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规堂的石室里漆黑一片,上官万川蜷在草垫子上,睡得很不自在。正在半梦半醒间,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被关进石室的这些天,万川格外想家,每晚不是梦见父母,就是梦见姐姐。他没理会,翻了个身,打算接着睡,可那呼唤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清晰了。
“万川!万川!快醒醒,别睡了!”那叫喊深深憋闷在喉咙里,已经失去了实在的声响,只有气流将每个字急吼吼地顶撞出来,生怕人发现似的。
是钧天!
万川一骨碌从垫子上爬起来,睡意全无,瞪着眼睛使劲往空茫茫的黑暗中去看,一面竖起耳朵,急忙要分辨那喊声到底是来自梦里还是梦外。
“万川!快醒醒!”果然正是钧天的声音。
万川又惊又喜,忙回应道:“钧天!我在这儿!你怎么来了?!”
隔着一片稠厚黑暗,两人谁也瞧不见谁。钧天听见万川回了话,“阿弥陀佛”一声,喜道:“你可终于醒了!快跟我出去!”
可万川像是还没有完全清醒,便问:“出去?上哪去?”
钧天急得直跺脚,“你是被关傻啦,还是被关上瘾啦?当然是逃出去啊!”一面说,一面沿着走廊的石壁慢慢摸了过来。
万川听见粗重的铁链在栏杆上磨擦出“哐啷哐啷”的声音,便知道钧天正在摸寻着铁链上那把大锁头,要替他打开石室的门。他这时方缓过了神,原来钧天是特意来放自己出去的。万川道:“掌门没发话,便是出去又能到哪去?还能跑下山不成?再说清规堂外面还有那么多人守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惊疑道:“诶?你是怎么进来的?”
“哪还有什么人守着!”钧天手没停下,接着道:“今晚山下不太平,外面的人早被派下山去了,哪有闲工夫看着你?又说有三个魔教的人闯上山来,总之乱着呢……”
万川听见“魔教”两个字,还没等钧天把话说完,便惊呼道:“魔教的?!”
“他们是这么说的。”钧天道:“反正在那群道士眼里,只他们自己是好人,别人总归不是‘魔’就是‘妖’。今晚闯上山来的还不止一个人,听师兄们说,其中有个叫什么‘殷九’的,本来我也没当回事,但你先前和我提过你师父的名讳,因此上我便留了心。你师父果然本事大的,还把护法长老的弟子打伤了。”钧天终于找到了那把沉重的锁头,“咔哒”一声打了开来。
万川慌忙朝门口抢了几步,难以置信道:“怎么会?师父怎么会突然来?”
“估计是来找你的吧。”钧天也进了石室,循着万川的声音摸到跟前,“我想着今晚出了这么多的事,清规堂的人肯定早被调走了,所以就悄悄地过来了。到了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这里就只剩下一个胖道士看着。我把他打晕了,这才从他身上摸出了钥匙。”钧天的语气得意洋洋,哪怕瞧不真他的脸,也能想象出他眉飞色舞的神情。
万川没有笑,反而一下子慌起来,此前种种不祥的预感这时变得十分强烈。当日送他来不归山时,师父从王城一路送到槐荫县,千里迢迢都送了,可是最后却怎么也不肯送他上山,这其中必有缘故。可是如今,他又突然一反常态地闯上山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万川越想越是不安,一把抓住钧天的袖子急道:“师父在哪?你快带我去!”
他二人刚走出清规堂的大门,一抬头便瞧见远处的夜空忽明忽暗,闪着奇异的光。天边不时发出隆隆的声响,如同打雷。钧天指向远处,说道:“你师父和掌门斗得正凶,我看你还是别过去了。不如先下山找个地方躲着,我瞧你师父本事着实不小,想来不会有事。等我找个机会告诉了他,让他去山下寻你,可好不好?”
万川此刻心急如焚,自他上了不归山以来,种种怪事接连发生,他早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现在他闻知师父正在上山,哪里还听得进这许多话,只想快快见到,好尽释其疑,便道:“不行,我得去找他,现在就去!”话没说完,拔足便奔了出去。钧天在背后又叫又嚷,却哪里叫得住,也只好随后跟上。
耳听得金铁交击之声渐近渐急,万川心也乱了,脚下如生风一般在山路上疾行,不觉间已将钧天甩在了十数里之外。方行至通向顶峰的一处缓坡,远远望见一大群弟子集聚在山巅的高崖之上。万川连忙快步跑了上去,见他们个个长剑出鞘,正团团围着两个人,随时准备群起而攻。再看被围在垓心的那两人,正纵高伏低缠斗不休,恍若两团影子乍分乍合,身法之快直教人眼花缭乱,正是谭殊和殷九。
谭殊手持长剑,劈、挑、撩、刺、点、挂、钩,使的是不归山的“旋岚偃岳”剑法,每一招都直取殷九的双目。与此同时,另有两把长剑如同被两个看不见的高手绰持着,始终擦着殷九的身侧不离许寸,其剑法又各自截然不同。两剑纠缠环绕,凌空飞舞,乃是谭殊以咒术操纵,正与他手中长剑招式互补,相与策应。他这手同时操纵三把剑,使出三种不同剑法的本事,也有个名堂,叫作“玲珑七剑”。这是不归山的一门上乘咒术,传说是由创派祖师在睡梦中悟得,一向只传给历代掌门。这门咒术发挥到极致,应是由一人同时操纵七把剑,用上七种剑法来攻击对手,是以得名如此。
不归山虽然长于用剑,但剑法一共却只有这七门。少则少矣,然这七门剑法中的任何一门,却都是足以在江湖上开宗立派的绝学。一名不归山弟子,勤学苦练数十年,能够精通一到两门已实属难能,若要掌握全部,那便已不是单靠勤奋所能达到的境界了,必得有非比寻常的根骨和机缘,倘或根底未足或机缘未至,却贸然求快求全,多学不仅无益,反而大大有害。
不归山这七门剑法,通是由祖师爷一人所创,彼此之间看似独立,实则浑然一体。数门剑法之间,若是配合得当,此攻彼守,彼攻此守,其效果绝非是剑法数量的简单叠加,而能够发挥出不啻倍蓰的惊人威力。可是如果不懂配合,几种剑法各自为战,反而会互相干扰,威力也会大大折损,反而不如只使用一种。这也是为什么,不归山的弟子们在学会一门剑法以后,并不会急着学习下一门,而是要再花数年时间去练习如何与另一种剑法相互协佐。练习的过程,也便是逐渐领悟如何将另一种剑法兼收并蓄的过程。而一旦两人的剑法能够配合到天衣无缝的地步,即便对方是百名高手,也能毫不费力地将之击溃。
据说,不归山的创派祖师当年在想出这七门剑法以后,依然觉得美中不足。因为要将七门剑法的威力完全发挥出来,就需要依赖七个人相互配合。可是各人的修为难免参差,加之彼此之间心意又无法全然相通,这样的剑法还是不能尽善尽美。于是便想再创出一种咒术,能够由一人同时使用这七门剑法,将其威力发挥到极致。这便是“玲珑七剑”。
此人的确是不世出的奇才,冥思苦想了数月之后,便在睡梦中偶得了。可是这“玲珑七剑”对修炼者的要求委实太高,首先便是要精通七门剑法。可在当时,别说是七门,一名弟子便只修通一两门,半辈子也过去了。可若只是这样也还罢了,这“玲珑七剑”最难的还不在剑法上,而是要一心七用,将这好几门艰深的剑法同时使出。虽是一人,却如同有七个分身,最难的就在于这个“同时”。世上之人,就算一心同时二用,都属于天赋异禀,而这禀赋从娘胎里带出来,后天是学不会的。从前江湖上传说,曾有一个姓周的怪人,闲来无事用左手和右手打架。他左手使用一种武功,右手用另一种,后来将这种功夫称为“左右互搏”。然而江湖上学会这门功夫的,几百年来也不过寥寥数人,而这“玲珑七剑”是要做到一心分做七用,可想而知,若非心生百窍之人,那是连初窥门径也做不到的。
勤奋刻苦的弟子易求,但有天赋造化的奇才却难得。江湖人都说,这样难学难练的咒术,便是创了出来,也不知要过个几百千年才能再遇到有缘人来继承,或许就此失传也未可知。可巧的是,自创派祖师登仙之后,不归山历届掌门似乎人人都有奇遇,而且均练成了此术。当年率领江湖各派围剿无相宫时,玄阳真人正是凭借“玲珑七剑”险胜一筹,诛杀了魔头燕凌枫。只可惜,到了谭殊这里,这门绝学却没能继续传下去。谭殊是玄阳真人的关门大弟子,虽然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可他勤奋有余,天资却平平。虽然他得师尊真传,练会了不归山的七门剑法,但穷其半生,也没能再进一步。“玲珑七剑”传到他这里,也只剩下了三剑。
虽然“七剑”只剩“三剑”,但谭殊将七门剑法交替使将出来,威力也是非同小可。他知道殷九全身覆着麟魂甲,刀枪不入,因此每一剑都瞄准他眼睛出招,势要先瞽其双目。殷九岂会看不懂他的意图,而且他们曾经交过手,所以殷九心里清楚,若只有他谭殊一个人其实并不足惧,假如现在他要抽身离去也并不很难。只是少主和万川都还没有找到,如今又已打草惊蛇,如果这个时候走,下次再要救人就更难了。究竟是去是留,他犹自徘徊不定。
殷九的左臂虽然能够正常活动,但到底是假的,屈伸抓握尚且可以,但临阵应敌却是不能,因此始终垂着,只用右臂抵挡谭殊的攻势。对方一招“平湖水破”,顷刻之间快如闪电般地刺出了数十剑,月映之下,宛如数十条银蛇在眼前乱窜。殷九微微一笑,边向后退边用手指弹、拨、格、档,只听得一阵阵刺耳的金鸣铮铮有声,那数十条银蛇便伴随着耀眼的火星一一消失了。面前那一剑的“平湖水破”尚未收势,左侧太阳穴又一剑飞来,使的是“吹万”剑法中的一招“万窍生风”。这一剑来势极猛,犹如劲风穿林,剑刃不偏不倚,刚好能够割过殷九的眼珠子。
就在这时,围观人群的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师父小心!”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观战,谁也没发现万川什么时候混入了人群中。这时听他叫喊,纷纷不约而同朝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