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惊叹号

电车站,两个大女孩:一个高高壮壮,像个大可乐瓶;一个瘦瘦小小,像瓶边的感叹号。

隆冬,人们都包裹在厚厚的大衣里。两个大女孩却热火朝天地吃冰激凌!俩人吃一个!可能是因为天冷,冰激凌粘舌头。俩人两手圈成喇叭样,一边互相哈气,一边吃。一个一会儿猫腰,一个一会儿跐起脚来,亲亲热热,真叫人好笑又羡慕。

我爱拉话。一问,竟也是拉脱维亚大学的学生。一个学校的,大家立即亲热起来。高个儿的好像总有点儿害羞。小个儿的却很冲:

“我什么也不怕。天掉下来,我顶着。”

高个儿嘟囔:“别忘了,我比你高!”

我们说着,笑着。很快我知道,她们是国际政治系的学生,也是去占领博物馆。她们是来找资料的,为写论文。指导论文,可是我的强项。

然而当我一进博物馆大厅,我立即觉得强不起来了。展厅里,斯大林的照片和希特勒的照片并列挂在一起,都是占领者。我第一次知道人的情感可以那么繁杂地搅在一起。要知道,我是一个六十年代的知识分子。伟大苏联的辉光一直照耀我的青少年时代。震惊,困惑,难以接受……毫无次序地在我心中翻腾。我也不知怎么接受。

两个要好得吃一个冰激凌的好朋友,自告奋勇为我做解说员。美事!可别提多糟糕了!她们在同一张照片前,会南辕北辙,有时还会疾风暴雨,吵得鸡飞狗跳。——拉脱维亚展览馆里,人很少。有时也有小狗看展览。——后来我才知道,高个儿的是拉脱维亚族人,我叫她毕格(big:大);小个儿的是俄罗斯族人,我叫她雷特儿(little:小)。她们几乎都是反义词。

1

历史上,美丽的拉脱维亚、立陶宛、爱沙尼亚都曾被瑞典和沙皇俄国侵占。在波罗的海的海口,地理位置重要啊。1918年到1920年间也曾短暂独立,但1939年苏德秘密协定,将三国划归苏联。1940年苏联出兵占领了三国。苏德战争爆发后,又被德占领。“二战”后,三国又并入苏联,从此经历了一段世界注目的全新的岁月,但他们各自作为一个民族,却被绑上了一个大民族的雪橇,走着苦辣酸甜都有的路。我看展览的路也是这样不轻松。

那是一张照片,上面烛光点点:

学生告诉我:烛光在拉脱维亚圣诞节有特别意义。苏联解体前,只过元旦。圣诞被视为西方的节。

1988年,拉脱维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第一次过圣诞节。圣诞夜,拉脱维亚在同时熄灭电灯半小时。人们在自家的窗口前,点起一支支蜡烛。他们以这特殊的方式,祈望自己民族的新生。

我不明白。毕格,拉族人抢着给我翻译:

为了征服占领国,苏联对曾抵抗过苏军的拉脱维亚人进行镇压。把他们送进强制劳动营,有的流放到西伯利亚。到1949年3月,有4.3万人(拉脱维亚总共才不足200万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拉脱维亚独立后的第一任总统也在流放之列。直到1953年斯大林去世后,幸存下来的人才被允许回来。另外,苏联采取向波罗的海国家大量移民的政策,以改变这一地区的民族构成。

毕格说:“原来拉族人占75%,现在才占62%。”雷特儿的外婆就是从俄罗斯移民过来的。

透过展览,三国对苏德条约的痛恨,甚至可以触摸到。拉脱维亚的反苏、反俄情绪更强烈。

那天我明白了,上街,学生为什么不叫我说俄语。

2

我去过立陶宛、爱沙尼亚。在那儿,到处都可以看到争取自由的纪念碑和雕像。在许多建筑物上,也可以看到“波罗的海之路”的宣传画。拉脱维亚也有。

“波罗的海之路”是指人们手持烛光形成的长长的人链。

1989年8月23日波罗的海三国200万人,手牵手筑起一道烛光的人链。那烛光熠熠闪烁、点点绵延,穿越了三国,在悠长的波罗的海海岸点起希望的光链。波罗的海三国人民,以这点点烛光表述他们心中的夙愿:再造一个自己民族的里程碑。

毕格告诉我:“那时,拉脱维亚什么事都要通过苏联联邦政府。连车票的价格也一样。自由、平等在哪里?”

幸福生活在哪里?

为了这新的生活、新的时代,苏联人民也在苦苦寻找。

1991年,苏联总统,这个建立新体制、又被新体制挤出历史舞台的戈尔巴乔夫,无奈地发表电视讲话,宣布他的辞职与苏联的解体。

我是一介书生。我不能评说,也不能说清,苏联的解体是历史的进步,还是倒退?那里的复杂真难以理出头绪。然而有一点可以确定,民族问题不能不说是苏联解体的催化剂、导火索。

毕格告诉我,她妈妈总说:“苏联像一个难伺候的凶巴巴的穷婆婆。”

我理解了拉脱维亚人的情绪。却不愿把贬义词用在苏联之上。

3

1991年8月22日拉脱维亚终于宣布独立。他们的车票价格,终于自己可以说了算了。

然而,俄族小雷特儿委屈地比比画画地说:

“可是我们国家,从这么大,占世界六分之一呀!两千多万平方公里,变为这么点儿小:六万多平方公里;人口原来2.8亿,现只有二百多万了。一个超级大国,变为一个开车两小时就可从南开到北的小国。唉……”

毕格说:“可是我们毕竟独立了。”

雷特儿说:“独立前,圣诞节时,拉族人把蜡烛点燃在窗口;独立后,换成了我们俄族人把蜡烛点燃在窗口。”

是,窗前烛光燃烧着俄罗斯人对那个伟大时代的怀恋,和对新生活的期盼。

在多民族的拉脱维亚,小小的烛光啊——寄托了多么不同的心愿!

雷特儿说:“我们俄族人,不光是俄族人,非拉脱维亚族人,没有拉脱维亚护照,没有工作,也没有选举权。我不会拉语,现在我必须通过拉语考试,才能拿到拉脱维亚国籍。”

大毕格:“可是你们有了选举权,当官的又都是俄罗斯人了,俄罗斯人都受了高等教育。拉脱维亚人以前大都是乡下人。苏联时期,都得说俄语,拉语都不能说……”

……

俩人吃一个冰激凌的亲密朋友,现在各自两手叉腰怒目而视。我们的大衣都留在衣帽间。现在,两个只穿着呢短裙的女孩像两只振翅的小母鸡。她们的头,一个向下,一个向上。鼻子对鼻子,脸对脸,啄起来了。吵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我自己像块冰糕冻在那里。我的心却在拉脱维亚的大地上徘徊……

4

那是我在拉脱维亚见到的最有苏联色彩的场面。1997年5月9日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日,里加胜利广场(苏联时期修建的),那里矗立着“二战”纪念方尖碑。碑的两旁是苏联红军的英雄群像。雕像前放满了鲜花。空地上摆着用鲜花编织的斧头镰刀图案。处处可见人们对那永逝的一切的怀念。

有斧头镰刀的旗帜下,集合着数千人。他们高举着列宁像,也有斯大林像。高举着写有“共产主义万岁”的横幅标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苏联反法西斯战争中的老战士。他们胸前佩戴着排排的勋章。一个老妇人,她胸前有二十七枚。她十七岁参军,从东部战场一直打到柏林。我给英雄们拍了照。他们特别叫我给一个系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拍照。老英雄们的表情意味深长。到会的人,每一个都很激动。真的是群情沸腾。我也一样,只感到热血在心头奔流。

那些从战火中走过来的人们,记忆都重回了燃烧的惨烈岁月。一位位老英雄走上讲台。我的学生给我做了如下的翻译:

“忘记过去吗?不!我们都曾是苏联人。苏德战争是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战争。为了赢得这场战争,我们苏联人民付出了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的惨重代价。我们两千七百万血肉同胞永远长眠在历史的那一头。”

“看看事实吧:谁的功绩大?苏军共歼灭德军607个师,盟军只歼灭了德军176个师。盟军哪一场战役能与苏德战争相比?诺曼底登陆吗?不能。”

“把斯大林和希特勒并列起来吗?我也是拉脱维亚人,希特勒对我们的人民做了什么?对我们一半人进行思想同化,剩下的不是消灭,就是流放。希特勒叫我们失去三分之一的人口。忘了集中营吗?”

我作为一个中国人都不能忘记。

在我住的里加市东南,十多里的密林中,就是法西斯Salaspils集中营。我和我爱人去那里看过。门是一块巨大的斜着架起的条石,中间巨石上刻着:“入了此门,大地亦为之呻吟。”入门就可听到一个节拍器打出“咚咚”的声音,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在跳动。那节拍器也敲击着我们的心。陈列室展览当年集中营的惨状,仍触目惊心。

连里加城及各处解运到此的各族战犯和犹太人,有十万人以上在这里被屠杀。具体多少,谁都说不清了。至今想起仍觉沉重。

老英雄们的话激昂,如当年反击的炮火:

“谁杀害吉卜赛人、斯拉夫人?谁要消灭犹太人?谁夺去了数百万人的生命?不是共产主义。是纳粹主义。”

“共产主义,最终摧毁了法西斯,使欧洲摆脱了纳粹的瘟疫。这是历史不争的事实。”

伴有“乌拉(万岁)——乌拉——”的喊声、掌声,暴风雨一样,一阵阵席卷了会场。

我在那里,也第一次真切地听到了俄语的国际歌。那激越了一个时代的歌,点燃着你周身的热血,给人的鼓舞终生难忘。

5

在拉讲学期间,我到处走访。去白俄罗斯,那是因我最喜欢的一本书《船长与大尉》的主人公就是明斯克人。我特意拜访明斯克。

在那里,列宁的雕像仍然矗立在议会大厦前。主要街道也还是列宁的命名。还有乌克兰,都有比较多的苏联色彩。但一交谈,知道那里已没有了怀恋和崇拜。

我还在一个俄罗斯汉学家报告里听过:“是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有可能提前到来’的理论叫我们吃了苦头。但平等、自由、富强,难道不是至今我们追求的吗?”

但拉脱维亚人说:“奋斗了几十年了,现在怎么样?苏联给了我们什么?依然是穷困。”

“我们拉脱维亚第一次独立时曾和英国一样。”

我不止一次听到过这句话。那天我从毕格那里又听到了。

两个讲解员一直是旗帜鲜明,语气铿锵。

拉族大个子发着怒气:“不能独立,又不能发展。”

俄族小个子发着怨气:“我们自己还不知怨谁呢!”

是啊,怨谁呢?也许那个最美丽的理想太高远了,走起来就格外艰巨、曲折、漫长……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美好的人们总是要追求。为什么不?你看现在这个世界……

6

小雷特儿生气了。我们还没到衣帽间,她已冲出门去。

门廊,我抱着大个子的衣服,大毕格抱着小雷特儿的衣服。

馆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雪。一片片羽毛状的雪花把天变得浑浊、阴暗。风一会儿把那雪片圈成卷,一会儿撒成片……

“搅得周天寒彻。

……

而今我谓昆仑,

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

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

一截遗欧,

一截赠美,

一截还东国。

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那时,我真想一截遗拉脱维亚,一截赠俄罗斯。

我和拉族学生毕格守在门口。毕格使劲地抱着雷特儿的防寒服。她用一种十分委屈的眼神看着我。又生气地冲着门外说:

“冻死你,叫你冻成冰糕。”

“我看你还是先别冻成冰糕。”

我给大个子把衣服披上。好一阵子,小雷特儿快嗦嗦成团了,蔫蔫地回来了。

大毕格一下精神起来。她一面狠狠地说着,一面飞快地冲过去,把手里的外衣裹在小雷特儿的身上。小雷特儿似乎还点着炮捻:

“哼,要不是看老师,我才不回来呢。谁理你呢!哼——”

她一边使劲哼着,一面滚进大个子的怀里。

两个女孩相拥相挨地走了。在风雪里,像两个一大一小的惊叹号……

临走,她们把论文稿塞给了我:《战争中的民族融合》。

我心里也真的画出一个大惊叹号:两个人都是第一作者?!头一回看见。而我烦闷燥热的心一下平静下来,也像吃了一块大冰糕。我又高兴起来。

雪,沸沸扬扬播撒着寒冷,也播撒着洁白……很快天和地分不出了颜色。迷茫中,两个惊叹号晃动着,远去了。

注:

后来我的拉脱维亚女儿给我资料:拉脱维亚第二任总统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5周年前夕,发表讲话说:“拉脱维亚高度评价美国、苏联、法国和英国等盟国为战胜法西斯所做出的贡献”,并“谴责新法西斯主义意识形态”。

哈,别说我吹牛,我总有那么点儿预见性。

历史也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