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言律诗
现代·鲁迅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开元四千六百一十二年:却说这一日平明,朝霞虽然才度升出地平线,但是通向大都内城的路上,已经让趁着早间风的凉爽,要入城营生的人挤了个早高峰。然而众人带着各色货品来至城门前,正疑惑城垛子间又加了兵时,却被看门的兵喝着告知道:“城防提督下了令:今儿一天不开门。明儿擎早吧!”说着,也不忘随手拿就近框中的新鲜瓜果当早点。一日的营生做不成了,这些穷苦百姓当然要发几句牢骚:“三天两头地闭市,还让不让人活了。俺们都死光了,他大冢宰谁去呀!”又一个道:“还不如老爱太后在的时候呢!唉,熬着吧!”又一个道:“甭管是老爱太后,还是大冢宰,还不是那些洋鬼子说了算!日他娘的!”固然七嘴八舌发了不少怨天尤人的牢骚,但也不能不赶着凉快各自回家。然而没走几步,就见一个三清门人犹癫似狂躲闪着路人向城门口去。
三清门人当然不是很罕见,但是背贯口的三清门人就引人注意了。只见这三清门人一面走,一面拿手指划着路人道:“推车的、挑担的,卖煤的、卖炭的、卖针的、卖线的,卖米的……卖面的,卖葱的、卖蒜的、卖烧饼油条的、卖茶叶鸡蛋的!”众人本来是没什么心情,但既是无可奈何,又是穷极无聊,所以有人便笑道:“道爷,您这贯口说的不错——可不对。您看看我们这哪有烧饼油条和茶叶鸡蛋呐?您不会就是那位海外来的法官吧?”三清门人一指点在了看门的兵身上:“他们能当作烧饼油条和茶叶鸡蛋,贫道为何不能当作烧饼油条和茶叶鸡蛋呢?而且他们还没给钱!”军爷们听了当然不会高兴,将瓜子一啐就骂道:“嘿!我说你这个杂毛牛鼻子老道,倒数落起我们了!快滚快滚,别惹得铳子走了火!”三清门人怪模怪样地拿手拨开了伸过来的铳口,又陪了个笑脸道:“无量寿福!贫道要进城接夫人。”一面笑着作揖打躬,一面就要往小门里钻。结果当然是被看门的兵头揪住后脖领子道:“爷们儿可是奉大冢宰的制书缉拿乱党。别说你去拐骗哪个庙里的女秃瓢,哪个观里的女杂毛,你就是去请城隍奶奶,送子娘娘——也不行!”说罢,就将人丢了开去。
三清门人虽然踉跄了几步,但看姿势绝对不会摔倒。然而三清门人站住身形后,却转过来面对着那个兵头,忽的叫了声:“哎呀!打人了啊!”喊罢,就自己往后来了个乌龟翻盖式。这个碰瓷景象,兵头见了也是和围观的众人一样笑了:“我说你穷疯了吧?!敢在我面前玩这一套!——滚……”让他顿住语声的,是从三清门人得罗里滑出来的十根金条。众人见了虽然惊骇,但也不敢去抢夺。可兵头当然有见财起意的资格,于是拔铳在手轰开了些围观者:“我说你个杂毛老道怎么赶去搞姘头、娶媳妇,原来有这些玩意啊!”一面走进,眼睛却死死地盯在十根金条上:“难道这是前几天朵县余乡绅被土匪劫……”再一次顿住语声的原由,只是因为眼角的余光,瞟见了一个赫然绘着十二章徽,写着“特别通行凭信”的小本子,旁边还有一颗睚眦钮的白玉印。
固然国家体制已经改了,但前体制的遗老遗少,还是有很强的声望。毕竟现在的大冢宰就是前朝廷用前体制提拔的前官僚。而这个不大的白玉印,虽然只是荣誉象征,但拥有者全都是为国家立过大武功的人士,而且还是有家族势力的人士。兵头也是前朝过来的,当然知道赫赫扬名的军事贵族,更何况还有本朝的特别通行证,所以立刻就换了一副笑脸:“道长贵姓?”铳当然也收回了套中。三清门人却也不倒在地上打滚喊叫了,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道:“哎呀,打都打了,还问什么问?我说是说,可是去大冢宰府说!”之前那个搭茬的路人又笑道:“真不是法爷,是半仙!”三清门人接哏似的道:“嗯。不灵不要钱。给您算算?”闲着没事的主次不分,当然令问话的兵头不爽,但发嗔的却是从小门之内传出的:“又这儿耍呆!”款款出来的,是一个身穿白衿黑裙,头梳两根麻花辫的年轻女子。女子虽然没什么化妆,但看起来却有臆想之美的容颜。她先拿一双明眸瞟了一下三清门人,到近前又拿古式花伞敲了敲兵头:“别问。知道多了死得快!”又指了指三清门人掉在地上的十根金条道:“帮忙还给大冢宰。说……说铸成十三旒可延年人间。”说罢,拖着三清门人,对围观者傲娇地借过去了。
不说这一群人摸不着头脑,只说三清门人被女子拉出圈内后,就道:“河东狮吼!你还真舍得我做的那些铺垫和我这身得罗!”女子也不答话,只是这样一手拽着三清门人,一手夹着伞地走。说来也怪,不见两个脚步有多快,却见两人申时就到了江夏。大街之上,且不说那些富人衣装靓丽,神态趾高气昂;也不提这些穷人衣衫褴褛,精神萎靡不振。却说一栋若木式的大楼,玻璃转门固然很是干净,但两侧的迎宾却显得无所事事,甚至有几分饿死鬼的样子。拱形的彩灯牌匾上用多国文字写着大大的“招财客店”,门侧还立着一块大字牌,写的是:“女客官概不接待。”三清门人和他妻子当然看见了那块牌子上的大字,可是他们还是向店门口走。
那两个迎宾见有人来,本是笑将起来走上前达礼:“道爷住店?”三清门人和他妻子应着声往里进,然而迎宾却拦住道:“道爷,您看!”三清门人和他妻子也不看迎宾指着的大字牌,由女子道:“你家开的是青楼?还是澡堂?还是有个母大虫当内掌柜滴?”迎宾当然听着不爽,只能挤出笑道:“小姐莫要取乐,我家规矩自有道理……”话音未落,就被女子拿伞托住了下巴:“额头发暗,眼圈发黑,不是嫖赌,而是遇鬼。嗯,还有三天活头!”又撇了另一个一眼:“这个也一样!”叹息着说罢,还是要往门里进。两个迎宾却被吓了不轻,跟上三清门人和女子告求道:“我们狗眼看人低!还请两位救命啊!”吵吵嚷嚷过来转门,又将空空如也的大堂弄得回音四起。大堂装修也是若木式的,只不过格格不入地挂着一个先天八卦太极图,配合着幽暗的光线,当然显得阴气森森。柜台其后却没有人,所以拿鬼话打发走迎宾的女子,只将铃按了个连响不住。却不多时,从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来也来也!”一个身穿洋装的而立男子须臾就到了面前。
闻得有客人踏足,本来很高兴,然而见了女子,就哪里都是气了:“那两个奴才么样搞底!?”又对女子赔笑道:“不好意思,本店真的不能接待女客官!您请下家!”女子先干干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却叫四处打量的三清门人:“他瞧不起你媳妇你没听见啊?!”三清门人这才过来施了一礼:“无量寿福!这位夫人乃是冷通玄真人第三女公子,冷观,冷文鸿夫人。不可小觑啊!”店家也不知道什么冷文鸿什么冷飞鸿,不过还是马上又打躬作揖:“难怪夫人这样丽质,原来是名门之后!可是小店就更不敢留宿夫人。实在担待不起!”冷文鸿却不耐烦道:“你这不就是夜里闹妖精嘛!给你签个生死文书好不好?”店家却是一惊,而后又恢复平和道:“夫人和道爷虽然八字硬、福气厚,可是也不要冒风险争一时之气呀!”冷文鸿还要硬耍大小姐脾气,身后的转门却又响了。
进门来的是两个男子:走在前面是穿着缎匹长衫,跟在其后是穿着粗布长衫,两人都是三十五六年纪。店家见了前面这人,就撇了三清门人夫妻,抢上前几步道:“杨掌柜下来了!”一面说着,一面打躬作揖,显得十分殷勤。杨掌柜寒暄还礼后,就道:“有笔生意要过江去一下,顺便把高先生带过来帮你们看看。”又将身后的人引出道:“高祖成高先生,应阳有名的阴阳先生。看店面的事就我委托高先生了。”店家打量这高祖成时,只见脸上农家气颇重,左肩上担着一个褡裢,褡裢上写着“看地、算命、择时、安宅”八个营生大字。固然已经请了江夏城不下十几个没用的风水先生,但当下也不得不像抓救命稻草似的上前礼遇:“先生一路辛苦!”高祖成还礼之后,本来要谦虚一番,可见了一侧的三清门人就道:“原来有道长在此……”三清门人忙道:“我们住宿而已,也不会五行命理,看地安宅。”三清门人当然是不与人争的意思,可店家听了,却越发地心中不满:“那还来作死!”想着,就拿出几张纸币递给三清门人:“您二位还是请下家吧!”不想三清门人却拿出一块龙钱反递到店家手里,一手还引着门外道:“多两个人住杨掌柜不是更相信店里能做生意吗?”店家被弄的吃惊不小,半晌无言可对。
高祖成虽然不知三清门人强留所为何事,但见他既不是抢生意,又行为异样,就想出言留人,可是碍于身为客家,故而迟疑不敢开口。好在杨掌柜自以财帛之厚,朋友之情,转店之资就出言劝道:“这道长也是玄教中人,又有心管你家……”冷文鸿却抢道:“我们可不管闲事。就想住一晚而已。”店家一来碍于杨掌柜面子,二来也想知道这一对男女究竟欲意何为,所以将钱还给三清门人:“杨掌柜既然说了,那店钱就免了。”哪知三清门人笑道:“我们可不是净衣乞丐。”冷文鸿也道:“留着压惊吧。”说罢,就自己去柜台后面挑选房间钥匙。杨掌柜见事情已了,就拱手道:“还有俗事缠身,改天再聚商谈。告辞、告辞!”
不提店家将杨掌柜送出门外,却说三清门人凑到高祖成身边轻声道:“杨掌柜坐一坐都不敢,看来兹事体大呀!高先生涨涨价不成问题。”高祖成不及拱手赔笑,冷文鸿却冷笑道:“就他那小气吧啦那样,给钱就不错了!”说罢,就来拉着三清门人往楼上去了。等楼梯上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后,寂静无声且光线幽暗的大厅之内,便骤然阴气四溢,处之倍感孤寂恐惧。由此高祖成不禁打了个寒颤,而后便掐了个《净心神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不知是这咒诀却有奇效,还是对心理产生了影响,反正念罢,就倍感宁静。作了一个舒然的深呼吸,而后就从褡裢里取出风水罗盘,按步骤地摆弄起来。然而不看还好,细看之下又是一阵心惊:“竟果真邪的这样厉害!”口里失惊地说着,身体却已发起了冷汗。
愣愣出神却才不久,一声喊忽的自身后传了来:“先生喝了茶再看吧!”却不是店家,又是何人。高祖成回过神时,店家已经走到身边:“先生费心了……”高祖成不待他说罢,就急迫道:“掌柜贵八字?!”也不待店家惊愕全现,就又手引着门外道:“请请请!”又不待店家应声,便快步向楼上去,一面还喊道:“道长,这里住不得人!二位快下来!”见没有回应,也只得跑上二楼挨个地敲门喊话。好不容易把三清门人喊了出房间,却又让冷文鸿漫不经心质疑道:“我家就在坟头旁边,中元节照去看月亮!”高祖成也不睬她,只是告求三清门人:“宁信其有!算我求求道长了!”打躬作揖说了半晌,三清门人这才帮着劝冷文鸿道:“夫人,被聒噪得头疼不?”冷文鸿固然还是一脸不快,却道:“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来,我拿剪子剪了你的褡裢!”又回房间不紧不慢地收拾一通,才跟着下得楼来,出得门去。
惊魂稍定的店家本来想找个饭馆请高祖成吃一顿,但迎宾却道:“附近都晓得店里的事,全都担心招晦气。还是回家让我屋人做吧?”店家只能哀叹着同意了,却又听到冷文鸿也要和她家的三清门人一起去,便是一张见了讨米的厌恶嘴脸。冷文鸿当然看得出来,所以佯作他顾地淡淡道:“人家小买卖人还有心施舍,那些家大业大的连灯芯都舍不得用两根。你说那些脏东西不缠他缠谁?”把店家气得没法没法,可又不能发作,运了半天气,也只有咬着牙道:“那就跟着吧。”冷文鸿也不计较,一面跟着走,一面问高祖成:“先生阴阳眼?看见了什么玩意?”高祖成却有些讪讪地道:“小可没有阴阳眼,只是有些感应。刚才道长和夫人上楼后,小可就感觉心神不宁,施法测时,妖氛满处都是。”冷文鸿也不纠缠这半瓢水,却又来自找讨厌:“你们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引来那些冤死鬼、屈死鬼、气死鬼、恨死鬼呢。”店家却也不是太计较,和两个迎宾对高祖成说出了店内发生的事。
这家店是三个月前刚建成的,不过不是各位店家,而是他的叔叔。头些日子倒是开门大吉,生意也做得红火。然而月余之前,他叔叔发急症身归了那世。奈何他叔叔又膝下无子,所以这产业就落到了他的手里。过了他叔叔的头七祭日,就半学半摸地开了张。旧时大多数人并不舍得钱住客店,但凡能投亲靠友,绝不会在一床铺盖上浪费。所以赔了几天的水电柴火,一日下午总算等来了几个住店的。第一批是个单身客商;第二批是七个报考女校的进步女子;第三批是一对年轻夫妻。七个女子虽然思想进步,但没有厚实的家底,再怎么进步也只能在家不裹小脚。一个个豆蔻年华,又装扮清新,不说倾国倾城,也是会让眼睛多流连一时。年轻丈夫倒还好说,却惹得那单身客商来暗自问店家勾栏瓦舍的去处。店家当然是有求必应,所以叫人接了个粉头来。旧时也很少有人像苏东坡那样欢饮达旦,所以天色转黑不久,众客官就各自息了电灯。店家等到亥时二刻,也是困倦不已,哈欠连天。所以撑不多时,就叫迎宾关了门,打热水去自己房间洗脚。却才洗完要出来倒水,就听见一记无比凄厉的喊叫之声。喊声显然是女子发出的,而且从方向听来,就是从单身客商房间所发出的。于是不经细想,就和两个迎宾跑上二楼。却才上来,就看见一个头发散乱并且赤身裸体的女子,无比惊恐地爬出房间。不及惊骇稍减,那单身客商又喊着追了出现。如此大的动静,怎么能不扰临,所以接二连三,其他客人也开门伸出头来看。那一对小夫妻见了也是不禁惊惶失措,而那七个进步女子惊了一阵,却由一个带着来一面责骂“封建礼教”男,一面来护住“被迫受害”女。单身客商本要污词秽语捞回几分颜面,可不及大开脏口,进房间拿粉头衣服的进步女子,却也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尖叫。另几个志同道合听见当然会怀着疑惑赶进房间去救。然而询问不及出口,就又被惊恐弄得尖叫出声。正是:本是为先争进步,缘何依旧小女儿。毕竟不知房间内有甚异状,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