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欢女爱
野有死麇[1],白茅包之。
林有朴樕[4],野有死鹿。
白茅纯束[5],有女如玉。
无使尨[8]也吠。
约日本江户时代嘉永元年(1848)·细井徇《诗经名物图解·白茅》
白茅,亦作“白茆”,别名茅针、茅根、甜草等,为多年生草本。白茅花穗上密生白色柔毛,故名,其根茎可入药,有凉血止血的功效。白茅之穗柔软洁白,被看作高洁之物,又因易于山野田泽之间大量采集,故而古人用这些白色的穗子作为铺垫,上面摆放祭祀神明的牺牲。此外,白茅还被用于“缩酒”的祭祀仪式,另男子捕获猎物,一般以白茅包裹好,作为礼物献给倾心爱慕的少女
包裹缠束之象,《诗经》多以比爱情婚姻,如束楚、束薪之类皆是。见两物之缠绕包裹,联想到男欢女爱、如胶似漆,本是人心之常,道不远人,诗亦不远人。此诗“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是顺比,自然而然,一怀一诱,正当其时,读来叫人喜悦,似乎正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至于白茅包的究竟是麇肉还是麇皮,实在不必如马瑞辰那般纠结,重在“包”字可也。《小雅·白华》“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则是反比,眼见得白茅束菅,心上人却已远去,人不如草,是一场悲剧。
《诗经》中的“茅”分为两种:一是茅,一是菅。陆玑《毛诗草木疏》云:“菅,似茅而滑泽,无毛。”这是细分,其实茅、菅是一类而两种,浑言不别。所以《说文解字》说,“茅,菅也”;“菅,茅也”。《诗经》中有一个“荼”字极多见,意思却各不相同,有时亦代指茅。《郑风·出其东门》云:“出其阇(按:阇,音yīn dū,瓮城门),有女如荼。”郑康成注:“荼,茅秀。”茅秀即茅花,白色。苦菜亦开白花,所以也叫“荼”,《诗经·邶风·谷风》“谁谓荼苦”的“荼”便是苦菜。茅花、苦菜两物共享一名,够节省的。
顺便说一下“茶”,开门七件事之一,要紧得很,不妨连带而及。“茶”即“荼”的省文,顾炎武说,“荼”少一横写作“茶”,表示茶叶,并进一步考证,“‘荼’字自中唐始变作‘茶’”。郝懿行则说“茶”字汉朝就有了,《汉书·地理志》里“茶陵县”的“茶”已经这样写了。但这毕竟是个孤证,古书在流传过程中个别字刊刻时多一横少一横是常见的,说不定《汉书》本来写作“荼陵”,亦未可知。总之,“荼”写作“茶”,音、形、义趋于统一并大量出现,确是始于中唐时。
南方有嘉木——云南野生古茶树
喝茶究竟起于何时,不好说。茶产于南方,中国先秦的经典多记述北方事物,《周礼》里的“六饮”——水、浆、醴、凉、医、酏,有水,有酒,独独没有茶,《孟子》也只说“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可见两千多年前的北方贵族还没有将茶当作主要饮料。但说那时候全中国还没有一个人吃茶,我不太相信,文字毕竟不能代表全部历史。《尔雅》里有个“槚”字,这就是茶树,说明这种树木很早就被人们认识并加以命名了。
魏晋六朝,南北对峙,反映在饮料上便是茶与酪的地方性偏嗜。北方人拿茶开玩笑,南方人把酪当笑话。到了唐朝,陆羽写了《茶经》,虽字数不多,却改变了茶叶的命运,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从此以后,茶叶“遍天下以为济渴之用”。明清两代,茶叶之路越走越远,从南方海上出去的,外国人叫它Tea,从北方陆路辗转外销的,外国人叫它Chai,这两个发音正反映了中国南北方言读音的差异。据闻,十六世纪时英语Tea的发音类似于汉语拼音ta的音,这倒跟茶字的中国上古音非常接近。
言归正传。《说文解字》中,原同称为“荼”的茅花与苦菜分了家,茅花专门有了一个字,叫“”。“”从“私”声,与之古音相近的字,比如雪、霜、皙、丝、素等都有白的意思。《诗经·小雅·瓠叶》“有兔斯首”的“斯首”就是白头之意;《左传·宣公二年》里的“于思于思”,“思”即白发也;《易经·说卦》的“其于人也为宣发”,“宣发”即白发。因此,“”表示茅草的白花,义寓于音,不难理解。
茅花有了专门的名字,茅根也有专名,《说文解字》中称茅根为“荺(音yǔn)”,“荺,茇(音bá)也,茅根也”。荺,也叫“茇”,既可专指茅根,亦可泛指一切草木之根。“茇”这个字吾乡土话常用,音转读如“菩”。草根、菜根、树根,我乡下就叫“草茇头”“菜茇头”“树茇头”。茅根的别名很多,《神农本草经》称为“兰根”,《名医别录》又称“兼杜”。“杜”有根义,《诗经·豳风·鸱鸮》“彻彼桑土,绸缪牖户”,《毛传》云“桑土,桑根也”,“桑土”,《韩诗》作“桑杜”,意思一样,即桑根也。茅根味甘、性寒,有凉血、止血、清热、利尿之功,几十年前我乡下凡有咳血的,看不起病便去掘了茅根煎汤吃。
在《诗经》中,茅初生的芽称为“荑”。《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即取茅芽之洁白而嫩以比美女的双手。荑又可以作为男女的定情信物,价廉物美亦可情深义重,真是一种《诗经》时代特有的纯朴。
《诗经·邶风·静女》:“自牧归荑,洵美且异。”《毛传》云:“荑,茅之始生也,本之于荑,取其有始有终。”荑是初生之茅,赠之以荑,便是将初心给了他。又《诗经·召南·草虫》:“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夷与伤悲相对,即喜悦之意。荑、夷两字古音同,以荑为信物即取不忘初心、始终相好的意思。
茅随处可见,并非罕物,但用场却极大,《周易·系辞》引孔夫子的话说“茅之为物薄,而用可重也”。《左传·僖公四年》记述“齐桓公伐楚”。面对大兵压境,楚成王表示强烈抗议:“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我们两国油不惹水,你凭什么讨伐我?管仲列了楚国的两条罪状,第一桩罪便是“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供,无以缩酒”。楚国没向周王进贡茅草,这竟然是第一大罪,如今看来像是笑话,但《诗经》时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茅恰恰是祭祀时缩酒仪式的必需品。缩酒是一种祭祀仪式,《周礼·天官·甸师》郑注:“束茅,立之祭前,沃酒其上,酒渗下,若神饮之,故谓之缩酒。”“缩酒”的“缩”《说文解字》作“莤”(音sù),上面的草字头表示茅草,下面的“酉”就是酒,把酒浇在茅草上祭神,茅草即神的附体。
从《左传》回到《诗经》。
《豳风·七月》“昼尔于茅,宵尔索绹”,“索绹”指搓绳,可见茅还可用于制作绳索。我小时候就用稻草编过绳索,虽然与《诗经》所用不同,编法想来是相似的,所以我读《七月》,觉得自己也在诗中。
茅制成的包装材料是古时的“蛇皮袋”,就连分封诸侯也要派上用场。《史记集解》引张晏说:“王者以五色土为太社,封四方诸侯,各以其方色土与之,苴(音jū)以白茅,归以立社。”王者分封诸侯,用白茅袋包了泥土授予被封者,象征授予土地和权力。去东方就包青泥,去西方就包白泥,诸侯拿了泥包,去分封地立社庙,就表示他从此是这方土地的主人。“苴以白茅”的“苴”即《说文解字》里的“蒩(音zū)”,凡用茅做的草垫子、包装袋都可以“蒩”“苴”称之。如《仪礼·士虞礼》“取黍稷,祭于苴三”,“苴”即蒩,也叫“藉”,“凭藉”之谓,说白了,就是个茅草垫子。祭祀的时候,供品放在茅草垫子上,茅草垫子放在筐里,小心轻放,寓有虔诚谨慎之意。所以,《易经·系辞上》大过卦初六爻辞:“藉用白茅,无咎。”孔子曰:“慎之至也。夫茅之为物薄,而用可重也。慎斯术也以往,其无所失矣。”凡事先用一个柔软的茅草垫子打底,不去硬碰硬,报之以慎重的态度,如此便不会有什么过失了。这亦是老子“守柔日强”的意思。
蒩、苴,这两个字引申义都有“重叠”的意思。《诗经·大雅·云汉》“饥馑荐臻”,《毛传》云“荐,重也”。“荐”的本义是兽之所食草,原没有“重叠”的意思,因其古音与“蒩”“苴”相近,所以有了“重叠”的含义。《尚书·舜典》里说“黎民阻饥”,“阻”或作“俎”。这句话历来异文较多,解释也很多。《孔传》说“阻,难”,另亦有说“阻,所恃也”,从字面上看都不成问题,但联系上下文总嫌曲折难通。俞曲园先生认为“黎民阻饥”的“阻”本字就是《诗经》“饥馑荐臻”的“荐”,“阻饥”的意思是频繁地爆发饥荒。此说甚好,但“饥馑荐臻”的“荐”本就是“蒩”“苴”的借字,倒不如直接将阻字看作“蒩”“苴”的借字更来得醒豁。
这些训诂问题都是从一株茅草延伸出来的,说得远了,打住。
[1] 麇(jūn):獐子,似鹿,无角。
[2] 怀春:思春,春心萌动。
[3] 吉士:男子的美称;诱:挑逗,引诱。
[4] 朴樕(sù):丛生小树,灌木。
[5] 纯束:捆扎,包裹。“纯”为“稇(kǔn)”的假借。
[6] 舒:舒缓;脱(tuì)脱:这里指动作文雅舒缓。
[7] 感(hàn):通“撼”,动摇;帨(shuì):佩巾,系在女子腹前,如今日之围裙。
[8] 尨(máng):多毛的狗。