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东林寺之外的庐山其他僧团

东晋时期的庐山教团,自以慧远教团为最大、最著名。一般而言,举慧远僧团则可概括整个庐山,故慧远僧团亦可称庐山僧团。若从细部着眼,庐山僧团除慧远东林寺僧团外,尚有凌云寺、西林寺、庐山寺等多个僧团。这些僧团多与慧远僧团互通声息,互相支援,有密切的关系,共同为庐山成长为佛教中心、圣山庐岳做出了贡献。由于历史资料记载的缺乏,我们今天仅能大概地描画出当时庐山佛教发展的概貌。

一 慧永西林寺僧团

慧永僧团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首先,庐山有两慧永,一为“凌云寺释慧永”,二为“庐山西寺慧永”,此则西(林)寺慧永也。此点学界较少注意,容笔者在此略作辨析。

有关慧永,以《高僧传》之说最为流行,其文云:

释慧永姓潘,河内人也,年十二出家,伏事沙门竺昙现为师,后又伏膺道安法师。素与远共期,欲结宇罗浮之岫。远既为道安所留,永乃欲先逾五岭。行经寻阳,郡人陶范苦相要留,于是且停庐山之西林寺。既门徒稍盛,又慧远同筑,遂有意终焉。[75]

《西林道场碑》《十八贤传》所载与此相吻合,疑即源于此。欧阳询撰《西林道场碑》:

先有昙比丘,俗姓竺氏,本为赵将。知苦器之难安,悟浮生之易尽。以荣利为桎梏,视名闻为羁绊。屏弃喧说,专修冥寂。虚舟触远,津渡罕概。玄风独肩,息心无侣。匡阜北岭,地接层峰。日月之所萦回,云雾之所蒸液。激白水于紫霄,照离晖于石镜。南瞻五岭,北睇九州。贞遁忘归,幽栖是卜。法师秉心萃止,负锡来仪。树宇山间,游情梵表。及迁即化,藉草崖间。……有息慈慧永,河内繁氏,高足称首,人师物匠。仪无虚位,理必渊源。服道御身,弘善被物。形性两忘,冤亲等观。故异香入室,猛兽驯阶。绍修主业,安禅结宇。……晋光禄卿寻阳陶范,慕彼清声,游兹胜地。崇信正道,拥彗式闾。为出俗之藩篱,为入室之。兴建佛寺,缔构伽蓝。指景瞻星,鸠徒揆日。薙草开林,增卑架。夷峻筑台,疏峦抗殿。长廊绕涧,斜砌环池。冬燠夏凉,经行毕备。命曰西林,是岁,太和之一年。[76]

昙现比丘,俗姓竺氏,而为赵之良将,应是出生于西部少数民族地区的天竺后人。后赵人民,如石虎所说,“生自边壤”,奉佛之人本多。昙现大概如同后来的昙邕一样,在自己的国家衰亡后,正式入了佛门,隐居在庐山。昙现既经历过人生繁华,遁入佛门,所以“贞遁忘归,幽栖是卜”,实际是行头陀之行,是以“及迁即化,藉草崖间”。笔者以为,此正说明竺昙现在庐山的修行并无定居之所,过的正是树下荒冢的生活。竺昙现后得一徒,即“息慈慧永”。“息慈”为梵语Srāmanera的意译,或译为“勤策”“求寂”等,意思是息恶行慈,求取寂灭解脱道果,音译一般省略为“沙弥”。唐智实《致杜正伦书》:“实怀橘之岁,涉清信之名;采李之年,染息慈之位。”[77]慧永为竺昙现之徒后,才安禅结宇,于绍修主业之中又有所变化。陶范仰慕慧永清声,乃为之兴建佛寺,缔构伽蓝,命名为西林寺。西林寺之建为太和一年,此据《全唐文》,吴宗慈《庐山志》录文同,而欧阳修《集古录跋尾》、陈舜俞《庐山记》、《永乐大典》引《江州志》皆云二年。若果为太和一年,似当云“太和之元年”,故以“二年”为是。太和二年即公元367年。

《十八贤传》则谓:

大师讳慧永,姓繁,河内人也。年十二,事沙门竺昙现。慧悟宿习,内外典籍,无不洞达,于佛事中,习禅为乐。先与远师同依道安于恒山,亦约结宇罗浮。永师先止寻阳,即晋太元之初也。刺史陶范挹其道风,宛如夙契,于是留憩庐山,舍宅栖止。[78]

综合这三种资料,其中颇有疑点。三则资料皆云慧永幼时即出家事昙现为师,《高僧传》《十八贤传》并谓后师道安。除非昙现一直在北方,而非庐山僧,否则很难相信慧永少时出家于庐山,而后又师事道安,甚至“习禅于恒山”。而据《碑文》,昙现明确是住锡庐山。然则,慧永方当道安新野分张徒众时来至庐山,此时方师事昙现?[79]此又与《高僧传》明显不合。即此一端,已是不能调和的矛盾。

笔者怀疑《碑文》及《十八贤传》的资料来源于《高僧传》,至少深受其影响。而《高僧传》的资料则来源于《名僧传》。

《名僧传》卷二十二为《兼学苦节第一》,其中有《晋寻阳庐山西寺惠(慧)永》,卷二十三为《感通苦节第二》,其中有《晋寻阳庐山陵(凌)云寺释惠(慧)永》。陈士强以为二者当为一人,笔者以为证据不足,因为类似情况的卷二十一《神力》中之“晋南海罗浮山单道开”与“晋南海罗浮山沙门”,陈士强则以为:“或为重出,或指同山的另一沙门。”[80]同一卷之中的同名僧人尚可能不是重出,分处两卷的同名僧人自然不能就认定是同一人。

《名僧传抄》保留的资料无“庐山西寺惠永”部分,而仅有“陵云寺释惠永”部分。该文云:“惠永,河内人也,出家为竺昙现弟子。现笃志直方,少有清节,长慕肥遁,山栖养志,以晋太和中于寻阳庐山北岭下创立寺庙。永以北岭下尚多喧动,移于南岭之上。筑葺房宇,构起堂殿,与烟霞交接,名曰凌云精舍。”[81]下记惠永精舍禅室内有虎相伴及乌桥遇醉客之事,皆为《高僧传》所承袭。此即是说,《高僧传》所记西林寺慧永部分事迹即是“凌云寺慧永”。

不过,《名僧传》记载“凌云寺释惠永”卒于晋太元五年则不为《高僧传》所采用,汤用彤《高僧传》校记云:“何无忌在寻阳时,已是义熙中,《传抄》不载何无忌事。而慧远入庐山在太元四年,永为之立寺,则永不应卒于太元五年。《传抄》似误。”[82]汤用彤同陈士强意见显然一致,认为《名僧传》中的“凌云寺释惠永”即西林寺慧永,所以不可能卒于太元五年。但笔者以为,这个矛盾(或错误)恰可说明《名僧传》中的两惠永未必即是一人。

如果《高僧传》中的慧永传是集合了《名僧传》中的两慧永传而成,则《高僧传》之慧永传与“凌云寺释惠永”传相异的部分当即是“庐山西寺惠永”传的材料。这包括慧远与慧永同为道安徒弟,共期罗浮,陶范为其造寺,永请为远造东寺,以及集会虎溪,卒于义熙十年等等。准此,我们就可以看出,在《名僧传》里,两慧永是独立成立的:“庐山西寺惠永”与慧远为同学,皆师事道安,大约在太和二年先至庐山,陶范为其造寺,后与慧远同止,卒于义熙年间。而“凌云寺释惠永”则是随竺昙现在庐山出家,与道安并无联系。昙现太和中先在山北岭建寺,后慧永移往南岭,建凌云寺,弃绝人事,卒于晋太元五年。

还应当说明的是,《名僧传抄》记载了凌云精舍的位置在南岭,这是因为昙现最初草创的寺宇位于北岭,尚多喧动。北岭面对寻阳,地近驿道,自然喧杂许多,而南岭面向鄱阳湖,清静许多。而且新来之慧永为道安高徒,遽至即有陶范为其造寺,与行头陀之修的昙现、慧永风格大为不同,这大概亦是喧动之一。所以,新建的凌云寺之位置就与新来的慧永西林寺之位置正好相反。《名僧传》中另有《宋寻阳庐山陵(凌)云寺惠安》传记被《高僧传》保留下来,从《高僧传》卷七《宋庐山凌云寺释慧安》传记,我们可以发现慧安“蔬食精苦,学通经义,兼能善说,又以专戒见称”,和凌云寺慧永确有几分相似,而其“学徒云聚,千里从风”,则颇有与东林寺慧远相抗衡之意味。

凌云精舍所在南岭当指山南位置,庐山山南有凌云峰,两者间或有关系。慧远《游山记》云其“自托此山,二十三载,凡再诣石门,四游南岭”[83]。则南岭离东林寺较远可以肯定,南岭凌云精舍之慧永非西林寺慧永亦可以断定。《高僧传》正是将两慧永混在一起,而造成了诸多混乱,《西林寺道场碑》则受了《高僧传》的影响,亦是混淆不清。[84]

综上所述,太和前后,至太元五年,庐山有竺昙现与慧永师徒,先居庐山北岭,后移往南岭,建凌云精舍。而慧远同学之师弟、道安之高徒的另一慧永,兴宁三年告别道安教团后,于太和初至止庐山,陶范为其造寺,是为西林寺,他在这里等到了慧远的到来。[85]

慧永在庐山本意暂作停留,等待慧远,后来门徒稍盛,慧远也来到庐山,于是不再作南游的计划,终修于此。

慧永有自己独立的寺院,但两家既同出一门,而且又毗邻相居,所以一般也被认为是同一个教团。《高僧传》将慧永传记与慧远、慧持、法安等人放在一起,亦是此意。他们也的确一起组织和参与了诸多宗教活动,比如在弥陀像前建斋立誓,共期西方。在以后出现的各种文献中,慧永也被描写为慧远教团中的一员,比如“庐山十八高僧”“莲社高贤”等。

但这个团体和慧远僧团亦有一些差异。镇南将军何无忌作镇寻阳时,尝宴请僧人名士雅集虎溪。慧远门徒众多,从者百余,皆端整有风序,高言华论,举动可观。慧永则晚于慧远,独自前来,纳衣草屣,执杖提钵,但神气自若,清散无矜,大家更加敬重慧永清节贞素。慧远是当时的僧众领袖,很少赞许别人,独推崇慧永的高尚志节,在慧永面前十分恭敬。由此可见,慧永虽然与慧远结合紧密,但两人仍有不同的风格,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僧团。

二 昙邕僧团

昙邕僧团是从慧远僧团中分蘖出来的一个小僧团。

昙邕,俗姓杨,关中人,本在前秦为官,仕至卫将军。太元八年(383),从苻坚南征。淝水之战中,为谢安指挥的晋军所败。秦军伤亡惨重,号称百万的军队回至洛阳时仅剩十余万人,苻坚不久亦遭变而亡。经此惨烈巨变,昙邕心有所悟,拜在道安门下出家修行。

道安不久亦往生净土,昙邕乃南投庐山,复事慧远为师。昙邕虽为武将,但儒道诸书,亦皆略熟,跟随道安、慧远后,精勤佛学,诵经不辍,于是内外经书,多所综涉。北方苻坚前秦政权衰落后,姚苌、姚兴的后秦政权逐渐取得优势地位,并迎鸠摩罗什至长安。长安仍保持着北方佛学中心的地位,与庐山这个南方佛学中心保持着密切联系。秦王姚兴多次致信慧远,或探讨佛理,或赠送佛像等物品,慧远、慧持、刘遗民与鸠摩罗什、僧肇等人多有书信来往,南北佛学交流呈现兴盛局面,而往来长安、庐山之间的使者正是昙邕。

昙邕形长八尺,雄武过人,身体魁伟健硕,本为关中人,又为秦官多年,熟悉长安情况,作为来往长安、庐山之间的信使是再合适不过了。昙邕无愧于慧远等人的期望,不惮疲苦。他那曲折的人生经历难免会引起别人的猜疑和轻视,但昙邕强悍果敢,专对不辱。再加上跟随道安、慧远等大师修习佛学以来,学问精进,所以承担使命十余年中,鼓击风流,摇动峰岫,众人莫不钦敬。东晋京师建康道场寺和尚僧鉴欣赏昙邕的道德风尚,曾邀请他到扬州。因为慧远年事已高,昙邕不愿远行,遂婉拒不赴。

当时庐山东林僧团中,常住有一百多人,其中戒行清高者,颇有不少。慧远担心昙邕性格过于强悍,终究与大多数弟子不同,若出现佛驮跋陀罗在长安的情况,于大家都不利。于是,借口一件小事将昙邕遣出寺门。

昙邕遭此变故,毫无怨忤之色,他仍然深深地敬爱着慧远法师,不愿离开庐山,乃在庐山西南搭建了几间茅屋,和弟子昙果在那里进行修行,澄思禅门。传说,昙果曾梦见山神求受五戒,他告诉山神:“我道行尚浅,家师在此,可前去谘受。”昙果醒后将此梦告知昙邕。过后不久,昙邕正在室内静坐,见一人穿着单衣帽,风姿端雅,后面随从二十余人,进门礼拜,请受五戒。昙邕知道此人就是山神了,于是为他说法授戒。山神受戒完毕,赠送昙邕一副精美的外国勺子和筷子,礼拜辞别。可见昙邕是以禅法、戒行知名。

昙邕在山南茅宇坐禅,直至慧远逝世。慧远临亡之日,他奔至东林寺,号踊尽哀,悲痛无比。此后,昙邕移住荆州竹林寺,后即卒于该寺。

三 庐山寺僧团

当时庐山名寺除东西二林外,庐山寺亦是名寺,居住着数位高僧。

释僧翼,《名僧传》与《高僧传》皆有其传记。僧翼为吴兴余杭人,少而信悟,早有绝尘之操。初出家,止庐山寺,依慧远修学。蔬素苦节,见重门人。晚适关中,复师罗什。后于会稽结草成庵,终于彼。[86]

释慧庆,《名僧传》与《高僧传》亦皆有传。慧庆为广陵人,出家止庐山寺。学通经律,清洁有戒行。慧庆以诵经著名,喜诵《法华》等经,每夜吟讽,常闻暗中有弹指赞叹之声。尝于乘船时遇风波,船将覆没,慧庆唯诵经不辍,觉船在浪中如有人牵之,倏忽至岸。慧庆卒于宋元嘉末,春秋六十有二。[87]

庐山寺代有高僧,南朝宋时又有释道慧,俗姓张,寻阳柴桑人。年二十四,出家止庐山寺。素行清贞,博涉经典,特禀自然之声,故偏好转读。发响含奇,制无定准,绮丽分明,是一位以转读闻名的经师。

四 凌云精舍僧团

山南凌云精舍继昙现、慧永之后,亦代有名师。

《名僧传》与《高僧传》中保留有凌云寺慧安传记,两传基本相同。慧安“蔬食精苦,学通经义,兼能善说,又以专戒见称”,似能继承昙现、慧永之风,而其“学徒云聚,千里从风”[88],则颇有与东林寺慧远相抗衡之意味。慧安后曾至长安会见鸠摩罗什,终卒于山寺。

由于被庐山慧远僧团的大名所掩盖,庐山尚有不少高僧不为人知,如释僧融,苦节通灵,能降伏鬼物,有略传附在慧永之后。

又如释慧虔,本为皇甫高姓,年少出家,奉持戒行,志操确然。栖止庐山之中十有余年,道俗之徒,莫不慕其风采。此公应是受家学影响,亦是义学高僧,当时鸠摩罗什所出诸经,慧虔皆加以讲演,志在弘通。后“以远公在山,足纽振玄风”[89],慧虔乃东游吴越,投山阴嘉祥寺,卒于彼。[90]

这些僧人虽不如慧远名高,但他们在庐山的修行,共同促进了庐山成长为佛教名山,是庐山僧团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