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序

我愿证明，行为善良且高尚的人，必能因此承受苦难。

——贝多芬

（一八一九年二月一日在维也纳市政府语）

我们周围的空气多么沉重。偌大的欧洲在污浊、腐败的氛围中沉睡不醒。鄙俗的物质主义镇压着思想，阻碍政府与个人的行动。社会在卑鄙的自私自利中窒息而亡。人类已经无法喘息。——打开窗子吧！让自由的空气重新进来！让我们呼吸一下英雄的气息。

人生是艰难的。对于不甘平庸的人来说，那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战斗，而且往往是没有荣誉、没有幸福，在孤独寂寞中展开的悲惨的战斗。贫穷、日常的烦恼、沉重又愚蠢的劳动压迫着他们，损耗着他们的精力，没有希望，没有一线欢乐之光，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还彼此隔离着，连给患难中的兄弟伸出援手的慰藉都得不到，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只能依靠自己，可有时连最强的人都会在苦难中跌倒。他们寻求援助，寻求朋友。

为了援助他们，我在他们周围集合起这些英雄的友人，这些为了善而受苦的伟大的心灵。这些“名人传”不是为了野心家的骄傲，而是献给受难者的礼物。何况谁又不是受难者呢？让我们把神圣的痛苦的油膏献给痛苦的人吧！我们在战斗中不是孤身一人。人间的黑暗已经被神圣的光所照亮。现在，在我们身边，我们也能看到两朵最纯洁的火焰：正义与自由——皮卡尔上校[1]和布尔人民[2]。即使他们没有把浓重的黑暗一扫而光，但至少他们一闪而过的光亮为我们指明了道路。跟着他们走吧，跟着那些分散在各个国家、各个时代的孤独奋斗的人走吧。让我们清除时间的阻隔，让英雄获得重生。

我所称为英雄的人，并不是以思想或者力量取胜的，而是依靠其心灵而伟大的人。就像他们中最伟大的一个，也就是我们要述说其生平的人所说的：“除了善良，我不承认我还有什么优越于他人的标志。”没有伟大的品格就没有伟大的人，也就没有伟大的艺术家、伟大的行动者；有的只是一些匹配给愚昧之人的表面虚伪的偶像，时间会将他们全部摧毁。成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正伟大，而非显得伟大。

这些传记中记录的人，其人生几乎都是一种长期的受难之旅。或是悲惨的命运使他们的灵魂在肉体和精神、贫困和疾病的折磨中经受历练；或是目睹同胞忍受着莫名的羞辱和苦难，使其生命受到摧残，心灵为之撕裂，在深切的痛苦中备受煎熬。他们的伟大源自坚韧的毅力，也源自经历的苦难。所以，不幸的人们哪，不要过于哀怨，人类中最优秀的强者与你们同在。从他们的勇气中汲取养料吧。如果我们太虚弱，就把头枕在他们的膝上休息一会儿吧。他们会抚慰我们。在这些神圣的心灵中，暗涌着宁静、慈爱、强大的力量。只从他们的眼睛中，以及关于他们的生活的记述中，我们就能够明白：生命从来不曾像在患难时那般伟大、丰盈、幸福。

在这支英雄的队伍中，我把首席的位置给予坚强而纯粹的贝多芬。他在承受痛苦之时，就曾希望他的经历能给其他受难者以安慰和支持，“但愿不幸的人，看到一个与他同样不幸的人，无惧人生的磨难，竭尽所能地成为一个无愧于人之称谓的人，可以从中得到慰藉”。经过多年超人的奋斗与努力，克服了苦难，完成他所谓向可怜的人类吹送勇气的大业之后，这位胜利的普罗米修斯[3]，回答一个祈求上帝的朋友时说：“人哪，你应当靠你自己！”

他的这句豪言壮语应给我们以感悟。让我们以他为榜样，重新树立对生活、对人类的信念吧！

罗曼·罗兰

一九〇三年一月

注释：

[1]1894至1906年间，法国有一历史性的大冤狱，即“德雷福斯事件”。皮卡尔上校是昭雪该冤狱的最初的关键人物，因此作者用他代表正义。

[2]布尔人是定居在非洲南部好望角的荷兰移民的后裔，为了反抗英国殖民者的压迫，于1899年发动了布尔战争，因此作者用他们代表自由。

[3]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为人类盗取火种的人，人类文明的创造者。作者常用他比喻贝多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