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食其力

隐士历来是被认为有些高尚的,但是,隐士虽然清高,无奈也要吃饭穿衣。如果有家的话,养家糊口也是不能不考虑的现实问题。陶渊明那样安贫乐道的人,饥寒之际,也有牢骚,鲁迅说他并非浑身是静穆。《儒林外史》中的蘧景玉说得就很实在,他向王惠这样解释父亲急流勇退、挂冠归隐的原因:“家君常说:‘宦海风波,实难久恋。’况做秀才的时候,原有几亩薄产,可供粥;先人敝庐,可蔽风雨;就是琴、樽、炉、几、药栏、花榭,都也还有几处可以消遣。所以在风尘劳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而今却可以赋《遂初》了。”吴敬梓充满着愤世嫉俗的精神,在书里借王冕母亲之口诅咒说“做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又借蘧太守之口,说儿子的死,“只怕还是做官的报应”;但是,吴敬梓清醒地看到,一般的读书人,即便是为了生活,也不得不去走科举之路,去读自己所不喜欢的八股文章。

吴敬梓对此显然有过深入的思考,他深知“隐”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在《儒林外史》中设计的四位市井奇人,很能反映他在这方面的思考方向。

这四位奇人有一些值得注意的共同特点。人们首先注意到他们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困的人生态度,作者的主要用意确实也在这里,因为全书的倾向是否定功名富贵。但值得注意的是,四位奇人都是自食其力,都有赖以谋生的小小职业:一个是会写字的,一个是卖火纸筒子的,一个是开茶馆的,一个是做裁缝的。与此同时,他们都有文人的那些爱好和雅兴:写字的季遐年不必说,卖火纸筒子的王太围棋下得非常好,开茶馆的盖宽会画画,做裁缝的荆元“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来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做诗”。无非是“琴棋书画诗酒花”,看来他们也不是一般的老百姓,他们是有文化修养的市民。他们很类似于后来的自由职业者,经济上有自立的能力,因而在思想上保持着一定的自由。虽然这种自由非常有限,但毕竟不是寄人篱下,没有仰人鼻息。吃的是自家的饭,做的是自己喜欢做的事。因为是自食其力,所以没有职业的自卑感,荆元的话最能代表他们的心态:“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况且那些学校中的朋友,他们另有一番见识,怎肯和我们相与?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快活的是“天不收,地不管”,“诸事都由得我”;自豪的是“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这种快活的物质基础是“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如果没有这个物质基础,那就要和倪霜峰一样,当了三十七年的秀才,到最后,只为“读了这几句死书,拿不得轻,负不得重,一日穷似一日”,结果落到卖儿鬻女的悲惨境地。倪霜峰还是有手艺的人,他会修理乐器;如果像周进、范进那样,屡战屡败而又无一技之长,那就更惨。当然,后来周进、范进侥幸地晚年及第,终于脱贫。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儒林外史》第一回树立的读书人的榜样王冕,他会画画,而且画出了名,“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着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如果不是有此特长,如何能做到不愁衣食?如果不是衣食不愁,又如何隐得下去?沈琼枝之受到杜少卿的欣赏,主要是因为“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落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另一方面,也因为沈琼枝的自食其力:“沈琼枝自从来到南京,挂了招牌,也有来求诗的,也有来买斗方的,也有来托刺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