,回忆着船壳遥遥延伸向远方的景象,平坦、苍白,平淡无奇却不知怎的又有些祥和。“非常可爱。”

“船头正上方的景色更棒,”她的同伴当时坚持道,“那儿的力场更厚、更强劲。更粗壮的激光不停射击我们前方成百上千万公里大小的彗星,帮我们削弱它们。”他哈哈一笑,继续道,“从船头往上看的话,你甚至能感觉到大船的移动。真的。”

她在防护服里瑟瑟发抖,不过更多是出于愉悦而非恐惧。很少有乘客能走上船壳。毫无疑问,这不符合规定。即便在计程船内部,你也会受到船壳的保护,可在上面就不一样了。她在上面感觉毫无遮掩,跟赤身裸体差不多。奥尔良大概感觉到了她的精神状况,借着一闪一闪的脉冲光观察着她的脸,最后问道:“你知不知道第一个雷莫拉人的故事?”

她知道吗?她不确定。

他开始讲述,声音平稳又安宁。“她名叫乌恩。据说是地球上的罪犯,一个登记在案的惯犯。她签约成为船员,逃脱了一段精神折磨——”

“她犯了什么罪?”

“重要吗?”圆圆的脑袋摇了摇,“重罪,只能说这么多。关键在于,乌恩登船时没有任何级别,但她对这次机会感到高兴。跟其他可靠伙伴一样,她也轮番前往船壳。”奎莉点点头,目光注视着远处的地平线。

“她跟你一样,长得很漂亮。不当班的时候,她表现得循规踏距。她探索大船,邂逅感情,也会为无疾而终的关系而感伤。像你一样,奎莉,她很聪明。登船不过几个世纪,她便发现了倾向:她看见船长们如何赖掉船壳当班的工作,而某些人,只是因为犯了点小错误,便被推到两班倒的岗位上代替他们。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的船长不必接受哪怕最微小、最公平的风险。”

地位。级别。特权。她能理解这些东西,再理解不过。

“乌恩发起了叛乱。”奥尔良声音中带着骄傲,“不过,她不是推翻这个体系,反而以接受来征服它:她改造了所接受的东西。”一声轻笑,“比如我的这套防护服,她打造了它的原型,具备半永久的密封和低效率的循环系统。她制造了一套永远不必脱下的衣服,然后她开始生活在船壳上,生活在毫无遮掩的地方,有时一个人待上好几年。”

“一个人?”

“先知的冥思生活。”深情地看了一眼光滑的灰色地面,“她不再让她的身体清除癌症和其他损害。她让她的脸——那张美丽的脸——因细胞组织死亡而布满斑点。然后她通过毅力与力量让自己学会控制变异。最后,她挑选了几个没有地位的朋友,把她的技巧传授给他们,告诉他们她生活在这里,不受搅扰地沉思这宇宙时,她所找到的安宁与目的。”

确实不受搅扰!

“几百人,形成了第一代雷莫拉人。人员损耗让高高在上的船长同意我们繁衍后代,第二代人口于是达到了数千人。到了第三代,我们正式接手飞船的外部和引擎中最致命的部分。我们实现了整个世界规模的悄然征服,如今我们的人口已经达到了几百万!”

她记得她长出一口气问道:“乌恩后来如何了?”

“英勇牺牲。”他回答,“一个彗星群逼近了大船。一支维修队那时正在船头,他们的穿梭机遭到损毁,无法启动——”

“他们怎么会在彗星群出现的时候去那儿?”

“当然是修补撞击坑。请记住,船头可以抵御几乎任何可能的冲击,但如果彗星持续不断撞击的话,虽然听起来不太可能——”

“会导致灾难。”她喃喃道。

“对下面的乘客而言,是的。”古怪的缓慢笑声,“乌恩为了给大家找到新的穿梭机而死。她被一大块冰岩砸中,瞬间蒸发了。”

“抱歉。”悄声低语。

“乌恩是我的曾曾祖母。”雷莫拉人道,“另外,雷莫拉这个名字不是她取的。这名字起初是种侮辱,是某些船长搞出来的。雷莫拉1原本是指吸附在鲨鱼身上的一种奇丑无比的鱼。算不上什么好形象,但乌恩接受了这个词。对我们来说,它意味着精神上的满足、独立,以及强大的自我意识。奎莉,你知道我是什么吗?我是套在这件防护服里的神。我的统治方式你无法理解。你没法想象,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自我……是什么感觉!”

她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一只亮闪闪的手抬起来,厚厚的指头抵住他的面庞。“我的眼睛?你很关注我的眼睛,是吗?”

略微点头。“是的。”

“你知道我怎么塑造它们吗?”

“不知道。”

“告诉我,奎莉。你怎么闭眼?”

她将手握成拳头,向他展示闭眼的动作。

“燃烧哪些神经元?哪些肌肉收缩?”一阵温和而耐心的笑声,然后他补充道,“你甚至没法完整解释,怎么可能管理?”

她当时回道:“这算是习惯成自然,我猜……”

“正是!”一阵大笑,“我也有各种习惯。例如,我可以利用肿瘤转移故意传播突变。我个人有几千年的实践,另外还有从乌恩和其他人那里继承的各种有用机制。就像你握紧拳头一样自然。”

“但我的手不会真的变形。”她反驳道。

“变形只是我的爱好,也是我的生活比你丰富许多的原因。”他冲她眨了眨眼,“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二次进化了多少回眼睛了。”

此刻的奎莉抬头看着卧室的天花板,看着一帘幽蓝的光辉溶入粉红色。她脑海中回想起了之前的一幕:

“你认为雷莫拉人是卑鄙、丑陋的怪物,”奥尔良说道,“不要否认,我不需要你否认。”

她没有开腔。

“你看见我站在你家门口的时候,看见一个雷莫拉人来到你家的时候——你脸上的血色全没了。你当时看起来既苍白又虚弱,奎莉。吓坏了!”她无法否认,无论当初还是现在。

“我们谁的生活最丰富,奎莉?客观一点,究竟是你还是我?”

她拉着被子盖住自己,身子微微有些颤抖。

“是你还是我?”

“是我。”她低声道,话音里却带着疑惑。她心里依旧思来想去。佩里动弹了一下,转过身面朝着她,似乎快醒了。奎莉最后看了一眼投影的天空,让它消失了。佩里咧嘴一笑,眨了眨眼睛,手伸向她,问道:

“睡不着么,亲爱的?”

“是的。”她承认道,“过来,亲爱的。”

“哎呀,哎呀。”他笑道,“这么有心情吗?”

确实。她的心里充满了狂热,从一个想法毫无由来地跳到另一个想法,每个想法出现得既激烈又突然。佩里骑在她身上,而她那双过时的眼睛则注视着黑暗的天花板,依旧能看到那些猛烈涌动、变化的色彩如何遮蔽明亮的星尘。


他们做了第二次蜜月旅行,奎莉付的钱。他们穿过半个大船,来到一处小小的热带海域旁的度假胜地。几个月里,他们享受着美景和海滩,静观乳白的沙子落入有着漂亮珊瑚与各色鱼类的蔚蓝海水。天空每天晚上都不一样——大船会提供各种星云和奇怪恒星的存储图像。他们在最奇怪的地方以最奇怪的方式做爱,有时还有陌生人走到他们面前驻足欣赏。

然而,不知为何,她感到一种超脱,感觉自己如旁观者一般在头顶盘旋。她很好奇,雷莫拉人有性生活吗?如果有,是怎样的?他们又如何生孩子?佩里某天系上呼吸器,独自游去了珊瑚礁,让奎莉得以自由地研究。雷莫拉人的性行为,如果可以称之为性行为的话,是通过防护服本身的电刺激来进行的。繁殖是另一回事。孩子在体外受孕,他们父母的基因样本在一个超纤维包膜内结合和生长。这个包膜可以根据需要扩张。出生之后便配备第一台独立的核聚变装置。她意识到,这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生活方式。不过话又说回来,有许多人类团体似乎也很奇怪。有些人拒绝永生。有些人与电脑结婚,或生活在致幻雾中。还有许许多多精神分裂团体……

她对雷莫拉人的信仰了解不多。他们的信仰很私密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被允许瞥见他们的私人世界?

佩里依旧是那么愉快、殷勤。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工作,”她告诉他,“你一直能哄我开心,亲爱的。我这老女人很感激这些关注。”

“哦,你才不老呢!”他眨眨眼,微笑着拉她过来,“这才不是什么工作。相信我!”

之后,他们回了家。奎莉对自己的公寓感到失望。这里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千篇一律到让人沮丧。哪怕是花园房也没能让她的心情变好……她发现自己在想,除了这里,她究竟有没有住过别的地方。冰冷的石墙向她慢慢逼近。

佩里问:“亲爱的,怎么啦?”

她一句话没说。

“要我帮忙吗,亲爱的?”

“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她开了口,“你的一个朋友来过……嗯,大概是一年前。”

耍赖的魅力浮现,那张脸显得可靠又困惑。“哪个朋友?”

“奥尔良。”

一开始佩里没任何反应。这个名字没让他的表情产生任何变化。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不敢看她。奎莉注意到,他嘴边出现一种脆弱感,微笑的眼睛里有种呆滞的感觉。她感到很不安,差点就要问他怎么了。然后佩里说:“奥尔良想要什么?”声音很轻微,跟悄悄话差不多。他侧头看了一眼,喃喃道:“奥尔良来过?”他有点不信她的话……

“你之前欠了他钱,”她回答道。佩里没有说话,像什么都没听见。“佩里?”

他吞了口唾沫,问道:“之前?”

“我把钱付给他了。”

“可是,究竟怎么回事……?”她把事情告诉了他,提到了老化的密封和其他一些重要细节。解释到一半,她一下子想到了一些明显又可怕的事情。如果根本没有欠债这回事怎么办?她喘了口气,问道:“你没有欠他钱,对不对?”

“你说欠了多少?”

她又告诉了他一遍。

他点点头,又吞了吞口水,伸直后背,然后勉强说道:“我会把钱还你的……尽快……”

“需要这么急吗?”她握着他的手说,“我到现在都没说过什么,不是吗?别担心。”她顿了顿,“我只想知道你怎么会欠他这么多钱。”

佩里摇了摇头。“我现在可以给你五千,或者六千……剩下的我会凑够的。我会尽快,我保证。”

她答道:“好吧。”

“对不起。”他嘟哝道。

“你怎么会认识雷莫拉人?”

一时间,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点困惑。然后他勉强说道:“你了解我。偶尔体会一下异域风情,就是这么回事。”

“赌输了?是这个原因吗?”

“我都快不记得了,太久之前的事了。”他又挤出一个微笑,从前的魅力又回来了几分,“亲爱的,你应该明白……雷莫拉人跟你我完全不一样。跟他们打交道一定要小心。”

她没有提船壳上的那次短途旅行。反正一切都是旧闻了,她为什么要说起这件事?佩里不停保证着要还她钱。他宣布他明天就离开,去找一些欠他钱的无名氏。他最多能搞到一千五百个信用点。“这点首付款很少,我知道。”奎莉想宽慰宽慰他——他似乎紧张得不行——可最后她只是告诉他,“一路平安,早点回来。”

脆弱让他显得很可爱。“很快就回来。”他保证道,然后走出大门。一个小时后,奎莉也离开了家。她告诉自己,她要再次前往船壳,与她丈夫的老朋友对质。那笔神秘的债务究竟是怎么回事?它为什么如此困扰他?但在管道车抵达贝塔港之前的漫长旅程中,她意识到,对峙只会让佩里更加难堪,有什么必要呢?


“现在怎么办?”她低声问自己。

自然是另一次船壳上的漫步。如果奥尔良不反对的话。希望他有空,她心想,也有这个意愿。

他的脸变成了蓝色,眼睛也变大了。眼缝里长满黑色的毛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其中有些东西明显地让人感到好笑。“我猜,我们可以去逛一逛,”他那不含感情的声音说道。两人站在更衣室里,不是之前那间就是长得很相似;奎莉有点分不清楚。“我们可以去,”奥尔良说道,“不过,既然你想破坏规矩,为什么只挑不痛不痒的那种?为什么不挑战一下更重要的?”

她看着那张嘴朝她微笑,嘴角露出两颗小牙。“你想说什么?”她问道。

“当然,会花一些时间,”他警告道,“几个月,或者几年……”

她有几个世纪可以花,只要她想的话。

“我了解你。”奥尔良说道,“你对我、对我们很好奇。”奥尔良动了动一只胳膊,翻新的关节处只发出一点嗡嗡声,“如果你愿意,我们会让你成为名誉雷莫拉人。我们会借你一件防护服,把你安置在里边,然后用加速突变的方式改造你的部分身体。”

“你能做到?怎么做?”

“噢,靶向大剂量辐射就行了。另外,我们会让你产生一些有益变异。我会把一些基因包裹在智能肿瘤里面,它们会迁移到正确的位置,开始生长……”

她感到害怕和好奇,心怦怦地跳得厉害。

“当然了,这事儿肯定不会一晚上就实现。这也取决于你希望改变多少。”停顿,“你应该知道,这种事情不那么合法。船长们不大乐意让乘客碰上哪怕一丁点风险。”

“风险有多大?”

奥尔良解释道:“原则上说,变形非常简单。我会调出我们的记录,确保细节。”他顿了顿,眯缝着眼睛,“我们会让你全程保持睡眠。静脉输液。这样最好。你以原本的身体躺下,然后以新的身体醒来—— 一具更好的身体,我想是这样。有多大风险?几乎没有,相信我。”

她感觉麻木。渺小、脆弱,麻木。

“你不会变成真正的雷莫拉人。我保证,我们不会触碰你的基础基因。不过,见到你的人都会以为你是货真价实的雷莫拉人。”

有那么一瞬间,奎莉无比清晰地看见自己在恢宏的苍白船壳上,独自走着第一位雷莫拉人的道路。

“有兴趣吗?”

“大概。有的。”

“在我们开始之前,你必须得非常有兴趣才行。”他警告道,“我们要考虑费用问题,而且这么做会让我的人承担风险。要是船长发现了,我会被停职停薪。”他停了一下,又问道,“你在听吗?”

“需要花钱。”她低声道。

奥尔良报出了数字。

奎莉本以为费用会更高——二十万信用点虽然数额依旧不小,但她能承受。以后没法像以前那样去豪华度假村旅游了,这是事实。但是,一处慵懒、平凡的度假村怎么比得上她即将得到的东西?

“你以前干过吗?”她问。

他等了几秒才回道:“没做过几次,是的。”

她没有问那些显而易见的问题。想起佩里的事,她的嘴角悄悄弯了起来。

“不用着急。”奥尔良建议道,“你决定好再说。”

她已经做好了决定。

“奎莉?”

她看向他,问道:“我想要你的眼睛,可以吗?能不能包进智能肿瘤给我?”

“没问题!”灿烂的笑容瞬间浮上脸庞,嘴张得几颗獠牙清晰可见,“随你挑,随你选。一切照你想的办。”

“那么,眼睛。”她喃喃道。

“它们是你的了。”他宣布,冲她眨了眨眼。

各项安排都得落实。最让她惊讶、也最让她收获意外快乐的是,耍花招从自己的储蓄中掏出钱却不告知用途,还有告诉公寓说她要离开,时间不定。至少一年,或许更久。奥尔良没有给她的停留设期限,万一她喜欢雷莫拉人的生活呢?为什么不保留一些可能性呢?

“如果佩里回来怎么办?”公寓问道。

他自然可以随意使用这里。她以为自己说得够明白了——

“不,女士,”她的话音被打断,“如果他问,我该如何告诉他?”

“告诉他……跟他说我探险去了。”

“探险?”

“跟他说,这回该轮到我了。”她宣布道,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奥尔良找了同一位女雷莫拉人当帮手,她已经两次带过奎莉去找他。她那逗号式的眼睛没有变化,但嘴巴变小了,灰色的牙齿变成黑曜石一样的黑色。两人工作时,奎莉躺在他们之间,发现他们的脸在微笑,声音却变得紧张而尖锐。这并非她头一回意识到,她其实没听到过他们真正的声音。衣服本身在翻译他们笨拙的喃喃自语:正因如此,他们才可以大幅改造喉咙和嘴巴,却不会让听者产生什么理解困难。

“有没有觉得难受?”那女人问。没等奎莉回话,她又问道:“还有什么最后的问题没有?”

奎莉被封闭进了防护服,一阵突然的恐慌笼罩了她。

“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完成……我要多快才……?”

“才什么?”

“重回正常的自己。”

“你是说治好伤口吧。”女人轻声笑了,她那让人看不懂的表情变了一下。“亲爱的,我觉得这事儿说不准。你的公寓里有自动诊疗吗?好的。让它切除坏掉的部分,再帮助你重新生长新的器官。就跟你遭遇了糟糕的事故一样……”短暂的停顿,“奥尔良,需要多久来着?六个月时间痊愈吗?”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忙着捣鼓她防护面罩里的一些东西。奎莉能看见他的脸在她面前上上下下。

“六个月过后,你就能重回大众面前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奎莉反驳道,说话吞吞吐吐的。胸口有压力正在形成,她的恐慌变成了惊惧。再一次,她只想回家。

“你听。”奥尔良说道,然后没了下文。

奎莉最后小声问:“什么?”

他弯腰凑近,对她说道:“没事的。我保证。”

他之前的信心不见了。也许是他不相信她会继续这次冒险。也许他的提议只是随口一说,因为他觉着没人会上钩,所以现在他得找些理由把事情停下来——

——然而,他说道:“密封完毕,准备就绪。

“准备就绪。”女人重复道。

两人脸上都出现了笑容,尽管都没有表现出信心。然后奥尔良解释道:“你只会有极小的可能没法恢复正常。如果辐射过量,新的突变过多……嗯,会导致你体内极深处出现异化。那么,哪怕一千个自体细胞也没法把这种异化清理出去。”

“器官残余,”女人补充道,“怪异的瑕疵之类。”

“不会发生的。”奥尔良说道。

“不会的。”奎莉同意道。

她嘴前出现一个喂食吸嘴。

“吸住它,睡过去吧。”奥尔良告诉她。

她吞下了某种化学汤剂,听见女人说:“不,要花十到十五个世纪才会留下持续性的痕迹。除非……”

奥尔良说了什么话,像在呵斥她。

她苦笑了一下,说道:“噢,她睡着了……!”


奎莉睡着了。她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没有梦境、没有时间的虚空,身体传来针刺的感觉——每一次轻微的疼痛都标志着一个智能肿瘤。宇宙中好像再没有其他东西,只剩下奎莉,漂浮在完美的黑色中,正被重塑。


“多久了?”

“没过多久。差不多七个月。”

七个月。奎莉想眨眼,却没法闭上眼睑。她想试着摸自己的脸,抬起沉重的手臂摸上脸庞,结果却摸到了防护服。“完成了吗?”她嘟哝道,声音断续、缓慢,“我完成了吗?”

“永远都不会完成,”奥尔良大笑道,“你一直没发现到吗?”

她看见一个模糊又熟悉的身影。

“奎莉,感觉如何了?”

怪异。从头到脚都觉得很怪异。

“已经差不多正常了,”那个声音说,“再过几个月,你就会变得完美。耐心一点。”

她记得自己是个有耐心的人。眼睛似乎主动闭上,头脑又睡了过去。这次她做了梦,梦见她、佩里、奥尔良在海滩上。她看到他们在乳白的沙滩上晒太阳,甚至感觉到了假太阳的热度,感觉它烘烤着她重建的骨头。

她醒过来,嘟哝道:“奥尔良?奥尔良?”

“我在。”

她的视力改善了。她发现呼吸恢复了正常,那张扭曲的嘴吐出每一个字都艰难无比,但她的防护服却能准确翻译。

“我看上去什么样子?”她问道。

奥尔良微笑着说:“很可爱。”

他的脸似乎是蓝黑色。她坐起身,看着朴素的灰色更衣室,意识到颜色在如何转变。她的新眼睛以不同的方式感知着世界,同样对相同的光谱敏感,但感知的方式却是前所未有。她慢慢爬起来,问道:“多久了?”

“九个月零十四天。”

不,她还没有完成。不过,身体的变形似乎已趋于稳定,再次动起来的感觉真是妙极了。她试探性地走了几步。她用自己厚实过头的手笨拙地握起拳头,又举起来放在眼前,想知道它们在超纤维下面会是什么样子。

“想看看你自己吗?”奥尔良问道。

现在?她准备好了吗?

她的朋友笑了,獠牙在房间微弱的光线下闪闪发光。他提供了一面大镜子,她弯腰把脸凑近,发现一张被改造过的脸正盯着她:一张满是反光牙齿的残缺嘴巴,眼睛则是两个毛茸茸的缝隙。她勉强做了个深呼吸,颤抖起来。她的皮肤是可爱的金色,至少在她看来是金色,上面覆盖着白色的硬肿块;鼻子变成了细长的鸟喙模样。她希望能摸摸自己,抚摸一下自己的脸庞。只有雷莫拉人才会永远摸不到自己的身体……

“你如果觉得身体有力气了,”他说道,“那就跟我来。我跟船员们要执行维修任务,在船壳上面。”

“什么时候?”

“其实就是现在。”他放低了镜子,“其他人在穿梭机里等着。你可以在这里再多待几天,或者现在跟我走。”

“现在走。”她小声道。

“很好。”他点点头,“他们想见见你。这些人都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会选择变成雷莫拉人。”

一个不想被关在平淡无奇的灰色房间里的人,她心想,脸上微微一笑,露出反光的牙齿。

他们的脸各式各样,都很独特,各种各样的眼睛和扭曲的嘴,肤色也是各有不同。她数了数,加上奥尔良总共有15个雷莫拉人。奎莉尽力记忆他们的名字,认识她的新朋友。穿梭机之旅像一场聚会,某种奇怪的非正式聚会。听着雷莫拉人的笑话,听着他们如何互相取笑,以及偶尔取笑她——当然,是以友好的方式。她从来没有见过有谁能如此快活。他们问起她的公寓——有多大,多豪华,要多少钱——以及她漫长的生活:真有听上去那么无聊吗?奎利一边自嘲,一边点头说道:“是的,一切都很少变化。很显然,几个世纪的时间就这么肆意过去了。”

一个雷莫拉人——声音阳刚、洪亮,歪扭的蓝脸——问其他人:“为什么人们花钱坐船,又想尽办法躲在船里的深处?他们为什么从不走到外面,稍微看看要去哪里?”

船舱里爆发出一阵笑声,显然大家都深以为然。

“不朽者全是懦夫。”奎莉旁边的女人说。

“是蠢蛋,”又一个女人说道,就是那个逗号眼,“至少大部分都是。”

奎莉感到不安,不过只是暂时的。她转过身来,透过一扇脏兮兮的窗户看着下方平顺、一成不变的风景,还有她记忆中的发光天空。这景色使她感到舒畅。最终,她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又在奥尔良喊出接近目的地的时候醒来。“开始减速!”他在驾驶舱里叫道。

众人开始减慢速度,下降。她从大家的笑脸上品出了各种味道。身边的雷莫拉人拉起她的双手,大家开始祈祷。“今天不要有彗星。”他们乞求道,“明天多来一些,我们想加班。”

穿梭机彻底停下,众人开始下船。

奥尔良大步走回奎莉身边,突然严肃了起来。“跟紧点儿,”他警告道,“但别碍着我们。”

船头这里的超纤维最厚,深度超过十公里,永无休止的辐射已经将表面染成了褐色。柔软的干燥灰尘黏附在防护服上,一切都被极光和激光的闪光照亮。奎莉跟在后面,听着其他人谈话。她喝了一点雷莫拉人的汤——这还是第一次有意识地吃东西——感觉汤在她的喉咙里流动,像在映射她身体的新结构。她的胃似乎没有变化,心脏是不是变成了两个?感觉心跳好像不太对。两颗心好像并排着依偎在一处。她找到奥尔良,走近对他说:“我希望可以脱掉我的防护服,就一次。只要一分钟就好。我一直想知道我整体看起来如何。”

奥尔良瞟了他一眼,挪开视线。“不行。”

“不行?”

“雷莫拉人从不脱掉防护服。永远不。”

声音中带着愤怒,其他人则缄口不言,令人不寒而栗。奎莉四处张望,吞咽了一下。“我不是雷莫拉人,”她最后说道,“我不明白……”

依旧是沉默,还有匆匆交换的眼神。

“我会从这里边出来……迟早……!”

“但现在不要提,”奥尔良警告道。一个更柔和、更温和的声音说道:“我们有禁忌。或许我们看着很粗野,不像这种人……

“并没有。”她嘟哝道。

“……但我们有着禁忌。这些防护服就好比内脏和眼睛,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成为雷莫拉人,真正的雷莫拉人,就是许下了一辈子的神圣誓言。”

逗号眼女人靠近说道:“脱掉防护服是侮辱、亵渎之举。”

“卑劣,”其他人说道,“或者更糟。”

或许是猜到奎莉的想法,奥尔良碰了碰她,她感觉那只手仿佛穿过了她的防护服,直接探进心里。“当然,你现在的身份只是我们的客人,毫无疑问。”他停顿了一下,“我们只是有着自己的信仰而已。”

“观念。”女人说道,“还有对我们讨厌的人的蔑视。你明白了吗?”

她不明白,不过却还是发出了理解的声音。显然,她戳到了别人的伤疤。

新的沉默再度降临。她发现自己在星尘中行进,只希望有人再次发出愤怒的声音。沉默是最糟糕的一种愤怒。她发誓,从现在开始,她将谨慎对待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撞击坑十分宽阔,到处凹凸不平,只有部分地方得到了修补。之前的船员弄来了修补用的巨大坦克和其他机器。整个过程仿佛某种艺术:倒入新的液态超纤维,再小心翼翼地进行固化。每换一次班,平滑的撞击坑里便会加高一百米。奥尔良和奎莉站在顶部,向她解释工作内容。这回是两班倒,她可以自由地观看。“不要靠得太近,”他再度警告道,语气隐约带着家长的味道,“别挡了我们的路。”


她答应了。最初的半天,她兴高采烈地坐在撞击坑的沿上,坐在被摧残到毫无用处的超纤维堆成的山脊上,想象着造成这场混乱的彗星。她知道,这颗彗星应该不大。一颗大彗星会撞出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坑,需要四十名船员来修补。但这颗彗星的个头应该也不算小。它一定是彗星群的一员,被激光监视器漏过了。她看着红色的光束划过天空,它们的热量让极光产生了新的颜色。她的新眼睛看到了惊人的细节。冲击波是紫色的磷光,还看见了橙色、深红色和雪白的漩涡。美丽而致命的天空,不是吗?突然,激光器发射速度陡增,在头顶上形成蛛网状的光束。她意识到大船前方出现了彗星群,导航器的定位就在他们下面的某个地方……几千万公里之外,有泥土、冰块和岩石正在快速接近……!

激光发射得越来越快,她埋下了脑袋。

撞击出现了,至少一次。她看到了闪光,感觉到了被船壳抑制的微弱隆隆声。这些能量的一部分会被吸收,转化为有用的力量。某种程度上而言,撞击成了燃料。残余的气体将被浓缩并泵入内部,在大船继续其伟大旅程,不可避免地出现挥发物质损失时,能成为对应的代替物。

大船是一个以银河系为食的生物体。

这形象本来熟悉到让人厌烦,此刻似乎突然鲜活起来。奎莉自嘲地笑了笑,眺望着褐色的平原,同时将注意力转向体内。她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出错的心脏的搏动;她能感觉到每一个小动作的变化。她的身体有一种奇怪的、难以辨认的特质。她能感觉到肌肉中的每一根纤维、每一次抽搐和每一次静止。她从来没有这么鲜活,这么有自我意识。她发现自己在笑,甚至笑到晕乎乎的。

倘若她是个真正的雷莫拉人,她想,那她就是自己的独立世界。像大船一样的世界,只不过更小,器官部件被封在护甲中,永远处于变化状态。就好比船里的乘客,她的身体细胞也在不断变化。她感觉甚至快要能体会到自身的进化……奥尔良是如何控制的?肯定会令人大吃一惊,如果她能二次进化自己的视力之类……形成独属于她自己的眼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就这么跟这群人待着,如何?

这种可能性突然浮上心头,让她惊讶不已。

如果作出所有必要的承诺,接受他们的所有禁忌,证明她属于他们——会如何?这种事情发生过吗?富有冒险精神的乘客是否尝试过皈依?

天空变成了红色。激光不停射击,每条红线都瞄准正上方的一个点。无声的炮击集中在有形的冰块和沙砾上,蒸发它们的表面,震碎其中的核心。随后,激光束化整为零,从大到小射击碎片。这是一场巨大的戏剧,看得她既兴奋,又恐惧……力场消除了残存砂砾和原子尘带来的动能,极光变得越来越亮。鲜艳的橙色天空下,突如其来的微小冲击吹动她周围的星尘。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的腿:先是一道闪光,接着是一阵微弱的疼痛……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没死的话,伤势有多严重。然后她眨了眨眼,发现膝盖上只有一个小坑——好吧,顶多算是个小瑕疵。突然间,流星雨结束了。

奎莉站起身来,依旧紧张得浑身发抖。

她沿着冲击坑的斜坡逐级而下。奥尔良的命令被她忘在脑后;她需要和他说话。她想分享自己的见解和赞美,兴奋得差点绊倒在地。最后她喘着粗气到达工作地点。劳累甚至间空气变得难闻起来。她能从中闻到自己的味道,但这味道颇感陌生,很厚重,有一点甜味。

“奥尔良!”她大喊道。

“你不该来这里。”一个女人抱怨道。

逗号眼女人说:“待在那儿。奥尔良过来了,别动!”

她站在旁边,看着湖泊一般的新造超纤维冷却、固化。一层薄薄的表皮已经形成,表面平坦异常,呈银色。像一面镜子。天空倒映在其中。奎莉向前倾下身子,虽然她知道不应该这样做。她冒着摔倒的危险,想看见自己的样貌。附近的雷莫拉人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当她试图抓住一坨旧的超纤维来稳住自己的时候,他们露出了笑脸。激光再次闪烁,一切都亮如白昼。

她没看见自己的脸。

或者说,她看见了。但并非她预料的那张脸,并非奥尔良便携镜子里的脸。这脸依旧是原本奎莉的脸,嘴巴大张着,一双美丽又平凡的眼睛惊讶地大睁着。

她喘着气,明白了一切。付出了巨大的钱财,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全是假的。一个巨大而冷酷的恶意玩笑。雷莫拉人正在哈哈大笑,手放在他们触摸不到的肚子上,可怕的脸扭曲着,简直要被当下纯粹的残酷喜悦乐成两半!

“你的那面镜子其实不是镜子,对吧?它只是合成了一张图出来,对吧?”她不停地问出问题,根本不等回话,“你给我下了药,是吧?所以一切看起来、感觉起来才这么不对劲。”

奥尔良说道:“正是如此。没错。”

奎莉依旧待在防护服里,回贝塔港的只有她跟奥尔良。他会送她回家。其余船员继续工作,奥尔良之后会回去继续完成工作。戳穿假相之后,所有人一致认为,没必要继续留她待在船头了。

“你欠我钱。”她费力说道。

奥尔良的脸依旧是蓝黑色。獠牙衬出平静又冰冷的笑容。“钱?谁的钱?”

“我付钱让你提供服务,可你什么也没做。”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钱。”他大笑道。

“我要去举报你,”她呵斥道,试图吐出她所有的恨意,“我要去找船长——”

“——然后让你自己更加难堪。”他满脸自信,甚至有些狂妄,“我们的交易会被贴上非法、甚至是恶心的标签。船长们会被恶心坏的,相信我。”又是一阵大笑,“另外,谁能证明?你把你的钱给了什么人,但谁也追查不到我们头上。相信我。”

她从未感到如此羞愧。她用手臂紧抱住自己,再一次只想回家。

“药效很快就会消退,”他保证道,“你会再度恢复正常。别担心。”

她用快断气一般的声音低声问:“我失去意识了多久?”

沉默。

“并非好几个月,对不对?”

“差不多三天吧。”头盔里的点头,“只要服用足够的剂量,这药会扭曲你的时间感。”

她感到胃部一阵阵难受。

“你马上就会回家了,奎莉。”

她抱着自己,浑身抖个不停。

雷莫拉人久久地盯着她,表情中似乎带着些许后悔。又或者是她搞错了?

“你们并没有什么信仰。”她斥道,这是她能骂出的唯一侮辱。然后,她语气变得坚定起来,“你们就是一群残忍、恶心的怪物。哪怕有这个机会,你们也无法在船里生活,你们的归宿就是船壳。”

奥尔良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她看。

最终,他看向前方,注视着无尽的灰色景观。“我们想遵循开创者的道路。我们想有信仰。”他耸了耸肩,“我们中的一些人做得更好,毫无疑问。但我们只是人类罢了。”

她低声问:“为什么?”

他再度看向她,问:“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奥尔良似乎憋了一口气,好半天吐出来。“噢,奎莉,”他说道,“你还没有发现,是吗?”

他什么意思?

他抓着她的头盔,把她的脸拉到他的脸旁边。她只看得见他的眼睛,其中每根黑色毛发都在扭动,不知名的液体循环其中。她听到他的声音说道:“这从来、从来都与你无关,奎莉。不是你。半点都不是。”

她明白了——也许她一直都知道——她哑口无言,皮肤冰凉。最后,在经历这一切之后,她发现自己哭了出来。


佩里恰好也在家里。

“我很担心你。”他坦诚道。他坐在花园房里,一脸如释重负。“公寓说你会离开至少一年。我很为你担心。”

“好啦,”她说道,“我回来了。”

她的丈夫尽量不表现出怀疑,也努力回避着问某些问题。她能看出他心里憋着问题。她看着他拿定主意要使出美男计,微笑着问道:“这么说,你是去探险对吧?”

“也不算。”

“在哪儿呢?”

“云雾峡谷。”她撒了个谎。她从贝塔港一路过来都在练习这个谎言,但现在听起来却很假。然后,她被丈夫问的问题差点吓一跳:

“你有进去吗?”

“走了一部分,然后我决定不去犯险。我租了一条船,可我不敢踩上去。”

佩里开心地咧嘴一笑,欣慰溢于言表。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说道:“顺便说一下,我已经筹到差不多八千信用点,已经存进了你的账户。”

“好的。”

“我会把剩余凑齐的。”

“不着急。”她回道。

欣慰转为迷惑。“亲爱的,你还好吗?”

“我很累。”她字斟句酌地说。

“你看着是很疲惫。”

“我们去床上躺着吧,好吗?”

佩里十分配合。一番云雨之后,和奎莉一样疲惫不堪的他昏睡了过去。但她强撑着保持清醒,溜进她的私人浴室,往她的自动诊疗器里挤入一滴佩里的精子。“我想知道,这东西有没有什么异常。”她告诉它。

“好的,女士。”

“再扫描一下他,好吗?但不要吵醒他。”

机器开始工作。几乎一瞬间,异常基因和残存器官的列表就显示在奎莉眼前。她懒得去读。她闭上眼睛,想起奥尔良承认她不过是一个偶然的旁观者之后告诉她的一点东西。“佩里生为雷莫拉人,却离开了我们。按我们的计算是在很久以前,这触犯了我们的禁忌。”

“离开了密封?”她回道。

“每过一段时间,我们就会派人趁他不在家的时候上门拜访。我们会在关节里边撒一点星尘,让它们嘎吱作响,然后对碰见的每一个人装可怜。”

她丈夫从一开始就骗了她,没有一句真话。

“有时候,我们会骗他的女人给我们更多的钱,”他吹嘘道,“就像我们对待你一样。”

她问道:“为什么?”

“你以为呢?”他回答道。

某种类型的复仇。当然了。

“最终,”奥尔良宣布,“所有人都会知道佩里的事。他会耗尽他的藏身之处和所有金钱,不得不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只是不希望这事儿来得太快,明白吗?现在的情况简直太有乐趣了。”

此刻,她睁开眼睛,凝视着那份异常列表。要让他看着像人类,清理怪异的雷莫拉人基因,这可不是随手就能做到的。他绝非只在船壳上生活了几年,不是。他是个纯血雷莫拉人,做了不可思议的事:他脱下了防护服,去到船壳之下生活,安全待在宇宙的致命危险之外。奎莉只是他最新的无知情人。她很清楚他为什么选择她。与其说是钱,不如说是她颇为好用的天真与备受呵护的无知……她完全有权跟他对峙,要求他立马滚蛋,不是吗?

“清除列表。”她说道。

“遵命,女士。”

她告诉公寓:“请把船头的风景投影出来,发送到我卧室的天花板上。”

“没问题,女士。”它回应道。

她走出浴室,头顶上是激光和爆炸的彗星。她很想像奥尔良希望她的那样,把错误抛在脑后。她坐在佩里身侧的床边,等待他自己醒来。他将感受到她的目光,睁开眼睛,看到她被雷莫拉人的天空所包围……

……她犹豫了一下,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向上看了一眼,想起在撞击坑边的那一刻,她感到了与自己身体的彻底结合:一种完美,一种令人陶醉的自我感觉。这是由药物和无知引起的,但它似乎又非常真实。她意识到,这是一种值得付出任何代价获得的感知。她想象着佩里的未来:被雷莫拉人追捕,失去所有的人类朋友,除了船壳和他抛下的人生,再无其他选择……

她看向他,后者平静的脸庞微微抽动着。

怜悯。慈爱。并非爱,但跟爱差不多的某种东西让她对这个堕落的雷莫拉人产生了感情。

“假如……?”她小声道,然后笑了起来。

佩里也笑了。他眼睛依旧闭着,似乎沉浸在下一秒就会忘记的某个慵懒梦境之中。


【责任编辑:龙 飞】


1指鮣鱼(Remora),本文中取其音,译作雷莫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