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毅鸿五十岁了。
站在镜子前,他十分感慨:当年父亲在这个年龄,已经是老太爷,孙子都满地跑了。
而他的小儿子三郎才两周岁。
但父亲五十三虽就去世了,他觉得,自己至少还可以活上三十几年。
苏毅鸿习惯性整理了一下熨烫平整的衬衣领子,又摸摸发青的下巴,他并没有蓄须,也没有啤酒肚,眼角些微皱纹,鬓边几根白发,更显现出成熟男子的气度风姿。
他笑着把第一个纽扣系上。——等下出门前,妻子会来检查他的装束,并嫌弃地替他解开这个扣子。
转业后的这些年,苏毅鸿把军功章和从前的光环统统压到箱底,只安心为妻儿谋一份安稳生活,虽然有些辛苦,但生意还算顺利,也小有身家。
——衣食无忧,人生也就没了大半烦恼。
邱鹿鸣很会调节生活,她虽然大半精力都放在苏毅鸿和三个儿子身上,但仍有自己的爱好和空间。让苏毅鸿遗憾的是,他再没看到过妻子眼中绽放出金明池那日的光芒。
现代人的五十岁,实在不稀奇,苏毅鸿的本意就是一家人一起吃碗面算了,但邱鹿鸣却悄悄准备了酒席,邀请了他的一众战友好友齐聚一起,为他庆生。还给他买了新的电动剃须刀和一整套的工具箱做为生日礼物。
三个儿子按大小个站一排唱生日歌,羡煞一众哥们,瓦洛佳还做了个向右看齐的动作,两脚迅速挪动,站好了,又把头甩正了,听到大哥说预备起,就开始大声唱歌,三郎还不会唱,只吮着手指,歪头眨巴着跟他妈妈一模一样的眼睛,看着大家,歌曲唱完,苏毅鸿得意地放声大笑。
第二天赶上周末,一家人又去了市郊的小院子度假,只是没想到,邱鹿鸣的几个闺蜜听到消息,也拖家带口跟了过来。
苏毅鸿内心是有些抵触的,他不大希望家人的私有时间被人打扰。
但心里不免又有些得意。
——都说看一个女人的脸,就可以判断她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看现在屋子里这四个女人,全部同年,十年前还不觉如何,如今过了四十,高下立见。
赵春子是医生,少不了值夜班,前几年胡子龙的工作不稳定,她也是跟着上火操心,东行云的公安工作没有作息规律,她的眉头又两道深深的竖纹,看人总是像透露着不满意,两人身材虽然苗条,但脸上没有二两肉,皱纹都已经显现,再怎么化妆也掩饰不了气血不足的憔悴。
周小年这几年稍微胖了一些,整天嚷着减肥,她的法令纹很深,两腮下垂。她婆婆去世一年多了,夫妻感情好了很多,她的状态也好了很多,但眼角眉梢的0皱纹已是再也无法抹去。
最年轻、最有气质的,自然是他苏毅鸿的妻子邱鹿鸣了!
她生了三个孩子,比十年前微微丰腴了一些,但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她整个人平和安逸,从容优雅,当三个孩子围绕在她身边,她脸上的笑容是幸福、满足的。
她的妻子,永远有一种时下人模仿不来的温婉,和别人看不懂的国朝女官的气势,在他看来,她的笑容一如当年金明池画舫上的那样灿烂,于万千人中耀眼夺目。
老规矩,男人们进厨房做饭,女人们坐在一起聊天,孩子们在院子里做游戏。
周小年在抱怨邱鹿鸣,“你们这是玩了整个暑假啊,看把你美的,还拍电视剧了?”
邱鹿鸣转转右手,“没露面,只是露了一小手!”
“快快,说说都咋回事,好玩吗?”周小年催促。
“没什么好说的,我是被骗去的。”
“啊?谁敢骗你?”东行云有些幸灾乐祸。
邱鹿鸣叹气,“我表哥。”
东行云哈哈大笑。
“本来是好奇他们怎么拍戏,就去看看,谁知到了就被抓包写字,然后又做服化道礼仪的工作,连老苏都都客串了一个将军,秋宝会骑马,也被抓了演男主小时候。还好时间充足,回来一路,我们抓紧时间玩了几个地方。”
赵春子羡慕地说:“财务自由,时间自由,真好。起码这个暑假孩子们是很高兴的。我们家胡子龙也说暑假要带我们娘俩旅游的,可惜又泡汤了。”
东行云嗤之以鼻,“男人的话也能信!”
周小年站起来张罗,“打麻将打麻将!今天不用看孩子不用辅导作业,快快快!”
“呵,这两年小年可自在透了,头上的一座大山搬走了。”
“那又怎样,人老珠黄了,两人面对面也没什么感觉,就是亲人了。”周小年嗤了一声,把麻将桌的电源插好,“今天我要血战到底!”
赵春子看了一眼在厨房忙活的四个男人,又看看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压低了一点声音说:“鹿鸣你知道上个月无为回来了吧?”
邱鹿鸣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东行云咳了一声,“我去接的。”
周小年按了按钮打骰子,催着大家抓牌打牌。
打完一把牌,是周小年和了,她很高兴,“开门红!给钱给钱!”
东行云哼了一声,“千刀万剐,不和头把!”
气得周小年要打人,赵春子又问了一句,“无为回来居然一点都不联系我们,我还是听人偶尔说起才知道的。她现在做什么呢?”
毕竟是几十年的好友,怎么能不关心呢。
邱鹿鸣对东行云微微扬了一下下巴,示意她放心说话。
“去云南了。得知父母都去世了,她痛哭了一场,随后就迅速处理了家里的房子车子,到了云南才给我打了电话,现在手机微信全换了,我也只知道她人在云南,其他都不知道了。”
闺蜜四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半晌赵春子叹气,“她好糊涂啊!”
“她好狠心啊!”周小年说。
“谁狠心?”胡子龙端着一盘刚炸好的肉段出来,“趁热吃,撒了椒盐,又酥又香!”
赵春子几人拿牙签扎着吃了,纷纷赞好,邱鹿鸣摆手不吃,胡子龙又到院子里让孩子们吃,端着空盘子回来问,“你们刚才是不是说夏无为哪?”
赵春子白了他一眼,“做饭去!”
东行云看他出去了,说:“我跟你们说,男的在一起更八卦,他们在厨房肯定又说无为了。”
赵春子看了一眼邱鹿鸣,“时间真快,转眼我们都四十多了,我们这五朵金花,也只剩四朵了,唉,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看邱鹿鸣不回应,又说:“鹿鸣,你还是不能原谅她吗?”
邱鹿鸣仿佛很吃惊,“原谅?为什么是我原谅?她做了对不起国家的事,应该是人民原谅她。”
东行云忍不住笑,“以我对鹿鸣这几年的了解,无为觊觎了她的丈夫,在她这儿就永不可能翻篇了。”说完回头,“是不是苏大官人?”
苏毅鸿放下一盘切好的水果,对东行云说:“嘴下留情啊,东警官,还是别给我上眼药了。”说完又端了另一盘给孩子们送出去。
周小年吃了一块水果,感慨,“苏团长长得帅,能赚钱,有责任心,还不花心,鹿鸣上辈子是积了多大的德,这辈子摊上这么好的老公啊!”
邱鹿鸣笑着把水果往周小年跟前推了推,“多吃一点儿,堵住你的嘴。”
院子里,秋宝跟比他年长四五岁的胡家孩子在聊汽车话题,还不忘时时照顾三郎,这让苏毅鸿想起了自己的长兄,他当年也是这样持重稳妥。
有人将升官发财视为终身目标,有人将阅遍美女当做成功标准。
苏毅鸿却把家庭看得最重,这个五口之家,是他和妻子在汪洋大海中的孤岛,是支持他们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源动力。
国朝时,他渴望在沙场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但家中最耀眼的始终都是兄长,父亲根本看不到他的努力和成绩。
不知是不是所有的老大都是一个模式,十岁的秋宝已经极有大哥风范,他性格坚毅,事事懂得体谅父母,照顾弟弟。长得虽然像他,但他却觉得这孩子简直是国朝长兄的翻版,有时,他看着长子,甚至会错觉那就是长兄转世。
三郎长得最像邱鹿鸣,只是被全家宠得有些娇气,摔一跤,也要哭一哭。两周岁了,因为断奶赖赖唧唧一到晚上就哭。
而老二瓦洛佳则融合了父母的优点,长得好,性格也最圆滑。
他曾听到瓦洛佳悄悄问他妈妈,“妈妈,你太辛苦了,要爱三个儿子,和一个丈夫,你都没有时间爱自己。”
“有你爱妈妈就足够了!”苏毅鸿觉得他们的话让人起鸡皮疙瘩,随后又听到妻子这样回答,“嘘,小点声,妈妈一直最爱你了,你是爸爸妈妈最杰出的作品。”
瓦洛佳非常高兴,点点头,“妈妈,我懂!我都懂!”
母子两人欢欢喜喜将头凑在一起,不知嘀咕什么,三郎醒来,又在哭,妻子对瓦洛佳笑着使了个眼色,就跑去安抚小儿子了,根本没有发现他在门边。
瓦洛佳出来,看到父亲,眼睛转了转,“爸爸,你最伟大了!”
苏毅鸿呵呵两声,照着六岁儿子的屁股不轻不重给了一巴掌。
大宝说口渴了,然后大大小小的孩子就都冲进屋子找水喝,苏毅鸿笑着看他们。
——前世,他是有过一个女儿的。
是的,他骗了邱鹿鸣,他说自己没有通房没有子女。
她问的时候,他脱口而出说没有,他觉得她肯定不希望他说有。
那个女儿是通房生的,她自小就伺候他,婚后母亲就让她做了通房。
他从窗子看进去,妻子刚刚和了一把牌,笑嘻嘻地伸手催大家快掏钱。
周小年说:“鹿鸣你好狡猾,前边你明明打过六万,怎么又和回来了?”
邱鹿鸣笑,“刚打完就又抓回来了,只能顺其自然了。”一抬眼看到苏毅鸿在窗外看她,就冲他绽开一个笑容。
苏毅鸿无声地叹息:她总说上辈子欠了他的,所以要给他多生几个孩子。可是,他骗了她,他将她的尸身运回家中,准备将她葬入祖墓,可是长兄却极力反对,父亲去世后,家中就是长兄做主了,他说邱女官并未与他成婚,没有拜过天地,又是被官家赐死,所以坚决不能入祖墓、不能入祠堂。
他根本没有能力与长兄对抗,只能将邱鹿鸣葬在祖坟下方的一个坡地,向上看,正好可以看到他和原配妻子的坟墓。
除了找出元凶,杀了他们,他没有其他办法。
除了对她好,弥补前世遗憾,他没有其他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