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住的日子

作家愿意语出惊人。马尔克斯说:“记得住的日子才是生活。”这话说得有些苛刻,也有些绝对。起码,我是不大信服的。

记得住的日子才是生活,那么,记不住的日子就不是生活了吗?不是生活,又是什么呢?显然,马尔克斯所说记得住的日子,是指那些不仅有意思甚至是有意义的日子,可以回味,乃至省思,甚至启人。他将生活升华,而和日子对立起来,让日子分出等级。

细想一下,如我这样庸常人的一辈子,所过的日子就是庸常的,不可能全都记不住,也不可能全都记住。而且,记得住的,总会是少于记不住的。就像这一辈子吃喝进肚子里的东西很多,如果按照以前我的每月粮食定量是三十二斤,一辈子加在一起,不算水和菜,就得有上千乃至上万斤,但真正变成营养长成我们身上的肉,不过百十来斤。如果所过的日子全部都能记得住,那么,会像吃喝进的东西全都排泄不出去,人也就无法活下去了。

马尔克斯将记得住的日子,当成一杯可以品味的咖啡或葡萄酒。普通人乃至比普通人更弱的贫寒人的日子,只能是一杯白水。

人的记忆就像筛子,总要筛下一些。筛下的,有一些,确实是鸡零狗碎,一地鸡毛,但其中一些不见得比记住的更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只是不愿意再像磐石一样压迫在心里,而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让它们尘逐马去,烟随风散。人需要自我消化,让心理平衡,才能让日子过得平衡。这或许就是阿Q精神吧?有些鸵鸟人生的意思,不会或不敢正视,只会将自己的头埋在土里。不过,如果要想让有些事记住,必须让有些事不记住,这是记忆的能量守恒定律,是生活的严酷哲学。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拿得起,放得下。所谓拿,就是记得住;放,则是那些没必要记住的事情吧。

在北大荒的时候,我见过一位守林老人。我们农场边上,靠近七星河南岸,有一片原始次森林。老人在那里守林一辈子。他住在林子里的一座木刻楞房中,我们冬天去七星河修水利的路上,必要路过那座木刻楞,常会进去烤烤火,喝口热水,吃吃他的冻酸梨,逗逗他养的一只老猫,和他说会儿闲话。他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听我们说。附近的村子叫底窑,清朝时是烧窑制砖的老村,那里的人们都知道老人的经历,从前清到日本鬼子入侵,前后几个朝代,是受了不少苦的,一辈子孤苦伶仃一个人,守着一只老猫和一片老林子过活。

我一直对老人很好奇,但是,你问他什么,他都是笑笑摇摇头。后来,我调到宣传队写节目,有一段时间专门住在底窑,每天和老人泡在一起,心想总能问出点儿什么,好写出个新颖些的忆苦思甜之类的节目。可是,他依然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不说,不等于没记住,只是不愿意说罢了。我这样揣测。和老人告别,是个春雪消融的黄昏,他对我说:不是不愿意对你唠,真的是记不住了。我不大相信。他望着我疑惑的眼神,又说:孩子,不是啥事都记住就好,要是都记住了,我能活到现在?这是他对我说得最多的一次。

守林老人的话,说实在的,当时我并没有完全听懂。五十多年过后,看到马尔克斯的这句话,忽然想起了守林老人,觉得记忆这玩意儿,对于作家来说,是一笔财富,记得住的东西,都可以化为妙笔生花的文字。对于历尽沧桑苦难的普通人来说,记得住的东西越多,恐怕真的难以熬过那漫长而跌宕的人生。我读中学的时代,经常引用列宁的一句话“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其实,对于普通人而言,过去要是真的都记住了,过去的暗影会压迫今天的日子,也可以说是压迫今天的生活,会如梦魇般缠绕身边不止,也是可怕的。

前些日子,读到英国诗人莎拉·蒂斯代尔的一首题为《忘掉它》的短诗,其中有这样几句:“忘掉它,永远永远。/时间是良友,它会使我们变成老年。/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已经忘记,/在很早,很早的往昔/像花,像火像静静的足音,在早被遗忘的雪里。”觉得诗写的就是这位守林老人。

生活和日子,对于普通人,是一个意思。有学问的人将“一”写成美术体的阿拉伯数字1,或者法文UN英语ONE,不过是居高临下唬人而已。记得住的日子,是生活;记不住的日子,也是生活。实在是没有必要给生活镀上一层金边,让日子化茧成蝶,翩翩起飞。

2021年3月1日写毕于北京雨雪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