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大雪停了,又起了风,风从海面上裹来,擦着山上的岩石,发出呼呼的声响。这些冷冷的气流因山体阻隔,改变着方向,勇猛一些的划过山头一路向下,向湖中飞去,懈怠一些的聚在山根下,打起了旋儿,还有调皮一些的,则钻进了山洞,吹醒了躺在外侧睡觉的月松。
他侧身望到了躺在一旁的浅影,便清醒了起来,他自然记得起夜里发生的事,以至于有些悸动。他用双肘撑在沙面,起身看到火堆里燃尽的木柴仅剩了一些微弱的光亮,洞口边沿的雪在晨光的映衬下泛着茫茫的白。他站起来走到洞口,轻轻抖落掉身上的沙土,便从地上抓来一把雪塞进嘴里,随后他又用一些雪擦了擦脸,完全清醒后便回到洞里寻来一些枯枝木柴,堆到了火堆上。他盘坐在火堆旁靠近洞口的一侧,搅动着火堆里的火,不时转头望向还在熟睡中的浅影,他生怕柴火的噼啪声惊醒到她。他有很多次像这样看着睡着了的浅影,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慌张,他的心绪里掺杂了太多无以名状的东西,像是做错了事情一样的胆怯,担忧这之后将要承担如何的后果,可又有一种在拥有了彼此之后的甜蜜和满足。男男女女的情爱是没有人可以摆脱的掉的,如今他也深陷其中,他在想,如果没有村落里的条例约束或者说是项链的制约,他同浅影现在也应该结婚了吧,这样想可以让自己对于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接受得更坦然,但是用如果假设出来的事情又总是轻飘飘的,就像这世上的一切如果一样,它们在既成事实的面前显得卑微又渺小,甚至饱含着歉意,尤其是那些足够美好的部分。
外面的天气有些阴沉,似是还要继续下雪的样子,风也还在继续地吹,躲在云层背后的太阳,吃力地爬起来,将白昼送还给这片人世,昏暗的洞内开始变亮,躲藏在洞里的影子被拉扯着挤到了最里面的角落。浅影就在这些时候醒来了,她看到旁边呆坐着的月松,惺忪中伴着疑惑地问道:“你在做什么?”还没等月松回答,她便又补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起来的?”她的语调慵懒软糯,又带些稚气。
月松听到了浅影的声音,条件反射般地将早已涣散的目光从火堆上收起,他侧过来看看她:“我在烤火啊,起来有一会儿了。”说着,他便站起来又朝洞口走去。
“你干什么?”也可能是因为刚刚醒来,也可能是因为其他,她看到月松起身朝洞口转身的时候竟有些慌张,“你去哪?!”
“我去给你弄点水啊。”月松回头看了一下她,同时挥动了一下手里拿着的一大片枯叶,那是他早就从一堆散柴堆里挑出来的最大的一片,也是最完整的一片。
浅影没有继续讲话,她慢慢清醒,也似乎回忆起昨天夜里的事情,她抻平自己的衣物,缓缓起身,抖落掉沙尘后又坐在了火堆旁,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一些若隐若现的麻痛,她拽开被自己压到身下的衣角,看到上面有一点绽开的红,那红色的斑点,在青色的衣物上显得很暗,就像是项链的颜色,这让她迟疑了片刻,这片刻里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是不知道自己想起了什么,只觉得胸中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难过。
月松弯着腰,双手扯着枯叶的两头,随着火苗挪动着位置,看着垒在上面的雪慢慢融化,待雪水变温以后他小心翼翼地递到浅影的嘴边:“喝点水吧,这样不冰牙。”
“你倒是会想办法。”
“这里条件有限,等你缓过神儿我们赶紧回去。”
“缓什么神?”
“早上醒来不都需要缓一缓吗?”
“哦。我还以为你在讲……”浅影没有继续讲下去,她还以为月松看到了她方才有些低落的样子。
“怎么了?”月松把浅影喝完水还举在胸前的叶子取走,轻轻放在了身旁的地上,他望着浅影,“你怎么看起来有些……不开心?”
“没有,可能是我还没睡醒。”
“所以要你缓一缓,要不要我给你捧点雪洗个脸?”
“不!太凉了!”
月松看着她的样子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讲话。
俩人把未燃尽的柴踢散,挨个敲灭,又捧来一些雪洒在上面,过后他们把成段的木柴收拢到洞里的一角,燃过的部分朝下插进土里,最后回来用沙子把火堆掩埋。忙活完这些,他们站在火堆边,看着从沙缝里冒出的稀散的青烟,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看彼此,笑了。这段经历也要结束了,它已足够让这两个年轻人铭记,洞里面烟尘弥漫,洞外边却静谧安然,从洞内飘散出去的烟气,随着风四散开去,那带点絮状的烟丝,拉长着,分裂着,最后越来越淡,与洁白的雪地和天空的苍茫恰到好处地融在一起,消失不见了。
回家的路并不轻松,洞口的斜坡他们都是搀扶着走得颤颤巍巍,好在风变小了,吹在脸上没了那种干裂的刺痛感,走动起来的身子除了手脚不容易暖和以外,其他地方还是很快就热乎的。山已经被雪覆盖,山上的树丛都套了一层厚厚的绒被,他们在山脚下抬头望去,满眼的白茫茫,已经分不清哪里长着石头,哪里藏着小路,翻山回去是不大可能了,他们只能绕着海边走上半圈,从沙溪的出海口回去,远是远了些,至少这样很安全,海水早已沿着岸边为他们划了一条分明的弧线,这弧线在雪的映衬下又尤为显眼,他们只需要挨着这条线,平坦地往南走去。
雪的厚度可以把脚踝淹没,一脚踏下,柔软的雪花被压在沙面,沙面上一层薄薄的冰层也随之破碎,发出吱啊吱啊的声响,月松走在前面,浅影跟随在他身后,起初她会刻意踩进月松的脚印,觉得这样很有趣,但是发现有些跟不上的时候,便无暇顾及了。他们一路上并没有讲太多的话,有些不似往日,也可能是寒冷催促着他们,俩人便一前一后地往前赶着。身后的一串串脚印越来越长,长到往回看时已看不到尽头,从沙溪转弯过后,能够看到村落里一些早起的人们已经在清理门前以及自己家附近沿湖小道上的雪,他俩依照月松的意思一起朝月松家走去。
厨房的烟囱正在往外吐着烟,月松确定娘正在准备早饭,他便在快到家的时候牵着浅影加快了脚步,一进院子后他们便冲进了厨房,喊着:“娘,我们回来了!”丝青看到他们,有些惊讶,她把正在锅里搅动的长勺扣在锅沿上,走到已经蹲在灶火旁的两个年轻人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对着月松问道:“你是怎么想的?这么早跑回来,路上还都是雪,你让浅影跟着你回来干什么?”
“是她自己说雪停了,想要跟我一起踩踩雪,就跟来了。”讲这些话的时候,他拉扯了一下浅影,一来是让娘知道这是浅影自己的主意,二来是要浅影不要吱声。浅影有些意外,她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月松,显然这第二层意思,她是现在才明白的。他们在路上的时候并没有讨论过这些,他们好像什么都没有讨论过,可她从月松的眼睛里看得出,他是想过的,以至于他的回答如此从容。
“对啊,难得遇到这么大的雪,我觉得很漂亮。”丝青准备再讲什么,却被浅影打断了,浅影是在应和着月松的话。
“也很冷,傻丫头啊!怎么这么早就跑过来了?是不是还没吃饭?”丝青转而接了浅影的话,语气都变得温和许多。
“不冷的,姨母,就是因为没吃饭才急忙跑来的,想吃您煮的粥啦!”浅影说着便起身抓住丝青的手。
丝青被她逗乐了,一旁的月松也跟着笑了笑,他把浅影拉回自己身边,继续烤着火,看着娘把扯碎的青菜倒进锅里。
几个人围在厨房灶火旁边的小桌上吃着早饭,热粥配上半碟腌好的咸菜,在寒冷的天里格外暖身子,他们聊着一些不紧不慢的话题,从早饭的好吃说到午饭要吃什么,还提到说柴火垛已经被大雪盖上,要月松找些时间从下面抽出一些堆进屋来,引着这事儿又说到当时从山上拢柴时候碰巧挖了两块大树根,月松跑了两趟才从山上拖回来,现在已经晒干了,就堆在堂屋只劈了一半,准备天冷的时候拿来烤火用,正好现在就是天冷的时候。浅影吃了早饭过后想要回去,丝青有些诧异,大早上急急忙忙跑过来,怎么这么着急回去呢?浅影内心的想法是要回去换一下衣服,尤其是鞋子,虽然鞋子贴在灶火旁,但里面还有一些潮湿,穿着并不舒服。月松看懂了她的想法,让娘帮她换了一双鞋子,浅影便没有再说什么,虽然她嘴里嘟囔着说自己其实是想要跑出去再看看雪。
俩人趁着娘在厨房收拾的时候,便一起去往堂屋生火,到堂屋后月松才对浅影讲:“今天就在这里吧,浅影,下午我早一点送你回去。”
“好啊!”浅影回答得很快,但是她看向月松的神情明显是带些怨气,接着她又补了一句,“你怎么定就怎么定啊,我听你的就好了。”
月松听得出来,她是对于自己没和她商量回来的时候要怎么跟娘讲的事情而生气,但是他却不太想在这个时候做更多的解释,他没有办法说得明白,他总不能直接告诉浅影,说自己只是不想同她讲这些。况且为什么不想,他自己还没有完全琢磨透,他隐约有一些抱歉,有一些懊恼,还有一些无所畏惧,他无力去挥散这一切,只能抗拒着,躲避着,压抑着,任由这些情绪把自己宰割成一个心事重重的人,一个欲言又止的人,一个不可理喻的人。他对着浅影淡淡地笑了一下,便什么都没有讲下去。
一旁的浅影并不能够理解,她或许在事实上并没有把已经发生的事情想的太糟,甚至还有一些美好,她完全能够理解在当下,把自己同月松昨天晚上并未在家里的事讲给姨母是不明智的,让姨母以为月松昨天只是因为天气不好,在自己家待了一晚上这样也很好,她也还没有准备好要怎么跟父亲讲或者是干脆就不讲,依照父亲的脾性,也一定是觉得他们昨天晚上留在了月松家里。在她看来,自己同月松的婚事,是早或晚,她虽然知道限婚令的存在,但她还没完全理解限婚令背后的含义。她是有些怨气,但是她内心里认可月松的隐瞒,她本来想要的回应足够简单,哪怕月松只是说忘了,说天冷急着赶路,或者说自己在娘问的时候临时觉得先不讲这件事情为好,这些都可以,可他却什么都没说。
丝青端来的一簸箕橡子打断了俩人的沉默,她也许看得出俩人心思的沉闷,只是装作没看到一样,并没有多问,在她看来,小情侣闹些别扭是再正常不过了,而这别扭的原因也是无需向旁人道明的。陶盆里已经蹿出了火苗,堂屋的门只留了一小半缝隙,借着火光和门缝处的光线,三人剥起了橡子〔橡子算是一种这里的主食,秋天的时候从树上敲落,挑选一些未被虫子掏食的,待快要入冬时候闲下来便可以将橡子壳剥掉,同时去除包在橡仁儿外的一层果衣,收集起来贮藏,待吃的时候需要多次煮沸或清洗,去除橡子的苦涩,也可以将浊石(海边可以找到的一种白色石头,东山的海岸上较多)磨成粉,伴着橡仁一起煮沸,能更快更好地去除掉橡子的苦涩,这些完成后,便可以磨成粉末做出各种各样的美食〕。期间主要是丝青在讲话,她低着头,细心地把橡子收拾干净,放入到身旁的浅篮中,讲着一些村里的家常,也会由着话题的牵扯,讲到一些陈年往事,月松和浅影不时地回应着,遇到感兴趣的,他们也会提问一些问题,如果是知道的,丝青会再来补充这些琐事的细节,但大多都是听来的,也无从考究,末了无非就是一句“这谁知道,都是听xxx讲的”,俩人便笑上一笑,不再追问。
吃过午饭没多久,月松便同娘讲要送浅影回去,丝青没有多留他们,天还是阴着的,远远望去,惨白的一片,让人不由打冷颤,虽然路途不远,但能趁着刚吃完饭的热乎劲回去,自当是合时宜的。路上经过河山家的时候,发现院门敞开着,月松向里望到乔洛一个人在院子里正用木铲把中间的雪堆砌到靠近大门的一角,她的动作很慢,但看起来仍然轻盈。月松看着她有些出神,他想起这个女子才生产过不久,如今已经能像还没怀孕时候那样充满活力,他着实惊讶于她身上散发出的蓬勃生命力,同时他也担心她的身体,这种担心或许源于之前项链事情的一波三折,让他的心里多少留下了一些关于这一家人的歉疚,也或许是从她的身影上,他看到自己很小的时候,娘兴许也是这般坚韧地生活着,而对于娘的这种感怀,奇妙地转移到乔洛的身上成了关切和担忧,这些情绪让他在门口呆滞了几秒,直到乔洛望向他们,大声对他们喊着:“诶,月松?你边儿上是浅影吗?这么冷的天你们怎么站在外面?”
月松的反常,在一旁的浅影全看到了,她正在诧异月松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不动,便听到乔洛的喊声,她急忙拽了拽月松的肩膀,急促地小声对他催促:“月松?月松!”
月松回过神,他恍了一眼浅影,抬头就看到乔洛正对着他笑,乔洛穿着一件浅棕色的外衣,年久洗涤有些褪色,但褪色又不均匀,远望衣服上就像有些些淡黄色的迎春花压碎了印在上面,她的脸颊红红的,雪天把她整张圆脸映衬得比以往时候更白,她嘴角上扬,嘴巴自然地呈半合状,这也让本有些外倾的门牙探了出来,贴在她的唇下。她的发髻有些蓬松,脸颊两侧有几绺头发,有些沾了汗水贴在了鬓角处,有些则散乱地飘在耳旁。
“对,是的!我送她回去,正好路过这里!”月松也不自觉地大声回应着门里的乔洛。
“进来休息下吗?我屋里拢的有火!”
“不了,不了,您忙着!”月松没有犹豫地便拒绝了,只是他紧接着又冲乔洛喊道,“您要多休息,别打扫太久!”
说完他就拉着浅影离开了,而后面这句话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讲,他只觉得自己需要讲,而且讲出来后确实要舒服一些,他还年轻,对于这些客套类的话语总是有些天然地抵触。这些话每个大人都会讲,每个大人好像也都爱讲,真真假假的,他总觉得这显不出真诚,在刚刚的片刻,他有一股另外的冲动,就是跨进门去帮乔洛把正在做的事情做完,用一个男子汉的行动来表达对她的关切,可他没有这么做,他也确信自己做不到,反而讲了一句自认为俗套的话,把这些杂乱的情绪真真假假地捎带给了乔洛。
月松和浅影继续沿着一条斜坡走着,浅影有些犹豫,她想要问一问月松怎么看到乔洛像是丢了魂魄一般,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眼前的这个男人仿佛在这短短的一两日里变了一个模样,让她觉得有些陌生。没等她思绪太多,月松讲话了,他大抵是知道浅影的疑惑的,于是像讲故事一样把河山事情的前前后后讲给了浅影,语气平静,就仿佛自己是一个旁观者,他确实也是一个旁观者,浅影跟随着他的讲述在脑中也回想起一些父亲提到过的关于河山之死的片段,她感到自己理解了一些月松,尤其是那种带点自我责备的心情,但是这多出来的一件事情,是抹不了他们二人当前因为自己的事情而陷入的生分的,她仍然还是生着怨气,只不过经由河山的事,这怨气不像之前那样浓烈了。
“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浅影。”或许是河山的事情做了引子,让他们至少开始了交流,月松也便随着这引子自然地讲起了自己的心事,此刻他转过身站在原地,双手扶住因月松突然停下而差点撞进他怀里的浅影,他深情地望着她。
浅影抬起头,看着这双眼睛,那眼神像暖流般顺着自己的眼睛流入到心田,她有种想哭的冲动,虽然她还分辨不清这冲动源自何处,就像月松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道歉一样,于是她开口道:“为什么要这样讲?”
“早上我们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同娘讲昨天晚上的事。”
“嗯,我知道。”
“其实我是有些害怕的。”
“害怕?”
“嗯,我的心情很复杂。”
“你讲,月松。”
“因为限婚令,我们还不能结婚,但是如果你怀孕了,我们就不得不结婚,那个时候我就是一个罪人。你知道限婚令什么时候出的吗,浅影?”
“老长老死后。”
“对,也是我父亲死后。”随着音调的下沉,月松的情绪低落了下来。浅影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你想一下,浅影,如果是我违反了限婚令,这将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不,不是这样的,月松。”
“我父亲因为我而死,换来了这里这么长时间的太平,他的儿子却要把它打破……”
“你不能这样想,月松。至少……至少我还没有怀孕。”
“如果呢?”还没等浅影想好该怎么回答,月松继续讲道,“先不说这个,浅影,这只是我想到的第一个事情,这个事情给我的不是害怕,是负罪感。我害怕的是怎么面对娘。”
“姨母?”
“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他从来没有对我要求过什么,我害怕这个事情让她失望。”
“我知道,这我能明白。”
“还有,”月松望向了浅影脖颈上露出的半段红绳,“项链。”
“你是担心孩子出生的时候没有项链吗?”讲到这里,浅影差不多准备好要对月松做怎样的回应了,她没有顺着月松提到的项链继续讲下去,“你等一下,月松。你知不知道你刚刚的几句话跨过了多少个假设?”
“这都是有可能会发生的。”
“有可能?我知道有可能!”
“那我就必须要去想。”
“可是,这就是你对我冷漠的原因吗?”
月松愣住了,他全然想不到话题竟兜兜转转回到了这里,他本已沉溺在低落的情绪里,这突然的一问,让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半张的嘴巴没了声响,两眼疑惑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你倒是讲呀?”
“我刚刚讲的不都是吗?”
“那就是你承认对我对我冷漠了,是吧?”
“你……”
“不要吞吞吐吐的,换我来问你。”
“……好,你问。”
“昨天晚上你后不后悔?”
“不后悔。”
“如果觉得自己做错了,不是应该在回想起的时候感到后悔吗?”
“你……这是什么逻辑?!”
“难道我们会后悔一件自己没有觉得做错了的事情吗?”
“不会。但是你不要把我绕进去,我给你道歉的,觉得对不起你的不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那你说是什么?”
“是我后面讲的那些。”
“那些现在还不存在,有可能发生,有可能不发生的假设吗?”
“……是的。”
“你不觉得相比那些,最应该给我道歉的是当前已经发生,现在仍然存在,不加挽回仍将持续的对我的冷漠吗?”
真是神奇。就好像只要浅影想,她就永远能回到这里。月松在这一番略显蛮缠又不无道理的攻势下,开始释然了,他没有回答浅影的话,只是轻笑了一下,将她揽入怀里环抱了起来。浅影仍不放过,她一边试着挣脱一边叫喊着,可这只会让月松将她拥得更紧,到最后,浅影的动作越来越小,声音也越来越弱,她放弃了抵抗,又顺势把已经抽出的双手揽在了月松的腰上。空中的云层不知何时已开始挪动,让出了金灿灿的太阳,此刻就悬挂在俩人的头上。
月松将浅影送还后,没有留在她家吃饭,只是陪着石路伯父打整了一下院子,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会儿天。村里稀落有炊烟升起的时候,他便已经折返。几个时辰的阳光融化了不少积雪,路上走起来也已不如来时那样顺坦,月松左躲右闪般挑拣着落脚的位置,当他站在坡上想要看一看有没有更好走的路的时候,他留意到了远处的东山。晚霞铺染在一片洁白的山面上,红得像血,也像离欢花绽开的颜色,只是这个季节里,离欢花已经只剩下枯枝,那些枯枝一根根地擎在山坡上,竟借着晚霞又长出了花朵!月松突然便想要去看一看父亲,走到家下面那条小路的时候,他犹豫要不要先回去跟娘讲一下,然而他并没有拐上去。把心事讲给浅影后,被浅影“呵斥”一顿,他明白那“呵斥”让他在短暂的时间里找到了一丝抚慰,可是他内心的忧虑仍在的。这让他想到河山信里讲的那团“乌云”,兴许他的心里也开始长出了一团乌云,而这团乌云是大是小总归是要自己来驱散的,他从小到大,第一次觉得活着竟有些艰难。
来到东山脚下,他看到去往父亲埋葬处的方向并没有路,东山上也几乎看不到有人的脚印,这里平时都会有一些人来,有的是祭奠先辈,也有的是来行礼谢恩的,只是这雪天让一些非必要的走动中止了。太阳已经下山,气温开始转冷,本已经融化的雪水又在这阴阳交接时分结上了冰,月松踏着雪不是特别费劲的便走到了父亲的埋葬处,他认得这上面离欢花簇的样子,枯枝拼成弯月的形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大的微笑。他低头沉默了一阵儿,便对着地上的雪讲起话来:“父亲,你在天上,你什么事情都知道,你也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困境。
“我从小就没有见过你,你长什么样子,是个怎样的人,我都是听别人说的,娘很少跟我讲你的事情,小时候我不懂,还以为是你做了什么事让娘不喜欢你了,所以她才不愿提起你,长大了我知道是她怕难过,忍不住在我面前掉眼泪。奶奶跟我讲你的事情多一些,但是等我长大点后,她就搬到了祠堂住,和其他老人一起生活。我每次去看她,祠堂里总是会多一些新的老人,少了一些老的老人,那时候我真害怕哪天妈妈再带我去看她的时候,她也不在了。
“有了石路伯父后,我感觉娘要轻松许多,以前家里遇到一些重活的时候,她经常带着我找其他叔叔帮忙,虽然大家都很友善,但是在我自己感觉,都不如石路伯父踏实。后来我们就经常走动,石路伯父还经常带我到山上跑来跑去,他也教了我许多本领。我不知道这么讲你会不会生气,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第二个父亲。这样讲也不对,等我和浅影完了婚,他就名副其实算我父亲了。”
“说起浅影。”月松沉默了一下,往西山的方向看了看,山上的风并不大,但一个劲儿地往衣服里钻,他便蹲了下来。
“浅影你肯定也是知道的,她还陪我来看过您几次。她比我小一些,人比我聪明,又可爱,还漂亮,邻里都说是咱家里攒下的福报,要不然把她娶进门这种事可难轮到我。虽然到现在也没娶进门,但是这事儿大家都认定了的。我得承认,虽然我也不差,但是相比她,我确实普通了些。后面我知道石路伯父和我们家还算有些渊源,要不是你,可能我们俩家的关系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深,刚才说到邻里讲是咱家攒的福报,我觉得更像是你安排的。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父亲,你觉得浅影会怀孕吗?我瞒不了你,我是想到了这里。
“唔………好,就说她没怀孕,那我是不是就耐住性子再等上几年,到时候顺顺利利地把她娶进门?这样……听起来是挺好的,浅影应该也很满意,你们都很满意。但是说实话,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你说我们两厢情愿的相爱,怎么现在像是做贼心虚一样的抱着侥幸的心理过日子呢?
“再说说她怀孕了怎么办吧?”一阵沉默后,月松又开了口,“好,我可以放下违背限婚令的羞愧感,你们也都能原谅我,况且违背限婚令的事情也有人做过,到现在也有过得很好的,就是大家提起来多少都会带点鄙夷。
“可是,父亲,这样算作活着吗?以前听到大家聊起项链的苦恼,我感受并不强烈,因为我自己有,亲近的人也都有,当然了,没有是活不下去的,也正是这种习以为常的感觉让我觉不出它那么重要。
“对,我还上交过一条,说起这事……我真的是担惊受怕了好些日子,下午看到乔洛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我不知道如果那时候我勇敢一些,事情到现在会不会有所不同,这种道不明的歉疚怕是要一直伴随我了。
“现在感觉自己会需要项链的时候,这个事情反而变得格外严重了,我现在还没有到那一步,只是需要想到这里,别的不说,好像也因为这样,我对于你当年做出的牺牲体会得更深一些了。
“父亲,你说我们就只能这样了吗?我说的是项链这件事,现在感觉一切都很平和,我们好像找到了一条道路,并且已经维系了那么多年。中间出现过一些岔子,也有一些不遵循法令的人,到现在都有,是,像我这样,呵,但这些都没有影响我们继续走这条路,至少从死去的人数上来看,并不算糟糕,甚至还可以说一切都还是良性的?
“刚刚我说的是平和,你不觉得也有些死气沉沉吗,父亲?以前还听说过长老或村长们一直有安排寻找摆脱依赖项链的办法,现在好像都停了,就感觉他们已经认为在制度上解决了这个问题,或者说他们解决不了项链的问题,反过来是解决了人的问题。父亲,我不是因为和浅影的事情让我懊恼才这样讲,那只是激发了我,让我想到许多事情,我觉得摆脱依赖的事情是不能停的,而且我有个念头,哪怕他们都不相信能解决,我也相信能。”
月松站起身跳了跳,他的腿有些酸麻,随着天暗下来,他也觉得有些冷,但是让他蹦跳几下的原因更多是感到贴在胸口的项链有些不舒服,他通过蹦跳来让项链挪挪位置,不要贴身子那么紧,过后他没有蹲下,而是踱着步子继续道:“跟您说了这些,我心里要舒服许多,感觉自己没那么烦闷了,来的时候我说自己遇到了困境,现在好像这也谈不上困境,我有主意了,不管事情朝向哪里发展,我仍然要积极一些,既然我愿意相信项链的事情有解决办法,那我就多去想该如何去做,而不是让自己沉溺在对未来的恐慌和焦虑中。就好比我同情乔洛,便不能成为河山,我喜欢浅影,便不能再成为您。”
月松还想继续讲些什么,但是随着他走动时步子的深浅,他总是能感到胸前像是有一只蚂蚁,一下一下地叮咬着他。他停下来晃动了几下身体,确认是因为项链擦过身体时的感觉,他有些诧异,一个浑圆的木球,自己戴了那么久,为什么现在贴着身体的时候会有种轻微的剌痛感呢?他索性把手从领口伸进衣服,手的冰凉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他摸到项链后便把它捉出,趁着黄昏的光亮放在眼前捏动着,小小的木球上有了一道“弓”字形的缝隙,缝隙很小,齐整地将项链划成两半,他再凑近些顺着缝隙往里看,隐隐约约看到一张对折的薄片,薄片泛着幽幽的白光,随风晃动着卡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