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山中发红萼(下)

清风明月,繁星点点。越是身处暗谷莽林,越能感受到银河的光芒璀璨。

孟松承仰着头盯着那片深邃的夜空寻找了很久,仿佛从一眨一眨的星光里找到了谢无双的笑容。良辰美景,无奈佳人已逝。

他记起知返林里谢无双变凉的双手,再度燃起对薛荻和柳白樱的仇恨。柳白樱已经落网,薛荻到底去了哪里?云漠光会不会知情?

他转头看向已坠入梦乡的云漠光,复杂的眼神毫无疑问的透露出矛盾的心境。

在云漠光的梦里,红鹰的剑划伤了自己的眼睛,整个视野都被赤色的鲜血浸染。模糊地看不清前路。

“红鹰,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梦里的她迎着风向强大的敌人宣告。

孟松承见她迷迷糊糊的哭了满脸,不禁沉了一口气,急忙拿出随身的手帕替她擦干,安抚道:“别担心,你已经安全了。”

“勒喜,勒喜。”坠崖前,她摇晃着勒喜的身体,希望她能醒来。

勒喜突然睁开眼,“小枫,看在我的份上,对没藏岐好一点吧。”

随后耳畔传来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云漠光的身体一阵颤抖,视野又被血污浸满了。

孟松承只好静下心来坐在床边,再次替她把眼泪擦干。

云漠光梦里的视野重新恢复清晰。她定睛一瞧,原来是躺在崖底,只可惜关节的断裂令她无法起身,只能扭动生硬的脖颈,看向躺在身旁的勒喜。

才不过是用余光扫到勒喜的边缘,便看到了令人难以接受的碎裂颅脑,视野便陷入一片黑暗。

“勒喜,勒喜。”绝望无助的云漠光留着无声的眼泪,等待共赴黄泉的未来。

这时,一股白檀香窜入她的鼻腔,云漠光闻到这股熟悉的气味,喃喃道:“孟松承,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孟松承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云漠光嘴里发出,不由神经一紧,道:“孟松承,他不会。”

梦里的孟松承阔步走到跟前,投过来居高临下的目光,且半蹲在她面前,手指探着她的鼻息,“她还没死,活着对我们有用。务必找到没藏岐,别让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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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云漠光就在梦魇和现实的不停交织篡改里昏沉醒来。

“陈宋?”她轻声喊“陈宋”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等“陈宋”漫步回来,问候之余得知他竟早起去山间抓野兔了。与上次熟练捕鱼不同,本次表现明显欠佳,在追兔子的过程中,不巧被山石划伤了手臂。

当他送来烤熟的兔肉时,饿瘪了的云漠光忍住了饥饿,反而要求先行检查他的伤势。

“不必麻烦了,就是皮外伤。”书生似乎一点也不娇气。

“我是大夫,你听我的。”云漠光不肯退让。

孟松承不自觉笑笑,今日设计的苦肉计应当能让云漠光彻底将“陈宋”此人与孟松承割裂开来。

云漠光将他的手臂扯到自己的面前,用鼻子闻了闻伤口的气味,又用轻轻触碰伤口的边缘,已经达到微微卷起的程度,揶揄道:“陈公子,想不到你去抓野兔而已,竟会受伤这么严重,怪不得形容书生的词语古往今来只有“文弱”这个词,疼吗?”

“陈朗”汗颜道:“比不得小枫姑娘是江湖中人。好在伤口出血不多,血很快便止住了。”

云漠光又想起关于他虎口处厚茧的怀疑,“其实我挺喜欢吃鱼的,倒也不必换着口味做给我吃。”

“山中生活清净枯燥,吃的花样多些能让日子不那么漫长。”

“果然书生之意气,江湖草莽望其项背。”

“若是你认得三七草、蒲黄、白茅根、仙鹤草、地榆,可以采些回来,我给你上药。若是不认得,切忌不要沾水。”

“小枫姑娘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勒喜,弥勒的勒,喜悦的喜。”

“认识很久了?”

“再过一年,就满十年了。”

“她是随你来的中原?”

“上个月我和她刚刚重逢,偶然得知我没死的消息,前来求证。”

“你们怎么会遭遇不幸?”

“民族之争,各为其国,我本该理解。但失去挚友,我无法接受。若不是意外得知我的下落,他们本不会出现在这里的。说起来,还是乾元山庄去西夏调查我的来历引起的。”

孟松承内心咯噔一下,竟不知她知晓调查之事,“乾元山庄为什么会调查你?你得罪了他们?”

“从前没有,但现在是了。陈公子,明日一早,带我出谷吧,去江陵。”

“好,拐杖才做了一个,我争取尽快完成。可是……”

“我的伤口已经没有那么疼了。不过进了城后,陈公子要跟我分开走,我被人追杀,不想连累你。”

“你要自己走?可是你的眼睛……”

“就算陈公子再多陪我两日,我的眼睛一样好不了。”她有些后悔这样说,显得非常的不知恩图报。

没想到“陈宋”并不介意,没有半分迟疑,“神医慕容正在江陵行医,我送你过去。”

“陈公子也知道慕容先生?”

“第一神医,天下皆知。”

云漠光心想陈公子明明是东行,如何知道慕容行云在江陵?对“陈宋”身份的怀疑又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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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清早吃过早饭后,孟松承背起云漠光启程出谷。为避免云漠光疑心,孟松承放弃使用轻功,选择步行来吻合书生的身份。

但云漠光依旧从细枝末节处发现了异样。出谷道路时陡时险,但“陈宋”的每一步都踩的很实,对于书生来讲,如此扎实的步伐实在是少见。

“累不累?”如此麻烦萍水相逢之人,云漠光感到非常难为情。

“不会。”

“陈公子很会照顾人,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有个妹妹。”

云漠光想:这一点倒与孟松承不同。

“这次外出,离家很久了吧?”

孟松承叹了口气,伪装成思念的模样,道:“一来一回,有三个月了。”

“离家越近,归乡之心越是迫切。陈公子从小便生长在潭州么?听着口音不像呢。”

孟松承显然对此早有准备,“我自小跟在母亲身边,她是杭州人。”

“哦。”云漠光一头雾水,也许这个“陈宋”就是陈宋而已。

攀岩到了半山腰,终于迎来一段平坦的道。孟松承装作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在平地上歇了好一会儿。

云漠光一只胳膊抱紧“陈宋”的身体,一只胳膊抬起用袖口帮他擦汗。肌肤的骤然亲近,耳畔的灼热呼吸,令孟松承感到盛夏已至。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高个,黑衣,铁青脸,是贺然。

孟松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欣喜感概道:“小枫姑娘,马上就能出谷了,路上人多了起来,很快便能到江陵了。”

因为坠崖造成了头部震荡,云漠光对声音的辨识不再像之前那么灵敏,仅听到一人的脚步声,纵然心里纳闷也放弃了追问,道:“太好了。”

贺然未发一言,跟在一旁,见状震惊非常。起初从二小姐口中听说此事,他还不信公子会来相救,直到亲眼目睹公子的老黄牛姿态,更加感到难以置信。

孟松承道:“小枫姑娘,前面有棵大树,休息一下吧。在此稍等我片刻,我去找些水来。”

云漠光点点头,耳朵却听的真切,那个凭空多出的脚步声随着“陈宋”的离开竟然缓缓消失了。

孟松承引贺然走远,确定云漠光不可能听到时,才问:“发生了什么事?”

贺然强忍着不解请示道:“公子不声不响离开山庄三日,就为了来救她吗?”

“怎么找到这的?”孟松承第一次在贺然脸上看到不恭敬的表情。

“二小姐探听不到您的消息,担心不已,只好秘密告知了属下实情,派我来寻。公子,这可是红姨杀死的人!且同没藏岐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知道。没藏岐身旁的女护卫是她的同门好友,云漠光是来救她的。”

“就没藏岐的护卫同救没藏岐能有多大差别?都是救我们的敌人。”

“我救她自然有我的理由。”

贺然继续冒犯道:“属下看出来了,那云漠光眼睛已瞎,根本不知道是您救了她。等她康复了,还是会把您当做仇人,折腾一番何苦呢?”

孟松承寒目一扫,吓得贺然连忙噤声,后撤一步,“对不起,公子,是属下冒犯了。”

“听说过云朝林吗?”

“自然听过。”

“云漠光正是云朝林的后代,也许当年云朝林根本没死,至今还隐居西域。”

“真的?”贺然好奇不已。

“红姨的父亲死于云朝林之手,这就是她要对云漠光赶尽杀绝的原因。但若云漠光真的死在红姨的手上,将来云朝林找上门来,试问有谁能躲得过?”

贺然被公子算计了而浑然不觉,语气放缓,“没错,公子考虑的是。可云姑娘康复,一定会找红姨报仇,届时红姨稍加调查,便会得知是公子搭救的缘故,庄主势必大怒。”

林声正喧,孟松承停下脚步,“等进了江陵城,把云漠光送到慕容先生那里,我会立即赶回杭州。”

“是。”贺然稍稍放了些心。

“这几日水刑狱可有动静?”

贺然摇头道,“柳白樱仍然不肯供出薛荻的位置,也未见同党前来相救。”

“薛荻的下落查的如何?”

“闻空山庄旧址丝毫未见动静,但泉州方面似有异动,连梧桐谷都派人前往调查,似乎美人廊的舞姬在泉州出现过。”

孟松承立即联想到临海山庄郭夫人的安危,“郭夫人的处境如何?”

“郭夫人倒是令人刮目相看,短短时日,一向觊觎庄主之位的任堂主和凌堂主似乎已经拜伏在她的裙下了。”

孟松承思维敏捷,意识到事态之异样,吩咐下去,“他们两人向来不和,竟会被以柔弱的示人的郭夫人收服于麾下,必有猫腻。美人廊一干人等也去了泉州,要查清她们的落脚点,还有与郭夫人的关系。发请柬邀请郭九凡、郭九拓两兄弟前来乾元山庄做客,以此作为试探,可推断郭夫人是否存有异心。若被证实,提醒一下阮维姜,他不是一直想吞并临海山庄这块肥肉吗,可以动手了。”

“属下即刻安排下去。”

“还有一事。”

孟松承意识到再不返回杭州,更多的棘手之事将来不及查明和解决。

“我不方便与慕容行云见面,稍后我会给云漠光喝下迷药,你到余湾村寻个年轻男子,假称姓陈,把她送过去。”

“是。”

孟松承用水囊盛满水,将迷药混入,带到云漠光面前,喂给她喝。不多时,云漠光便昏沉入睡了。只见她闭上眼睛后睫毛又密又卷,像一把锋利的锄头,悄悄把波澜不惊的心犁成丘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