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冈小塔
拉脱维亚不大的里加机场骤然喧闹起来。我的六名学生终于要飞往中国留学了。来送行的都是倾家而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朋友、朋友的朋友,还有毕奇卡、玛尼亚(小狗、小猫)。要知道,这是拉脱维亚大学第一批汉语专业学生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去留学呀。别说学生,我这个当老师的也兴奋得屏不住心。要走的和留下的都是嘱咐了这个又嘱咐那个。他们都是第一次出国,还真为他们担心……我的心还没担完,大厅忽然骚动起来:
“小塔的机票找不着啦——”
小塔!哎哟——这可是个颇有个性的学生。不省心呀。
1 认识不了的小塔
小塔,大二女生。黑头发、黑眼睛,极漂亮的一张娃娃脸。她的自我介绍至今叫我记忆深刻:
“我,壮大的茨冈族人,也就是世界上,谁都知道的吉卜赛人。”
原来茨冈人是俄罗斯对吉卜赛人的叫法。吉卜赛人在不同地域,名称不同:在法国,为波希米亚人;在西班牙,为弗拉明戈人。西班牙跳舞跳得最棒的就是弗拉明戈人。
小塔强调:“我不是拉脱维亚族,不是俄罗斯族的人。我壮大,我聪明。”
不过我给她的中国名,她记不住。给她换了好几个,她还记不住。后来我知道,她不喜欢,根本不想记。她翻着眼睛说:
“一个也不美丽。我美丽。”
是啊,虽说人家一米八的大个儿,十八岁的年龄,大妈的体形。不过,年轻总有一种美。一次,她回答问题,我看她亭亭玉立地站起来,情不自禁地说:
“真像一座美丽的小塔。”
“好,我就叫小塔。我壮大。我美丽。”
小塔一直说“壮大”,直到学期末我才明白。至于她说的“美丽”,这回,在机场,小塔可美丽不起来了。精心画过的眼影抹得一塌糊涂。一对黑豆一样的泪珠挂在白净的脸颊上(眼影的黑色叫泪水冲的呗)。小塔呆立在那儿,抽泣着。周围一片忙乱:
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朋友、朋友的朋友都在找机票。提包拉开了,箱子打开了。我赶上前时,就看见一片撅起的屁股。不多时,我也扎了进去,一通乱翻。
要知道为了这张去中国的机票,我们(我和学生)付出了多少心血。可万万不能错过了这次机会呀!且不说我们怎样争取了留学的名额,也不说我们跑了多少路去找机票资助,就说在两个年级里,只选拔出六名学生,这是什么样的竞争啊!学生们说,心都进了烤箱。
小塔说:“心还得分出眼儿来。”
大伙儿说:“小塔准能去。小塔的心眼可比箩筐的眼儿还多。”
小塔聪明啊!我听学生们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
那还是入学思维测试。主考老师叫大家画一张表现饥饿的画。有的画了一个麻秆儿一样的人在风中摇摆;有的人画了一个空的破盘子……小塔东张张,西望望,优哉游哉。快交卷时,她画了一个马桶,上面结满了蜘蛛网,又画了一个屁股,同样也结满了蜘蛛网。主考老师都佩服地大笑起来。
2 小塔的秘密
小塔似乎也给过我一次思维测试。
那还是冬天,公布了选拔去中国留学的消息不久。小塔来我的住处。
开门,突然出现了一个活鼻子活眼的大雪人。小塔本来就高,头上又戴着一顶小盔一样的皮帽,外加一条围巾。那上面蒙着厚厚的一层雪花:
“老师,我一定争取评选上。我每天每天做梦,去中国。我失眠了。”
大雪人的长睫毛剪着雪花。我真有点儿后悔,本想借选拔机会,吓唬吓唬他们,叫他们好好念念书,不想他们还真有压力。
那天是放假,又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小塔急三火四地赶来,我心里真觉得对不起人家孩子。忙帮她掸雪,一劲儿安慰她。
雪人着急是着急,心情好像特别好。一边解围巾,脱外衣,一边兴奋地向我说着她自造的汉语:
“老师,我的心决议了。我一定一定去中国。”
“老师,快教导教导我的论文吧。”
“好好。”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收拾着她扔过来的外衣、帽子,摆放她的套鞋,擦着地上的雪水。
“老师像我妈妈一样。亲切。”我心里抹满了蜜。干劲也冲天。
小塔看着我做这一切,也不搭手。只管说着:
“啊!今天我高兴啦。我的耳朵安静,可以不听妈妈的‘呱呱呱’的唠叨了。自由啊!我的鸭嘴妈妈去坐我外婆的大篷车了。没有人管着我啦!”
小塔高兴得眉飞色舞。脱完衣服,一屁股坐在方桌旁,看见我桌上的饭菜,眼珠就不转了。她来时,我刚要开饭。小塔瞧着那饭菜,忽然变得有气无力地说:
“就是遗憾,没有人给我做饭了。中国饭好吃吗?我去中国,就可以天天吃中国饭了吧?”
小塔盯着盘子。看着这个大女孩饿得那个可怜样子。我忙说:“你现在就可以吃。”
我的话音没落,就看见衣着优雅的小塔,先俯身把鼻子凑到菜盘上闻了一闻,然后就张牙舞爪地吃开了。她根本不问问我吃了没有,就用她小萝卜一样的手指从碟子里、碗里,刮起来抹在嘴里,一会儿就风卷残云了。她一边抹着嘴,一边说:“我最不爱吃米饭了。”一边把我本准备两顿的饭菜,大口大口地都吃光。
我没吃饭菜,倒是看晕菜了。这叫什么吃法?
光吃米饭,光了;又光吃菜。叉子筷子都不用。都吃光了,说:
“啊,凑合吧,就算饱了。肚子高兴啦!
“我爸爸总批评我,说惯坏了我,不干活。其实我可爱干活了。妈不叫我干。”
我以为小塔会帮我收拾一下碗筷。可就见“爱干活”的小塔,一张一张地抽出餐巾纸擦嘴。然后,她又掏出唇笔,照着小镜子,在嘴唇上勾出好看的曲线。
我这个老师一直在旁边侍候着她,等着她叫我“教导论文”。谁知小塔吃完啦,就要起驾了。她说现在她要去找她的朋友,再痛快地吃点儿什么。(天啊,还要吃!)还说,趁着妈妈不在,她要请上朋友,给自己好好过一个生日。等妈妈回来,再过她真的生日。
头回听说!我想笑,没笑出来。饿的呗。
叫我辅导论文的小塔走了。最终,我也没看到我学生的大作。现在嘛,她说,她要去过妈妈不在的美妙日子。
那天我一直莫名其妙,我的学生顶风冒雪地到底来找我干什么。
小塔临走给我留下一本介绍茨冈人的小册子,还和我有这样的一段对话——
小塔:“听说,在中国特别照顾少数民族,是吗?”
我:“当然。”
小塔:“听说中国的大学考试,少数民族学生都加分?”
我:“是。”
小塔走出门,又回过身子说:“我想,老师在拉脱维亚也会这样吧。”
……
小塔摆呀摆地走了,我一通琢磨……
3 小塔的民族
窗外的积雪在墙上映出一幅长方形清白的亮光。
我倚窗翻看着小塔给我的小册子。那是俄语的,但有小塔断断续续的翻译。不久,我心里真的决定了,无论如何也要帮助这个学生去中国。因为我知道了,小塔的民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
吉卜赛人叫“罗姆”(Rom)。源自印度北部。罗姆族祖先是古印度低种姓印度教徒。在种姓的底层。
到公元十二世纪,战乱灾荒频发。由于高尔王朝的大举入侵,罗姆人流离失所。他们人少,部落分散,便大规模向外迁徙,从此四海为家。先到达中欧。十六世纪时已遍布欧洲各地,包括北欧,我在瑞典就见过吉卜赛人。现在,美国也有。全世界的吉卜赛人约有一千万,主要在欧洲。
吉卜赛是个苦难的民族,如同历史上犹太人,被视为劣等民族,备受欺凌。二战,五十万吉卜赛人在集中营被杀害。1979年,联合国才正式承认罗姆人为一个民族。但他们一直居无定所,受歧视、排挤。苏联时期,吉卜赛开始安顿下来,但世界对他们仍有负面的印象,认为他们是不祥的象征。
我的一个波兰朋友吓唬小孩子就说:“再闹,就把你送给吉卜赛人。”许多欧洲家庭都这样。
吉卜赛人生存艰难。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为乞丐。
我和我爱人在莫斯科,就被吉卜赛人哄抢,那都是些女孩。她们先是讨要,然后就是公然掏口袋。可是我看她们大都十四五岁,而她们又都是妈妈了,个个背着个小猫咪一样的孩子,可爱又可怜。她们并不伤害人,只要钱,掏了护照,还还给你。吉卜赛人是善良的。他们大多以占卜、舞蛇卖艺、驯熊养马、铜匠工艺为生。他们为生存,在被误解和歧视中挣扎。
小塔说过,她小时,还有人说她是煞星。
我真希望小塔能去中国留学……
4 心都分眼儿
论文答辩快到了,小塔又来看我。开门,一座美丽的小塔,但一脸沮丧。白净的脸上挂着一对黑豆一样的大泪珠。看来我们的小塔姑娘,妈妈不在的日子并不怎么美妙。
我很快就知道了,开头妈妈不在的几天,小塔是多么痛快、自在。可第七天,她就把妈妈留给她的50拉特(100美金)全花光了。现在又只能早上、中午、晚上地光吃土豆、胡萝卜。她家的小狗拒绝吃土豆而咬破她的拖鞋。而她的论文,她要写上几万字,就是还没有动笔……
小塔,妈妈刚走时的得意样儿全没了,化过妆的脸因为哭泣而抹得大熊猫一样。看着这个大个儿的却又没长大的孩子,真觉得她实在可爱。
当然,那天得留她吃饭啦。这回我变聪明了。先声明,我也没吃饭呢。可我的学生仍是旁若无人,一样一样地扫荡。扫荡干净之后说:
“老师,我想我妈了。我妈做的奶油洋葱饼,那才叫好吃呐。我知道为什么东亚人不壮大,饭里不加牛奶。”
嘿,你看,你费劲八累地给她做了吃,她还不领情。但我很快知道,她心里的毛刺是什么了。小塔起着刺儿地说:
“老师,我在预备拉语考试。您知道吗?苏联时期,我们学俄语。拉脱维亚独立,我们又必须说拉语。我是茨冈人,不会拉语,我也就没有拉脱维亚国籍。没有国籍,我也不能去中国。我必须通过拉语考试。
“唉!茨冈人的日子不好过呀!”
那天我还知道了,在东欧各国,由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茨冈人失业问题严重。
“茨冈人生存难啊……”
小塔俨然是位长者,摇着头叹息着。而我的思路在小塔的导引下,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跳跃。直到小塔走,又是懵懵懂懂。
小塔临走时说:“老师,去中国,不交论文行吗?”
我说:“不行。”
我以为小塔一定会失望,但没有;我以为小塔一定会求我,也没有。相反,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扭扭地迈着舞步出了门。我送她,临分手,小塔好像又是很不经意地说,明天就在库库莎山(杜鹃山),有一场茨冈人的歌舞会。
太好啦!真感谢我的茨冈学生。
5 歌来助力
学生都知道,凡音乐歌舞会,我一场也不放过,尤其在异国。
我至今无法说尽,吉卜赛的歌舞给人的是怎样的激动。那是真正的激情燃烧的歌舞,是熊熊燃烧的烈火,真可以把你的血液煮沸。我第一次听那么苍凉又高亢的音乐。他们的音乐使用的都是高音符,或是音符之间大跨度滑动。情感横溢,澎湃如潮。我也是第一次看那么舒展、奔放的舞蹈。那舞蹈近乎疯狂,但又有鲜明的节奏、韵律。只要参加歌舞会,没有人能拒绝他们火样的热情。什么样的忧伤都会被驱赶掉。那快节奏舞步鞭策着你,音乐驱赶着你。你只是在听,在看,也叫你的心、你的情奔腾在他们极富个性的歌舞之中。
吉卜赛人用他们热情、疯狂的歌舞,宣泄他们深藏在内心的祈望;抒写他们生存中的悲欢苦乐。吉卜赛特殊的民族气质造就了他们天赋异禀的音乐、舞蹈。吉卜赛人独创的歌舞又极致地表达着他们的民族心理、民族精神。
现在,吉卜赛的音乐盛会,无论在哪国,每年都吸引着千千万万的人前往参加。人们在接触和了解吉卜赛文化的过程中,逐渐被这种文化深深吸引和感动。我就是其中最激动的一员。因为,那真是置身在一个新奇、炽热、魔幻的境地。那种完全异样的感觉和享受,不参加到其中,是无法说清的。
小塔说,她要写关于吉卜赛文化的论文。我期待着。
6 穿帮了
学期末,终于等到看她论文的时候了。小塔的论文并不如她所说,而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辉煌》,宣读时也真的一下辉煌起来。都说孩子的成长以分秒计算。小塔站在讲台前,宣讲她的论文简直就像一个大讲师。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和那个脸上挂着两颗黑豆一样泪珠的大婴孩联系起来。
心里真是装满了甜蜜。为师的成就感是任何事都不能相比的。我用尽了所有能用的褒奖之词,来夸奖这个叫我刮目相看的学生。
学生们却不以为然,似乎有什么不平。
小塔的好友,伊洛娜趴在课桌上,手抠着桌子边,不冷不热地问我:
“老师,去中国只凭论文的成绩吗?”
“当然不是。”
“那好。”
那天课后,我终于知道了,课上起包起鼓的原因。
原来,那篇论文是小塔以开车拉着伊洛娜几个同学去隆德拉宫参观为条件,跟伊洛娜换的。伊洛娜几个同学想去隆德拉宫,没车,有论文;小塔有车,写不出论文。
那天,我又想起小塔在我家,那个眼里没有别人的样子。我决定狠狠教育她一顿。还没有叫小塔,小塔来了。
小塔背靠着书架,瘪着肚子挤在长桌前。我的办公室是资料室兼备课室。12平方米,长条的。周围一圈书架,中间一个大长方桌。胖子进来,费劲。小塔请求我:
“我站到门口去行吗?”
“你坐到门口吧。”
小塔长长喘出了一口气:“您知道了,我轻松了。我错了。”小塔早又变成大熊猫了。白净的脸上又蹦出了两颗黑豆一样的泪珠。
我不知是小塔的泪珠,还是她的“我太想去中国了”一句话软化了我的心。原先的雷啊电的都没啦。我只把妈妈在我很小时就告诉我的话,又说给了她:“别人的饭碗喂不饱你的肚子;自己的路只有你自己迈开双脚走。”
小塔使劲地点点头。
我没批评小塔,还因为我看了小塔的论文资料。我常常是因为学生的才而更喜欢他们。那天,小塔拿出她自己写的《茨冈人的苦难和浪漫》。虽没成文,但颇有内容,颇叫我感动。
7 也要壮大
吉卜赛人原来有非常独特的传统:他们不与外族通婚。结婚年龄多在十二三岁。小塔就是她母亲十六岁时生的,还是生在篷车里。因早产,小塔差点儿丧命。小塔出生时,小赖猫一样。谁都没想到,她现在长这么大个儿。(难怪把她宠得不像样子。)
小塔的祖祖辈辈都在迁徙中生活,直到她父辈才定居下来。小塔的外公外婆,每年还要过一段他们不能割舍的大篷车生活。
那天,最重要的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小塔,这个爱哭鼻子的大婴孩,心里却浇钢铸铁。那是她民族的基因,也是她的民族从心里发出的呼喊:“为什么要欺凌?站在上帝的面前,我们都是平等的人种。”
是的,科学家长时间研究了这个“封闭”民族的基因参数,现在可以确定他们是“单一性”民族。吉卜赛不是什么瘟疫的病源,不是不祥的象征,而是世界稀少的人种、珍贵的民族。
原来我对吉卜赛人就有许多不解。小塔在文中回答了我:
“我们为什么流浪?我们与其他民族有格格不入的生活方式。我们不愿改变自己的传统,不愿受强大种族的压制,不愿失去最宝贵的自由。我们部落人太少了。强权之下,只有选择流浪,但我们选择了自由!
我们为什么歌舞?在受歧视的苦难之中,我们选择快乐。歌舞是我们的精神面包。我们要告诉人们我们的心。我们要快乐地活,也给别人快乐。我们活,就要歌舞!
我们为什么占卜?那不是鬼术,是我们在苦难中寻找到的心理先生,也是我们希企别人不要灾祸的祈祷。我们要告诉人们:你们也需要我们!”
我终于明白了:
吉卜赛是一个坚强又浪漫的民族。他们顽强地过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理解的生活。他们有自己独特的民族性格:拒绝其他文化,桀骜不羁;内心一直保持着对流浪生活的向往。他们顽强保持着自己民族内心的追求。
吉卜赛人以特殊的方式、特殊的不屈的斗争,捍卫着自己民族的生存、独立。也创造了与其他民族迥然不同的文化。一代代吉卜赛人坚强又乐观,用他们火辣的歌舞、神秘的水晶球、浪漫的情怀,抒写自己苦难又浪漫的历史,也为世界创造珍贵的文化。
读了小塔的论文草稿,我第一次对苦难的吉卜赛人、对他们固守的独创的文化,涌出了一种特殊的敬意。
小塔说:“站在天庭之上。我像我们的舞,昂着头。我们茨冈人和任何民族应该是平等的。我们的民族弱小;我们的民族壮大又美丽。”
直到那天,我才明白了小塔自我介绍的深意。
吉卜赛人壮大,美丽……
8 小塔真美丽
大家说,茨冈小塔真的美丽了。
有意思。美好的愿望真的会让人变得美丽。在我们争取去中国留学的奋斗行列中,小塔是最积极、最辛苦、最坚决的一员。谁都不会知道,我们经历了多少艰辛!拉脱维亚刚刚独立,到处捉襟见肘。为争取到机票资助,我们几乎跑遍了在里加所有的基金会。更要命的是一会儿行,一会儿不行。我们的感情,学生说,变成了油煎包——在油锅上呢。
仲夏,我终于带着我的六个学生去中国使馆,办签证了。
那天,我第一次知道,这些外国弟子真高兴是什么样子:他们鼻子、眼啊,笑得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更有甚者一会儿滚在一块儿,一会儿你啃我我搂你的。高兴啊!
去大使馆路不顺,小塔开来她家的汽车。小塔一见我,立即瞪大了眼睛说:
“老师,我没要油票钱!不信,请问!”
大家都笑了。我想起小儿子说没偷吃果仁酱时的神情。
上路,弟子们让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几个孩子像装罐头一样挤在后座。回头看,有两个像龙虾一样弯在车顶上,个个眼睛围着个黑圈。我扭头看茨冈人,白白的脸上倒是没有黑豆的泪珠了,但黑眼睛、黑眼圈,仍是大熊猫一个!怎么啦?
小塔扭着脖子,脸向我,回答我的惊奇:
“老师,我们真能去中国吗?我们一夜谈话,没睡。我们的心都稀里哗啦了。”
稀里哗啦?折腾了半天,我才明白,是激动的心跳啊!大家都笑了,没笑完,忽然车里的孩子们一下消失了(都躲到车座背后了)。
警察!超载罚款!
他们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冒出来。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就这样,车也笑得摇摇晃晃,载着一车的兴奋和快乐上了大使馆,也驶上了学生们全新的路……
9 小鹰飞吧!
终于要飞了。六个人,因为一个愿望,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伙伴包围着小塔,唯恐丢下一个。找这儿,翻那儿。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声:
“看口袋呀!”
人在紧张时,一定都昏了头。最应该找的地方,却没有人看。看吧,小塔,大夏天却穿了件皮上衣。皮上衣四个口袋,锁着三把锁。
小塔又一通找钥匙。她指着口袋说:
“这衣服有口袋儿。这儿是今天花的钱,那儿是明天花的。去中国,我要好好表现。”
原来,她怕一天就把爸爸给她的钱都花掉,才分了好几处。
真是孩子!
机票终于找到了,就在小塔的口袋里。机场的空气也终于清凉起来。
分别总是痛苦的。鲜花、拥抱、叮咛……学生们还没上飞机,我的心先超载了。我在这里教了他们一年了。他们要走,心里真跟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什么滋味都有:高兴,又不舍;看他们去我的祖国上学,又勾起我的思乡之情,心里酸酸的。再说,他们还要到俄罗斯转机,我又为他们揪起心来。我在俄罗斯,就差点儿因不知签“落地签”被武装警察扣住。飞拉脱维亚里加,又因跑错登机口,差点儿去了英国伦敦。那份不易呀!
老师的心总是掰着瓣儿使。学生们进关了。留下他们热热的拥抱,带着这里所有人的祝福,起飞了……
小塔妈妈抹着眼泪,一劲儿在祈祷:
“保佑保佑孩子们!保佑保佑孩子们!”
我也觉得眼睛发涩,也说:
“到中国就好了。到中国就好了。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小塔的爸爸也在说着什么。他人高马大,嗓门儿也亮。只见他瞥着眼睛看着小塔的妈妈,机关枪一样“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我不懂,忙叫学生翻译。女生们拉我走;男生们都笑了,表情坏坏的。凯斯堡请求我:
“老师,不文明。还是别告诉您吧。”
我说没关系,我愿意了解你们的文化。
“不是文化,很难听。他在骂他的老婆。他说,小塔的妈妈是属狗熊的老娘儿们。就知捧着,抱着。
还说:‘哭什么?叫她飞!茨冈人的后代本来早就应该飞啦。’
最后那句,唔唔……不好意思,是:‘老母鸡的屁股孵不出鹰雕来。’嘿嘿嘿……”
“……”
我没吭声,急忙偷着抹去转在眼眶里的眼泪儿。趁着乱哄哄的,赶紧,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