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书中人

周围升起的薄雾将十米开外的景色蒙住,我枯坐海岸很久,为了等一个人。他住在海对岸。我可以过去找他,却又不喜欢离家太远的地方。这是一片被称为“长生海”的湖泊(我们那儿习惯称湖为海)。我在长生海边连续等他三天,三天不见人影。来这儿钓鱼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了。今日我是下了决心在此过夜,看他是否夜间赶来与我见面。有人曾经跟我说,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白天不敢面对的人或事,到了黑夜会有胆量面对。想来那人欠了别人不少钱,白天不敢面对也有道理。他可能就是他们说的那种只有到了夜间才有胆量的人。

可我不是来问他要钱的。

我带了一顶帐篷,一床秋天使用的被子,一包泡面,一瓶防备蚊虫叮咬的药水,还有一盏蓄满电量的小台灯。这一切我都准备妥当,只等他如我所想前来相见。

黑夜很快降下来了。水面上透着一层微弱的白光(雾气那么重,白光如何来的我不知道),捕鱼的小船已经划远,这儿就剩下一片宽阔的水和我。猛然感到一阵冷清,不过也无所谓,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我向来一个人居住,从不出远门。

我撑好了帐篷,打开台灯又关上,关上又打开。我有点儿紧张了。不知道这两年叶十三过得怎么样。不管如何,他必须跟我一并回去。

叶十三就是我要等的那个人。“叶十三”这个名字是我给他取的。说来话长。我是个写书的人,他不回去我写不下去。现在我不得不承认,离了叶十三我什么也写不出来。

我蹲在帐篷里思考假如叶十三来了如何跟他说话的时候,突然叶十三就站在我的帐篷外面了。像是我把他想来的,或者长生海的水浪把他推过来的,反正一抬头就看见了,被他吓了一跳。

“你吓死我了。”我拍着心口。

叶十三嘿嘿一笑,还是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你也疯够了,该回去了。我是特意来等你的。连连等了三天。”我说。

叶十三想了想,说:“我不回去。”

没想到他一口拒绝。

“接下来我要过怎样的日子仍然是我说了算。现在你相信我的确是从你小说中走出来的人了吗?两年前你可是一点也不相信,以为自己撞鬼了。”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两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筹备写的长篇小说终于起了头,我在书中写了这样一个开头:“叶十三身强体壮,皮肤略黑,左眼靠近眉骨的地方有颗黑痣,右眼眼皮有点儿松松地往下塌,使得他的右眼睛看着比左眼睛小。他穿着蓝色衣服灰色裤子,一双本地人仿做的老北京布鞋,肩上搭一条汗巾,腰间系着白色围裙,从外面慌慌张张赶回来。是饭店老板一个电话将他吼回来的。作为这家饭店新请的小厨师,第二天上班就偷奸耍滑是想干什么呢!‘这工作你不想要的话就不用来上班了。’老板是这么跟他说的。叶十三只能急急慌慌从出租屋跑出来,丢下好不容易从老家前来请他帮忙介绍工作的姑娘——他心仪已久的姑娘……”我刚写到这儿,眼前突然站了一个人,一个正是我描绘的人。我还记得他跟我说:“你这么写可不好,我不是这样一个人,也不能是这样一个人。”我被他吓得半天吐不出气,之后结结巴巴问他是谁,他说他就是我所写的那个人——叶十三。他让我仔细观察他是不是跟我写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我对照了一下,确实一模一样。“你想怎么样?”我记得我是这么没头没脑跟他说的。“也没想怎么样。但你不能这样写。把我写得好一点不行吗?洒脱一点、有个性一点,或者是个混蛋也行,但不要是个委曲求全的人。”他说。我说不行,现在流行这样的小说,通俗易懂,平淡无奇的小人物拥有爆发力和闪光点,他们非常上进,每天哼着歌儿努力工作,每天都在期待新的一天太阳升起月亮升起,只有这样写才能让更多像叶十三这样的人看了有活下去的力量。他听后哈哈大笑,是从心底里在嘲笑我的那种笑声。他说,我这样的人永远写不好小说,也不配当个写小说的,因为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会自动转化成谎言,我明明可以这样写却必须那样写。因为我要逢迎,也要考虑更多因素,我的小说中的人物不能有所叛逆,有所张扬,甚至不能颓废,必须接受我所灌输给他们的思想。我写这样的小说不是在给人帮助而是在给人下毒,我应该写点儿切实有用、生猛有味的东西点醒更多人:如果所有人都趴在地上会很挤,会因为挤而互相撕咬,这种情况下人和动物没有多大区别,他们不会考虑什么同伴,什么善恶之心,他们可以随便张口咬掉挡着他们路的同伴的脚指头。叶十三就这么七七八八跟我说了一通。我听得很糊涂也很受吸引。我放下笔和本子,认认真真打量这个自称是从我小说中走出来的人。我看了一会儿觉得眼酸才移开视线。我记得那个晚上我们谈了很久,也是在那个晚上我觉得这一生终于交上了一个朋友。我虽然是个写书的,但从未遇到一个能够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可惜就在那天晚上,叶十三就跟我告别了,他临走前跟我要了一笔钱,一走就是两年。并且在那天晚上,他让我重新写了小说的开头,小说开头写的是:“一个叫叶十三的神秘人,他生来爱好云游,自小习武,跟一位神秘老者学过一些法术,拥有常人所不会的本事,有人在长生海旁边看见过他一次,听说他在那儿隐居了两年。”就是这样一个开头,我写下之后他就跟我告别了,他说我必须等他回来才能继续下一步写作,既然他从小说中出来与我见了面,那我的命运就跟他连接了,他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就能左右我的写作,毕竟我要写的人是他,即使我怎么写他就怎么生活,可他始终能掌握一切。我私自写的东西他随时可以推翻。我原先很不相信:“大不了重写一个小说,这个长篇我放弃还不行嘛!”我是这样想也这么干了,还真是不行,我试过了,除了继续等他回来续写那个小说,别的东西我连开头都不能如愿。脑子里空荡荡的,仿佛那天晚上长谈之后,我从前能畅快写作的脑子就随着叶十三一起走了。我只能等他回来。两年还差三天我就在这儿提前等了。我到现在才算琢磨清楚,叶十三白天不来见我不是他欠钱不敢来,而是见面的时间还不到。他就如他所说,是个个性十足的人。此刻正是两年的节点,他准时出现了。他准时出现,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来你真的不再害怕了。这样就对了,两年时间足以修复你的恐惧之心。你想想啊,老天爷能凭空造出你,你当然也能写出我。我从书中出来站在你面前没什么好奇怪的,就好比你也必须通过你母亲的肚子发育生长才能出来看到这个世界。”

“我知道了,这些我早就不想了。”我说。

“这样就对了。你来干什么?”

“我跟你说了呀,你得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你就自己回去吧。你回去再添上一句,就说叶十三实际上在长生海住了五年。”

“那怎么行!”我急了。

“怎么不行?你说了又不算。虽然你是写书的,你怎么写我得怎么过,可要是你不按照我说的写,你自己的意思一个字也写不明白,你只会看到自己不停地在纸上画圆圈儿。你不是也试过了吗?除了浪费很多纸和笔墨,你不会有别的收获。只不过是再等三年,我暂且答应你,三年之期一到,我就跟你回去好好商量下一步怎么写。”

叶十三说得头头是道,可我一个字也不想听。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让我写作突然遭遇怪事也就算了,他说他来自我的小说我也认了,毕竟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能一字不差地在我面前背出我新写的小说开头,要知道这是新写的,还未完工,更谈不上发表,除了灯光、黑夜跟我本人,世上没有人知道我写了什么。他本人往我眼前一站真是没有丝毫可疑,要说他是从别人小说中来的我还不信呢。然而一个从我小说中走出来的人却不听从我的意思,他说什么是什么,反倒要我中魔似的听从他的意思,也太过分了。

“还有,”他说,他是抓着帐篷的边子说的,看上去很严肃,“你把我写得帅气一些。我需要一副好看的面子。你就照着当前那些很有气质很有美貌的明星男子的样儿将我描绘一遍。算了,还是我来告诉你具体怎样写吧。”

他就具体告诉我要什么样的美貌,让我照着写出来。我不肯。

“我没带本子和笔。你看到了,我只带了一盏台灯,一床被子,一瓶防蚊药水。”

“明天晚上我再来,你带上纸和笔,我们还在这儿见面。眼下夜不深,你先睡吧,明天回去拿纸和笔。再见。”

他就走了。半句话也不容我多说。

我在长生海边过了一夜,早上太阳从海岸那边爬出来,首先将薄薄一层金黄的光丢在水面上,我是被太阳光照醒的,看了一会儿新鲜的太阳才收拾帐篷回家。我的院子外面有好几棵树,一到秋天树叶飘进院落,我的家务活也就多了一项。我回来收拾完院子已经中午了。想起叶十三让我加的话,我拿起稿纸却一个字也不想添。小说中虚构出来的人破天荒出现在我面前,对我写的东西指手画脚并且跳脱出去过两年的逍遥日子也就算了,眼下要完全按照他的意思操纵小说的走向,是我在写还是他在写?越想越憋屈。想到这两年因为写不出别的东西只能打零工度日,更憋屈。我丢开稿纸和笔,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干。一肚子气。

下午在昏昏欲睡中度过。等我清醒时天快黑了。

朋友们都劝我去找个正经的工作,打零工不是一件好事。可我不想工作。一旦与人签了合同就仿佛签了卖身契。我帮人刷墙,也帮人搬砖,偶尔谁缺了人手需要干点儿苦力,只要价钱出得合适我也满口答应。我看中这份零工就因为什么事情我可以自己做主。

不过近来无事可干。不是谁家都需要天天抹墙,搬砖也有累的时候,我过得非常勉强。

好吧,实际上我已经两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我原本抽烟,自从缺了烟钱,烟也自动戒了。

必须跟叶十三做一个了结。如果他要坑害我就直接告诉我,也好让我彻底断了这份坚持了很久的写作决心,我可以听从朋友的劝告找一份稍稍体面的工作。在长生海这个地方,开口跟朋友讨一份正经的工作任谁也不会拒绝。何况我如今随着年龄增长从气质上变得非常稳重,加上这两年过得艰难,饱受沧桑的脸庞更添了几分别人对我的同情和信任。

我晾着叶十三一个月了,那时候秋天才刚刚开始,树叶落得不凶,院子清扫起来也不累人。这期间我一次也没有去过海边。稿纸上面当然一个字也没有添上去。我敢肯定叶十三每日都会在海边等我。他可以来家中找我,我了解他,之所以不来就是为了避免他万一回了家突然自己不想走了的情况。从这儿也能看出叶十三跟我一样是个念旧的人。我还希望他能有更多情分和宽广胸怀,看在我努力多年才有了今天这样一点小小成就的分上放我一马,让我尽情书写我认为可以在目前这种场面中立足的文章。毕竟他不能完全了解我所生活的环境,不了解读者们的心意,他带来的所谓自由和不羁的个性,是他自己的事情,并不适合谁。我能把握多数人的喜好,他不能。他必须回到我的小说中做一个本分的男主人公,像我从前那些通俗小说中的男女主角一样,听从我的安排,犹如命运给他们的道路那样,不声不响从头走到尾,我收工,他也收工。这样一来谁都不为难。他如果坚持不回到小说之中也无所谓,人世间也有许多人浪迹四海默默无闻,几乎像是不存在,对于他这个原本就不存在的人来说,流浪于众人当中,更不会引起谁的注意。即使我在稿纸上一个字也不续写,他仍然可以在海边度过一个一个白天黑夜,他只会感到有些茫然罢了,感到失去了往后生活的方向和目标。他仍然会活得健健康康,反正海边从不缺少这样的闲客。

而现在我又收拾行李了。我带着比上个月更厚一些的被子。帐篷也是新买的。我带上酒、蓄满电量的台灯、稿纸和笔。

到海边时天已黑透。我是天快黑时出的门。

叶十三果然像个被抛弃的人孤寂地蹲在海边。背向我。

“叶十三。”快走近时我才喊他。

叶十三惊喜地转过身来,望见我扛着帐篷又提了许多东西,急忙起身前来帮忙。

“你总算是想通了!”他说。

“我没想通。”我说。

“反正你来了就好。”他说。

我二人撑好帐篷,扭开台灯,扭开酒瓶。

“今天晚上月亮不会出来了。”他望着黑洞洞的水面上的天空。天黑得连水也看不见。我们窝在帐篷里守着这盏微弱的台灯,还好,它的电量可以支撑五个小时。

“你真不打算加上那句话吗?我再去隐居三年。我暂时答应你,三年之后我一定跟你回家。你的朋友不是也说,趁着想出去的时候一定要出去,等到时日一长人心就懒了。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其实你也可以出去闯荡,难道你准备在这片像蜗牛一样的湖水旁边写一辈子小说吗?我听说你一年的稿费也就够你勉强活下去。”

“能活下去就好,想别的干什么?”

“也对。这一点你倒是很像我。”

“应该说你像我。要知道你出自我的小说,讲明白一点,你是我创造的。”

“也对。我不反驳。”

“那你就应该按照我写的路子生活。这样我也好早早拿到应得的报酬尽快书写下一个小说。好歹我也算是你的主人。”

“我的主人?哈哈哈,你们可真喜欢当主人。我是叶十三,叶十三无父无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主人。我自己找了路子来到你的身边是本事,跟你没有关系。”

“总之你跟我脱不开关系是肯定的。如果我不写那个小说的开头,不给你命名,你就成不了形。”

“这个我承认。这份人情我会找机会还你。”

“那你是答应跟我回去了吗?”

“不答应。我确实欠着你的人情但并不打算立即还。”

我一下子控制不住脾气,差点没有伸手将他赶出帐篷。

“你瞪我也没用啊。”他认真说道。

我只好放松心情,安慰自己不要跟这样一个人计较。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才平和地望着他,用商量的语气跟他说:

“要么你跟我回去,要么你告诉我,如果我一直不同意按照你的意思续写,这份写小说的事情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干了。”

他也认认真真跟我说:

“这份写小说的事情你肯定不会放弃的。我敢肯定。”

我就急了。越急越气。要是我有心脏方面的毛病,这会儿可能已经被气死了。

叶十三眼巴巴地望着我。等我回话。

我能说什么?

“就是活脱脱的一个混蛋!”我想。

叶十三突然嘴角扬起,笑了笑,像是知道我刚刚在心里骂了他。

“我要放弃了。我回去就找一份稳定工作。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一份稳定的工作远比坚持写小说来得实际和痛快。再说如今写书的人都很穷,我正好去尝试过一过好日子呢。”我说。叶十三脸上仍然挂着笑容,摇了摇头,跟我说:

“你不会的,有一种人生来就注定要写小说,你就是注定写小说的人。你十天不写会怎么样呢?会着急上火,口舌起泡,犹如心底长草,感觉枯燥无味,仿佛严冬下了一场大雪死死压住你的心,使你不能轻松快活,使你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你这样的人不可能胜任别的工作。你不是尝试过了吗?这两年你所做的零工有多差,难道没有人跟你说吗?如果他们不说,那是他们同情你,他们生怕活活饿死一个曾经体面地依靠写小说过日子的人。”

我哑口无言。他说的全对。如果不是他说穿了,我还想麻痹自己,认为自己是个除了写字之外仍然可以像别人那样胜任各种工作的人。我真不愿回忆那些聘请我的人在我眼皮底下既想说我几句又狠狠忍住的样子,他们要保持自己的教养和善心。毕竟我的这些零工都是朋友们帮我介绍的,不看我的面子也要顾及我朋友的面子。我就这么勉强过了两年多时间。叶十三去过逍遥日子的这两年,我算是辛苦地熬过来了。可我不想继续熬下去了。再来一个三年,我想我会死掉的。

“那我也不能同意你的意见。不能再让你去晃荡三年之久。要是一部长篇小说总也写不完,我想我会疯掉。”我像是妥协似的说了这番话。

叶十三看看我,又看看黑漆漆的帐篷之外。

“总会有办法的,你说呢?”他说。

“让我说什么?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今天晚上是来告诉我,你坚持不按照我的意思写吗?”

“我是这个意思。”

叶十三摇了摇头,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我现在过得正好呢。”

“我过得不好。”

“我知道。你过得挺艰难。你钱包都快发霉了吧?”

“你要是真的像你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就应该和和气气与我一并回去,我们两个商量一下怎么合理地安排你的一生。说句难听话,不管你怎么厉害,终究需要我亲手写出来你才能按照这个路子生活,你也清楚你自己写出来是无效的,所以我再三替你,也是替我自己好生考虑,我们两个应该合作。而且我写了这么多年小说,从未见过哪一部里面的主人公会像你这个冒失鬼一样突然跳出来跟我对着干。你这么做除了浪费我的时间,也是在浪费你自己的时间。没有我亲手写下你往后生活的走向,你是无路可走的。想必这些日子你一个人坐在海边也想过这个问题了。为了接下来我们两个都不再遭遇麻烦,我们就合作吧,像亲兄弟一样携手解决眼前的麻烦。”

“我们不是亲兄弟。”

“我知道。我就是打个比方。”

“我还是不能回去。”

“我怎么发现跟你交流这么困难呢!你不觉得一个人总是漂流浪荡跟鬼也差不多吗?你要一直茫然地蹲在海边我也没意见,随你的便吧,叶十三,明天一早我就离开这儿,再也不管你了!我去找份稳当工作过我妥帖的下半生,我会过得比你好,即便失去最热爱的写作也会过得比你好。你等着瞧吧,叶十三!”

“你好歹是个写书先生,柳墨城,你这么急躁干什么。难道我们不能好好商量吗?”

“你不要叫我的名字,叶十三,我跟你已经没有商量的必要了。”

“好吧,柳先生,你先冷静一下。”

“行,既然你不改变主意,那就出去吧,出去蹲在你的海边。以后这一大片长生海就是你的老家。你我以后再无什么关系。”

我把话说得很绝。叶十三露出一点惊讶之色,不过他是个犟脾气,硬是装得若无其事弯腰走出帐篷,背向着帐篷坐在台灯能照着的海边,海风吹着他的头发一律向后翻。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已是半上午。长生海对面的山顶灰云密布,天空亮得晃眼。有雨天边亮,看样子要来一场急躁的暴雨。我快速收拾帐篷,躲进海边修建的超大观海亭下。大雨果然迅速下到眼前,水珠四溅,海面雾蒙蒙一片,飞溅的水花跳起来又被大雨砸下去。突然想起叶十三,昨天晚上他是蹲在海边的。四周看了看,发现他也躲在观海亭的另一边。大概很想找话与我说却一直找不着话,他便尴尬地站在离我不近的地方,也在偷偷朝我这边看,假装看我身后那片海上的雨水。他发觉我在看他,立即给我露出一个笑脸。

他走了过来。

“怎么,你想好跟我回去了?”我说。是最后给他一次机会的语调。

“是的。我想好了。跟你回去。”他说。

我没想到他会同意,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

“回去啊。我同意。”他又说一遍。

这回我高兴得恨不得感谢这场暴雨,一定是它狂躁地下到地上,将叶十三的脑子冲清醒了。

“雨停就走。”我急忙说,生怕他反悔。

叶十三望着天,用十分可怜我的语气说道:“我这全是为了还你的人情。毕竟我怎么说也出自你的小说。这份人情我得还。不过,具体往下怎么写,你还是要听我的。”

“行。我们再商量。”我急忙说。

叶十三看着天空,像是老天爷逼他说的先前那几句话。

大雨将观海亭全部淋湿,地面有了积水。我和叶十三只得踩在水中。

“你屋里怎么啥都没有了?你的大躺椅,还有沙发呢?”叶十三吃惊地问。推开门那一刻他的惊讶之色就没有消退。这会儿像是在质问我。

“反正那些家当又不是你的。心疼什么。”

提起这桩事我还生气呢。要不是他去过什么逍遥日子我哪会这么惨。屋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我变卖了。我总得活下去呀。我是要吃饭的呀。

叶十三像是不认识我一样,对我上上下下看了又看:“想不到你柳墨城是个败家玩意儿啊。”我懒得理他。

叶十三盘腿坐在窗下。那是光线最好的地方。往常我写东西的时候会将本子和笔搬到那个地方摆着,趴着写累了跪着写,跪着写累了趴着写。反正那是个写作的好位置。我曾经幻想如果有一天在那个位置突然写死了,也可以就地掩埋,那一定是个不错的风水宝地。我急忙拿出本子和笔,也坐到叶十三旁边。

“我们来商讨一下如何写。”我说。

叶十三看我如此认真,又看看空荡荡的家,同情我似的点了点头。正当我高兴呢,叶十三又反悔了。他说什么也不同意立刻开始写作,他说我们刚刚经历一场暴雨,脑子其实并不如想象的清醒,这会儿写什么都是废的。想了想也对。我正觉得脑袋昏沉。可他接下来却跟我说,往后这些时间我们先不写东西了,写作是一条长路,不是一下子就要走完的。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他很好奇我怎么过得这么封闭,以他两年在别处的生活经验,看到其他人都不是这样过日子的,为何落到我这儿却把日子过得像受罪。为了使今后相处方便,也为了让别人不起怀疑,他要我重写他的样貌,将他模样写得跟我差不多,这样就以亲兄弟相称,别人也不会有什么疑惑。这一点我也考虑了一下,觉得他这提议倒是挺有远见。只是我仍然很生气,他出尔反尔,说好抓紧时间完成这个长篇,转瞬又闹这一出那一出。我觉得我恐怕要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但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而且他说得也有道理,最近我的日子过得的确糟糕。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等日子过得好一点,就去跟心爱的姑娘玉泠表达心意,可目前遇到的麻烦使我没有多余的力气,愿望恐怕短时间内无法完成了。我还指望写完这个长篇能获得高一点的报酬呢。

我立刻改写了叶十三的外貌。等我写完再看他时,他已经活脱脱跟我一个妈生的了。

“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他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然后很快起身走到镜子跟前,用那双类似我的眼睛深深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我很满意这个模样。以后不改了。”他说。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继续往下写你的事情呢?”我问。

叶十三考虑了一下说:“很快。”

“明天我们出去旅游。”他扭头对我说。那样子并不是要听我的意见,是通知我。

瞧那熊样。我心里一万个看他不顺眼,当然一口回绝。

他也不理我什么态度,说完走出房间,去院中吹风透气了。

叶十三将我带到玉泠居住的楼下就走了。“柳墨城,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他看上去倒是一片好心。可这片好心感觉是完全要将我丢进深坑的意思呢。

我站在楼下。

“楼上就是你的玉泠姑娘。”叶十三走的时候这么跟我强调。这句话一直飘荡在我的脑海。

楼上就是玉泠姑娘。我抬头望着三楼阳台,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只蛤蟆。希望玉泠走到阳台又担心她突然走到阳台,不知跟她说什么。我最担心的是她根本不记得有我这么一号人。我们两个虽然一起在农村长大,但是长到十五岁就分开了,她随着父母搬到城里居住,也就是目前我站着的这片地方。分开以后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天知道她有没有爱上别的人,会不会嫌弃我至今还是个穷光蛋,会不会嘲笑我不干稳当的工作要写什么小说,还把这件写作的事情坚持了十五年。我已经三十岁了,她也三十岁了,我们两个同龄,自从她搬进城里以后我就开始学习写小说,我是为了排解对她的思念才干了这么一件我觉得可以排解思念的事。真希望她是理解我的。当年是她勇敢地跟我表白,她说:“柳墨城,等我二十五岁还没有男朋友的话你就当我的男朋友吧!”我当时害羞得不知所措,心里当然高兴,恨不得下辈子也当她男朋友,但由于内向和胆怯,我当时啥也没说。不过从那时候起我就当她是我的女朋友了,就算不从十五岁计算,从她说的二十五岁计算,她也已经当了我五年的女朋友了。真希望她不要怪我这么长时间才来找她。

“玉泠!”我心里练习着要冲着楼上这么喊她,我在心里喊了两声。

我站在楼下差不多半个时辰。

“也许叶十三可以帮我喊呢。”我想。周围瞧了瞧,哪里还有什么叶十三,连个影子也看不见。我眼巴巴地望着楼上。眼酸。恨自己没在来之前喝醉。听我那些朋友说,我一旦喝醉就跟换了一个人,也不内向了,也不害羞了,骚里骚气。

“楼上就是你的玉泠姑娘!”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准备大声武气喊出心爱姑娘的名字。

不行。喊不出来。

天呐,谁救我!

我站在楼下快一个时辰了。不,一辈子了。觉得头顶上面的老天都生锈了。天要黑下来了。

突然,三楼阳台上出现一个人影。微胖。长发。我几乎要窒息了。是我的玉泠没错。可惜看不到面庞。此刻只有喊出她的名字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不行,我喊不出来。叶十三怎么不来救我!

玉泠又回到屋里去了。我瞬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天黑了。

三楼的灯也亮了。玉泠再也没有到阳台来。来也无用,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伤感的愁绪突然将整颗心给蒙住了。我觉得我要死了。

夜风将我吹得打了几个喷嚏。喷嚏是压着声音打的。我已经引起这座楼房里一些人的注意,除了玉泠不注意之外,好几个人都将他们的头伸出窗口时不时看看我。也许他们觉得我这样傻帽似的站了好长时间,一定是受了这座楼里某位姑娘造成的情伤。他们在同情我呢。一楼有个老妇差一点就出来安慰我了。她离我最近,我能感受到她的关切之色。只是感情的事情大概她也觉得没什么好说,就又将脑袋缩回去,后来将窗户也关上了,肯定是在强迫自己彻底断了要来安慰我的想法。

夜再深时,受不住冷风,我就扭身离开了玉泠居住的楼下。不管怎么说,今天算是见到她的身影了。

叶十三早已在家等着。他一听说我在楼下白白站了那么久,又嫌弃,又好笑。

我不知道玉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来的。我租住的地方七弯八拐,巷子挺深。这是距离上次叶十三让我去偷偷看她的一个月之后。天气已近初冬,气温早已降下。她戴着一条围巾将脖子圈住,一条粉色格子的秋季长裙,一双米色高跟鞋,一头快到腰身的长发。

“嗨!”她说。她是这么洋气地与我打招呼。推开门第一眼看见,她就这么跟我说的话。虽然只有一个字。

“你……你……”我说。又惊又喜。

“难道你忘记我啦?”她笑了笑,自己帮我把院门完全推开走了进来。她站在院子当中,对我的房子好好观察了一遍。

“是你买的吗?买在一楼啊?”她问。

“租的。”我说。

她没说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没说什么还是没听到我说什么才不吭一声。

叶十三像是早就知道玉泠会来,昨天晚上就出去玩了,说是要去海边露宿一夜。我还以为他兴致来了出去游玩,现在看来他是特意躲出去的。早几天他就神神秘秘的,说我过几日会有旧友来访,没想到这位旧友竟是我的心上人。叶十三这回算是有点儿良心。玉泠说,是叶十三去找的她,告诉她我住在这个地方。

“你那位表哥呢?”

“表哥?”

“是啊,难道你没有一个叫叶十三的表哥?”

“啊,你说他啊,我是有这么一位表哥。他出去玩了。可能明天回来。”

“噢。”玉泠说。

“我们十五年不见了,你……”

“柳墨城,你怎么还是跟从前一样说话支支吾吾。我妈说得没错,你这个人吧,名字取得奇怪,人也怪。你是想问我有没有结婚或者有没有男朋友吧?我告诉你,都没有。你不会也跟我妈一样,准备给我介绍男朋友吧?”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啊,还和从前一样。”她笑道。

我听着这话心里都快甜疯了。还和从前一样,哈哈,她说我还和从前一样!这么说不是证明从未忘记我嘛!她是记得我的。真后悔那天晚上没有在楼下喊她。要是大着胆子喊上一句,也许她母亲就会把我喊上楼,既然她这么心急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那么任何一个年轻男人的出现,她都会列为“女婿候选人”来了解和考验。我就缺少那么一点胆子。

“你在想什么呀?”

“没什么。”

“你那表哥真的要明天才回来吗?”

“可能是。我也不能确定。”我说。说完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她的语气不对劲。她在关心叶十三,为什么?

我请她进屋坐,她客气地谢绝了。而且像是想走又不好意思立即走。我总算是看明白了,她不是真心来看我,她是来看……不!她是来看我的,她不看我看谁?难道要等着看那个突然变成我表哥的叶十三吗?想到这儿心里猛地升起一串火气,先前我还挺感激他呢!

不过叶十三的确比我更受女孩子喜欢。虽然一个字不写,可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只有文人才有的气质,浪漫不羁,快人快语,敏感而又洒脱,说去隐居就去隐居,说要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任性自由,整个人的状态就是半疯不疯恰到好处,毫无半点生存于世的负担。我就不行了。我是越来越不行。我混得不如从前不说,连房租也马上到期。我是个被老天爷突然抛弃的人,从前过得多好,如今就有多不好。

想到这些我直接提不起精神。面对心爱的姑娘,原本想学着叶十三的样子讲点儿好听的话,也没有兴致了。

“你吃饭了吗?”我问。

我问了句全天下人都会问的白痴话。

果然玉泠有些惊讶。她也没想到我现在变得这么笨拙和俗气。

“听说你在写小说啊?”她说。是故意岔开话题。

“是的。”我说。不好意思说一个长篇写了两年还只有个开头。要是早两年相遇我敢肯定此时不会这般光景,会让她刮目相看。可属于我的辉煌过去了。如今一同写作的人都在暗地里说我江郎才尽,再也翻不了身。

写作是自卑者的事业。到了现在,就连写作这唯一我能干好的事情也被剥夺了,不,被占有了。照目前这种情况,我哪敢说那些小说中的每一个字都出自我的手。叶十三已经代替了我的工作。我只不过成为他的一双手而已。也许哪一天连我这双手也可以不用,他自己就能操纵所有的走向,就像他说的,他的命运只能掌握在他自己手中。他如果写作,老天爷管不住他,读者也别妄想,他自己写爽了就行。我就没有他那份勇气和担当,我是一个实体的人,从母亲肚子里出来,他们教会我生存法则,要我遵守的一切规则已经贯通我的脑海,作用我的一生。叶十三不同,叶十三是一个书中出来的人,破天荒也没有破到他的头上,他是规则之外、创世纪之外的存在,他的一生才刚刚开始就顺着我的笔墨诞生了,并且抓住了最开始要紧的部分,一切都可以修改的这一部分。他是幸运的。跟这样一个幸运的人比起来我是可怜的。如果我是玉泠,我也会选择叶十三。“你其实是来找叶十三的吧?”我干脆直话直说了。反正已经这样了。难道她脸上的神色我还要假装看不懂吗?

玉泠有点儿不好意思,抬脸看着我笑了笑,又低下头,又抬头去看院子外面的那几棵树,十分抱歉隐瞒了她来此的真正意图,对我说:“是的。”

我感觉自己打了一个寒战。

院墙外面落下的树叶被风吹进院子,有一片落在我脸上,有一片落在我脚上,我猛地感觉从头到脚都被石头砸了一样痛。

她早已忘记那些年许下的心愿。也罢,二十五岁已经过了,过去的年岁错过了追不回来,如今又何必呢。我还抱着痴心,以为她三十岁还没有男朋友是在等着我。

“给你泡杯茶吧?叶十三或许今天晚上回来,他这个人说风就是雨,没个准。你等等看。”我说。玉泠脸色一下好看了。

她就喝着茶水在院子里等。坐在叶十三亲手打造的一个木凳上。树叶一会儿飘几片落在她背上滑落,一会儿飘几片在脚前。

“你这个房子租得好。这几棵树很好。”

“是,秋味儿浓。”我说。

她就找不着话说了。我也找不着说的。

天色要黑下去,叶十三还没有回来。玉泠不甘心地等了半个时辰,不得不跟我说,要回家去了,改天再来拜访。

我送她到门外,望着她走远才关了门。

这个晚上我注定要睡不着觉。

叶十三在外露营了一个星期才回来。我没告诉他玉泠是来找他的。我凭什么要说。早知道当初把他写成个女的就好了,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多麻烦。我敢肯定他那天下午躲出去只是因为心虚,并不是为了方便让我跟玉泠多一点两个人相处的空间。如果没有他瞎搅和,玉泠眼里只会有我。然而目前不得不跟他和睦相处。我屋里已经很久不来一只耗子。耗子来这儿只会比我先饿死。要不是他七天准时回来,我只能出去向朋友求救。

“你从前没写东西的时候怎么过的?”叶十三问我。

“不知道啊。反正是熬过来了。”

叶十三不信。瞪眼等我说实话。

我只好耐心跟他说:“这你就不懂了,许多人跟我也是一样的,你要是追根究底,他们也说不清从前是怎么过来的。我敢保证都是这种回答:‘不知道啊,谁晓得啊,那么远的事情谁去记啊,反正现在过得不错就行了啊。’他们都会这么回答你的。但是话说回来,我写东西的时候过得挺好,当然,是在你没出现之前写东西的那段日子。叶十三,你算是把我的好日子给断送了。”“我发现你还挺能说。”

“写小说的不能说,谁能说。”

“好吧,柳墨城,我觉得你对我意见挺大。可是话不能像你先前那样说。也许这才是你好日子的开始,你不要把目前这种情况看得像一场灾难。你们经常强调一定要将小说中的人物写得活起来,我现在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你却不高兴了。这很矛盾,不是吗?”

“不是矛盾,是很没道理。”

“要说有道理,那小说又有什么道理。任何存在的和不存在的,都是没有道理的。你倒是能说清什么吗?”

我突然被他问住,接不了话。

“说点儿有用的吧。是这样的,我越来越对你们的生活感兴趣了,你不是要将我写得很真实,很贴近生活吗?那你就应该要有十足的耐心和准备,让我亲身体验一下真正的属于众人的日子。你看这样行吧,明天你就写上:叶十三出去摆地摊了,他准备做一个商人,摆地摊是在为今后的行商道路打基础。”

我哪里会等到明天,立即找来稿纸和笔,迅速记下了他的话。

果然第二天早晨,叶十三就是我所形容的那个样子了,一身朴素的灰色衣裳,裤腿上好几个口袋的军绿色宽松裤子,一双钉子鞋,一个廉价仿藤编的塑料帽子,一只大号水杯装着浑浊的茶水。我所形容的一切,早上醒来就都在他的床边了。

“神奇吧?”他放大嗓门问我。一听就是因为激动才放开了嗓门。

“神奇。”我说。

叶十三半点也不掩饰他的吃惊,没想到他要的地摊货全都在眼前。我昨晚写了什么,今早叶十三的货物箱里装的就是什么。

“还好我们不干坏事儿,不然写什么来什么。柳墨城你不要羡慕,这一切都是我的。这些东西都姓‘叶’。”他笑着说。

我确实心里在想……想到一些不敢说出来的大事。我怕连自己也会吓着。

叶十三在整理他的地摊货。

“给我看看皇历。”叶十三一边整理一边对我说。他竟然使唤起我来了。

“干吗?”

“找个黄道吉日去摆摊啊。干什么这种惊掉大牙的模样?你们不是都看日子摆摊吗?”

“没听说摆摊还看日子。谁做生意还顾得着天晴下雨?难道你不打算每天出摊吗?”

“那就不看了。我这是第一次做生意没经验。”叶十三笑了笑。

而我心里仍然在想刚才想的那件事。我还是不敢说出来。

叶十三第一天出去摆摊就受了伤。东西也被拿走了。他很泄气。

“做生意好难。我就跑慢了那么几步。”他捂着脑门儿跟我说。又说:“为什么你不提前跟我说,会有人来撵走我们呢?他们开着车来的,一溜风就来了,摆摊的小贩儿一扒拉就跑光了,搞得我脑子根本转不过来。热热闹闹的巷子突然跟撞鬼了一样,跑得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你是没有瞧见那些有经验的小贩儿,他们的货物根本不用摆,像是一张施了魔法的布,往地上一打开就整整齐齐一件不落摆上了,遇到像今天这样的紧急情况,只见他们伸手往地上一拉,就像揭地皮那样顺手就把摊子收起来成为一个包袱,扛肩上迅速就逃走了。简直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你要是给我提前准备那样一个包袱,我哪会受伤?你瞧瞧,我摔得膝盖都破了皮!”

“他们只追你一个人吗?”

“我不知道。反正大家跑我就跟着跑。摔了。你怎么不早点给我准备那样的包袱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写小说的。要是按照我的构思来进行,你也不用受这种罪。说到底是你自己找罪受,你现在来跟我抱怨和讲这些话是没有道理的。”我说。

“好吧。你是个写小说的。我知道了。你就是个除了写小说其他什么也不关心的人。你连身边的人如何生存都不知道,你还跟我说你写小说。你知道那条巷子每天有多少人在摆摊吗?他们的年纪,他们的货物,他们的遭遇,他们过去干什么,现在为什么要摆地摊,这些你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有你这么闲,也没你这么无礼。随便抓着人谈过去未来的是算命先生。”

“对。你高级。你是写小说的。”

“我本来就是写小说的。”

“知道为什么我会出现在你面前吗?因为我实在受够了你这种样子,除了闷着你的脑袋写一些乱七八糟的、飘着的、虚头巴脑的别人不需要的东西,你不关心任何人!在你的文字中找不到任何一篇可以观照现实的东西。你今天赞美树明天赞美太阳,你的文字里没有怜悯,没有悲痛,没有对我今天遇到的那些人的半点儿同情,只有虚情假意的情绪垃圾。你要的永远只是这些人当中所谓的‘闪光点’,他们的苦难也仅仅作为‘闪光点’的铺垫。像你这样的人最喜欢的就是胡乱主宰别人的命运。之前我还想着不管怎么样,我始终是你小说里走出来的人,好歹我们可以做个邻居,昨天才将房子租在你隔壁,现在我要考虑搬家了。我马上就去搬。”

叶十三气愤地说完就出去了,去旁边他才交了房租的房子里收拾东西。他走进去又很快走出来,因为他发现那房子里根本没他什么东西。他能有的,就是昨天我给他写的那些货物,可那些货物被缴走了。他光杆杆地站在门口,用那双很无辜很委屈的眼睛望着我。

“你能有什么可搬的?”我说。没有嘲笑他的意思。

“确实没有。我才发现我其实还受着你的控制呢。”

“我没有控制你。要说控制,那就是我们两个都在受着对方控制。我可是每日觉得受了诅咒似的无法摆脱你的操控。唯独按照你的意思才能写下去,这让我感觉到自己像个傀儡。我不确定在完整地写完你之后还能不能独自写别的。”

叶十三目光柔和了一些。他可能突然开始同情我了。我也不那么生他的气了。

“我们应该像亲兄弟一样解决麻烦。写小说的人和小说中的人应该是相互成就的。难道你要永远当一片贫瘠的土地,在你身上产不出一粒有用的粮食吗?”他说。

我想了想,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个提议。“好。”我回他。叶十三的脸色顿时有了轻松的意味。

“说句为你好的话,你可能不爱听,”叶十三走到我给他准备的那间客房门口,“你应该跟我一起去摆地摊。只有你自己活起来了,你小说中的人才能活起来。”

我得承认,他这句话是有用的。

我第一次过这种落魄的日子。在我的小说很受欢迎的那些时候,我根本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像现在这样跟叶十三蹲在乱糟糟的市场旁边。中间走路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的“上帝”。但凡他们的目光稍微停留在摊位上,叶十三就要热情地高声来一句:“您买点儿什么吗?”我很怕这种时候,好在我的朋友们陆陆续续挣了钱搬到城中心,在这片地方不会遇上他们。想起来真羞愧,我好像已经跟从前的生活和朋友告别了。叶十三说得对,什么样的人结交什么样的朋友,朋友是需要时间和生活来检验的,我那些朋友其实早就背离我了,他们已经看出我不再是从前那个风光的柳墨城了,曾经跟我称兄道弟的他们,走的时候却连个招呼也不打。

在这儿摆摊的全是老年人和中年人,年轻人很少,年轻人还能找到体面的工作。不过偶尔也会看到几个像我这样年纪不上不下的人,仿佛一夜之间破了产,需要扛着最后一包希望来此求生。“摆地摊是城里生存的第一步。”叶十三跟我说。

我还真坚持下来了。到了初冬时候,我可以独自一人看守摊子了。生意好的时候,我跟叶十三就去旁边的酒馆喝酒。可是酒馆老板每次都给我安排一张很小的桌子,收走桌上的碗筷只留下一副,我每回都要让他们多留一副碗筷。走的时候老板也只跟我一个人打招呼,他说:“您觉得今天的酒可以吗?我自己酿造的……您慢走,您下次再来。”他从不跟叶十三说话,亲自来我桌上添菜也不看叶十三一眼。我问叶十三是不是跟老板有矛盾。叶十三说没有,让我不必管这些。

后来我才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我觉得酒馆老板不是不跟叶十三打招呼,他是压根儿没看见叶十三。因为就在那天喝完酒出门时,我多了一句嘴,我问老板为何从来不跟我的朋友说话。老板左右看看,问我是不是喝多了一点,我从来是一个人进入酒馆,他又如何能跟我的什么朋友打招呼呢。我觉得他说的不像是谎话。

叶十三见我如此好奇,只好跟我说了实话。他说,他毕竟是小说中来的人,只有爱读书的人和稍微读点儿书的人能看到他,不读书的人是不能看到的。这种情况不是他能决定的。像今天这种丰富社会,人们看手机和电脑和电视和逛大街比看书多,有的人已经彻底不看书了。书城里坐着的人只是面对一屋子书看着手机喝冷饮和吃点心。他们夏天在书城里乘凉,冬天在书城里享受暖气,没有人会真心去那儿看书,剪着双手看一看整齐摆放的书籍就算是看过书了。而我说的那个酒馆老板,他看的最多的肯定是他的菜单和钱,其次就是手机上令人笑得东倒西歪的小视频,这种东西在城里或许不怎么火热或者已经火热过时,但在像我们这样的小城市和农村,市场才刚刚开始。叶十三说他敢肯定,酒馆老板只有在取酒馆名字的时候去请教过读书人,所以他的酒馆名字才会那么干净利索,一言到位——“酒说了算”。像这种招牌名字在大一些的城市已经相当流行,并且比他这种“酒说了算”更文艺,他的“酒说了算”只是比较符合我们这个城市的人的性格,在别的城市,已经是“世外桃源”“万里桃花酒馆”“去远方”“诗和美人”“侠客隐居地”这样的类型了。光看着店名就会觉得这儿满城都在读书,但事实上,只有不读书的地方才需要这种满城文艺的存在,消费文艺是因为根本失去了文艺,一种因为失去某种天性的东西而热浪般席卷而来的焦虑气息隐藏其中。人们不是不愿意读书,是不知道为何失去了读书的能力。他们家中其实堆满书籍,只是灰尘也同样布满书籍。也许灯光越亮越读不下去,从前只有微弱的一束灯光甚至没有灯光,却能对着月光读书。可是没有人会熄灭大地上的灯火去顶着天上的月亮读书。没有人有勇气突然面对这份沉静。明天成堆的工作,明天更多的经济需要,令他们只会更加大电量,躺在第36层高楼房间的沙发上抽空看几段爆笑视频来缓解压力。他们很难掌握好时间,一看就是半夜,所以你会发现没有人熬夜看书,但很多人会熬夜看他们感兴趣的视频和新闻,而那些网络推送投其所好,总是推送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如此往复,永无止境,长年累月把他们那无法自控的心给牢牢攫住了,谁也逃不出来,像吸毒的人消耗时间和精力,在泥沼之中,直到生命终结。有人为了拍几段搞笑视频,去吃很多无法想象的东西,张嘴大吃大喝,仿佛他的胃可以装下全世界所有的东西;有人表演跳水;却因为不慎摔在石头上死掉了;有人表演玩游戏;有人表演孝心;有人表演做菜;有人表演田园生活;有人表演如何活剥一只狗;有人表演淘粪或摔进粪坑;有人表演爱情。但是没有人表演看书,因为这不仅不搞笑还挺无聊。总之,每个漫长的夜晚,人们在表演和看表演中度过。

叶十三说完比我更伤感。他从书中来,在那些不读书的人的眼中,怎么可能被看到。所以他的生意才会那么冷清。他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他,当他大声跟他们说“您买点儿什么?”的时候,人们看到的却是我,我冷冰冰望着地面,我还不会做生意,不会对他们笑脸相迎,不会推销自己摊子上其实对他们有用的东西。

后来我才学会在摊子上喊出我的声音。叶十三可以不用吃饭,我却必须填饱肚子。叶十三只需要躺在书上睡一夜,有时候也会消失在我眼前,他说是回到书中休息,这样才可以不用吃饭便养足精神。他需要时不时回到自己的来源地才能获取养分,才能继续生活在我们这片无法给他提供养分的地方。

可是我放开声音也没有用。叶十三的货物根本无法被人看到,就像他本人无法被看到一样。我之前以为的那些停留在摊子上的目光,其实是停留在我身上而已,他们只是很奇怪我这样一个看上去精神还正常的人怎么会一无所有地蹲在这个地方喊他们买什么。还是一个老者跟我说了实话,他说“小伙子,什么事情都会有好转的时候,不要想不开。如果你真要卖点儿什么给我的话,明天就真的搬点可卖的东西来。你总不能将脚下这些灰尘捧起来卖给我吧?”

我才意识到这段时日,人们只不过看到我这样一个精神落魄的人一无所有地蹲在同一个地方发呆。偶尔我学着叶十三的调子喊一句“您买点儿什么?”,他们就快速地跑开,站在远远的地方偷看我接下来会干什么。我一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观察,被当成……精神失常。

“如果这儿有很多读书人的话,我是不需要回到书中去的。”叶十三说。

叶十三比我勇敢。他一直在等待这个城市中某个读书人的到来。那样的话他的货物和他自己就会被看到。

我也是受了这份激励才将自己从前囤积的一些书籍拿出来变卖。我需要暂时用它们渡过一段难关。也是用它们去争取多一个读书的人。目前写不写小说已经无所谓了,我需要脚踏实地地生活,就像叶十三说的一样,我是个读过书的人,但并不关注身边那些不读书的人,所以我读那些书也是白读,就像我写那些小说也是白写,我根本没有挖到生活的根基、人们的痛点和需要挑破的脓血。从前我那些文字就像工厂里出来的每一个物品,也只是为了拿去换取利益,让我获得一个人们根本不屑的作家身份和一笔收入。

可是叶十三仍然是敬重我的,这也是昨天他才跟我说的。在这个狂热追求物质的社会中,我还能保持看书写作的痴心,相当不容易。为此他才觉得我说到底是个可以挽救的人,应该出来跟我说点儿他的看法,如果要在这条写作的路上走得远一些,我的写作观念要从根本上做出改变。我很感动,也很羞惭。他不知道我因为别的事情挤不进身,才勉强挑了这件事来做。

叶十三的到来确实改变了我的现状,起码我确实不用只对着稿纸和笔,成天胡思乱想胡编乱造,我还可以干点儿别的,去接触更为真实的人和事件。我在摊位上还真卖了一些书,所以我和叶十三才能偶尔下几次酒馆。但是人们仍然在我摊子跟前看不见叶十三。也就是说,那几个人虽然买了我的书却一直没有看。叶十三倒是表现得很有耐心,他说有人买书就有希望。不过他说完又很难过。我知道他为何难过,这个从书中出来的人,他在这儿的朋友竟然只有我。他去隐居都是多余的。后来他才跟我说,他去那儿并不是隐居,而是希望在那个地方遇到几个能看见他的人。他回来不是躲不开我的要求,而是因为在那个地方没有待下去的必要。

我几乎扛起了生活的担子,很吃惊除了写小说还可以摆地摊。不过,叶十三说得好,摆地摊是写小说的起步。当然,首先要锻炼脚力,城管来了才躲得快——叶十三不知道那些撵他的人有个标准的名号:城管。我为此每天练习跑步,脚底磨出茧子,可仍然跑不过城管。他们有四轮敞篷小白车,喇叭挺粗,一路鸣着过来震慑力很强,加上他们手里拿着电棍,说话粗声粗气,小贩们慌乱逃走,比电影还要惊心动魄。我好几次差点没有跑脱。某次有个城管的手都快抓住我的屁股了,人跑起来屁股总是掉在后面,我有什么办法。好在我的屁股不是尖的,要不然真脱不了身。

我过得很累,好几次我跟叶十三说,我们可以换一条生存之道。

叶十三不答应。叶十三觉得凡是生存,哪一条道有什么区别?

叶十三就是这么个死脑筋。早知他如此固执,还没跳出书来我就应该将他写成百万富翁。那么他一定不会习惯过眼前糟糕的日子。可百万富翁就没有任何烦恼吗?我又不确定。

天气越来越冷,在我们这个海拔1500米的地方,早晚必须依靠厚棉袄度日。城边高山上,人们已经穿上羊毛毡,好在夜间高高的月亮也挂在那个方向,不然这种天气谁会夜半坐在院子里一直看着那座山,吹着从山边流来的冷风。

“要下很大的雪了。”我对叶十三说。我的意思是问他要不要写上这么几句:羊毛毡一件,厚棉被一床,高筒抗寒鞋子一双。

叶十三没同意。“我们不能依靠这种凭空想象而得。”他说。

我和叶十三的摊位上卖的全是书,有旧杂志,有朋友的赠书,有我自己的书,还有一些少儿读物。逐渐地,我在市场上算是打出了名声,人人都知道我是个卖书的。至于我自己写不写书,别人从不过问。

少儿读物卖得最好。大人们自己不读书,但是要求他们的孩子读书。我和叶十三就是依靠卖童书挣来生活费。

可是我不快乐。叶十三也不快乐。他的摊子上已经什么东西都不摆放了,摆放了别人也看不见,他算是和我一起看守书摊。当然,他不需要吃饭(偶尔吃一点),也不抽烟,也不喝酒。

玉泠每隔几天就会来看一看叶十三和我。她是可以看见叶十三的,因为她爱好读书。并且以她的经验,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爱写书的是男人而最爱读书的则是女人。女人比男人更具备先天性的文学气质。由此好几个时候她都想要学习写作,只是她很明白自己的天赋不在于创作,而在于不停地阅读书籍来充实精神花园。这也是叶十三更吸引她的地方:我只是个写书的,而叶十三从书中来。

上个月我和叶十三决定去城里,就在大雪落了第二场之后,我们坐火车去那个据说是文化绿洲的城市,可到了那儿才知道并非如此(也或许我们两个有限的时间遇不到更多人)。在地铁上,公交上,花园里,甚至偌大的图书馆里,人们要么在看手机,要么架着电脑玩游戏,极少有人在看书。看书的都是少儿,能看见叶十三的都是些没长大的孩子。他去了城市也没有结交到更多朋友。那少量的几个读书人,有的读着叶十三根本不喜爱的书,有的就算是在读书,也是为了某次某个人的研讨会而匆匆读一遍,之后他们忙着写各种还没有吃透却必须下定论的褒贬不一的意见,完全没有时间跟叶十三多说三句话。叶十三很失望,我也很失望,大城市这一趟算是白跑了。我们带去的童书一本也没有卖掉。这儿的人都很奇怪这个时代还有人摆书摊,更奇怪我们售卖的童书全是城市里根本用不上的,他们需要买孩子们看了有助于升学考试的书籍,而我们带去的童书显然不对路。“文学也要紧跟时代。”他们好心地告诉我和叶十三。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在大城市里面能看见叶十三的人确实多一些,只是这种看得见和我们所处边缘小城市的看不见是一样的。我们只在大城市住了一个星期就回了家。叶十三觉得我们两个不应该去大地方,而应该从小地方扩展。毕竟大城市的原住民不多,真正在大城市生活的人都是小地方出去的。我们只要抓住根本就不会错。

叶十三做的决定从不真正听从我的意见。一切都是他说了算。他说去乡下,我就只好跟着去。明天是我和他去乡下的日子。这一次叶十三信心十足,他跟我说,越偏远越文学,文学往往诞生在贫瘠的土地上。这些话我听着倒是入耳。早前我也是这么想,而且以我多年前生活于高海拔山区的经验,在那黑漆漆的天空之下,万物寂静之中,文学确实如植物在我们心底疯狂地生根抽芽,只是多年以后我生活在小城市里面,并不会真正想过重返高山故土,去贫瘠的土地上重新感受那潜藏于淳朴人心的文学气息。我还使用着很早以前滋养在我心里的那点儿尚未消亡的文学气质,只不过,我从不承认这种气质已气若游丝。

叶十三所做的这些选择对他有用,对我更有用。

第二天一早,我和叶十三各扛了一捆书上山。正值寒冬,我们爬到半山腰已经看到再高一点的地方堆了积雪。

公路已经开裂。雨季天垮塌的路面还没有完全修好。路边放着巨石和土堆。穿过松树林才看到父亲和母亲给我留在这儿的老房子,他们已经搬到另一座小城市居住。每天早晨和傍晚,我的父亲去就近的公园里打太极拳和遛鸟,我的母亲则和她的老姐妹一起跳广场舞。如果他们身体健康,我不用时时看望他们,逢年过节我们一家人见个面,吃个饭,然后又去过各自满意的生活。我的父母已经学得和城里人一样,甚至比城里原住民更注重生活的品质。母亲每年让我给他们买的各种养生用品就达万元,只是最近这两年,也不知道他们是打听到我很穷还是猜到我很穷,不再跟我要求买什么东西,他们说,他们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有时候父亲给我打来的电话都是短短几句,而母亲则是选择给我发短信。听说他们每年都去旅游,如果不是体力跟不上,他们还准备去西藏看一看。我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钱,也许是早年积攒下来的钱吧。在没有学着养生之前,我的母亲可是出了名的节约。我已经快三年没有见过他们。每当我要去见他们的时候,母亲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与我相见。仿佛我变穷之后就不再是他们的儿子。这两年我们逢年过节也不聚餐,我在我的城市,他们在他们的城市,互相发一通祝福短信就算是见过面吃过饭了。

我走近才看见老房子背后塌了许多泥土下来,将原先我修理出来的水沟也堵住了。屋里潮湿不堪,仿佛曾经住在这所房子里面的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我感慨又伤悲。想起祖上几代人都在这个地基上生活,到我这一代竟然荒废了。

“这不能住了。”我跟叶十三说。

“为什么不能?就住这儿。”他说。他将我们扛来的书籍都摆放在屋里一张旧桌上。

“这房子很牢的。”叶十三说。

我细致打量房子里面,虽然潮湿,但要说它会马上垮掉也不至于。

确实如叶十三所说,越偏远越文学,文学在陡峭的山区还完整地具备了它的神性。老人们会在夜间给孩子讲过去的故事。虽然这里不是每一个人家里都有书,也不见人人都在看书,可是很奇怪,他们都可以看见叶十三。这就使我总算弄明白,不是读了书的人才能看见叶十三,而是还有精神需求的人就能看见叶十三。

叶十三很激动,他几乎感动得要掉眼泪了。好几个晚上我们都在左邻右舍的家里听故事。什么“老花牛娶妻生子”“鲤鱼精化身为人”“两兄弟分家”等等,这一系列早前我听说过的故事仍然继续讲述给下一代。

叶十三觉得自己永远离不开这个地方了,可我不想一辈子住在这儿。我们的书卖得不是很好。虽然很多人渴望得到更多书籍,尤其是少儿读物,可没有人愿意花钱给孩子买书。除了课本以外的读物他们都不舍得花钱。城里人永远不会缺少的儿童绘本在这个地方的孩子家中根本看不见,他们的父母甚至连绘本是什么也不知道,更不会替孩子选童书。

“我要在这里扎下根基。”叶十三说。他提议我将所有的书籍都搬回山中,在这片紧缺读物的地方发挥它们的最大作用。

“我们可以租书,租书比买书便宜,一个星期多少钱,这样算。”叶十三已经拨好了算盘。

我不同意。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书要么卖掉要么留着,决不肯外借。租也不行。叶十三说我境界太低,难道更多人读书不是更好吗?我才不管这些。

“总不能一辈子不出去了。”我说。

叶十三抬眼看了看天,这儿的天被山峰堵塞得又高又窄,确实给人永无出头之日的感觉。可是为什么不能留在这儿呢?叶十三低头看我的时候,他眼神中就是这种疑问。

我无法使他相信,即便在这样文学滋生的地方,我们也很难长久地生活下去。巨大的寂寞和苦闷感会促使我们时刻想要混入城市的人流中。人的欲望是最难把握的,人要流浪,又要安定,只占其中之一便不会安心。

叶十三正在兴头上,他不听我的,很快弄来许多书籍。“城里有人论斤卖书。”他说。他买了几大箱子,害我借了两匹马才将它们驮进山。

自从办了租书屋,我的老房子就越来越热闹了,白天黑夜都有人来。更令我惊喜的是,我又可以写东西了,可以跳开叶十三去单独写别的。有一次我在纸上随便写了个愿望,不是小说也不是散文,只是一个我突然想到的愿望,我写道:明日早晨,我将会得到一辆白色小轿车。第二天早晨醒来果然在我房子门口停着一辆白色车子,编号都是我头一天写的那个,一模一样。我起先不敢相信,直到叶十三跟我说,那就是我的车子,他已经暂时不管我这边的事情了,他忙着经营书屋,我以后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只要不是写他,我写什么都会实现。他说我写什么都会实现。这句话算是给我狠狠提了醒。想起秋天之时,我心里惦记的那个事情总算有了开头。我就是希望写什么来什么,如果生活可以走捷径,为什么不走呢!

从那天开始我就写了很多东西,任何家里需要的东西我都写了一遍,包括房子。我写了个二层小洋楼,我的老房子就变成了二层小洋楼。我和叶十三住在山区,但生活条件却比住在城里更好了。我仍然不满足。衣食无忧并没有给我带来长久的快乐,开头几日的惊喜已经过去了。

“你可以出去走走。”叶十三说。他也看出我不想待在山里。

我就听了他的话,开着我的白色小车出去游玩。我去了很多地方,前几日却又回了山中。

“能去的地方太多,使我感觉反而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我对叶十三说。

叶十三还在忙着登记那些借书人的信息。这一天气温合适,春天就要来了,不过寒气还是很重,叶十三拿笔的手不时伸到嘴边哈气。

“找点儿事做吧。去写东西?”叶十三说。

“我什么都不想干,也觉得无事可干。叶十三,我觉得心里很空,什么都没有了。”我说。

叶十三停下手里的活,看看我,又看看天空。“你会想到办法的。”他说。

我能想什么办法,只感觉世间无路可走。

更令我绝望的是玉泠跟叶十三住在一起。就在我出门的那段时间,他们同居了。

“天要灭我。”我想,不然为什么让我变得富有,却仍然让我觉得一无所有。

我只好成天住在底楼不上去。叶十三的书屋开在二楼。他和玉泠也住在二楼。我每天晚上要堵着耳朵睡觉,将枕头压在脑门上,生怕听到一丁点儿从楼上传来的声音,也戴着眼罩,使我的双眼完全沉落在黑暗里。

我频繁做梦。有一天晚上摘了眼罩准备去上厕所,却好像看见父亲和母亲在房间里出现。我熟悉他们的衣服,熟悉他们走路的脚步声,更熟悉父亲每天叼在嘴上或拿在手里的烟斗。又有一天晚上,我实实在在地看见了母亲,她坐在屋子最边角,样子很可怜地在那儿刨坑。我抓住她的手她才惊醒过来,睁大了眼睛瞪着我。我才发觉那眼神已经不是我熟悉的母亲的眼神,只不过是一张母亲面庞上的两只陌生眼睛。她瞪着我不说话,却又想跟我说点儿什么,面容愁苦。我很疑惑,抓着她的手连声喊“妈妈”,问她怎么突然回来了,她却只眨了眨眼睛最终什么都没说。父亲我只见过一次,也就是仿佛见到他们在房间里出现的那一次,之后再没看见。我以为是做噩梦,可是第二天醒来,却真真地发现屋子边角有个刨出来的小坑,那正是母亲所为。

这件事我不想跟叶十三说,我生他气;更不会告诉玉泠,玉泠已经不是早年那个玉泠了,她现在是叶十三的妻子,也许再过一段时日就会听到楼上传来他们孩子出世的声音。

我只能每天夜里戴着眼罩摸着墙壁去上厕所,这样我就不用看见母亲在那儿刨坑。然而等我戴着眼罩时,母亲却跟我说话了。在一个下雨的深夜她哭着跟我说,要我将老房子变回来。我只能暂时答应。我还没试过将改变的东西变回原样。从我答应之后,母亲就不在那儿刨坑了,我摘掉眼罩也没看见她。

十一

我不想按照母亲的意思将老房子变回来,新的房子住得正舒服呢,就算不为了叶十三考虑,我也并不希望重新住进老房子。我倒是写了别的愿望——我父亲的愿望。小的时候父亲摸着我的脑门儿说,头大脑门宽必定要当官。谁料长大之后我是个写小说的,写了许多当官的,自己却没当上。我知道父亲很不高兴,他肯定也是因为不高兴见到我,这两年才会疏远我。谁让我写小说也写不好,混得一年不如一年的。他不高兴也是有理由的。

我想让他高兴高兴。他还不知道此刻他的儿子写什么来什么。

我在纸上写下:明天早上我将以市长的身份醒来,我住在大楼第六层,我的办公室设在这个地方。其实不是我的办公室,是我妻子的办公室。秘书会在八点一刻准时开车接我去见我的顶头上司,上司对我十分看重。

也就是今天早上。我是昨天写的愿望。我把自己写成已婚,我对玉泠算是彻底放弃了,既然没了盼头,她既然可以嫁给我虚构的人,那么我也可以娶一个年轻貌美虚构的妻子。希望我的妻子可以长成我写的那样。

但今天早上我醒来并没有变成市长,还躺在底楼房间昨天晚上我睡的床上。叶十三在二楼开门营业,玉泠跑到路边梳头发。早晨的太阳光照在玉泠脸上,使她变得像个刚刚来到凡间的仙女。我差点没张口喊她。

母亲却在角落里张口喊我。“柳墨城。”她喊道。我转身才看见她站在角落里。而我听到她的声音时,却以为她是在很远的房子之外喊我。

“妈妈,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我说。我觉得她可能生病了,脸色很灰。

“瞎说什么。我好好的呀。”母亲说。

她沿着房间走了一圈,对我说:“你没有变回我的老房子。这些墙壁还是昨天那些。”

我只能告诉她,今天晚上我就试着将房子变回原样。母亲不相信我了,她说她要亲自看着我将房子变回来,于是这一天,我被她监视着哪里都不敢去,一直等到天黑,我写下将新房子变回老房子的愿望她才放了心。我们等到凌晨。我跟母亲说,到了凌晨就会看出房子有没有变化,如果有,我们会在那个时候住回旧宅。可是到了凌晨,房子没有任何变化,母亲摸着那些墙壁痛哭,说我把她的老宅弄丢了,让她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落脚点了。我感到很奇怪,难道不是她自己更喜欢住在城里,将乡间老屋一直荒废下去的吗?就算今天再也变不回老房子,那也不至于如此痛恨我啊。母亲不肯听我解释,她的哭声时远时近,仿佛没有站在我跟前。

“你不要这样盯着我,妈妈,我感到害怕,你的眼神跟以前一点也不一样了,像陌生人的眼睛这么看着我。”

“你变走了我们的房子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给你说柳墨城,你再也找不回那些旧东西了,这就是你为什么越来越感到空虚的原因,只能写更多愿望。你跟我说,你还能写出什么?多久没有写新东西了?你去照照镜子,去看看你现在还是从前的样子吗?你变了,柳墨城,你改变身边的一切的时候,自己也被一点一点改变,你只是未发现。跟着倒霉的当然是我,你说我的眼神这般陌生,也不是我乐意的,是你抽掉在这个世上我最熟悉最在乎的东西——我留在这儿的脚印和我看惯的东西,老房子差点垮塌可它还装着我过去所有的记忆,你却把它们全都变不在了,你比我狠心,柳墨城,虽然我和你父亲住在城里,可我们两个老人的心还踏踏实实留在这里。现在你把这些全都变不在了。你的父亲很生气,他说再也不要跟你见面。你问我怎么突然回到这里,我是为了找回那些丢掉的东西你信吗?我还对你抱着指望,盼你能变回我的老房子。看来不能了,我已经看到这个结果了。”母亲摸着房子的墙壁边哭边说。

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那我要怎么办?”我脱口而出。

母亲摸着墙壁哭够了才蹲在地上。她的两只眼睛已经不看我了。也不跟我说话。

“妈妈。”我喊她。

“柳墨城,”她终于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妈妈,我不知道怎么了,在过得很差的那段时间,我想着既然写什么来什么,就该好好利用这种能力。”

“你利用得很好。算了,不说这些了。你还看书吗?”

我突然想到,我已经很久没有看书了。看不进一个字。

“看不下去是吧?你跟其他人一样了。早年我们生活在这儿的时候,虽然干着沉重的农活却一直没有脱离书本,我们在这座山区以书香之家自称,也的确没有辱没这个名号。只是后来大家都变了,包括你的父亲。他曾经那么爱看书的人,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变了。”

我觉得心头闷痛,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似的。

“父亲也不看书了吗?”

“看。只是看法不一样了。跟没看一样。”母亲一声冷笑。

“妈妈,我觉得……我听着感到好像……”

“你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我感到你跟我说话的声音很远。”

“是吗?那恭喜你啊,柳墨城,你新的人生就要开始了。我也不管你了。也许你的改变并不是坏事,当几乎所有人都变成一个样子的时候,少部分人是很难坚持的。我也不知道明天早上醒来会不会兴高采烈接受这所老地基上的新房子,活得像只欢天喜地的孔雀也说不定呢。你不用为我难过。看在你是我亲生儿子的分上,我不为难你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去外面走走,彻底将心里那些旧情抛开,回来的时候——如果还能回来的话——也许你就有了一个彻底不一样的妈妈。”

“妈妈,你要去哪里?”

“随便走走。”

“你知道父亲在哪儿吗?”

“我知道啊。你可以去那些井里找找看,就是这几年人们时兴的井下读书室。天气不是变得越来越热了嘛,你瞧瞧现在这种春天的气候,那还是春天的气候吗!根本不一样了,比夏天还热呢。不过你要费点儿工夫,想找到你的父亲可不容易,你大概不知道这片山上新挖了多少井下读书室吧,就连城里那些读书的人也来了这里,他们掏钱租了井,没日没夜在井下看书呢。用他们的话说这叫隐居,清心寡欲又接地气,相当于修道。他们是这么说的。你和叶十三的心愿……哦不,是叶十三的心愿,他终于看到结果了,读书的人越来越多了。要知道这段时日叶十三可是租了不少书出去。只是他也没办法将人们的读书习惯改变过来。他正在楼上为此烦恼呢。”

“什……什么井下读书室?我不知道啊。你认识叶十三吗?”

“你知道的。你仔细想想。我认识叶十三。”

我仔细想了想,突然想到从前确实在这片地方有许多地窖,人们用来存放红薯。那时确有许多人在地窖空着的时候跳进去读书。我也进去读过,夏天清凉,冬天暖和,更吸引我的是地窖上面搭着遮风挡雨的草棚,夜间点灯读书,读累了抬头看着顶上一小片天空,月光就从草棚的边角流下来,仿佛世界就只有地窖这么大,天空就只有地窖的边缘这么宽,人不需要太宽的地方,更不需要太宽的天空,我们看的书中的世界再怎么宽阔都是缩成地窖这么大一点。我那时候还小,跟地窖里的老鼠做搏斗游戏,我把它们捉住了捆绑起来倒挂在地窖边上,月光照得它们的耳朵很薄很亮,如果它们死了,我就狠狠地将它们扔得远远的。然后我继续坐在地窖里读书。那时候有很多地窖,也有很多像我这样读书的孩子。只不过我后来出了地窖去了城市,那种封闭的地窖气息流窜不定,最终使我走上编造故事的道路。我明白从前那种地窖读书的方式并不是我们真的愿意读书,只是一种寻找安定的方法,是不愿面对顶上空旷的孤寂,是没有勇气承受才跳入地窖。看书就是做梦,也是拯救。难道至今还有人用这种方法逼迫自己吗?当然,我即便觉得那不是正常的读书方法,那是自虐,是逼迫,是无路找路,可也不算一件坏事。叶十三一直希望找到更多爱读书的人。如果真如母亲所说,许多人开始读书,即使用的这种方法有些病态,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盛况。

“你想到了吗?”

“想到了,妈妈。”我说。

“那就对了。只不过现在不是地窖,是纯粹的深井。”

“现在天气很热么?妈妈,天气并不坏啊,你瞧瞧我还穿着厚外衣呢。”

“你跟叶十三很久不说话了吧。这样更好,你最好一直不跟他说话。就当二楼送给他住了。能保持距离就一定保持。”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

“妈妈,叶十三只是我小说里写的一个人。我和他没啥矛盾。我们算是很好的朋友。”

“柳墨城,我希望你过得好好的,即使以后不写东西,像现在这样有点儿茫然地生活一辈子也不要紧,只要你好好的。”

“我是好好的呀。”

“不,你不好,但我确实管不了你,以前管不了现在更管不了,你有自己的想法和活法。好自为之。”

“妈妈,你不要着急,不要担心。你明天就回城里去吧。我会找到父亲让他早日回城的。以后我们逢年过节还一起过。”

“他不会回去的。柳墨城,我还是实话跟你说了吧,你的父亲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去年春天我还跟父亲通电话呢。你刚才还让我去井下找他呢。”

“那有什么奇怪,只要他还想跟你通电话有什么不能,他要住在井下谁也管不着。他确实没有活着。他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你变走的老房子那样再也回不来了。你找他有什么意思,反正他也不会答应你回到城里居住。如今他更喜欢待在井下,我敢肯定他的性格比从前还固执。”

我不敢相信母亲说的话,却又不能完全不信。难怪父亲一直拒绝我去城里见他。原来他只是声音还记挂着我,人已经跑到井下去了——噢,他已经死了!

十二

这儿的山坡上都挖了深井,我不知道这是叶十三生意变好之后形成的还是之前就是这个样子,所有读书的人都在井下成天成天待着,肚子不饿绝不出井,肚子饿了才爬出来。看样子他们并不像我们当年蹲地窖读书,我们是为了逼迫自己找到更宽阔的道路,而他们仅仅是习惯这样读书。我和叶十三夜里经过的那些深井中,每一双抬起来看我们的眼睛,眼神都是毫无喜色的,麻木和茫然的,没有因为读了书在思考什么。书本也拯救不了他们涣散的状态。与他们打招呼从来得不到多余的回答,不超过五个字,甚至冲我们点点头就算了。

叶十三很焦急。“这样下去可不好。难道都是这样的吗?”他说。

他还是那么操心众人的事,仿佛人们的存在才是他的存在,而他认为只有存在于人们心中才算是完整的人。也许他有他的道理。就像我们出生之后,一直在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出众,更耀眼,更完善,一生都在锻造自己的路上奔劳,这样即使将来死去也会在世上留下一些闪光的东西。

叶十三走遍了这儿所有的半山坡,除了更高处,也就是说,如果半山坡没有遗漏的话,处于这片位置的所有井下读书室他都见过了。

“没救了,你知道吧柳墨城,我觉得很难过。我曾经还抱着希望,我希望看到少部分人起码还有思考的能力,有发脾气的能力也好啊,比如他们看到我们的时候,突然吼我们,说我们打扰他们读书,搅扰他们正在思考问题。可是一直遇不到这样一个人。你也看到了,我们到过的深井边,有人茫然抬头看看,有人连头也懒得抬一下。他们虽然看得见我,可跟那些看不见我的人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他们看到的我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为此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高度近视,佩戴着根本不需要佩戴的近视眼镜,高一脚低一脚头脑发昏忍着想呕的感觉从我这里一本一本将书租回去。他们只是看不清我,因为没有一个人诚挚地想要锻造自己,想要丰富他的精神世界,精神世界是荒废的、垮塌的,就像你当初那所可怜的老房子。没救了,柳墨城,我现在很难过,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叶十三说。

我还从未见他如此绝望。不知如何安慰。

“我们也不是把所有的深井都观察了,那更高的山坡上还没有去呢。”

“啊,也是。我们还有一点希望在更高的山坡上。可是那儿会有希望吗?”

“我不知道。但起码还有深井等着我们去看。”

“我知道你不是为了帮我喊那些人出井。你只是想要找到你的父亲。”

“是这样。”

“他不会回去的。”

“我妈妈也是这样说。”

“她是了解你父亲的。”

“那不一定。”

“那是一定的。以后你得听我的安排了。没办法,柳墨城,好歹你是个写小说的,我想来想去,这件事你有责任。”

“你在说什么呢,什么叫听你的安排?”

“我是在说,把那些人喊出深井你也有责任。如果以后我要指挥你做什么,即使你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后也不要怪我促使你做了什么。啊,我好像把你说糊涂了。总之,你会理解的,而且我敢肯定以后你自己就会挑起这份担子。希望你现在能明白,这不是你在帮我的忙,如果仔细说来,是我在帮你的忙,帮你们所有人的忙。人们不看书一方面是诱惑太多,越繁华越浮躁;一方面是你们写的东西有问题。我虽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一定是有问题的,比如说写东西的人自己受困于笼子之中,那么他写出来的东西能飞起来吗?不能的。也许还有别的缘故,你们太注重别人的胃口了,但其实别人的胃口并不一定和你想的一样。我再打个比方,你们上网的时候不小心看了一眼什么类型的小视频和新闻,结果后来你再登录的时候推送的全是那一类(这个你有体会),可这并不是你真正的喜好,你不小心的一个举动被理所当然地概括成你的喜好,这就是误区和冒犯,这不是投其所好,这是冷暴力。当初我们刚刚见面时,你就是这么要求的,要求我能同意你把我写成大众喜欢的样子,可我怎么会同意呢?你知道有人喜欢看下半身小说,你就来个大量的性描写,你要让我随随便便在所有人面前亮出自己的生殖器,这怎么行?柳墨城,我不是说不能亮我的东西,我只是说,写东西的人是抱着自己的影子在写,你这个人起码的格调应该要有。我说这些你肯定不高兴,你会觉得我在书中泡久了迂腐不堪,你会嘲笑我既然不喜欢这个时代就不该出来在你面前晃荡,你想让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如果我是你以往那些忍气吞声的小说主人公就算了,可既然我忍不住要跳出来反抗,那就没你什么事儿了。不要怪我古板,照我的意思,你该创造的是真正有营养的,属于‘天门开了’那一类的作品。人类需要这种开天门的灵气,尤其在这个时代更不可缺。即使大家都跟你说,你写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底在说什么,可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这是他们脑门儿顶上缺失很久的东西。”

叶十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紧接着他就开始找他的鞋子。

“明天就上山顶。”他说。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快决定。

我忘记跟叶十三说,我的愿望有了限制,当我想要变成市长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像只蛤蟆一样在自己原来的房间床上醒来。

十三

叶十三让我放开嗓门儿喊,我就放开嗓门儿喊,面前就是深井,坐在井下小马扎上的读书的人已经读得很累的模样,倚靠在井壁上。对于我的喊声他们都是一样的回应:沉默。

“沉默是有罪的。”我想跟他们说。可是我说不出自己的意思。我只能说出叶十三让我说的话。这可能就是他先前跟我说的,会促使我做一些不经我同意的事。此刻行为受控,算是明白叶十三之前的意思了。

“跳下去拉他上来。”叶十三说。

我就跳了下去。

“使出你全部的力气。”叶十三说。

我就使出毕生之力拽着井下的人往外面爬。可是拉不动他们。他们像生了根一样拉不动。

“喊他们,对着他们的耳朵吼。”叶十三说。

我就对着井下的人的耳朵大声喊话:出去!出去!出去!

没有用。他们像是根本听不见。

叶十三一屁股跌坐在井边。他朝我招了一下手,我的手才能松开井下之人的胳膊。我爬出井。“柳墨城,我们叫不醒他们。”叶十三很沮丧。

我想对他说,叫不醒就不要叫了,反正我的嗓子也哑了。但说不出。在他没有让我说自己的话时,我的话说不出来。

叶十三蹲在地上将鞋子脱下来扔得远远的。他把气都撒在鞋子上。

“你可以自己说话了。”他说。

“不,你还不能自己说话。”他又说。

这使得我刚张开嘴巴,不料想说的话又给吞了回去。

叶十三又把鞋子捡回来重新穿上。

“路还远。我要有耐心,我要有信心。”他自言自语。

我盯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当然本来也说不出。

山顶灌木交织,我们在林丛穿行,一会儿低身一会儿抬头,有时候要趴着才能过去,脚下植物密匝,藿麻将我的脚脖子刷出一片一片的红疙瘩,又痒又痛,我一边走一边抠脚拍腿,叶十三扭头看一眼知道我想抱怨但又没法说出自己的话。他一阵大笑。“神经病!”我心里骂他。走进一片野生毛竹林的时候,我俩都犯了难,这种竹子浑身是刺,浑身是毛,长得拇指粗细,最粗也不超过四根筷子合起来,杆子坚硬,叶片又尖又长好比暗器,抱团成长密不透风,人们说不可居无竹,那一定不是这种毛竹,否则就是宁可居无竹了。不过它的竹笋倒是一道美味。它就适合长在这样的野外,到了季节奉献细竹笋,再到了时候又奉献它整根整根的竹竿,这样的竹竿特别适合用来铺楼,也就是相当于在房间的檩子上铺开一片,用竹藤,用编织烤烟的手法编织竹竿,相当牢固万无一失,可以用来堆积粮食,也可以用来铺床睡觉,铺床睡觉最好,不用另外摆放木床,直接打地铺,等于高层地铺。睡在这样的毛竹竿上,每晚做梦都会梦见自己在野地上飞升捉月亮。我那座不在了的老房子里就有许多毛竹竿。看到眼前的毛竹子,想到我的老房子,突然一阵难过。叶十三问我有没有带纸和笔。我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纸和笔。他很高兴。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是他的福星。叶十三让我写下:两把镰刀,马上立刻要。我就按照他的意思写下。等我一收笔,两把镰刀立即出现在我和叶十三面前。我很激动,这么说来我写的愿望还管用,只是有些愿望不管用。

叶十三扔了一把镰刀给我:“开砍吧。”

我真不知道为何一定要从这儿经过,难道不能绕路吗?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接住镰刀本不想跟他一起砍竹林,谁知不受自己左右却受他操纵,干起活来比他还卖力,手都被竹叶割破了。自从写了小说,我的手哪里还干过这样的粗活。随着一阵忙活,毛竹林中砍出来一条细细的通道,当然这条路就在身后了,我们往前砍一步,后面的路就远去一步,只是前边还是密不透风,什么也看不见,更不知砍多久能到头。

叶十三的手也被割破了,刀把染着他手上流出的血。

突然,竹林变得有点儿薄了,这从空气中可以感觉出来,不那么闷了,透风了,风是从前方迎面吹来的,竹林的响声说明它们不那么拥挤,有摆荡的声音了。我加了劲儿向前砍去,可是砍掉最后一层竹子的时候——我以为是最后一层竹子——发现竹林中间是个非常宽敞的圆形场地,差不多有我居住的村子的一半大,周围是被竹子包围起来的。我们如果要继续向前,那就必须到对面继续砍出通道,否则只有往回走。叶十三是不会往回走的,我们还没有到达真正的山顶。不过暂时肯定不走了,因为此处的圆形场地之中有很多个深井,密密麻麻,用心隐藏于竹林里面。不知他们如何做到不留痕迹穿过毛竹林到达这里挖出如此多深井的。我感到震惊,回头盯着叶十三。叶十三面无表情,他只平淡地对我说:“你去找找看吧,你的父亲,我不太确定他在不在这儿。”啊,原来他非要穿过毛竹林是知道这儿有深井,更猜测我父亲可能在此处。我向他表示了感谢的意思,便走去井边一个一个观察。

“你要看仔细一点。这些井和外面的不一样。”叶十三提醒。

我听了他的意见便放慢脚步,一丝不漏地观察井下的状况。确实跟外边不一样。这些井更宽,井下的布置非常有意思,居然栽了一小撮植物和几根毛竹子,由于经常管理,长多了就砍掉或连根拔除,毛竹子没有像地面上这种长法,倒是成为最精致的点缀。我一路看了七八口井,里边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布局。井口又深又大,我必须站稳了才能避免摔落下去。搞不清他们是如何下去的,没有台阶也没有悬挂的绳索。在这些井中,我还看见了屋檐的一角,也就是说他们在里面还盖了房子!这令我吃惊。说不准顶上只是井口的样子,井下却像个宽敞的村落呢!

继续将剩下的井都查看了一遍,无一例外,都能看见屋檐的一角,都有毛竹子和不同的植物,看来他们统一的都喜欢这种在地面上长得密密麻麻的竹子。可惜一个人也没看见,除了这些布下的景让我相信里面肯定住了人。我望了望叶十三,想知道他有什么好的办法。

叶十三在竹林旁边休息。对我抛给他的询问的意思没有做半点回应。

十四

叶十三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到达井下,我们在井上喊了一天,除了见到那几根毛竹子和屋檐角,我们也只是听到底下传来水声,像是有水车在运转,除此之外一个人影都不见。叶十三有点儿着急了。他只好让我使用老办法。他让我写下“到井下,马上立刻到井下”,我就写下这几个字。可是,我们还站在井上。

叶十三吃惊地望着我。

“怎么回事?你的愿望不灵了?”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想说的话。

“好了,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说。”叶十三说。

我告诉他,我早就发觉有些愿望即使写出来也实现不了,比如我曾经想当市长没当成。

“我早该想到的。”叶十三说,“我早该想到不是所有愿望都能实现。”

“那怎么办?”我问叶十三。

叶十三看看脚下的深井:“不知道啊。”

他还是头一回表现得这么没主张。

就算有绳索也没有这么长的,就算有这么长的也不敢冒险攀下去。谁知道底下的人什么性格,既然能躲在这里,肯定是不愿受到打扰,贸然下去会不会遭受袭击?

我和叶十三都拿不定主意。

“就这么等着吧。”叶十三说。

我说等着可不行。总要下去看个究竟。要么他去要么我去。叶十三听了我的话没说什么。

我等不及。我去那些井边又细致地查看了一遍,敢肯定底下绝对是一片宽敞之地。

“我必须下去。”我对叶十三说。算是跟他打过招呼了。叶十三拿不出主意,只能放我去找树藤。穿过毛竹林,在对面的灌木丛中我拽了许多野生而牢固的粗藤子。回到井边,叶十三帮我将藤子连接起来。“你可要想好了。一不小心会摔死的。”他对我说。我说想好了,既然亲爹可能就在井下,怎么说我都应该下去看看。即使如今他回不到地面,也不愿回到地面,作为他的儿子我还是要下去跟他说几句话,如果他往后住在这儿不见任何人,这次见面就当告别吧。

叶十三说我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将藤子的一头绑在一捆毛竹子上,叶十三也帮我抓紧它,我就顺着藤子往选好的一口井里溜下去,长度刚好,我顺着藤子下去。果然,底下是一片宽阔之地,我仰着头对叶十三说,底下的风景太好了,跟我们两个之前猜测的一样。这儿就是半个村子那么大,从井口下到一半就是空的,有很多柱子撑着这些井面。叶十三很受吸引,看样子他会跟着下来。

我落到井底了。真不好说是井底,如果不是顶上有井口罩着,谁敢说这不是地面上任何一个美丽的小村子。青色的瓦房,古朴的墙面,不多远就是一座独立宅院,高高的院墙,房外假山和数量恰好的毛竹林,流水的响声出自一条穿村而过的小溪,只是我抬着眼睛总也看不见村子远处的景致,雾蒙蒙的,像沉在深秋之后的雾气之中。小路上精心铺着石子。小路两旁是蘑菇一样的草亭。草亭里只放着两把竹椅。竹椅是用整根的毛竹子编造,而在溪水里面还浸泡着许多毛竹子,看样子仍想用来编椅子或别的东西。没有听见鸡犬声音,除了风和水响,还有几声不知哪里传来的鸟鸣。

我走得很慢,每一处景色都在吸引我而拖住我的脚步。

我忘记在路过那些房屋的门口时伸手敲门,因此屋内又是什么布景我就不知道了。

顶上井口很高很远,每一个井口高度不一,村子的小路有上坡有下坡,也有十分平坦的地段。我直走许久才算走到尽头。不过尽头之外我什么都看不见,雾气一片,还有厚而高的院墙。看来这并非一个简单的村子,更像是一个古代的地下城楼。如果不是叶十三仍然高高地站在井口边上,并且随着我的走动他也在走动,我还以为自己落到哪个时代了呢。不过,走到尽头最边缘的时候没看见叶十三。

仍然没有见到人。屋里却有声音传出,好像是读书的声音。

叶十三等不及,也顺着藤子下来并且找到我。

“怎么样?”他问我。

“人影子都不见一个。”我说。

“不可能只是一些房子。”叶十三说。

“那你去敲门。”

“不。你去。毕竟是你要寻找你父亲。”

“你在担心啥?什么时候叶十三变得这么胆小了?”

叶十三不说话了。他东张西望。

十五

我为什么要听叶十三的话呢?这个莫须有的人!他把我的生活全部打乱了。我住在城里的时候他住在我家,住在山中他也住在我家。现在他还命令我,啊,他跟我说:“柳墨城,你要去敲开那些房门,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你的父亲。”嚯!难道我不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找到我的父亲吗?

我把叶十三甩在身后很远,我第一次感觉到,只要想甩掉这个人就完全没有问题。而我过去煎熬的日子都怪自己太善良。我应该学得像一条凶狗,见着叶十三这样的人就一口咬上去。既然起了写他的心就该有本事掌控一切。

我停下来,等到叶十三走到跟前,我用报仇似的语气对他说:“看看老天爷,他创造了我们这些人可从来不听我们的意思。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我听出来了,你是想说,我不该左右你的写作,应该听从你的安排。看来你下到井中受了这儿不好的风气的影响。”

我懒得跟他多说,但房门要敲开,毕竟我确实需要找到父亲,于是抬手随便敲了一座房子的大门——我刚好来到这座房子的门前。

叶十三站在远远的后边,因为他又被我甩开了。

叶十三见我抬手敲门时大声对我说了一句:“你要小心点,别被他们说服了。”

天知道他又胡说八道什么。

房门紧闭。我刚要伸手敲第二遍,听见屋里我父亲的声音传来。

“是柳墨城吧?”父亲在门后问。听脚步声应该正从里屋出来开大门。

“是呀。”我有点激动。

门开后,父亲站在我面前,样子非常年轻,还穿着早年我第一次写小说得到报酬后给他买的蓝色外套。

“我就知道你会找到这儿来。为了不让你找到,你瞧瞧,我带着许多朋友在此地悄悄住下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叶十三带我来的。”我说。

父亲左看右看,然后奇怪地望着我说:“什么叶十三,叶十三是谁?考验我眼睛有没有毛病吗?明明只有你一个人站在我面前。”

“不是啊。还有叶十三。你看他就站在那儿,我身后,正在向我们走过来的那个人就是。叶十三,你快过来看看我的父亲。”我边说边往一边让,以便能让他看见叶十三。

叶十三加快步伐走到我跟前。父亲还是看不见他。

“我看你一定是写东西太多,脑子伤到了。你进来坐一坐。听说这两年你没写东西,是改行了吗?改行也好。干什么都要用心。”

我被父亲让进屋,叶十三也急匆匆跟着进来。

“我父亲看不见你。”我悄声跟叶十三说。“我晓得。”叶十三苦闷地点头回答。

父亲走进他睡觉的房间去干什么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出来,把我和叶十三丢在院子里。

我发现院中培植的毛竹子从上到下挂着我父亲写字的毛笔,他年轻时候就爱这个。而在其中一个小房间的木柜上摆满了书籍。他是爱看书的,还写字,可他还是看不见叶十三。

“现在你找到他了。他就是这个地方的主人。你把他喊出去吧,只要他肯出去,这儿的人就都会跟着出去。”

“不行。我妈说了,他不会听我的。再说你不觉得这个地方环境很好吗?难得开辟这样一片地方,连我看着都心动了。”

“这是能长久住的地方吗?你看看周围的雾气,远一点什么都看不见,这根本就是一片虚造的地方。”

“虚造的有什么不好?你也是我虚造的。”

“柳墨城,你这样说话就是不讲理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找到你的父亲,然后喊出井下所有人。之前说的那些话你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啊?”

“我为什么要听进去?叶十三,下到井中我才突然想透彻,人可以被自己左右但绝不能受人摆布。我最不幸的事情就是写了你。确实如你所说,今天的人们都不爱追求艺术,失去真挚的艺术之心了,他们追求艺术的表皮甚至表皮也不要,就像假和尚浑身挂满佛珠骗吃骗喝。可这些东西总有一天会有解决的办法,但不是现在,也不是你能解救的,是需要一段过渡的时间,是时间,你知道吗?给他们自省的时间。毕竟他们是一群拥有先天性想象力的高级动物,他们迟早会因为精神荒废而焦虑不安,然后开始重新寻找通往精神花园的路径。他们只是需要一段过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凭一人之力想要叫醒所有井下的人,你不觉得是在做梦?”

“可是……”

“……没有可是!叶十三,这回你得听我的。这儿环境真的不错。请你给他们一点时间。以后我的事情你也别管了。”

“你想做什么?”

“我想……留在这儿。”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你是个容易受到诱惑的人。你和你父亲和其他人一样,遇到难以解决的事情就藏起来,藏到井下来了,打造出这样一片令你们心满意足的地方就永远不打算面对别的问题。”

“叶十三,我们无法左右别的人,你不是神,我也不是,我父亲也不是——而且我的父亲好不容易死了,正准备过他死后清清爽爽的日子!你不能对一个跟你交情不深的人以及一个死者有太多要求!——住在这儿的人们也不是神。我很理解他们,这像最后的落脚处,也像最后能飞升的地方,如果有一天他们真正想通了,这些井口也就不需要了,只要推掉井口,就等于拔地而起,重新融入地面生活。那时候你会发现许多人都能重新看到你。但此刻你不要勉强他们。如果你相信我,请放手让我写你,我保证不会按照之前设定的那样去给你安排人生,这两年我对写作有了别的思考,请相信这种改变。”

“我不能相信。”

“叶十三,你是好话听不进,坏话也不想听,总之你的意思就是我必须什么都听你的。可我不想忍你了。从未有人受他小说主人公的摆布,很可耻地让我遭遇到了。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思写你的一生,你却跳出来摆布我的一生。你要去实现什么伟大理想你去实现,请不要带上我。”

“既然如此,那你就得听我的。我还真要实现我的理想呢。就从你开始吧。你的父亲是我让他进的屋,只要我不喊他出来他就不会出来,你跟他也别想多说话。不错,他是看不见我,但没关系,我能看见他就行了。人就是一张鼓,不敲不会响,我不能由着你的意思了。说实在的,我并不是对这片地方没有办法,也不是不敢下到井中,我只是有一瞬间觉得,也许真应该给他们时间。可我看出来了,柳墨城,那个叫醒井下人的人是必须存在的。我是希望好好跟你商量着来。柳墨城,不,现在你不叫柳墨城,现在你叫叶十三。”

“你在说什么鬼话!”我打断他的话。

“你就是叶十三,我是柳墨城。我喊你一声你要答应,你答应之后你就是叶十三。不过,看在你写我一场的分儿上,我让你在变成叶十三之前与你的父亲告别。”

我震惊到一句话也说不出。不过我还是狠狠地走到他跟前(保持三五步距离),高高抬起头,瞪着他。

叶十三张口一喊,我父亲就从他的小房间出来了。

“儿子,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父亲说。他手里提着一包行李。

“你这是要去哪里?”我问。

“你已经找到这个地方了,那我就要离开这儿。”

“为什么?”

“你的妈妈前几天已经去世了。儿子,我回城里还有什么意思。我拿着东西去找找看,兴许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居住。你妈肯定已经找到新的住地。人死之后就是另外一种活法,我和你妈妈生活了一辈子,现在总算可以分开去过自己的生活。我知道她跟你告过别了。她很想念那所老房子,如果不是你让它消失掉(当然我很羡慕你这种能力),也许她就住在那儿了。”

“爸……你在……在说什么呢?”

“我知道你很难过。儿子,你不要难过。这儿的人你想叫出去也可以,只是你叫出去也没有用,还不到他们出去的时候。人和鸡蛋一样,需要捂一捂才能长出形状,才能长出翅膀,才能破开束缚他的硬壳,之后才能见天,才能在额头上长出汲取阳光的冠子。虽然有翅膀也飞不上天,但对天空的想象会蕴藏在翅膀里面。人和鸡蛋是一样的。我知道这个比喻很粗糙,我的意思是他们暂时只能住在这儿,就像鸡蛋要住在蛋壳之中。急着出去是无用的,地面上那种情况暂时不能提供上好的环境修身养性,也可以说,我们还不能强大到面对一切诱惑,所以目前必须住在井下,这不是外人以为的禁锢,以为的坐井观天,这种状态和心思你应该懂,你从前有过地窖读书的经历。我和这些人目前的行为和你当初是一样的。当然我指的是这里,不是外面那些井下的人。那些井下的人比我们还不如呢。他们没有想着要出去,觉得井下很自在很舒服,从未想过培养信心去重新面对生活更大的冲击。儿子,我确实感觉到很多压力,这些压力无法细致地跟你说清楚,但你要对我有信心,对这儿和我一样的人有信心。你要相信他们是不一样的。虽然你在这里走了很久也见不到一个人,但他们跟我一样,只是更愿意待在自己的房子里,所以你要相信,他们没有放弃自己。你看见我那些挂着的毛笔了吗?那都是我重新捡起来的爱好。我们的脑袋并非完全空掉了,只是还需要足够的时间,毕竟生活抽走我们脑袋里的东西是一步一步来的,如今要找回它们,也得一步一步来。很多人都需要时间,你也需要时间。我之前听你妈妈说,你被自己写的一本小说中的人给控制了,她说她曾经去你的城市偷偷见到过那个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她差点以为自己生了两个儿子,说句惭愧的话,我也偷偷去看过你,但从未见到那个叫叶十三的人,你妈说那个人叫叶十三。这样也不坏,儿子,不要气馁,写东西的人是抱着自己的影子在写……什么?这句话叶十三说过?啊,我以为是我说的……写东西的人是抱着自己的影子在写,所以说,也许叶十三就是你自己,是你多年写作的套路令自己生厌,你不想长此这样下去所以才给叶十三留了跳出你小说的口子。当然,叶十三想要干什么你肯定也无法左右。你是你,影子是影子。但是你最好听取我的意见,你可以适当给井下的人提个醒,只是不要急着喊他们冲出去。你也暂时住在这儿吧,我敢肯定你会喜欢这个地方的。现在我要走了,难得你听我说了这许多话。”

父亲挎着行李就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仿佛秋天所有的风都吹进我心里,脑子空荡荡,嘴里说不出道别的话。

“叶十三!”

这声音像一声炸雷滚进我的耳朵。

“我在。”我说。我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看到柳墨城站在眼前。

“你是柳墨城?”我觉得整个人心情都变了。变得很忧愁。变得很茫然。变得熟人站在跟前差点认不出来。

“对啊。我是。”他说。

我觉得浑身难受,因为好几天没回到书中休息。玉泠已经走了。是在前天晚上走的,当我不停地在井下奔忙的时候她哭着走了。“叶十三,你跟你的那些井下的人过一辈子吧,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两个算是彻底完蛋了!”玉泠是这样和我说的。女人很善变。她们有多善良就会有多狠心。她当时跟我表白的时候说的是:“叶十三,我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从书里来的,但不管怎么样我都愿意和你在一起,对于我来说书中没有黄金屋但是有叶十三,有叶十三就够了,我的一生就是圆满的了。请你一定不要感到突然,我们的相遇说明这一切是天注定的。我跟柳墨城只是一起长大的朋友,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当时那种情况我是头一回遭遇,糊里糊涂就跟她好上了。当然也不是说我对她一点好感都没有就跟她好上了,我确实也喜欢她。曾经有一回,我差点跟她直接去扯结婚证。要不是走到半路发觉没人看得见我,令我突然很沮丧,我就跟她一直走去扯结婚证了。如今她走了也好,我这样的身份与她不般配,她的父母至今不知道有我这么一号人,他们看不见我,所以他们一到周末就拉着玉泠四处相亲。我也受够了,说实在的,早分早好,我祝她幸福。

“你怎么了?”柳墨城说。

“没什么。”我说。

“你明明很伤心的样子。”柳墨城说。

我就死盯着柳墨城,脸色一定很难看。柳墨城也识趣,知道我不想跟他说话了。

我准备去敲门。我走到一间大房子门口。“砰砰砰!”我把门敲得很响。

没人给我开门。

“没有人在。”我自言自语。

柳墨城走到我旁边。“我来敲。”他说。结果里面很快传来人声,门也跟着打开。开门的人看得见柳墨城看不见我,我就知道他只看得见柳墨城。

柳墨城按照我的意思说了来意,希望这儿所有人都到井上去生活。这人“砰”地就将大门关上,半句话也不愿多听我们说,门板差点撞到柳墨城的鼻子。“神经病!”那人在门背后气愤地吼道。“怎么办?”柳墨城问我。他还是老样子,没主见,遇事总表现得无能为力。

“月亮都快出来了。”柳墨城又说。

我这才发觉天色这么晚了。抬头看见井口的云彩很亮很白。

柳墨城走路像梦游,他确实需要找个地方先养养精神,而我也该回到书里歇一歇。

“小路边有草亭,休息一下。”柳墨城说。

柳墨城没有问我的意见,跑去坐在草亭的条凳上。

晚风很凉,但也不是冬天那种感觉。现在是几月我也记不清了。我从书中出来的时候柳墨城好像在过夏季,而那时候书中的季节却是春天。柳墨城当然不知道这些,他也不会过问,更不相信(我也没必要跟他细说),他不知道书中有书中的世界,书中也不止我一个人。说来惭愧,书中人也过得像行尸走肉,他们被哪一个写东西的人逮住,他们就按照那个人的意思在另一个虚构的空间去过完他的一生,过完那一生他们再回到书中,如果再被逮住就匆匆地再去过一阵子或一辈子,这样一来书中人的性格多少会受到影响。他们已经受到影响。他们从不思考。“我生来是被人写,我的人生有人做主。”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变得恍恍惚惚,六神无主,得过且过。我的一个朋友被逮住无数次,很多回经历了横死,很多回当了坏蛋甚至傻子,只有一回值得留念,那就是与一位美女结成夫妻,只是后来那女人跟别人跑了,这一点是个小小的遗憾,然而比起别的遭遇这是一桩美谈。他无数次跟我谈起那段书外人生,念叨那个不属于他的女人。在我还没有被柳墨城逮住的时候,我和我的朋友还在树林中谈他的往事呢。说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位朋友了,偶尔回到书中也没联系上,他可能又被柳墨城的哪一个同行给逮住了。

我来到柳墨城生活的地方是要自己做主的。我不想过书中人都在过的人生。我要反抗。可我后来发觉柳墨城也是个可怜人。他没有主见,随波逐流,他对自己所处的环境的状况也很无奈,但没有办法,甚至连他自己也时时堕入生活的陷阱。他的小说必须考虑到别人的审美趣味。他从不踏入离家太远的地方,这或许是他潜意识的反抗精神,想要守住自己最后的阵地。但又有什么用呢?他的人“不愿到人多的地方去”,他的写作方向却已经“到人多的地方去”了。这么多年来他获得的声名并非他真正想要的,可他又必须伪装起来,表现得很上进,励志,奋斗不息,名副其实。他已经相信这种方向是对的了。

不过今天很不一样。今天的柳墨城好像受了什么咒,仿佛被人给换了心,看着和过去相同,实际上那眼神中有了悲伤的神色,这种神色从前是不会有的。他终于懂得(当然他现在肯定不会承认),眼前这些井下的人有多固执,也知道他曾经写的那些东西有多没用。他对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可能有了某种感触,我曾跟他说:写的东西要像羊脖子上挂的铃铛,能响起来,能让人感觉到你在哪里,给人以方向,给人以想象。

我好像有点儿同情柳墨城了。他不知道他像生活中的一头驴子,蒙着眼睛转圈圈,虽然没被逼到井下,也差不多快到那个地步了。我是在他还没落到那个地步的时候就被他逮进了他的小说里,我肯定是要自救的,或者说互相救助吧。要是他能看一看书中我的世界跟他的世界差不多复杂,他或许也能抓住一点儿勇气吧,比如他会突然醒悟:生活既然如此,逃是逃不掉的。

晚风很凉,是深秋的感觉。我在书中和书外两地儿跑,已分不清季节,也算不出这中间消耗了多少时间。不过我记得历经过两次落雪,一次落到柳墨城家门口,雪堆积如山,出门都成问题,一次还没落到半山腰就退回去了。

我看柳墨城是累极了,困极了,他要睡着了。

我也想回书中歇歇。我感到自己心力不足,就仿佛我的一生很快要过完了。

十六

穿过小树林就到了书中人的地界。这里正在下大雪,流水却永远不会结冰,水声哗哗作响,再往前就是我的住房。

我刚到门口就被里面的声音给惊住。

在我的房子里有人在唱歌。是玉泠的歌声,我熟悉她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今天回来。”玉泠在屋里这么说,接着将门打开,满脸笑容地迎接我。

“怎么你……?”我说。

“不认识我啦?!”她故作生气。

“快进来坐吧。饭都给你热好了。”她又说。

我只好进屋。还以为进的别人屋,半天回不过神。

“说说看,你回来住几天?”

她这语气像个女主人。

“两三天吧。”我说。

“那可好了,算是你住得最久的一次。是因为我吗?”她很惊喜的样子。

她不是跟我分手了吗?我们两个不是彻底完蛋了吗?真不明白眼前这种举动什么意思。

“你要改变的那个人呢?”

“谁?”

“柳墨城啊,还能有谁。你不是要教他怎么去认识他所处的环境,让他写一些真实的现象吗?”“不提了。我忽然发现我自己的情况比柳墨城还不如,有什么资格教他。他只是在适应他的环境,而我也只不过在做一些徒劳的工夫。我没办法改变书中人的想法,他也没办法改变他周围人的趣味。就算他按照我的意思给我安排精彩纷呈的一生又怎么样,回到书中世界我仍然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捉去篡改人生的人,我将会跟我的那个朋友一样,越来越颓废,越来越感到哪一种人生都不快乐,顶多在我众多被虚构的人生当中,能挑出柳墨城按照我的意思为我书写的有点儿趣味的一生。我和柳墨城只不过是可怜人遇到可怜人。说起来柳墨城更可怜,我可以被无数次改写,即使大多是不幸的人生,柳墨城却是单一的,没有人会改写他,好的坏的都没有。”

“那可不一定。”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不定柳墨城已经被改写了。只是他不知道。”

“什么意思?”

“我没说明白吗?”

“是呀,你没说明白。”

“我说得很明白呀。但是你这么一问,我好像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算了,不说这些啦。忘了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因为我是你的女朋友。”

“你不是说……”

“……打住。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她什么都没说过吗?

“我看你没再去摆地摊了,是伤心了吧?要是我,我也伤心。当初你去那儿摆摊我看着都累,你能跑过那些人吗?跑不过的!那都是些什么人你也不想想,一是跑得快,二是脾气坏,三是负责管制你们。就这三样在手,哪怕老天爷明明给的一根鸡毛,他们也能耍出夺命斧的威风。这叫什么,这叫小人得志,不去摆摊是对的,反正也没有人看得见你。就算有人看得见也就那么几个人。那几个人又不像我对你这么好,叶十三,这一点你可是要承认的吧?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是有数的。我是真心爱你,到今天我也丝毫不介意你的出身。有时候你得弄明白,像我这样的女人就算爱上鬼也不会随便爱上谁,要不然我也不会拖到这个年纪,我父母可是至今没有见过你。你别这么瞪着我呀,听我把话说完,总之在你的身上有吸引我的魔力,我摆脱不掉。我试过跟父母好好谈谈,就在我们两个吵架之后,我很后悔跟你赌气,说了那些你不开心的话就走了。我回去跟父母商量,我说我谈了男朋友,请他们以后不要带我去相亲,我还告诉他们,有一回我一直在饭桌上说话,并不是自言自语,而是跟我的男朋友,也就是你,在跟你说话,我是这样跟他们说的,他们就更不高兴了,并且吓得也不轻,就像那天你看到的那样,我父亲差点又跑出去喊人为我驱邪,我母亲大哭,他们以为我神经出了问题,要带我去看医生。这种情况下你说我跑不跑?”“这么说来,你是逃到这儿来的?”

“猜得不错。”

“你这一冷一热的我受不了。玉泠,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说分才算,你说不算。”

“你这人……”

“……打住。听我说完。那天确实生气,对你说了一些不好的话,那就收回那些话,反正你两眼清明,看得见我对你的付出。我都跑到你这边来了,好意思跟我计较吗?”

“你这让我……说什么好。”

“那就什么都别说了。为了表达诚意我来了你的世界,现在我们之间没有什么阻碍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来的。”

“这你就别管了,我有办法。”

“他们不可能接纳你啊。”我是回答她,也是自言自语。

“你说那些书中人吗?有什么不可能。你也是书中人,却还跟我谈恋爱呢。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估计你还不如我清楚呢。”

“什么事?”

玉泠不肯马上告诉我,她要我先吃饭。也好,我也饿了。我是吃饭的,并不是像柳墨城以为的那样只要回到书中歇一歇就能恢复体力,我只是不能在他那个环境中享受食物。我们有我们的食物。吃完饭玉泠带我出去散步。她对这儿还真是比我熟悉的样子。我们走在雪地上,很多人也走在雪地上,按照书中人的习惯,这个点正是出来散步的时间。

玉泠咳嗽了好几声。这个环境她还不很适应,我脱了衣服给她披上。

“这就是我看中你的一点——细心。书外的人已经不注重这些了。当然不是指一件衣服的事情,而是很多细碎又复杂的事情。”

“说两句吧,我听着。”我希望她说下去,因为她正处于说话的情绪当中,之所以停顿一下,是需要我牵一牵她的话题。

玉泠裹紧外衣,继续朝积雪很厚的地方走,那个地方原先是假山和流水,现在假山被落雪覆盖了一半,流水还在淌着。

“你小心脚下。”我牵了她一把。

“我那个地方的人不说你也看到过,那些谈恋爱的人聚在一起都不用嘴巴互相说话了,用手机,躺在一起用手机聊天,我适应不了。叶十三,他们是不会像你先前那样为我披一件外衣的,即使在落雪的天气他们也不会。”

玉泠很伤感。

突然她又变得高兴了。

“你看,我看到谁了!”她一高兴一抬手,将披在身上的外衣抖落了。

“柳墨城?”

“是啊,就是他!”

我以为自己眼睛出了毛病。可那人确是柳墨城。

“你怎么看到他那么高兴?”

“是啊,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柳墨城这么高兴,就好像他不是柳墨城,他是你。”玉泠说完皱了皱眉。看看我,又看看向我们走来的柳墨城。

“我来看看你们。”柳墨城说。

“玉泠,你该回家去了。”柳墨城说。

玉泠将我重新披在她身上的外衣脱下来还给我。什么话也没多说,看了看柳墨城,非常听他的话,转身就走向对面的小树林,穿过那片林子就是书外人的地界儿。出去之后该怎么回家她是一清二楚的,可我舍不得她走,我们两个才刚刚和好,她还说这儿有了一些变化,具体什么变化还没告诉我呢。

“我是来喊玉泠回去的。”

“怎么轮到你来管玉泠的事了?”

“也不是管。就算我不喊她走,她也会跟着我走的。我在哪儿她只会在哪儿。一时认错也很正常,毕竟我们两个现在长得越来越像。我没有破坏你和玉泠的感情,我只是想让你亲耳听到,玉泠自始至终爱的都是叶十三。叶十三没有抢走玉泠,他跟玉泠是真心相爱。现在你都知道了,就不会心里不痛快。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痛快但不肯承认。就算叶十三之前想要放弃玉泠,现在也不会这么做,她跑到这里的勇气不是每个女人都有。”

“我当然知道玉泠是爱我的。我的这些感受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柳墨城,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怎么你在说我的时候好像说的是你自己?”

柳墨城对我笑了笑,像是有话要说又不想多说,好像我会明白他要说什么似的,他就走了。

我站在假山旁边许久都没想明白他说的那些话。不过,玉泠走了之后我以为自己会很难过,可就是难过那么一小会儿之后就不难过了,这使我吃惊,说明我潜意识中对玉泠的感情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深,反而柳墨城刚才看玉泠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意。至于玉泠,她见到柳墨城的时候就仿佛见到她丢掉的魂,让她回家她就回家,似乎那个柳墨城才是叶十三,而我叶十三才是柳墨城。我想着想着从伤心转到气愤。要不是需要在书中休养两日,我立刻就……就去干什么呢?

真没劲!

我一个人走回住所,走着走着忽然一点也不生玉泠的气了,连柳墨城的气也不生了。到了房子门口,我没有立刻进屋,而是站在屋外看着周围。这是我从小住到大的地方,可此刻却仿佛初生于此,万分好奇。我又一个人走了出去。天色已黑但白雪煌煌,更有月亮像同情我这个难得回来的人似的,将月光冷亮冷亮地洒到地上。我就不算是一个人在路上走,有这些光陪着。

十七

前面站着的人都是我熟悉的,没想到还能再次遇见熟人。那些井下的人也到了这儿——我是指柳墨城和我在毛竹林发现的那些井下的人。

那个差点撞掉我鼻子的老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一大伙人正聚在一起说话,就在我前方十来步距离。他们还没发现我。

啊,我忘了他们看不见我!

“咳,别挡道儿。”

一个孩子的声音。我扭头一看,他趴在雪地上正往我这边挪。细瘦的身体像一条短蛇。我确实挡住他的路了。

他艰难地挪到我旁边。我看他腿脚并没有出问题,手也好好的,腰也好好的。“你为什么不起来走路呢?”我多了一句嘴。

小孩没理我。呼噜呼噜经过我爬到前面那些人跟前,从那些人中间穿过去,就到那边去了。

我也跟着穿过人群,到了人群之外回头看了看,发觉没人看得见我,他们嘴巴一直在互相说话,但这么近的距离我却一句也听不清。

前方是我不知道的。遇到一条河,月色照得河水像苦的,我本来想喝一口也不想喝了。河面搭有宽阔的桥板,通过它到了悬崖下的小路。这是修来跑步用的,隔一段距离就有标注。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是书中人。

“你们好。”我站在桥上跟他们说话。

“你们好啊。”我走过桥,到小路旁跟他们说话。

他们好像都不认识我了。

“别费嗓子啦。”

这话明显是跟我说的。

是刚才那个小孩子的声音。他在人群中扑腾扑腾往前爬。我差点没看见他。

“是你啊。”我说。

“对呢。”小孩爬到我脚前,直了腰板蹲着,却不站起来。

“我很奇怪你怎么不走路。”

“我也很奇怪你怎么会问这么生疏的话。你不是叶十三吗?对这儿的情况难道不是最了解?”

我沉默。我是叶十三。但我对这儿的情况好像真不如从前那么了解了。可能出去的时间有点儿久,匆匆来匆匆去,猛地回来住久一点却发觉自己像个书外人。

“你是被书外人捉去写成什么了?”

“对嘛,这才像熟人问的话。”

“把你写成……”我指指他的样子。

“对。写成一个先天性残疾人。生下来我就得在地上爬行。我都爬了十一年了。书外许多人还在为我难过呢,大把大把掉眼泪。”

“可你回到这儿不用爬。”

“不。我习惯了。我还没从这段人生中醒来。这种感觉你应该很清楚,多少人还沉浸在他们刚刚历经的人生中醒不过来。书中人是没有自己的人生的,这你是非常明白的是不是?我们生来就像是一个空心的瓶子,迎接书外人给我们往心里随便灌输他们的意思。我们在书中世界的生活习惯,都是拣取被书写的那些众多人生中的记忆,仿佛那就是我们真实的记忆,并在这种记忆中前行。如果再被抓去经历一阵子或一辈子,又会自然而然地从中拣取最有印象的一部分记忆添到过去的记忆中,形成目前我这个样子。你看看这些人。他们每经过一段书写就会倒空自己,成为茫然的空心的人。有的人还没从上一段人生中醒来就又被抓去经历下一段。你仔细看看他们,他们其实正被抓去书写,可身体和意识都是分开的,你可以想象,此刻书写他的那个人正在做无用之功呢。他们只不过抓了我们的一半——仅仅是个影子或者一小部分意识——没有完全将我们整个地带出去,因此留在这儿的书中人也不是完整的,他的一半在这里一半在外面,很惨呀!”

“啊,还有一件事我忘了说。叶十三,我很奇怪你先前那种眼神好像真把我当成一个孩子了。过去你也没少用这种眼光看我,但至少你心里是明白的,我并不是一个孩子。这次不一样,这次你浑身上下透出来的意思都是把我看成是个不知事的孩童。难道你忘记我只是按照书外人需求的那样长成了一个侏儒,我真正的年岁跟你差不多。你向来很反感我们按照书外人的需求来安排自己,可有什么办法,虽然你生来心里就装着属于自己的很多的想法,我们却不能都和你一样好命,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自己给自己做主的。我今天有这些思考,也是从被书写的人生中锻造出来的感悟。基本上这些感悟是属于我自己的,这已经让我觉得很幸运了。”

“叶十三,我不高兴你当我是个不知事的孩童。”

“你不要多心,我没有这么看待。”我说。心里却羞愧不已。

“你抬眼看看他们。”他又说。

我抬眼看看身旁的人,他们茫然的神情,梦游似的步伐。

“白雨……”我说出这两个字便怔住了。这是谁的名字?

“叶十三,你总算喊出我的名字了。”

原来这孩子……这人,他就叫白雨,为什么我会觉得不像是我自己喊出的呢?我不知道。

“白雨,”我说,“你要去哪里?还有他们。”

“不知道。走走看吧。反正就在这里转来转去呗。”白雨说。

“我带你跑一程吧。”白雨说。

“跑?”

“虽然我在地上爬,但你未必跑得过我。别小瞧我。”

我说好。

白雨准备好了,他弓着身子像一条小狗,两手落地,两脚落地,腰板撑得像桥板。也算是惊喜,起码他没有五体投地。

“开始!”他喊出这两个字,身子就弹出去了。

我紧跟其后。

果然如白雨所说,我跑不过他,却也紧跟在他身后。我还是头一回知道自己可以跑这么快。要是早点弄明白自己还有这方面的才能,该去当运动员,还写什么小说。

“你扭头看。”白雨说。

我就扭头看。我看见身旁书中人的脸,是落叶被月光照枯一样的脸。随着我步伐增快,这些脸扯成一片,茫然如雨水似的飘过去了。我感到心里凉凉的,谁给我下了一场冰雹似的。我觉得眼窝很热,很快在眼窝外边却又有一股新的冷降临在脸颊上。我不想跑了,但更想跑,跑得远远的看不见我这些同类人的苦痛。

“叶十三!”白雨喊我。

“什么事?”我说。

“看见什么了?”

“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

“那就停下。”

“不!”我说。

我们继续往前跑。白雨像狗一样冲在前头,我像疯子一样跟在后头。我只知道自己正在路过一群毫无生气的书中人。这一跑确实让人心情没有那么糟糕了,也弄明白当初为何执意要去跟柳墨城作对。我不是作对,我是在奔跑。跑是一种抛开和改变。

突然我听到身旁有人说笑。

天呐,有人说笑!书中人会互相说笑吗?这是一件大事。

我扭头看看白雨,发觉前方不见他,就知道他被我甩在后面了。他就在后面。

“你听见了吗?白雨,听见了吗?”我问他。我停不下脚步。

“我知道啊,所以我带你跑一跑。”

白雨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他是站着跑的。也是站着回我的话的。

“你站起来啦!”我说。

“是啊。”他说。

“你想唱歌吗?”我说。

“唱啊。”他说。

白雨张口就唱,我也跟着唱,我们唱道:

悬崖下一条长长的路上。

茫茫的人在长长的路上。

我们踏着月光踏着积雪,

在茫茫路上。

前方长长的路和积雪。

前方茫茫的月和积雪。

白雨声音哽咽。我的声音哽咽。我们唱完就没再说一句话。不过很高兴这样一路跑着。旁边的人们一直在说笑,笑声还挺大。当我歪头去看,发觉先前原本扯成一片的脸是清晰的,而且脸色和悦,最令我吃惊的是那些井下的人也在其中,他们和书中人在说书外人的世界。

我的脚步慢下来。那些人却走得很快了。

我停下脚步。

“白雨,你看他们。”我说。

白雨没有回我的话。他已经不在后面跟着了。

“再见。”白雨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已经走到人群中去了。那些人满脸笑意地对我点头招呼,我也对他们点头招呼,不过他们在忙着商量事情。

我发现了一件怪事,看见书中人伸手拉了一把,在他面前便出现一个书外人。受了触动,我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嘴里念着玉泠心里想着玉泠,可伸手一拉,拉进来的却是柳墨城。没想到真的能把人拉进来!我又吃惊又高兴。

我正准备将这个发现告诉柳墨城,柳墨城却气呼呼地看我一眼转身就走了。他好像挺嫌弃我这么做无聊透顶。我不明白这个人怎么在这个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好像这儿是他家。我看别的书中人都是亲手拉进书外人,再将书外人推一推,书中人好像看得见哪儿有门缝似的,书外人才能离开这个地方。柳墨城却不需要这样。当然他即使需要,我也不知道把他从哪儿推出去。可为什么要给我脸色看呢?我原本是要拉玉泠进来的。

十八

我清醒了过来。在叶十三的房子里忽然什么都记起来了:我不是叶十三,我是柳墨城。我在书中人的世界。只要想出去就会有人帮忙将我送到书外去,可我没有请求帮忙。这件事已经随着冬天过去了。大雪融化,春暖花开。我在书中度过了一段时日。我觉得舒畅、惬意、不虚此生,我在我虚构的人物世界里活起来了。

柳墨城……哦不……叶十三偶尔也来看看他的老房子。说实在的,这房子越看越像我的老房子。后来在这儿时日长了我才发觉这真的就是我的老房子。书中人原本什么也没有,他们从前住的只不过是一个一个小小的窝。

是林北告诉我的,书中人没有房子。也是林北告诉我,书外人丢弃的所有东西都长到书中人的地界儿了。

林北就是那天差点撞掉我鼻子的井下人。他的名字听上去很年轻,更让人以为是个年轻姑娘。他自从到了这儿就住进自己书外丢弃的那所房子里。那房子就长在叶十三房子——我现在很糊涂,不知道该称它是我的房子还是叶十三的房子——就算是他的房子吧,就长在叶十三房子的旁边,隔着一条细沟。他每日都会到我这里串门,张口闭口地喊我小墨,喊得我好像是他的儿子。我喊他林大爷,他不高兴,让我喊他林大叔。

林大叔跟我说,这儿每一天都会有变化,如果哪一天我的门口突然长出一片荒草地也不要吃惊,那就是在书外人的某个地方有人将一片荒废的土地彻底遗弃了。而如果在我的面前突然长出一个草棚,那更不用奇怪,那是从前书外的读书人用来煮酒谈天的地方,它要是到这个地方来,说明外面建造起了现代化的精致的酒屋,嫌弃它这种土不啦叽的东西了。

我起初不敢相信林大叔的话,经过验证不得不信。我出去走了一圈,确实发现曾经在书外世界丢弃的东西都长到这个地方来了。并非书中人自己修建,确确实实仿佛种子一样在这个地方的土里冒出来。我恍惚生活在书外世界的过去当中。我很惊喜,热泪盈眶,我算是真正相信了叶十三的话,他在外面所付出的劳动是有用的,当人们把旧物随意丢弃,他都会想办法将它们以别的方式保存起来流传下去,他就是以这种搬到书中的方式保存了书外人不要的旧东西。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既然他能有别于其他书中人,跳出去与书写他的人“搏斗”,那么要从外面搬点儿东西到书中世界也不是不可能的。当然,我敢确定,那些旧物是经过他挑拣的,叶十三是个相当有想法的人,他懂得轻重缓急,并不是每一样东西都值得流传下去,有些旧物是可以丢弃的。我如今站在这些被复活的、不该抛弃的旧物跟前,感觉脸上吹拂的风好像都是从遥远的过去吹来的。我对叶十三的敬佩更加深了。我感到,这不是我曾经虚构的人物,如他所说,他是独立的,有思想的,写是写不圆满的,只有他自己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只有他想在谁写的那段人生中活下去,那个小说的人物才能活下去。

叶十三比我勇敢,他在我那个世界里活得像个英雄。

“我不一定还要出去的。”我跟叶十三这样说过。他来看我的时候我这么说的。

来到书中世界的书外人越来越多,许多书中人反而跑到书外去体验他们新的人生了,听叶十三说,他总会在外面遇到他的同类。我也告诉叶十三,我在这儿也遇到了自己的同类,虽然大家互不相识,但一眼就能看出来自同一个地方。

叶十三时不时就会丢进来一些小巧的、外面的人不需要的东西,有一次差点丢来砸到林大叔的鼻子。

我和书外来的人就这么住在了书中人的土地上。谁也没想着走。这儿不是我们的故乡,但和故乡一样,在这片土地上充满了我们遗弃的东西,有一些旧物的味道在风中游荡,而我们谁也离不开这儿的原因是,我们感觉,我们也像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