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濑之里
从京都到八濑,有三里路。沿着高野川逆流而上,过了洛北的冰室之里,右边叡山斜坡逼入视线,正面比罗山巍然耸立,顿时就有了置身山间的感觉。
一位武士在枯草丛生的山间小道上悠然策马缓行。他高高的个子,手脚颇为结实。身着绣有银线的卯花色华丽羽织,腰间插着一长一短绘着金漆的蜡色鞘无反刀。看他举手投足间的气派,即便不是公家的诸大夫,也当是诸侯家里的庶子一类的人物了。
奇的是他身边并没有簇拥着随从。不仅如此,那张甚是白净的脸上,一双眼分明闪烁着异样锐利的光。如此反常,倒是让往来的本地人也猜不透这武士的来历了。
那是庆长十八年(1613年)十二月的一天。
“孙八。”
马上的武士唤了牵着缰绳的下仆一声。这下仆四十岁上下,也不像是个简单人物。他脸上缺了眉毛和左眼,像是被火药一类的给炸伤过。下仆微微向上扬了扬仅存的右眼,应声道:
“有何吩咐?”
“我要下马。”
“就快到八濑之里了。还请再忍耐片刻。”
“我脚都冻僵了!这京都还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一过冰室,竟一下子冷成这样。”
武士说着便跳下了马,慢悠悠地朝前走去。
身后西面的天空里,冬日的残阳正冷冷清清地没入地平线。
“这一带都没什么人烟了啊。”
“再往前走,想是也碰不上当地人了。毕竟到了八濑,再往前就没了路。”
“还有不到十町的路程吧?真想赶紧在八濑的盐釜风吕里好好地享受一番呐。我这背后啊已经是冷嗖嗖的了。”
“没想到有雾隐之称的伊贺服部才藏老爷也变得这么没志气了啊。”
“可不是嘛。”武士自嘲道,“虽说干的是赚钱的生意,可帮堺的买卖人工作,这身心都着实愚钝不少。真怀念从前提着脑袋在刀口上讨生活的日子。”
“瞧您这都说的什么话,老爷您还年轻着呐,发达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发达?”
晦暗的暮色中,武士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堺仕’这行,就是干上一百年,也断没个出人头地的可能。”
“堺仕”——伊贺隐语。是对那些受雇于堺商人,从事商业谍报活动的人的称呼。庆长初年以来,天下合战纷争的源头已绝,住在伊贺盆地里的所谓伊贺众们也就断了生计。其中不少人便开始在堺的商人手下活动起来。这个人,也是堺仕中的一个。他们主要驻扎在类似京都或江户这样的新政治中心地带,将天下的形势动向事无巨细地向堺方面通报。而堺的商人们,就会依靠手头得到的情报来做进一步的打算。只不过,对于经受过战乱洗礼的伊贺乡士们来说,这样过分安稳的工作,实在不太上得了台面。
“火把!”
才藏吩咐了孙八一句。太阳落山后,街道开始陷入黑暗之中。倘若,那时他们没有点起火把,之后的一切奇遇,或许就该降临到别人身上了吧。可这世上,就是存在着这样逃不过的因果。
孙八用火石点燃了火把,此时他们正好身处三宅八幡宫前。不经意地举目望向前方的叡山,隐约能看见日暮中的山腹处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想是有僧人正行走在云母坂上吧。
服部才藏向前迈开了步子。路上漆黑一片。
总会慢上一步的孙八这才抬起头,却发现自己与才藏的影子已隔了半町上下的距离。正当他准备出声呼唤才藏时,突然嗅到一股来自黑暗中的杀气。
(呃!)
他立刻顺势向下压低身体,却为时已晚。
眼见受惊的马匹高高扬起前蹄。孙八当即撒开缰绳,机警地将火把扔进脚边的高野川,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奔向草丛,藏匿起来。
马似乎受了枪伤,高声嘶鸣着坠下了山崖。
(什么人?)
完全没有头绪。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火把是他们袭击的信号。
孙八抬起头,扫了一眼才藏的方向。
只能听到刀剑碰撞的声响,还有混乱中几个人的脚步声。
(三个人……)
孙八闭上眼,只靠耳朵去辨识。他之所以没有上前相助,皆因毫无条件地相信着自家主人的能力。
孙八匍匐在地,悄悄接近声音的源头,想确认一下对方的来历。
此时,黑暗中响起了一声闷哼。接着其中一个影子便像被砍倒的大树般猛地向一边倒了下去。
“撤!弄错人了!”
有人喊了一嗓子,两个影子便扔下尸体,一阵风般向西面奔去。一切,都发生在转眼之间。
“老爷。”孙八站起身,上前说了一句,“可惜了那匹马。”
“哦,这样啊。”才藏蹲在尸体旁边,“多少有些冒险,不过还是再点把火吧。再说照理那群人应该也已不在附近了。”
孙八掌着火把靠了上去,只见才藏竟然已将死者佩刀的目钉拔了出来,将刀柄扔在一边,正仔细查看着刀铭。
“平田三河守厚种?没怎么听过的名号,估计是三河的业余刀匠造的吧。刚才那几个人也带着三河口音,至少可以肯定,他们是三河的人。”
“是德川的……”
“不错,应该是从三河时代就追随家康的家臣。德川家的人,又出现在京都一带,难道是所司代的手下?”
扯掉尸体脸上蒙着的布,自然是从未见过的面孔,衣服上也不见有家纹。除了从怀里掏出的一张带着汗臭味的布手巾,便再无收获。
服部才藏拍掉了袴上的尘土,站起身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
“尸体就扔这儿吧。他们不也说了‘弄错人’了吗,那这事就跟咱们没关系……把马牵来!”
“这……方才不是跟您说了吗?”
“说什么了?”
“可惜了……那匹马呀。”
“我说你呀!平日里絮叨少不了你,手脚怎么就这么不利索?你知道吗?那匹马花了我两枚金子呐!”
“才藏大人呀。”
孙八一会儿将自己的主人称作“老爷”,这会儿又唤起名字来了。毕竟他自小便被伊贺服部庄的才藏家雇养,才藏更是他瞧着出生,看着长大的。虽说是主人,内心里却是把才藏当做了亲外甥无异。
“不就是一匹马么。瞧您这吓人的表情,可让孙八为难了。”
“怎么?你还不服气?”
“自打您成了堺仕,开始帮那些买卖人办事儿以后,就变得吝啬了。从前您可不是这样的。”
“好家伙!吃亏的可是我啊。你倒讽刺起我来了!”
才藏苦笑。
黑暗中,已经依稀能看到前方民家的灯光。右边高野川的河道骤然变窄,湍急的水流发出涌泉一般的轰鸣。山崖上悬着的那座,想必就是西塔桥了。
“前面就是八濑之里了。”孙八开口。
说起这峡谷间聚落名的由来,那要追溯到京都和山城尚未开辟的《古事记》时代去了。这里的人被称作八濑童子,自古以来,在天皇的国葬上担负灵柩,就是他们的使命。
因此,虽说是聚落,实际上居住在这里的人家用手也数得过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次要拜访的,是一家叫嘉兵卫的茶屋吧。”
“事先已经托飞脚带了口信去,想必现在已经做好迎接我们的准备了。”
话音刚落,就见有人举着火把出现在了西塔桥旁。正是出来迎接他们的茶屋侍者。
“请问是斋藤缝殿大人吗?”
“正是。”
才藏在京都活动时,对外用的是肥后阿苏大宫司家家臣斋藤缝殿赖仲这个身份。毕竟肥后远离京都,这样的化名更不易被发现。
嘉兵卫茶屋的主房面朝溪流而建,山崖上是最近才增筑的四处别间。
才藏与孙八被领到了最西面的那一间。
“看来生意还不错嘛。”
才藏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瞥见了主房后院里拴着的两匹马。此外,虽然从他们所在的地方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不过依稀可以看见东边那间屋子的屋檐下停着一座女性用的坐轿。
“住在那屋的,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是位显贵的人物。”
“敢问大名?”
“这……不便提起。”
(连名字也忌惮到这个地步,看来那女性来头不小,想是相当尊贵的身份了。那两匹马,估计是她随从的。)
才藏倚在壁龛的柱子上,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此刻被拔到了最高点,不过表面上他依旧不动声色,瞧也不瞧旁人一眼。茶屋的侍者拿过他脱下的袴,正准备叠好,突然手悬在了半空中,眼睛死死地盯着袴摆上的污渍。
“请问……这该不会,是血吧?”
“就是血。”
“这……”
“是鱼的血啦!”
才藏的笑容真是十分好看。只要他露出笑脸,大部分人都会被他的亲和力感染,不自觉地嘴角也跟着上翘,这位侍者当然也不例外。一看到才藏的表情,侍者心中的恐惧顿时就飞到了九霄云外。他长舒一口气:
“听您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
“入浴的准备做好了吗?”
“还没有。”
茶屋的侍者起身离开,只留下一句“稍后会再来知会您的”,便匆匆往主房方向走去。
自古以来,八濑的沐浴便以其特殊的入浴方式闻名诸国。
特殊之处在于,虽然被称为沐浴,其实却不用热水。
被称作釜的澡堂,筑成炭窑或类似的巨大陶窑模样,四周置上柴火点燃。待到内部空气被充分加热之后,再让浴客进入釜的内室。
浴客必须身着浴巾,平躺于室内地面的草席上。这些草席都撒过盐,上面铺有青木叶。当汗水开始濡湿身上的浴巾时,再脱下浴巾转移到另一个房间,泡入温热的水中。据说对伤痛、疲劳和疝气都有不错的疗效。
京都一带并没有天然的温泉。一入冬,京中的达官贵人们便乐于到八濑来疗养一番。一切自然都要归功于本地的这种特殊沐浴方式。这一片也算是历史颇为悠久的地区了,关于这种沐浴法的来历,也是众说纷纭。有说是因为神武天皇之兄张五濑命,曾在这里用此方式治疗过箭伤而来。
“引路的人可真够慢的。”才藏略有些抱怨。
“恐怕是因为早前来的客人,现在主房那边也忙得够呛吧。要不我们就不等了,自己去吧?”
说着,两人便起身走向夜色中的庭院。主房的狭窄走廊里,已经点起盏盏斋灯,数名下级女官模样的人候在那里,顿生庄重优雅之感。
“看起来,这位客人还真不是一般人啊。”
“就那坐轿来看,应该是哪家的御料人,趁着入浴打探一下吧。”
才藏在更衣处脱下衣物,交给孙八,然后换上白色的浴巾,左手提着胁差,穿过走廊。
在他面前的,是并排着的两座入浴用釜。
才藏随手搭上一扇门的门把,正欲进去,一旁路过的少女突然就跪在他面前,举手叫道:“这位大人……”
“何事?”
“依照本家的规矩,这座浴釜是供三位以上的客人使用的。”
这些自古就多为御用的地方,对阶层等级还真是一丝不苟。
“我不够格吗?”
“肥后阿苏大宫司家家臣斋藤缝殿大人的话,应当是七位吧。”
缝殿,自然就是才藏的化名。
“还请您能去另一边入浴。”
“哎呀,难得我都走到这儿了。再说了,再折回去也是麻烦,你就当做没看见吧。”
说着,才藏兀自打开了浴釜的门。出现在视线里的,是一个八叠大小的房间,一盏长明灯微弱地驱赶着黑暗。室内晦暗不清。
才藏平躺在席子上,嗅到青木叶的香气中依稀绕着一股淡淡的沉香味。也不知是不是多心,这香气中似乎残留着属于女人的那种香甜的体味。才藏睁开双眼。
(是那位客人的体香吗?)
就是那位不知名的客人。
才藏在充盈着热气的陶窑浴室里,回忆起方才在三宅八幡宫前遇到刺客的情形。
(那些人,应该是三河的没错了。)
可除了这点,似乎也没有任何其他线索。
(他们逃走的时候,嚷了一声弄错人了。看来,那些人对袭击对象意欲狠下杀手。自己到底是哪里会让他们认错呢?)
这世道,也不太平啦。
依仗着关原之战称霸的家康,在庆长八年(1603年)二月开辟了江户幕府。于是乎天下的诸侯们便一窝蜂地在江户建起了自家的屋敷,以此向家康表达臣服之意。
可细想来,那关原之战,不过也就是打败了一个作为丰臣家奉行的石田三成而已。堂堂太阁遗孤秀赖依然留居大坂,被一群遗臣簇拥着,在天下无双的金城中长大成人了啊。(内大臣秀赖大人,今年该有二十二了吧。)
现如今世道上也有不少传闻,说那些受过已故太阁恩惠的大名中,比方说已经去世的加藤清正的嫡男忠广,还有一位叫做福岛正则的,一直密谋在秀赖大人成人之际,再将天下霸权从江户夺回大坂……才藏掰着指头算了算:
(家康也七十有三了啊。)
不单是才藏,眼下,全天下的人都津津乐道于计算秀赖和家康的年龄。
日益成长起来的秀赖,日渐衰老下去的家康。家康西归之日,那些原本只为其武略与仁德而臣服的外样大名,想必也会倒戈到大坂一方。到那时,天下一分为二,自然就会再次陷入东西冲突的局面。
(家康心知自己时日无多,似乎也露了急色。毕竟若不在自己有生之年扳倒丰臣家,什么德川百年便成了痴人说梦。这么看来,最迟也就是在年内,那位老人当会有一些大动作吧。)
至少才藏是这么想的。
不过,大坂自然也不会沉默。
各种必要的活动是少不了的。来自东西两方的谋略战,应当会以京都为中心悄然展开吧。
(那先前的事,也算个苗头啰?)
才藏心指的是自己暗中被袭之事。当然,那只能是弄错人了。要知道,不论大坂方还是江户方,都没有对伊贺的一介乡士动手的必要。
(被弄错的人偏偏是自己,或许也算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了。亏得现在已经有了刺客来自三河这个切入口。要是能顺藤摸瓜,解开其中的秘密,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啊……说不定……)
说不定……才藏念叨着,内心有一股炽热的情绪莫名高涨。他站起身,猫着腰打开通往走廊的门,冰冷的空气顷刻间渗入皮肤。
走廊的另一头,是备有热水以洗去蒸汗的别室。
才藏脱下浴巾,推开门。几乎同时,他不自觉地发出了诧异的感叹声。
(啊!)
面前是一名女子。她正弯着身子,手里拿着个木盆,神色诧异地看着才藏的方向。看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想来也是被这位不速之客给惊吓的吧。
(可真让人为难啊。)
不过才藏马上意识到,觉得为难的不该是人家女方才对吗?虽然心里有些踌躇,但要是这时候退出去,未免有些失了面子。于是他只得压低了嗓门,对女子说:“抱歉。不过在下决不会转过去,还请继续安心入浴吧。”
说着,就从女子旁边经过,面朝着窗户生生立在原地。看来这间浴室朝向高野川上的山崖,窗外不时传来潺潺的流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